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追逃人 三熊中巧计 惊蠢子 颜觍种恶因
2024-07-27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点击:

  老苗照着原定的方法,将提炼所得的三千余两纯金留下一半自用。提出一千七百余两,交给采办货物的苗人带出山去,往城镇中换来了好几十担苗人心爱的布帛物品。取下两成贡献岑高夫妻,八成分给全寨苗人,真是人人有份,个个欢腾。老苗见众心已定,疑忌全消,这才命人去将乃子蓝石郎由山外喊回。

  那石郎在苗人中虽比较文弱善良,却有一肚子的好算计。老苗原因岑高嗣位,恐不见容;又因苗人尚武,乃子气力不济,在寨中时常受人轻侮,心中难受。恰好山外寨集中有一家戚友,那里又是个山寨集墟,便命石郎去随那戚家学习与汉人交易的方法,以免万一不幸,玉石俱焚。三数年的工夫,已学到全副的生意诀窍。到家之后,老苗悄悄和他说了前事。借口将自己所得的金子送往汉城购买货物为名,乘人不觉暗中却将那藏起的金块带出山去。由那戚家相助,陆续在别的山寨墟集间购买田产,兴建房舍。原准备一切就绪,相机全家弃了岑高而去。山寨荒山,消息难通。老苗父子又做得机密谨慎,岑高等一个知道的也无有。

  这日老苗已然得着石郎由野花墟新居托穿山汉客带来的口信,说诸事俱办停妥。就在这全家迁移之际,偏巧日前黑王神晚间来到寨外伤了岑高,大肆咆哮,蓝马婆要他随神同去。他一见颜觍,便知所生婴儿得虎神护庇,必非寻常。因岑高意欲加害,知他逆神害人,定遭奇祸,一个不好,还要累及全寨,自己是要走的人,他夫妻虽然刻薄刁狡,诸般可恶,但是以前蓝大山相待甚厚,实不愿坐视危亡,一言不发。当时看在死人份上,劝说几句。不想竟把岑高触怒,一顿毒打,闹得遍体鳞伤,悔恨怨艾,已是无及。

  兰花姊妹一则因生得伶俐秀美,二则因前番乃父献金之功,蓝马婆将她们选充了近身的侍女。在她以为是加恩,二女却因此不易脱身,着急不已。先原是表面上派来服侍尊客,暗中却和其余二名心腹苗女一般,奉命监视。这日得知老苗挨打受伤,自然焦灼担忧,不觉面有泪痕,被颜妻看出询问。兰花年长一些,早从乃父口中得知大概,便和盘托出。颜妻闻言,方知危机四伏,存心施惠,把身带的一些伤药给了她。兰花偷偷回家,与老苗一敷,颇有奇效。只惜伤多药少,不敷使用,正想和颜妻再要,颜觍业已骑虎归来,被蓝马婆逼同立即入内医病,药箱也随手带去。不一会儿,风声紧急,埋伏四布。

  二女见形势不佳,忙向颜妻告急,商量要抱了婴儿,由她姊妹保住一同逃出。同时先分人去与老苗送信,自己全家也乘此逃出山外。颜妻为人慎重,知她姊妹年轻,不敢造次,正打听有无别的出路,颜觍医术通神,已转祸为福,由蓝马婆撤去埋伏,护送回来。夜间颜觍睡后,二女才得说起讨药之事,颜妻又取了些与她。因内层寨门已闭,没法送去。

  第二日一早,颜觍入内看视岑高疾,银娃才抽空把药送回。颜觍也受了岑高之托,去给老人医伤。银娃怕被随去的苗人看见,躲入石壁内穴中藏起。颜觍走后,老苗全家自是感谢非常。银娃回来,又换了兰花前去看望,所以不在房内。

