第十六回
2024-07-17  作者:郎红浣  来源:郎红浣作品集  点击:

  纪翠答应得太容易,以为他年幼无知所以好笑,笑着问:“你是不是要多考虑一下呢?你要知道四川士司向称难治,大金川在省西一千二百余里,小金川亦八百六十余里。地更辽远,圃之尤非易易。
  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前以士司将兵从将军岳钟琪出征西藏有功,先皇帝授以金川安抚司,反于本朝十一年,屡平屡叛,兵无宁日。
  川民凶狡,善造战碉,林立如塔,下掘壕交错若犬牙,碉高而坚,壕不可越,以致历丧名将师劳无功。
  傅纪宝一代奇才,征川奏事极言攻碉之难,后自将间道出奇,里粮直入踰碉勿攻,迂回敌后断其内应,莎罗奔始乞降,此为十四年之事。
  相安二十年,老贼复反,傅震、赵又秋谋勇兼全,彼等于三十九年奉召入川清剿,用兵四年余,糜费数千万,今且受困乌勒围一筹莫展。
  现在教你驰往拔围破贼,事关荣辱,你当做儿戏么?”
  纪翠碰头说:“臣少读兵书,颇知谋算。金川猾吏好乱,非川民尽好乱也。伏念川西地势险阻乱山重叠,贼以此自固,我不利大军袭远。
  窃闻前神力灭侯傅玉翎以五十铁骑,救前神力王于危难之间,劫悍酋,诛贼帅,破坚昆结骨布鲁特数万众于杭爱山,群贼解体,疆乱以平,此非墨守兵法,特其义勇过人耳。
  臣不才愿本决死之心,抱必胜信念,效法前贤,为陛下解忧,事成国家之幸,如其不成,死马骐一人于陛下不足为辱,臣死国事且不朽矣。”
  说着他再碰头。
  弘历帝笑道:“你讲话好像比较傅震、赵又秋更聪明些,他们过去也都是自恃用力的人,近来却很自重。”
  说着又大笑。
  纪翠道:“不然,身为统帅,司命三军,受国家重寄,行险非大将之事。”
  弘历帝点点头说:“话也讲得有理。告诉你,我还看不出你有多大能耐,端王、裕贝勒一力保举你,我自然相信得过。他们说你母亲崔氏是个了不起的女人,道力通神,世称剑仙,傅纪宝从之受业,拳剑天下无敌。你受崔夫人慈训,谅不至太差,这也就是他们要我起用你的理由。你刚说要效法前侯行事,原也是我的本意,你预备带多少人马去呢?”
  纪翠道:“二十骑足矣,多则招摇惊贼。”
  弘历帝又点头又笑:“我看你猿臂过膝必然好膂力,对弓箭下过苦功么?”
  纪翠道:“臣年十五力能开五石之弓,善左右射,今稍长日有进益。”
  弘历帝笑道:“我问你什么叫金仆姑?”
  纪翠道:“卢纶诗‘鹫翎金仆姑’,金仆姑矢名,见左传庄公十一年,公以金仆姑射南宫长万。”
  弘历帝笑:“我给你三支鸶翎箭,莎罗奔、僧格桑,索诺木三酋我所恨,能为我杀其一吗?”
  纪翠道:“臣敢不竭力尽能以报陛下。”
  弘历帝笑笑便教拿来三支长箭给他。
  纪翠再拜受箭。
  弘历帝再吩附了几句话随即拂袖退朝。
  皇帝退了朝纪翠立刻遭受群众包围,官见们眼睛儿都是亮的,看了他奏对称旨,官家特别垂青。晓得这又是傅震赵又秋一流人物,前程少不了封侯。
  他们尽力讨好巴结,纪翠分明受窘不堪,他呆笑着手捧三支鹫翎箭没个地方安放。
  端王弘晖忍着满肚子好笑,约下裕贝勒带他王府便饭。
  弘晖素有好士之名,福鹏晋乌雅氏豪爽有丈夫风向来不避宾客,她一出来参加宴会,纪翠无形中就又增加了几分紧张。
  弘晖、裕荣都换了便服,他纪翠可是连马褂也不敢脱,刚才朝房里别扭一身汗,这会儿尽管拿手帕儿擦抹脸上汗珠儿,越擦一张脸越显得白,白里透红俨然如花似玉,那样子似乎比当年大傻瓜赵又秋更漂亮些。
  乌雅福晋笑笑问:“人都说你母亲是神仙,可知你一定很了不起,怎么样,会飞剑取人首级么?”
