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蛮徼投荒 苦心寻良友 仙山疗疾 无意得丹经
2024-07-27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点击:

  颜父陪道者到了厅房,正欲请问姓名,道人更不落座,竟直往病人房中走去,路径甚是熟悉,仿佛来过多次一般。颜觍此时情切伦好,心乱如麻,一到家,早先往病人房中跑去,见黄潜醒转,正和他哭诉心志。忽见乃父陪了道人进来,忽然省悟,忙着重又施礼,问道:“适救舍表弟时闻听人言,贼和尚被一位道长现身惊走,可就是仙长么?”

  道人掀髯笑答道:“你休管我,只问你平日艺业不过与黄潜伯仲之间,凭甚本领代他报仇。再者,你乃单传独子,老亲在堂,为何以身殉亲?设有不幸,死后也只做个不孝之鬼,有甚好处,漫说仇人已然逃避,即使你能追上,不过白饶一条小命,你的仇能报得了么?”颜觍一听,不但惊走恶僧的就是他,并且事事未卜先知,猜是神仙无疑,忙又跪下谢罪。道人伸手拉起。

  颜父躬身道:“仙长降临,病人必然有救。此子幼遭孤露,更无兄弟,从小寄养寒家,只为好武气盛,遭此毒手。弟子虽略谙医道,无奈伤中内脏要害,又被犬子一时差误,错了施治之机,血气两亏,至多不过还有数十日苟延。弟子智力已穷,如蒙仙长赐以灵丹,得保残生,功德无量……”

  颜父还要往下说时,道人接口答道:“此子资禀甚厚,如此横死,实为可惜,贫道实为救他而来,请放宽心。不过他的病状实如尊官所言,寻常药方已无用处。便是贫道所带灵丹,也只能保得他的命在,要想痊可复原,唯有先给他服下丹药,稍息数日,相随贫道去至山中将息数载,方能复旧如初。就便再略传一些保身立命的艺业。不知尊官和他本人以为然否?”

  黄潜服了颜父之药以后,神志渐清,只是周身作痛,不便转动。及闻道人所言,料定是仇人克星,巴不得有此一举。当下不等颜父答话,忍着痛楚,将气一提,挣扎着滚下榻来,纳头便叩。颜觍见他滚下床来,忙去搀扶时,只听黄潜喊了一声:“恩师!”因为衰敝过甚,强自用力,再也支持不住,二次又复晕死过去。

  颜氏父子万不料他有此一举,正自手忙脚乱,道人连说:“无妨。”便从颜觍手中将黄潜接过,先塞了几粒丹药入口。将他抱起,放在床上,仰面平卧,手足一一伸直。再将双手合拢,微一搓揉,立时便见热气蒸腾。然后用手按摩他的全身,不消半盏茶时,便听黄潜腹中作响,渐渐有了声息。道人又嘱黄潜醒来不要言动,任凭施为。黄潜原本周身酸疼异常,二次回醒之后,只觉道人双手按处,俱有一股奇热之气透肌入骨,舒适无比。等到通体按罢,痛楚若失,只胸前伤处隐隐犹有微痛,比起先时不啻天渊了。

  颜氏父子看出他脸上颜色已转,过去一按脉象,虽然仍有败征,已经不是死脉,不禁喜出望外,齐向道人拜谢不置。

  道人扶起说道:“他已自愿拜贫道为师,贤乔梓当无异词吧?”颜父知道人乃神仙一流,黄潜已是待毙之人,侥幸得遇仙缘,转祸为福,本人已然拜师,哪有阻止之理。不过黄潜与己至戚世交,又是孤子单传,恐就此出家,斩了宗嗣。刚想用话试探,道人已是觉察,笑道:“尊官休得疑虑。此子资禀虽佳,可惜尘缘未尽。贫道救他也是怜他善人之后,至性孤苦,心有不忍。至于修真了道,休说是他,便是贫道多年苦修,也还落了下乘。此番随去,不过病愈之后,略学一些防身本领,入道初基,以便他异日入世,多积外功,为转劫后地步,不致昧却夙因而已。”

  颜父闻言,方始释然。倒是黄潜自遇道人,起了向道之心,恨不能由此相从,出世修真,先蒙收录,甚是欢喜,闻言顿觉美中不足。因遵师嘱,不许言动,不敢多说,只打定主意,入山以后努力修为,只要心坚,终能得师父真传,不必忙在一时。

  大家忙乱了一阵,颜父方得请问仙长法号。道人道:“贫道久居终南山阴绝尘崖明夷洞,出世多年,俗家姓名早已忘却。因在明夷洞中隐居,同道都以明夷子相称。现贫道尚有一俗事未了,约需四日。病人服了贫道丹药,伤口不致有炸裂之虞,有此四日调养,恰好同行。另有丹药十二粒,请分早、午、晚,每日给他服上三粒。第五日天明前,贫道自来领他同去。荒洞背阴高寒,他又是病躯,暂时恐难支持,棉衣务须给他带上两件。此后复原,便无须了。”说罢告辞。

  颜氏父子哪里肯放,再三恳切挽留,就在家中下榻,有事随时外出,仍是归歇。明夷子执意不肯,说山野之性,不惯居此;并且实有他行,离此甚远,也非当日所能往返;烟火之物更是久已断绝,盛情唯有心领。颜氏父子无法留住,只得罢了。

  明夷子走后,黄潜依言服药,果然病有起色,三日后已能下地行走。第五日黎明,明夷子果至。此时颜觍见表弟得遇仙缘,也颇有相随同往,学成道术再归之意。明夷子道:“令尊忠臣,你是孝子,将来还有许多事做,如何去得?”