  颜觍听完经过,才知先见的苗女子后影,果是银娃。想不到二女俱是老苗所生,多了好几个心腹,暂时可以免去许多顾虑忧疑,心中甚喜。过没几天,便由寨内移入新居。

  岑高已然复原,供张甚盛。老苗伤愈之后,借着拜谢为名,去与颜觍相会,再三力说岑高夫妻狼子野心,不可共处。自己不久全家同逃,恩人如无安身之处,可相随同往,情愿奉养一生。颜觍也曾动念,但一则因老苗新立的家业与城市相隔太近,恐住久了,为仇人爪牙侦知;二则书生结习未忘,颇爱新居形胜,四时咸宜,不舍弃此他去。以为黑虎每隔三五日必来看望,苗人敬畏,胜如天神。岑高夫妻虽然险诈,重创之余,业已畏服无地,既怕神祸,又感相救之恩,必不敢再生异心。便用婉言谢了老苗,推说异日相机行事,稍见不妙,再投奔他不迟,此时不便同行。老苗告辞出来,由此便不再去。过有月余,二女忽来泣别。黄昏时,闻得人言,老苗弃了家业田产,只带着随身刀箭,全家逃去。

  蓝马婆知他与山外寨子苗人都极熟悉,此去必是记恨月前打他之仇,勾引外寇前来报复,好生埋怨岑高说:“他在老寨主手里从未受过责罚,你既然打了他,就该将他弄死,不应婆婆妈妈,反请神医给他医伤治病。伤愈以后,偏又信他父女一味花言巧语的假奉承,不加小心,如今弄出这事。老家伙以前是有名的奸鬼,一肚皮坏主意,叫人防不胜防,看是怎好?”岑高因近年老人无声无息,轻视已惯,闻得逃走,并未放在心上。

  这时听蓝马婆一说,才想起乃岳蓝大山何等英雄,在日也曾屡次称赞他的谋勇双全,已非其敌。临终时,还再三叮嘱不可稍微慢待。不由也动了心,立时派了手下心腹,分率数百名强壮苗人分头追赶,赶上便将他全家杀死,一个不留。

  那老苗早就防到有此一着,动身绝早,又未带着东西。一切细软金珠和路上必需之物,早在前一日,由兰花姊妹运出寨去,存放在去路上的洞穴之中,事前未露一丝痕迹。黄昏前,岑高有事寻他,才得知道,已然走出了一整天。再加老苗心计周密,知自己和老婆子年老力衰,恐被迫上,除沿途故布疑阵而外,又加了一些有力的接应。但追的那些心腹,因岑高性如烈火,若追赶不上,恐归来有责,俱都穷追不舍。

  无巧不巧,内中有一个百长,名叫蓝三熊的,最是矫健多疑,为人诡诈,常时出山办事,路又极熟,别的苗人都把路径追错,独他追对了方向。先也受了老苗两次疑兵之计,跑了许多冤枉路。追到第二天早上,忽然被他猜透路径,心想:“老苗不打此路走便罢,否则非由此走不可。”便照他所料方向,不停地苦苦追赶下去。快追出山界,还未见逃人影子,方自着急,先时途中耽搁,追晚了一步。忽然走向高处往下一看,老苗一家四口,正在前面谷中挑着行囊,缓步往谷口外走去。知道一出谷口,便入了别的苗族地界,老苗既然打此经过,事前必有勾结。同追的人一出寨,便都分开,自己只带了四十多个手下,擒杀逃人虽然易如反掌,如和异族对敌,未免势孤力单。幸而逃人行处离出谷还有三里多路,看神气甚是暇逸,尚未觉出后有追者。如此刻急速抄山顶上近路赶去,还来得及。

  蓝三熊想到这里,忙率手下苗人,由山顶抄近路往谷底追去。并令只要追到箭矛能及之处,即时动手发射,不必临近生擒,先射死他四人再说,以免被他发觉,有一个漏网逃出谷外,诸多不便。令发出后,一面顺着山岭前追,一面留神注视下面。见老苗在谷底正走之间,忽从挑担上取了一根箫向耳边挥着,好似听了听音,嫌它不好,又取了一个芦笙,放在口边吹将起来。老苗神气还看不出,苗婆子和兰花姊妹似现急遽,各把挑上刀矛弓弩取在手内,不时交头接耳,脚底步法也加快了好些。三熊哪知他的行踪已早被老苗用他秘制的传音听筒听了去。先还以为被他看出行迹。后一想:“他四人始终没见回顾。再者上面是山路,靠下一面满生丛莽,树石繁杂,由上望下还可,由下望上决看不见;相隔又高,山风又大,再加林叶萧萧,蝉声聒耳,也决听不了去。不过是娘儿三个因为将要出谷心慌,要不然老苗怎的未见慌乱?”一心还恐逃人脚步加快,不等追上,便出谷去。由上到下尽是林木修篁,参差阻隔,不到适当地方妄发矛箭,反倒打草惊蛇。

