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雷雨锁双鬟 魂悸魄惊悲死劫 晦明争一瞬 水流花放悟玄机

2024-07-27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点击：

　　二女从小生长荒山，惯能预测晴雨，看出此是非常天变，必有极猛烈的迅雷疾风暴雨。又见桃林地势中凹，加上峰间瀑布和溪中流泉，雨势一大，引得山洪暴发，存身之处必成泽国。无如身子困卧石上，不能起立，只得听之。

　　貌美的一个本爱干净，尽管天时温和，风清气爽，点尘不扬，也无饥渴便溺，这经年的工夫不曾更衣洗沐，好洁的人，多有心病，仙山清洁，久卧成习，不想起来还好，每一想起，便自生疑，以为身上不知如何污秽，当时更觉难耐。为了此事，也不知和乃姊说了多少次，直比脱困的事还要挂心。末一二月悟道之后，心气平和许多，吉凶祸福已然委之命数，独此一节不能去怀。觉着借这一场雨，把通体畅快冲洗一次也好，反倒高兴起来。丑的一个道：“你还欢喜呢，照此天色，今夜这场大雨，就不把我姊妹淹死，身子也必浸泡个够。你只图当时痛快，又裹上一身湿衣，才难受呢。雨下不住，或是连下多日，我们走又走不脱，山洪再被引发，水只要漫过这块石头，更连命都保不住了。近日我觉着心性安静，神思朗澈，认为甚事都不值计较，连这身子也是多余。譬如本来没有我们，或是生来便是这块顽石，又当如何？我看一切委之命数，既不必喜，亦不必愁。干净不干净，全在自己心里，无须想它。如真因此一场大雷雨送了性命，脱掉这副臭躯壳，也是佳事，想它则甚？”

　　说完，风势渐止，闪电无光，只四外阴沉漆黑，比前尤甚。连二人天生异禀，又在石上日夜静卧了将近一年，自然练就暗中视物的大好目力，也只近侧两丛树影和峰上那条瀑布的水光隐约可辨，余者全看不见，知是大雨降临的前兆。貌丑的一个见道较深，固把吉凶祸福置诸度外，略向乃妹劝慰几句，便即闭目澄虑，不再把物我之见存于胸际。便是美的一个，闻言也被触动灵机，恍然省悟，心神重归湛定，不复再起杂念。

　　二人虽无人指点，全由夙根智慧，自然悟道，这一息机定虑，逼虚入浑，物我皆忘，正与道家垂帘内视，返照空明，上乘要旨无形吻合。但二人从未学过修炼之术，只觉烦虑一消，立时心性空灵，比起前些日通身还要舒畅，益发守定心神，静将下去。

　　二人这里一静，天也静将起来，除原有瀑声外，到处静悄悄的，更听不到一点别的声息。二人只顾息机宁神，也不再张目查看。似这样人天同静，约有半个时辰过去。姊妹二人正心与天合，观起物外，到了极好头上，猛觉眼皮外面微微一亮，立有震天价一个大霹打将下来。二人骤出不意，吃了一惊，忍不住睁眼一看，只见满空中电光闪闪，雷火横飞，震得山摇地动，声势猛恶惊人，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紧跟着弹丸大的暴雨似天河倒倾泼泻下来。

　　二人终是为日太浅，不曾经过风浪，当时便觉目眩耳鸣，心摇神悸。暴雨如瀑布一般冲向身上，又急又冷，逼得人气透不转，口更难张，身又不能翻转，仅能侧卧。一会儿工夫，雷声越猛，雨势越下越大，实在难于禁受。

　　貌丑的一个疼爱妹子，心神也较镇静。闪电光中，瞥见乃妹紧闭口目，仰面向天，被雨打得不住乱战，神情痛苦已极。各人又只一只独手，连护头面都难。知已吓昏，忙挣扎着凑近前去，不顾雨水冲激入耳，径将身子侧转，伸出独手，将乃妹身子侧转，与己对面。再将独手展开，盖在耳朵上面。然后大声疾呼道：“此时雷雨太大，全仗自己支持，你怎似失了知觉，连身子都忘了侧过来？”

　　貌美的一个本是仰面朝天，雨势来得太猛，未及转身，迅雷连震之下，再吃冷雨泼头一淋，几乎闭过气去；心中一慌，神智立乱，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吃了大苦。及被乃姊转成侧面，耳又用手护住，气息略缓，渐渐明白。见乃姊为护自己，雨水正向半边脸上打灌不已，忙也如法炮制，互用独手护住对方耳朵。

