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2024-07-17  作者:郎红浣  来源:郎红浣作品集  点击:

  原来心耕博学能文,莫奈何考场论命,久困科甲,坎坷半生,四十岁才博得一举成名,以此他就也算一位老爷。
  孝廉公自甘淡泊,也因为早年失意冶了宦羁,廿年医隐,出岫无心。他的医术不愧高明,只是脾气大不好讲话,说行医偏偏不肯挂出招牌,那是说没当作一回事,所以病家请得动请不动他大是问题,反正不是职业郎中,谁也无奈伊何。
  大概请得劲他的多半寒士,富贵人家可也不是一定请他不来,来则笔资必昂,架子必大,称有拂逆三不管撕烂药方拍腿走路。
  镇江府敬重他的太多,恼恨他的也不是没有,还多谢一名举人身份,人不敢找他麻烦。
  他不十分贫,薄田三顷,饔飧自足。
  李夫人又是个能过日子的人,荆钗布裙井臼亲操,虽说没有男孩子,然而女比儿柔慰情并不寂寞,闲斋课读,谋酒老妻,摩挲岁月,无罪自娱,固亦甚乐也。
  这样的好家庭,天公作美再给凑个多才多艺的假郎君,岂不是锦上添花?那就难怪两老夫妻欢动心睥。
  刚才李夫人母女都在厨下,莲姑娘跟去帮忙,夫人坚持不许,还要作谑说这里没有爷们的事,非要把她搀走。
  没有事做姑娘觉得难受,凑巧夫人屋里张着绣枰,揭开罩布瞧是一幅壁绣,绣的是富贵白头图,单缺一对白头翁没绣成。
  姑娘见猎心喜坐下去动手补上,寿石旁独出心裁添一丛水仙花,来一双翩翩交翅白蝴蝶。她就是快,不够一个时辰便告完满成功。
  出来又望书房里闯,心耕正为七八个求诊的病人吵得心烦,姑娘壮着胆自请代劳。
  心耕怎能相信?老人家笑着倚在干女儿椅靠背上看,看她望问闻切走笔开方,方必加医案,辞理通达俨然折肱三味,心耕不由慨叹惊绝。
  打发走了病人,爷儿俩畅谈医理,姑娘博引名家动中窍要,心耕问难频仍相逢恨晚,要不是李夫人厅屋上一再催促上供,美如赶来把假哥哥拖走,他们老少这一缠夹分明不了之局。
  心耕好酒如命,莲姑娘浅陪十来杯,匙筷不惊,暗暗言笑,她不像凡俗女儿家那么拘谨,却也不因为易钗而弁任意乖张,雍容华贵,蕴藉风流,归纳一句话落落大家风。
  心耕越看越爱惜,越爱惜越会瞎转念头,他想假使她是个男孩子,这般好女婿何处寻?他却忘记了人家也姓李。
  姑娘瞧出老头肚子里尴尬,她笑着去爬在干娘耳朵边说,她负责为美如找个好婆家。
  李夫人笑说:“妹妹还小呢,不忙,倒是你自己的事……”
  姑娘叫:“娘,您怎么牵到我嘛!”
  美如道:“你干么欺负人,阿弥陀佛。”
  她说着起来望屋里走。
  心耕笑:“小莲,再陪我喝两壶,我就找何歧西去,怎么样?”
  姑娘道:“您老人家要是把事情弄糟了,我什么都不管。”
  心耕笑迈:“放心,我并不糊涂。你说吧,我是不是要去打听一下凤举哪一天动身呢?”
  姑娘红着脸媚笑:“那么谢谢您啦,干爹。”
  心耕顿着酒杯子大笑,美如屋里亮声儿叫:“妈,快来看咦,谁替你捕上了那一对鸟儿啦,绣得那么匀称,那么光润嘛!”
  姑娘听着笑笑举起酒杯劝饮。
  李夫人扔下筷子使劲扫她一眼儿慌忙离席。
  这里姑娘和心耕干了杯,夫人她在叫:“老爷,你来瞧,怎么讲的,一个练武的姑娘,文才又是那么唬人,她也有闲工夫学这劳什子咧,可恨还要弄得这么标致。”
  心耕笑嚷:“你恨,我才可恨呢,人家的医理还不也比我高明……”
  笑着他又低声说:“当心,姑娘,你这一搔着你干娘痒处,管保有一阵好缠夹,她的绣枰不许人随便动,自以为了不起啊!”