  纪翠急忙起立,垂着一双手回说:“民母学道有成,但非神仙。民才不如傅震兄,勇不及赵又秋叔……”
  福晋笑道:“那末你又凭什么敢领受官家的旨意呢?”
  纪翠道:“民唯竭忠悉力以赴。”
  福晋笑道:“你的法螺吹得不如又秋响,说是读书养气工夫么,我又觉得你有点道学气味。年轻轻的别装点像个老学究,坐下喝我一杯酒,壮一壮胆气畅谈。”
  她举起杯儿碰到嘴唇边,纪翠只好喝干了面前一满杯酒坐下。
  裕荣笑道:“我不解,贤侄,你自请二十轻骑冒险行事,究竟有没有把握呢?”
  纪翠道:“二十骑实嫌太多,骐意得五壮士偕行足矣!”
  弘晖道:“我可疑你在讲笑话,告诉我到底预备怎么样办!”
  纪翠道:“骐愿得王爷通行文书一角,铁胎强弓一张,即当间关就道,兼程驰赴康定拜谒郭燕来二叔,向他镖行里选拔傅家子弟门人五众,改扮土著走丹巴入巴旺,潜渡墨格山乘贼。
  骐意傅震赵又秋万人敌,决非披围,特阻险耳。
  阻险此言大军难进,非勇者一二人不能越。贼当在乌勒围碉堡中,骐至黑格山先谋与又秋叔通讯,约于黑夜挥师假攻。
  老贼莎罗奔以善战名,势必临碉俯瞰虚实。骐率五众先驱劫壕潜伏,侯老贼出辨其衣冠引金仆姑取之,余五众疾起夺碉纵火乱贼,骐突围引又秋叔大军包抄截击,贼不足图也。”
  福晋轻轻地拍一下桌子笑起来说:“快哉!‘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倘邀天幸,后人何必不如前人?骐,我贺你一杯。”
  她再举起酒杯。
  弘晖笑道:“劫壕夺碉,谈何容易?傅震气吞河岳,赵又秋视千军万马若草芥,他们为什么没有这个想法?你……”
  王爷表示藐视,纪翠颇不高兴,红了脸说:“骐廷对时讲过,行险非大将之事,大将安危所寄,不许他不为国自量,此诸葛丞相所以六出祁山而不侮者也。马骐一介草民无足重轻,何可与傅赵相持并论?”
  他很生气的样子,弘晖看着哈哈大笑。
  弘晖笑得纪翠心头乱糟糟难受,那实在因为人家是一位贤王开罪不得,再来座上又有个乌雅福晋,女人跟前岂可失礼?何况是漂亮女人,因此他纪翠才不敢发作。
  伹明晓得人家在捧赵又秋,这未免可恨。又秋他们家干殿下,文武双料探花,他们自以为骄傲,瞧不起别人家孩子……
  他想又秋大傻瓜算得了什么?傅震且不足论,更别提大傻瓜,我纪翠幼秉慈训束发下惟,学究天人胸罗万有,力可拔山气盖世,除了傅纪宝三爷,我肯输给谁来……
  越想越不好过,若是落别人家里,他大概会来个拂袖绝裙而去。
  裕荣看透他满脸尴尬,打岔说:“马贤侄,你知道燕来此时不在打箭炉么?那儿也找不到你的助手,怎么办?”
  听说燕来不在康定,纪翠着实吃了一惊,急忙问:“郭二叔他上那儿去?”
  裕荣笑道:“缅甸又有不稳现象,看来傅震,赵又秋必须尽速收功金川回师南下镇压。燕来深恐他们分心显此失彼,不辞辛苦亲率一班义民,先行驰往有所布置。
  燕来是我的拜弟,论武勇谋略,傅侯纪宝第一,他第二,他要是人在西康,我和王爷也就不必保荐你了。
  听我说,贤侄,令堂崔夫人才艺独步尘寰,先皇誉之为天上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她于先朝立有定鼎功劳,先皇帝常自嗟叹息无以为报,恨你父亲衷怀恬淡避官若仇。
  眼前牵到你这一代身上,朝庭是有意施恩,侧念好男儿何必仰藉先人余荫?存心让你去闯一下险阻艰难,这也无非体恤,你明白了么?
  说给你一名三四品护卫那是笑话,一袭狮子谱服早就放在你囊中啦!”
  说着他也大笑。
  纪翠并不讨厌他笑,倒是有些忸怩难为情。
  裕荣又说:“你好自作聪明,且喜有胆有识,所作所为,我们知道官家也不是全不知道。救德麟,劫和敏,潜送他们小夫妻哈密成婚,清除六猛兽,破坏大明局,拔牙敲爪玩奸相股掌之上,却又能不伤君上之心,你简直了不得么,难怪官家暗里欢喜你……”
  他又大笑着。纪翠料得必是出林莺来婶子泄漏的秘密,肚子里诅咒,口里可是要问:“德麟底下还有问题么?”