　　二人喘息稍定，互相谈说，觉着先前宁神静心，通体舒畅温和，自被骤雨一淋，心惊神散，此时奇冷难支，何不姑且再定心神，试上一试？雷雨甚大，说话艰难，好在二人心思差不多，可以意会，一点就透，除此之外，也无善法，于是重又宁神定虑，瞑目息机，和道家入定一般，静静地侧身安卧大石之上。

　　心神一定，果然好些。那雷雨的声势是越来越大，顷刻工夫，平地水深数尺，渐将大石漫过，身子已浸了好些在水里。想是地势虽洼，左近还有宣泄之处，水只漫过石面寸许，便不继长，未被灌入耳鼻之内。二人因觉有了效力，益发守定心神，听其自然，不令摇动。一会儿，气机越纯，身上更有了暖意。到了后来，心智复归灵明，元神逐渐凝固，便把现时处境化去，那大雷声雨势竟变成无闻无觉。

　　似这样冥心默运，通体气机自然流畅，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忽然慧珠内莹，眼前大放光明，现出自来未有的景象，同时眼睛也自然睁开。定睛一看，白日始升，明光毕照，繁花自开，清泉自流，仍是往日朝阳初出时清淑明丽之景。不特先前疾风迅雷、暴雨洪流不见痕迹，除却晨露未晞，苔藓土润，飞泉如玉，溪流潺潺外，连身子上衣履都未沾湿，直似做了一场噩梦，并无其事。但是姊妹二人明明互以一手遮护半脸，并头侧卧大石之上。昨晚所经惊心骇目的雷雨狂风如在目前。追忆前情，又绝非梦境。互询经历前后，也无不相同。记得雨未下时，四外桃树繁花几乎全为狂风吹毁断落，理应残红狼藉，枝干无存。此时看去，偏是香光吐艳，繁艳依然。

　　这本是将入道以前应经过的一种幻象，二人无师自通已有多日，虽处这等迷离恍惚之境，并未十分骇怪。只初醒时略为相顾惊奇，互询以后，细一寻思，反倒生出玄悟。

　　就在这似觉未觉，将要豁然贯通之际，忽听亭内琴音冷冷，入耳心清，顿觉眼前水流花开之景，若与融会。知道亭中仙人业已回转，不禁心中狂喜。貌美的一个终是性急，听琴不多一会儿，便忍不住高声叫道：“恩师救我！”

　　貌丑的一个正待悄喝勿喧，琴音已锵然而止。随听一女子声音说道：“此是你自己的事，不自解脱，要我救你，有何用处？”

　　貌美的一个急道：“弟子姊妹二人，自蒙大师救到仙山，困在石上，不能起立，已将近一年了。望乞仙师开恩，赐点灵丹，施展仙法，放起来吧。”

　　亭中女子喝道：“你们自己要被它牵绊住，脱不得身，求我无益，你们不会打主意起来么？”

　　貌美的闻言，心中一动，还待求告；貌丑的已经领会，喜应道：“多谢仙师解脱大恩，容弟子拜见吧。”

　　亭中女子答道：“你还可教，要来就来吧。”说着，貌丑的一个不顾招呼妹子，已然翻身坐起，走下石去。回首刚唤一声妹子，貌美的一个见乃姊忽然坐起，也便恍然大悟，身子往起一挺，便已坐起，哪有甚牵绊痛楚，自自然然随同乃姊起立。

　　略整衣履，走向亭外，不敢就进，立定探头往里一看。亭内蒲团上坐着一个道姑，看去有些面熟，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相貌既美，又是一身雪也似白的道装，雾縠冰绡，越显清丽。身旁有半人多高一个就着原有玉形制成的白玉几案，案头上有一个大陶瓶，中插一株五尺长的桃枝，绿叶纷披。花并不多，只七八朵花萼掩映枝头，却结有两个比菜碗还略大的桃子，色作金黄，相隔老远，便闻异香透鼻，心神为之清畅。蒲团右侧有一古桃根雕成的木墩，上设茶灶、铜炉各一，此外还陈列着三数件用具。事物不多，俱都清洁异常。

　　二女自从出生来，也未见过这等神仙中人，由不得便要跪倒。忽听道姑微笑唤道：“进来。”

　　二女为道姑容光神采所慑，便在亭外跪上，叩了几个头，才行起立入内。走到道姑身前，重又跪倒。道姑朝二女面上细看了看，双眉微微一皱，笑道：“为你两个业障，我已迟却三四甲子飞升。你们转了一劫，恶根依然未净。我师徒之情已尽，这次你们是否有成，不负我的期望，全仗你们自己修为，再蹈前辙，那时就无人救你们了。”

　　二女乍闻此言，还在似悟非悟之间。道姑突伸手照二女头上各击一掌，喝道：“你二人如此钝根，还不明白么？”二女经此一击，猛觉头上一震，立即醒悟，不禁想起前事，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