  颜觍也不舍远离老父,息了念头。便问:“表弟病躯,长行千里,可要车马?”明夷子道:“无须。”遂将颜父所备赠的两件行囊打开,只挑了几件衣服、一床被褥和百两散银,以备黄潜日后下山之用,余物俱都不要。共打成一个小包袱,命黄潜斜挂肩上,然后师徒二人向主人告别。

  颜觍哪里肯舍,一直追送到了城外,明夷子迭次催归不听。这时天已大亮,行人渐多。明夷子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如再牵连,贫道要少陪了。”颜觍正欲告罪,明夷子已将手扶了黄潜,道一声:“疾!”往前走去。颜觍意欲再送一程,先未觉得,只一晃眼工夫,相隔已远,连忙拔步快追,哪里还追得上,不多一会儿,没入朝烟林霭之中,不见踪迹。

  二人由此一别,便无音信。颜氏父子日久自然系念,颜觍不免亲去终南山阴寻他师徒一回,遍问苗民樵夫,俱不知绝尘崖明夷洞的地名,也没人见过那般身容的一位道长。山阴地面更是荒寒,到处都是蛇虎豺狼的窟穴。颜觍连寻了月余,全山几于踏遍,终未寻到。无心中却在一个极小的石洞壁间,得到一本古篆文的医诀。颜觍先时看不明白,不解何书,因见文字奇古,茂密遒劲,颇为爱好,当下包好,藏在身旁。又找了几天,委实绝望,才怏怏而归。

  颜父也不认得书上文字,便向通习古篆的人求教。几经考译,约有年余,遇到一个有道医僧,方知是一部医道中的圣书,乃汉代医仙何生所著,共分四册,颜觍所得乃是第四册。册后附有一篇题志,说本书参通造化,妙道无穷。第一册是千百种灵药、仙草的名称和服食功用、配制烧炼之方,以及出产的仙山福地,无不详载其上,可以按图索骥,以求驻颜不老,不死长生;第二册是借灵药神力改形易貌,变换性情,使服药之后启茅塞而豁心胸,移下愚为上智;第三册是内科要经,象经精微,力挽沉疴,功深起死。凡万三千七百诸症,治法一一俱载。第四册是外科秘术,无论五劳七伤、各种恶疮、无名肿毒、疑难诸症,无不药到回春。

  可惜颜觍前三册没有得到,有许多外科圣药第四册上只载有药名、治法,至于药形、产地俱在第一册上,没有深悉,无法取用。加以文辞古奥,难于通解,不能尽悉。颜觍终年捧书勤习,恒废食寝,也不过略知梗概,十通三五。可是就这样三两年后,颜觍已是医道大进,成了外科圣手。

  因为黄潜音信渺渺,颜氏父子俱当他随师仙去,年时一久,渐渐把他忘却。后来颜家被祸,几于灭门,颜觍夫妻流窜蛮荒,虽也偶然忆及谈起,仅是眷言伦好,回忆仙踪,当成一种谈资罢了。日前颜妻还向颜觍取笑说:“你既有这样仙人戚友,怎不代你报仇?这多年来也不看望你一次,莫非仙人只要自己一成仙,便什么恩情都不论了么?”颜觍闻言,只有苦笑。暗忖:“妻言虽是无心取笑,倒也有理。表弟如真成仙,坐观多年,危难冤苦,不一存问,这神仙也大薄情了。”又想起自己大仇在身,阉竖势盛,报复无日,视天梦梦。连日心中方在怨望,万不料黄潜竟自数千里跋涉相寻,居然在此巧遇。不由惊喜哀乐,一时并集,抱头悲痛了一阵。

  众人相见时,白猿想已看出来人是颜觍亲人,站在一旁,嘻嘻直笑。虎儿拜见表叔之后,早奔了过去,要过白猿手持的两件器械,喜跃不已。颜觍喊道:“虎儿,快同白仙过来,陪表叔到岭头上去。”白猿听唤,便抱虎儿走来,不等颜觍招呼,咧着凸嘴,笑嘻嘻朝黄潜叫了几声,又朝他身侧不远树丫上一指,意似赔罪。黄潜会意,忙将树杈上挂的东西取下。

  颜觍一看,乃是一个小包裹,还有一株灵芝般的异草,便问:“此草何名?小弟从未见过。”黄潜笑道:“为了一株灵草,小弟差点没被仙猿所伤。这原是仙猿之物,名曰兜率仙芝,小弟不合贪得。如今既是一家,理应珠还合浦。”说罢,递与白猿。白猿接过去,从芝草心里摘下一粒红豆般的果子,塞入虎儿口中吃了,仍将原草还给黄潜。

  虎儿喊:“这小果儿真甜真香,白哥哥再给一个我吃。”黄潜道:“难怪仙猿情急拼命,这灵药原是为了表侄采的。里面的兜率珠只有一粒,吃完便没有了。”

  颜觍细看那草,金茎翠叶,叶如人手,共是五片,中心是灵芝般的奇花,花心有一粒红豆,已被白猿摘与虎儿吃了。但翠叶时发的异香清馨透鼻,沁人心脾。黄潜一面向白猿道了谢,与众人略看了看,仍插入包袱缝里,意甚珍惜。颜觍料是仙草,因为至亲至友,劫后重逢,彼此都有一肚皮的话要说,不暇多问,只代白猿略为引见,便一同到达岭上。石郎忙命苗女斟酒烧肉。黄潜一面吃喝,细说别后之事,以及与白猿争斗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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