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妙法惩凶淫 电掣雷轰奸夫毕命 宿缘多孽累 会稀别远孺子思亲
2024-07-27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点击:

  一会儿,司官率了手下苗兵到来,见众口一词,都说神仙降凡为祸,打死尤克家,朱氏在旁受了连累,被雷震伤。苦主就是本家,又受了重伤,无人出头告状。况且又是寄居的汉人,更有新被大雷揭去的房顶为证。七张八嘴,越说越神,闹得那司官和众人也害起怕来,恭恭敬敬朝着破房礼拜了一阵,竟然走去。

  朱氏等司官去后,令人从丰埋殓了奸夫。因自己从小就精通外科,知道伤势虽然奇重,除五官略受雷震,两耳整日嗡嗡外,内里并未受着大伤。苗墟绝少良医,也没延医诊治,就以自身经验,内服补心益气之药,外用家制伤药敷洗,咬定牙关,专心忍痛将养。每日辗转床褥,连便溺都不能自理。

  朱氏也算生具异禀,难为她熬煎了半年多,受了无穷的苦痛,才将伤势完全治好。右腿骨节已被菱菱一棍打折,虽经人工和药力,将伤处用生狗皮裹好治愈,无奈当时流血过多,成了残废,仅能扶杖而行。痛定思痛,想起自身成了一个孤鬼,痛恨琏珍主仆切齿。无奈仇人已在异人门下,又不知来历居所,此仇怎样报法?筹思多日,觉着当地再住下去,徒是令人伤心,毫无生趣。便将田地变卖成了金条、珠宝。凡拿不走的产业用具,都分给了家中长年人等。独自一人离了苗疆,往湖广一带走去。

  朱氏原意是多年未和老父通信,不知生死存亡,打算先取道湖广,回到江南故乡看望一次。自己仅入中年,伤愈以后,反因床上养了半年多,面容较前丰腴,看去还是花信年华的美妇。虽然左腿微跛。但是还有一身绝好武功,早晚必能练得将杖弃去。手边又有不少金珠,就算报仇无望,总可遇见良缘,图一个后半世的快活归宿。谁知淫孽前定,天缺大师临去时只加重惩,未伤她命,留下后来许多隐患。朱氏一入湖南省境,便有了一番奇遇,异日琏珍主仆几遭毒手。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清波上人抱了婴儿,与天缺大师分手后,也顾不得再采灵药,径直带回黑蛮山铁花坞洞府之中。解开包一看,只见那怪婴已比初出胎胞时长了好些,遍体漆黑,又精又瘦。稀疏疏地长着一头金发,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一字,紧压在眼皮上面。鼻梁凹陷,两颧高耸,露出一对朝天大鼻孔,下面是一张雷公嘴,嘴里生就两排雪白细齿,两只兔耳贴肉倒立,一双三角怪眼骨碌碌乱转放光。看去相貌虽然十分怪丑,但是骨格清奇,皮肉结实,天生异禀奇资,从来罕见。又是从小随师,不染尘恶,异日造就,大未可量。不禁越看越爱。

  因他落地便离母,降生以前又当鬼胎,一切婴儿衣服通未置备,仗着蛮山气候温和,四时皆春,婴儿本非凡物,能耐寒冷。上人又给他服了一粒灵药,助他坚强骨髓,早日成长。取了些豹皮,用山麻缝成一条围腰,一件披肩,权充衣服。下面就任他赤着一双鸡爪般的双足。因对他期许甚殷,认为他今后必是光大门户的衣钵传人,故从小就不给他烟火食吃,每日只用些黄精、首乌之类研碎成糊,以代乳食。

  怪婴自从服了天缺大师的灵药,把先天中带来猛恶的气质去了多半,加以与清波上人本有师徒的缘分,竟和寻常婴儿恋乳一般,与清波上人亲热异常。清波上人为了逗弄他,好些次连本身应做的功课都耽误了。他一出生本就能纵跃爬行,再加多服黄精、首乌之类的灵药,又有清波上人教导,不消数日,已能随定乃师进出,满山乱跑,爬树穿枝,绝尘飞驰,身量却不见大长。清波上人见他如此好的资质,自然格外喜爱。过了一年,渐渐传他道家吐纳导引和本门中剑法。因是感雷而孕,相貌又生得和雷公相似,无父而生,从了母姓,取名涂雷。不消三年,已将初步入门根基扎得稳固,清波上人这才将本门道法、剑术挨次一一传授。