  姑娘笑道:“这么大年纪还弄那个干么哩!”
  心耕道:“倒是很值钱,津贴家计不无小补。”
  姑娘说:“不,爱弄,弄着玩,以后不卖。干爹,您要是有什么困难地方,我应该效力嘛!”
  心耕摇摇头笑:“我是一介不取于人的人……”
  姑娘撅着嘴说:“您不能当我亲生儿子?……”
  心耕不禁大乐。
  姑娘道:“从今天起,您老人家也不要出诊,就坐在家里施医,要不咱们再来个药铺子,干脆施医兼施药。
  心耕笑道:“好女儿,你知道要化多少钱?”
  姑娘道:“施药管对贫人,不管富贵人家。”
  心耕笑道:“我壮年时确然发过这样宏愿……”
  姑娘笑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干爹,我也不用向家里要钱。 我当镖头一个月二百两银聘资做施药花销,横竖我自己根本不用,这两三年来的储蓄加起来足够张罗个颇为像样子的药材店。”
  心耕笑:“好大的数目,一个月二百两银子,一个县太爷恐怕还摸不到这样多余润。”
  姑娘道:“保镖的拿性命巴结主顾,所以报酬要丰。女儿当镖师可是视同儿戏,并不觉有多大危险。当初刚出马闯关,却也遭遇好几次剪径草寇,可笑那些自命绿林之雄,都不过那么回事。”
  心耕笑道:“你总是很了得?”
  “兵书战策无所不读,马战步战各穷其妙,保镖何足道?使女儿得将十万横磨剑出专征伐,封侯亦易事耳。”
  心耕大叫:“快哉!”
  心耕狂笑惊动了李夫人和美如,她们以为老爷子酒喝多了,母女赶来照料。还好,还不过五七分醉意。
  夫人向莲姑娘使眼色,姑娘会心微笑,慢慢说:“干爹,别喝啦,你没有醉,可只是还要出门嘛。”
  慢慢伸出织纤手,搬开了老头子面前酒杯,人跟着站起来又说:“给您盛饭,好不好?”
  夫人没做声,心里说:“向来酒后不吃东西,我倒要瞧瞧你这干姑娘……”
  心耕果然轻点头。
  姑娘立刻去盛了大半碗饭,拿汤匙舀鸡汤泡上给他。看他顶愿意的,扶起筷子,三口两口扒吃个精光,吃得竟是那么香。
  夫人简直有点不敢相信,笑笑轻轻问:“要不要添……”
  姑娘笑:“不,娘,用酒不用饭不可以,用多了也不好。”
  心耕笑;“可不是,她就不懂。姑娘,你也用些。”
  姑娘道:“等下我陪娘吃,现在给你茶。妹妹,你打洗脸水呀。”
  她回头笑对美如讲。
  美如笑道:“你包办了我乐得清闲。”
  姑娘笑:“你可恶……”
  美如拔脚便跑,妹俩追逐进屋,一转眼一个捧茶,一个端脸盆又笑着说着围了上来。
  心耕方寸里真是说不尽的快乐,他洗脸,理胡子,然后喝了半碗茶,胡子也还没有干,问美如要了一柄招扇儿,大摇大摆走了。
  他拜望了何知府父子回家,莲姑娘却在厅屋大方桌上,弯着腰为李夫人剪裁一件绸衫儿,老头子嚷嚷:“不要再考试人家啦,人家绝不能比你落后……”
  他脱了马褂交给美如,坐下去摇着手中摺扇子笑说:“姑娘,凤举明儿一早动身,他准备逗留三两天,托我关照乃翁,说是有什么事,可遣急足到府西街万安小客寓通知他。”
  莲姑娘再也无心管别的了,扔下剪刀就说:“那么我得先走一步,赶今天一夜工夫,银号里起银票……找文麟书打通关节……”
  紧跟着向老夫妻两口子打扦请安告辞,再说一句:“妹妹,再见啦!”
  人便溜下台阶,飘飘然去了。
  她回到客店算了帐拾夺行李,立刻起旱飞马疾驶南京城,径往万安客寓,花几两银运动柜上腾让个好房间安顿,回头拿随带的一袋子极品珍珠,上一家像样子的银号押借三万纹银,吩咐号上一篇话。
  起了银票出来天刚刚黑,胡乱吃点什么回寓关上门休息。
  二更天她潜进文学台公馆,十月天气不太冷,院子里月色大佳。有些书卷气味的人,大概总是欢喜月亮,文麟书踱方步偷闲廊下,蓦地树影里出来一个人,长袖拂地,低低说:“晚生傅霆恭请大人安。”
  穿得斯文,礼貌不差,分明不是刺客。
  麟书还不十分惊,他很内行不敢做声,月光中细看是一位美少年,长眉妙目,脸泛朝霞,看了不由爱惜,他也低低问:“见我有什么事?”