  三熊方在挥手作势,率众山人纵高跃矮,飞步急行,山顶地势忽断,两山相隔数十丈,双峰对峙,崖壁如削。下面的路成了一个没钩的丁字,逃人正在那一横上跑。追得两下里已将并肩,忽然无法飞渡,如何不急?前面不行,再看侧面,往谷底的山形是一斜坡,看去似可下落,只是林密菁茂,荆榛丛集,并无道路。除了由此纵跃而下,从逃人身后明追上去,便无善法。先想抄上前去堵截,暗算已经无用。及至率众下甫一半,不特坡道愈更险陡,林莽看去一片平芜,底下却是有深有浅。加上竹箭荆针,大小怪石,剑一般森列,稍有失足,便有碎体裂肤,洞胸断足之祸。逃人影子已看不见,自己人先伤了好几个。好生后悔刚发现逃人时,如由彼处下去,路要好走得多,不该弄巧成拙,步步艰危。哪敢快走。好容易咬牙提心,下到三分之二,见下面山脚突出,形势险恶,遮住前面谷径。

  三熊方愁逃人已远,忽然老苗同了长女,空着身子,手持弓刀,从前面往回走来。猜是丢失了什么东西,返身寻找。正自心喜没有被他逃走,只要再下去一些,林木稍疏,即可下手。老苗父女忽然立定,手指上面大骂道:“不知死活的狗东西,敢来追我!快些现出原形,看都是谁,平时留过情面没有,好放你们活命而去。”

  三熊欺他只有父女二人,匆促间没想到敌人如无所恃,怎敢轻回。接口大骂一声:“老狗看箭!”一支毒箭刚从林隙往下发去,猛听前侧面轰的一声暴噪,长矛短箭雨点也似发来。知道中了埋伏,喊声:“不好!”不敢再下,连忙率众蹲避时,左臂已被一支长矛打断。因有崖石挡住,也不知敌人有多少。还待忍痛拼死应战,耳听底下芦笙起处,矛箭忽止。老苗大喝道:“追我的原来是三熊么?如是别人,必不会如此穷追。看你平日那般凶恶,本该杀了雪恨。想起你与我终是同族,又看在死寨主面上,不与你一般见识。现在我埋伏的人比你多好几十倍,莫说和我打,便是逃也逃不回去。听我好话,快将手上刀矛丢下,即时与我滚下来,我只要你们与岑狗崽夫妻带几句话,决不伤害,否则莫怪我无情无义,谁不下来,都免不了死。”

  三熊手下的苗人大半都受过老苗的好处,又当计竭势穷之际,早不等吩咐,轰的一声,齐口答应,将手中弓刀纷纷往下面抛去。三熊无法,也只得随风转舵,跟着弃了手中兵械。老苗父女便喝道:“你们既不愿打,也慢慢下来。无须着急。坡上面尽是狗棘子和刺藤,不好走呢。”说罢,又朝崖石后喝道:“石郎儿,我已看清来的有多半是好人。你带着他们,仍在原处拿箭比着内中几个坏东西,不要大意离开。只派出二十个人来,将这些刀矛弓箭收去便了。”崖后石郎答道:“你们这几百人仍在原地埋伏,不要离开。雷哥快带二十个人搬兵器去。”崖石后轰的应了一声。内中一个说道:“这崖也不甚高,我们都跳下去吧。”