  裕荣道:“德麟奉旨特赦,和敏乃父伪报死亡,好管闲事的大可放心……”
  他再来个大笑。
  弘晖摆手说:“这一次可不比救德麟那末简单,燕来不在打筛炉你怎么打算?”
  纪翠道:“救德麟多仗李小莲帮忙,现在只好再找她结伴,有她一个人可抵三个人。此外再约章小玲、张小萱也尽够了。
  不过,劫壕,夺碉都不难,难在用什么办法和秋叔通讯,其次单凭辨识贼酋衣冠却也怕得鹿非真,再则皇上光给箭不给弓亦麻烦。”
  裕荣笑道:“王爷府上有的是强弓,你自己配两张带去。跟又秋通讯我送你两对军鸽保管好用,此外另给你一帧莎罗奔僧格桑索诺木三贼画像,够了吧?”
  纪翠喜极拱手说:“谢谢贝勒爷,那是太好了。”
  弘晖霍地站起来……弘晖这出名的莽牛王,居常自疑先朝神力王重生,西方孔雀大明王转世,目空一切好以力雄人。当年同列中他看中了博纪宝,纪宝就是不肯与之较量。
  有一次酒后,大家陪侍弘历带花园里散步,君臣同乐放荡形骸,弘晖存心出风头,蹑随纪宝背后作势猛冲,蛮想撞他一跤藉博一笑。
  那知傅侯浑身警觉,倏的这么一挫腰立地生根,莽牛王却像学步的小孩子绊上门限,反而那么掷出去摔个金冠倒跌。窜回头老羞成怒,饿虎扑食上面虚采爪,下面尽力使个连环锁子脚。
  傅侯人化石文风不动,他却被抬回府养了个把月腿伤。
  这是他出娘胎第一次出乖露丑。
  不久就又碰上了赵又秋,拚赌一场他自命拿手好戏“布库”——摔角,几乎又败个无法下台,从此锋芒乍敛稍减嚣张。
  今天神情似乎又有一点异样,他这一站起来,乌雅王妃急忙讶:“王爷,上了年纪啦,别……”
  弘晖笑道:“我还不至跟他比,不过我非要看他两膀弓。上射圃,你也去散散心。”
  他打头走,大家只好跟。
  纪翠落在最后,他对人家那一句“我还不至跟他比”又动了小心眼。
  步出客厅,踏上冗长的走廊,穿过花影扶疏的月中门,再走一程绿算翠竹曲径,那边便是射圃。
  前头有个敞厅,厅三面辟阶,阶高九级,阶下都搭有宽阔的凉棚,眼底碧油油浅草平铺一望无际,远远处三方面各立一个红心箭垛,最远的一百二十步,左一百右六十。
  圃上早作了准备,随处站满侍候呼唤人们。
  弘晖不登厅,教就凉棚下敞开四张大交椅让大家入座。
  旗人对于“射”绝不能含糊,普通人家也总有个箭道、箭坝,再讲究就有射圃,上射圃较郑重些。
  纪翠他晓得弘晖、裕荣都很了不起,也还听说乌雅福晋却也盘马弯弓,这场面怎好怠慢
  弘晖坐定,呷口茶,乱抹了一阵鼻烟,睐眼笑问:“怎么样?我预备三张好弓,两个力的三个力的五个力的,五个力的我和裕荣麻麻胡……使是不能使,你……?”
  纪翠笑道:“骐要三个力的。”
  弘晖一点头,立刻有人跪献上一张新上弦的长弓。
  弘晖好像懒得动,笑笑说:“拿去试试啦。”
  他委实骄傲瞧不起人,纪翠心里更加几分不高兴,慢慢的起立接去弓走出座位,不拉架子,也不卷袖勒腰,行若无事的左一膀右一膀一连串扯个十来膀。
  然后,猛可里转个身,面正对箭垛,左扯虚右控满,运气屏息,慢条条,硬生生,把弓扯个两断扔下,得意地跟个拊髀大笑。
  这算严重失礼而且大大伤德,然而纪翠他的目的就在向弘晖报复藐视。
  弘晖并没计较到什么,倒是真被他的神力吓得跳出了大交椅。
  乌雅妃笑起来说:“壮哉将军!王爷赐酒啦。”
  弘晖大叫:“酒来,酒来……”
  裕荣一边却也不觉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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