  少年笑道:“晚辈先向老伯提到一个人,前义勇侯傅纪宝……”
  麟书惊叫:“傅侯,他……”
  少年说:“是,晚辈的三叔父。”
  麟书问:“那末,眼前用兵小金川的神力威侯?……”
  少年道:“长兄傅震,晚辈行三。”
  麟书不觉拱手过额。
  少年再请安,麟书还揖说:“世兄,升阶赐教。”
  他拱手引少年走进书房。
  少年轻轻说:“傅霆有些机密事,请大人屏从。”
  她随手把门谒上,荷包里拿出那一块干清门侍卫腰牌呈献灯下,抱拳含笑又说:“傅霆,奉端王爷密旨,假托保镖,南下查访福总督政绩。”
  麟书愕然变色。
  少年罄折说:“大人请坐。”
  麟书坐下了她也坐下,笑笑再说:“朝庭恻隐民瘼,福崧,陈祖辉辈朋党自固,贪黩倾天下,不测天威,冰山奚足恃,国泰前车可鉴,奈何利令智昏。”
  麟书轻点头微叹不语。
  少年整襟正色又说:“冤莫冤于何知府歧西,办赈地方官份内事,事先面承福督准许,满城百姓均明底蕴,列宪衙门何谓不知?辐督媒孽构陷,群公噤若寒蝉,福崧终败无疑,众将涉嫌助恶,傅霆窃恐大人亦有未便。”
  麟书自以为学台掌学,管不着其它,但还没做声,摇摇头表示不然。
  少年又说:“倘使,镇江府士林举子联呈大人,为何知府父子请命,大人又当如何?”
  麟书闻言色沮不知所对。
  少年笑笑又说:“此事正在酝酿之中,晚生适游镇江,曾加劝阻,明天何知府令郎凤举将来求见,大人见不见他呢?”
  麟书这算开口了,他说:“他是河南举人,见我无用,我只好挡驾。”
  少年道:“大人如果不予接见,三五天之内镇江府举子势必闹上大人衙门,万一激出事变,善后更属万难,晚生管见,见凤举无妨。”
  麟书问:“他的意思?……”
  少年道:“何府尊两袖清风,贫乏不堪赔累,限期迫届自拟坐牢,此事大伤孝子之心。凤举他要来恳求大人,为之设法革退功名,代父入狱。”
  麟书道:“麟书无能为力!”
  少年不客气,低笑说:“大人。‘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麟书道:“惭愧爱莫能劝。”
  少年道:“人说大人拘谨,见面胜于闻名……”
  边说边由袖里探出一个棉纸大信封,封面大书“恭祈代致何举人凤举”排在桌上,慢漫接着说:“这里是三万两京都常厚银号南京分号两纸兑现银票,一纸两万七千两足够何府尊缴清欠项,一纸三千两预算凤举送眷汜水之需,敢烦大人赐为代达。寒家累世行侠,颇能急人之急,扶危济困,人情之常,区区阿堵物不足道也。
  晚生希望凤举奉父还乡,即速进京会试,并图伸冤,乃翁入手一官,殊非容易,晚生当为干旋起复。通家世好,老伯跟前傅霆无不可说,惟一切仍乞暂瞒凤举勿使先知。明日凤举晋谒,老伯可如此告之……”
  她欠身挨近麟书耳朵边又讲了几句话,麟书听着频频点首,听完了他拱手说:“老夫聆教,敢不如命。”
  刚才他看了那面干清门侍卫腰牌,心里也还是有所可疑,可是他晓得北京常厚银号跟傅家有关系,三万两白银岂同小可?假使有诈,一个保镖闯江湖的年轻人凭什么起得动票?傅家人来头太大,相信了人家他就也会赔奉承。假货博霆乘机劝他脱离和坤党,要求他帮忙算计福崧,他竟也答应了。
  假货傅霆便是李小莲姑娘,她由文公馆回来万安客栈时已深夜,事情办得顺利心里轻松,放倒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方才起床梳洗进食,今天决计不出门,算定近午时光凤举必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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