  一晃十年。涂雷天资颖异,又极好强,任多艰难的修为,一点便透,一学便精,天性更极纯厚。上人爱极,益发加意教导。一面又教他道家各种经典,以及正邪各派修为异同,遇上妖术邪法时如何应付。所以涂雷年纪虽轻,论本领道行,已非常人可比。但他天性纯孝,从三五岁起便屡生孺慕之思,不时朝上人恳求,要寻找天缺大师探母。上人俱说:“你年纪还轻,身剑尚未练到合一地步,你不好生事。目前正邪各派互相仇视,循环报复,外面能人甚多,你虽进境神速,毕竟功候太差,还出去历练不得。”虽再三严阻不许,涂雷仍是不听,隔两日便向上人苦求。

  上人被他搅得无法,因说道:“你头上厄纹煞气更重,近数年内终是下山不得。我怜你这一片孝思,天缺大师已有十年不见,不知你母修为如何,等我修书问她一问,如有成就,便着她自来看你如何?”涂雷大喜,并请上人急速修书去问。上人便用飞剑传书之法,给滇边伏波崖上元宫天缺大师送了一封信去。

  当日剑光飞回,接着复信。原来琏珍、菱菱自随大师出家,十年光景,已学会一身惊人道法,还各炼成了二十四口飞刀,当时相偕出山采药行道去了。

  琏珍因当初生涂雷时是不夫而孕,受了无穷冤苦羞辱,生时又差点没送了性命,当他是冤孽,恨到极处。及至因祸得福,明白胎儿来历,随大师入山之后,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渐渐动了母子天性,转仇为爱。心想:“如非此子,怎得巧遇仙缘?由儿成就,怎便还去恨他?”日常无事,琏珍背地和菱菱谈起,甚为想念。

  旁门道法,入手容易,不消三年,有了点成就。便和菱菱禀明大师,前往锦鸡谷藏骨之所,将乃父骨坛起出,送回原籍,埋入祖茔安葬。归途原想略绕点路,往黑蛮山铁花坞探看儿子,就便向清波上人拜谢当年救助之德。无奈天缺大师虽近旁门一派,与寻常左道妖邪大不相同,家法最是严峻,犯了毫不宽恕。因出来忘了禀明,不敢私自擅专,只好作罢回山。先想禀明而行,屡用言语试探,大师未理。未两次实忍不住,只得率直禀告。大师闻言,眉头一皱,不置可否。二女看出大师不喜乃子,以前又有“此子与我无缘”的话,由此不敢再提前事。

  这一天二女新从外面回来,正与诸同门等在宫后制炼救人的丹药,忽然大师命人来唤。二女忙即走去一看,大师又是眉头微皱,面上似有不悦之容,手拿一封柬帖,殿角上停着一道剑光,正往外飞去。大师见二女走来,说道:“适才清波道友飞剑传书,因我不喜见你孽子,不敢命来相见,但是此子颇有孝思,朝夕向乃师絮聒不休。清波道友书中情词颇为谦婉,未便不许。以前你二人和我说,没有明许,实因此子杀孽太重,异日道成,必向我这里无事生非,甚且于我有害。当初本可不去救他。一则事前不知,无心巧遇;二则意欲借这救你母子恩德,解释冤愆;三则清波道友已然先救了他,我纵不救,他也必加援手;再加他已看出此事,盛意相让,使我独成其事,乐得现成人情。我先见你二人痛恨此子,生前冤遭连累,以为或者可以割断恩爱。后见你母子天性日久油然发动,常虑未来,时谋善处之方。清波道友不令他来,也是为了我故。现在我想运数虽然前定,但我自成道以来,除前世孽冤外,从未再犯无心之过,近年外功积得更多。休说各异派旁门中无人似我,就连峨眉、昆仑各正派中道友,对我也一致推许,好些结了方外之交。这次总算与你母子有过一番救命之恩,如若善于预防,人定当可胜天。你此去可不时将当年母子难中遇救之事,不厌求详,加以申说,使他常记在心。此子天性甚厚,或者到时不致忘恩背本,种下恶因,也不枉你随我一场。须知为师并非惧他,也非取巧规避,无奈此中别有好几生的因果在内,令我轻重都难罢了。”

  琏珍闻言,吓得跪禀道:“弟子等受师门再造之恩,粉身碎骨难以图报,怎能为了孽子,使恩师心忧未来?拼着割断母子之爱,弟子不愿再见他了。”大师笑道:“你二人极有至性,我已深知。伦常最重,世无不忠不孝的神仙。你二人如非孝义,怎能到我门下?前和我说时,我虽未置可否,并非明禁你去,你却不敢背师私往,足见真诚。以后你不必禀告,尽可随时与他相见。我别有谋划,毋庸逆数而行。况我回信已答应了清波道友,言说等你们三日后制炼好了丹药,即行前往,怎能食言?只管到时去吧。”琏珍只得谢恩遵命。因想:“恩师道妙通玄,又极爱护门人。相随十年以来,无论遇见多凶险的事,从没见她为过难,怎对这小小顽童,反有许多顾忌?”料知事关重大,好生踌躇。如非大师回信已发,坚命前往,几乎不想与乃子见面了。