  三熊闻言,一看那崖,正当两山断处,一大片危石从山脚斜伸出去,离地少说也有四五十丈高下,居然说是要跳。素知石郎孱弱,哪里去弄来这些出乎寻常的生力军?正自惊疑不信,耳听崖后靠断壁的一面叭叭叭连声响动,从下面山脚转过二十来个身材高大的苗民,每人都着一身青,包头短裤,足踏草鞋。背插一把明亮亮大而且阔的腰刀,腰佩连珠弩筒,手持鸭嘴红缨的矛杆。个个衣械鲜明,神健身轻,步履如飞。先跑到老苗面前,口称主人,拜伏在地。行完了礼,然后回转身,各将地上兵器拾起,往崖后跑去。

  三熊哪知老苗总共只有石郎统率的这二十个苗民,诸般做作,全是假的。不禁心惊胆寒。暗忖:“幸而自己忍辱负痛,没有逼迫手下和他对敌,这样有本领的人,休说数百,便是这二十人,也非对手。”哪里还敢再生异志。其余随去的众人畏威怀德,更不用说。一行互相扶持攀缘,费了好一会儿时候,才由丛莽棘中顺坡而下,见了老苗,俱都带愧跪倒。

  老苗一一唤起。指着三熊说道:“那两处埋伏,俱在你们来路的头上,一射一个准,全都可以了账。只因这事都怪岑高狗崽一人可恶,难怪你们,想起以前又都是一家人,所以不愿伤害。你虽可恶,适才如不先动手骂人,也不致将你左臂打断。

  “如今我放你们回去传话,给岑高夫妻说他们背义忘恩,欺人太甚。我久想要离开,暗中布置已非一日。如今忍无可忍,才遂了心愿。你看我这许多手下,俱经我派人相助石郎一同在山外招募训练来的,就应知我厉害了。如不看在已死老寨主份上,今日擒了你们,便带了我自己的手下等赶回山去,硬夺他夫妻的青狼寨,又当如何?从今以后,他如改恶向善,对人放宽厚些,我也不再寻他的晦气;如还是和从前一样,我定带人前去报仇,为全寨人等除害了。

  “我现时已在菜花墟金牛寨另创基业,我儿石郎便是一寨之主。这事在数年前已起头布置,去年又得了无数金块,益发助我成功。可笑他岑高夫妻几次三番弄巧成拙。先是依势逞强,用没出产的荒地夺去老主人给我的三顷肥田。等我掘出金子,又来强行换回。却不知山金已被我妻女当日掘尽,早料他要来恶夺,成块的早连夜挑出,只把挑剩未尽的大堆沙石与他平分,其实还不到我原得的十分之一二。直到我一切成事,全家出走,他连鬼影子都不知道,真是蠢得可怜。他如不服气时,随时都可到菜花墟去寻我,就怕他没有这大胆子罢咧。

  “还有他这人反复无常。日前新来那位姓颜的贵客,又是神友,又是我的恩人,叫他务要好好侍承,始终如一,稍存坏心,必遭惨祸,那时悔之晚矣!

  “你们刀矛弓箭本应发还。只是我父子新寨建成,这是第一次在外得的彩头,须要全数带了回去。我也不愿白拿你们的东西,每人送你们一匹上好的汉绸,一大包盐茶。今日忙中却未带着,可在半月之后,我父子命人送来,仍在此地交割,作为和你们换的,总比你们和汉客交易要合算得多。青狼寨窑坑里铁有的是,只需你们再费点手脚力气罢了。

  “我今日因不愿多伤自己人,所用矛器都没毒。你臂膀虽断,我这里有止血的好伤药,给你上些,包扎好了回去,再求颜恩客给你一医,也许能够接好。照你平日为人,本不应放你活着回去,总算第一次碰到我的手里。我事先嘱咐手下留情,放的都是空矛空箭,难得你们也知好歹,未和我拼打,除你一个外,全无死伤,索性保全到底,才容你活命。此番回去,如巴结岑高夫妻,拿弟兄子女们出气讨好,不消多日我必知道,那时相见,休怪我心狠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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