  这里清波上人接了回书,与涂雷看了,自是喜出望外。涂雷孺慕情深,由第二日便站在铁花坞对面山头上面,向东南方盼起,直盼到第四天将近黄昏。清波上人也出洞闲眺,见他目不转睛,痴立呆望,至性天真,诚中形外,不禁暗中点头,甚是赞许。涂雷正凝望间,忽见暝色苍茫,东南方天际密云中,似有几缕青红光线掣动。知来了异教中人,忙喊:“师父快看,来的甚人?”清波上人笑道:“那不就是你朝夕悬盼要想见面的母亲么?”涂雷闻言,惊喜道:“师父,你不是常说天缺大师道法高妙,不在师父以下么?怎弟子母亲却练这左道旁门中的剑术呢?”

  上人本知他的来历因果,闻言微愠道:“为师虽常和你说起各派剑术,但是哪一派中也有正人能手,不可一概而论。你年轻识浅,知道什么?当年你母子如非天缺大师,命早没有,还能到今日?以后下山行道,无论遇见什么旁门之士,首先需要查明他的行径,用邪、正分清敌友,切忌躁妄操切。一个处置不善,惹下乱子,便是为师也护庇你不得。”

  这时那青红光线已越飞越近。涂雷口中唯唯答着乃师的话,心头怦怦跳动,恨不得飞身迎上前去相见才好。想和上人开口,还没有说出,晃眼间嗖的一声,一青一红两道光线已如流星飞坠,自天直下,投在山头,现出两个道装女子,走近前朝着上人纳头便拜。上人含笑命起,指着二女对涂雷道:“这个穿黑衣的是你母亲。那一个原是你母亲的义婢金菱菱,如今已与你母结为姊妹,同门学道。快些上前分别拜见。”

  涂雷先望见琏珍,便觉心动目润,闻言大叫了一声:“娘啊!”第二句话顾不得说,已是扑上前去,抱定双膝跪倒。因为喜欢过度,反倒流下泪来。琏珍有了乃师先入之见,来时本不想爱他,经这一来,不知不觉中激发了母子天性。遂忙一把扶起,抱在怀中,直喊:“我儿不要伤心,从此可常见面了。那是菱姑,快上前见过。”涂雷遵命拜罢,菱菱忙也扶起。

  二女学道十年,已非俗眼。这时仔细一看涂雷,不特生得骨格清奇,迥非凡品,而且一身道气,天性又是那般淳厚,好生心喜。菱菱更是赞不绝口。涂雷好强,性猛如火,自来没听人这般夸奖过,不知不觉对菱菱起了许多好感。

  清波上人等他母子见礼后,便命同往洞府中相聚长谈。二女、涂雷遵命,随同入内,重又跪倒,拜谢当年救命之恩与救养涂雷之德。往事伤心,不禁泪下。上人含笑喊起,慰勉了几句,吩咐同坐叙话。涂雷依母、师之侧,真是说不出来的喜欢。二女先向上人禀过别后之事。

  末了又向涂雷提起当年感孕遇救情形,反复申说,再三命涂雷不可忘了天缺大师与清波上人再造深恩。

  涂雷听到乃母往锦鸡谷取祖父遗骨归葬之时,便道曾往墟中打探,得知朱氏并未被天缺大师神雷震死,调养痊愈,即将家产变卖成了金珠,忽然走去,气得攥紧两个鸡爪般的小拳头,眼孔内都要冒出火来。听完说道:“天缺师祖人这样好,真叫儿子感激,异日恩将恩报,自不消说。只可恨朱氏贱人漏了网,娘和菱姑俱有一身道法,怎不寻她报仇去?”琏珍闻言,猛想起最近由武夷回来,听一同门至好偷偷说起那件事儿,女的颇似当年对头朱氏,名姓年貌,有好些相合之处,如若不差,将来弄巧,还是一个隐患。看涂雷性甚猛烈,知被他知晓,早晚难免寻上门去生事。朱氏不打紧,这里头有好些关碍,还是不说的好。当时呆了一下,话到口边,没有说出。

  涂雷见乃母脸上似有忿容,忽又沉吟不语,便问何故。琏珍道:“我想朱氏虽然可恶,论辈分她是你祖父侧室扶正,也算我的继母,总是尊长。现在事隔十年,纵在世间,人已老了,我儿不值与她生气。万一日后出外行道,无心巧遇,装作不理也罢。”涂雷闻言,怒道:“她已背了去世祖父,私通外人,已不算我家人,况又凌虐娘和菱姑。日后不遇上便罢,遇上决饶她不得。”清波上人喝道:“雷儿怎的出言挺撞你母亲?事以顺为孝,你只说朱氏该杀,可知你也有罪么?你母别有苦衷,你哪里知道?就是天缺大师,人虽正直善好,但她门人、侄儿甚多,难免有不肖之人背了她在外横行,她又有护短之习,日后与你难免狭路相逢,难道你也不分青白,不论情面,忘了昔日恩德,径下辣手么?”

  涂雷闻训,心中虽然有些不服,因上人规矩严正,并不一味溺爱,当时不得不躬身敛容,口称:“弟子知罪。”并说:“心感师祖恩德,图报尚且不逞,怎敢恩将仇报?异日遇见异派中人,必先问明姓名来历,才行动手。如是师祖门下,但能避开,就吃点亏,也绝不还手就是。”琏珍喜道:“我儿谨遵恩师慈训,我便安心了。”涂雷话虽如此,因上人说乃母别有苦衷,未敢再问,兀自狐疑不解。

  菱菱因为涂雷劫后重逢,目前已是他的尊长,仍未免却世俗之见,想不起打发什么东西好,便将自己近三年来炼的一件旁门护身法宝小旁门六戊遁形旗算作见面礼。上人一见甚喜,立命涂雷拜谢收下。说道:“此子天性疾恶如仇,异日出外行道,遇见异派中能手,难免不受挫折。天缺大师防身遁形各种法术有无穷妙用,今得此旗,大可防身免患了。”琏珍也给了涂雷一块古玉符,乃上古修道人压邪之宝。涂雷一一跪谢拜领。传了用法,二女方始起身,向清波上人行礼作别。

  涂雷数年孺慕,好容易盼到今日得见生身之母,如何能舍分离,只管依依琏珍肘腋之间,牵衣挽袂,坚乞暂留,不觉声泪俱下,琏珍见状,也是心酸,强作笑容道:“雷儿休得如此。你是个有来历的孩子,又在仙师门下;我也忝列玄门,得勉清修。日后仙缘深厚,相见日长,怎学那世上儿女一般,难舍这片时的离别?况且你师祖已然允我随时可来看望,无须禀命而行。即使勤于修炼,不克分身,依我想,至多隔上三月五月,必和你金姑姑同来看你一次。只要彼此勉力修为,有了成就,我母子得在一处修道,同参正果,也在意中,要这般难受则甚?”

  涂雷无法,又再三央恳:“三五月期限太长,务请娘和金姑姑改成每月来此相见一次。”并说:“娘如过期不来,儿便到祖师上元宫找娘去。”琏珍知天缺大师不喜此子,闻言大惊,无奈纠缠,只得允他每月来一次,又力戒涂雷不可往上元宫去。并说:“因祖师家法至严,宫中俱是女弟子,不奉命,任何人不许擅入,门人更不许擅自延款外人。如若犯了,不特你有飞剑之厄,累得为娘也受严谴。弄不好重责之后,还要追回法宝、飞剑,逐出门墙,岂不把十年功行休于一旦?这事万万做不得。我不时奉命出外采药行道,不必限定一准时日,总在一月前后,不过两个月的期间,来看望你一次就是。”

  涂雷闻言,把两只怪眼翻了翻,兀自不解,答道:“想不到师祖家法如此严刻。如不是怕累我娘受责,儿子真想请问她一问:娘是师祖徒弟,我是她徒孙,又有救命之恩,并非外人,就说娘不在那里学道,也应该容我登门拜谒叩谢,怎这般不近情理,拒人于千里之外?真叫人心里不得明白。”琏珍闻言,无可答复,假装微愠道:“你年轻轻,懂得什么?各派有各派的家法,岂容紊乱?你如感恩,只要永记在心,遇机图报,即使暗中默祝,望空遥拜,她老人家也必知道。当初救你,莫非为了你今日登门叩拜么?如若能去,恩师早就命你前往,我也不必如此阻拦了。”涂雷闻言,不敢再说。恋恋然重申后会之期,方始放开乃母,等其和菱菱拜别完了清波上人,恭送出去,眼看仍驾两线光华破空入云,飞得不见影子,才行回洞。

  由此二女每隔一月前后,必来看望涂雷一次。去时必定叮嘱:“迤来正在加紧修为,今日抽空赶来,万一过期不能分身,千万不可冒昧往探,累娘与金姑受苦。”涂雷虽然应允,心里越发起疑。无奈师父也和娘口吻大半相同,不敢多问,老是闷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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