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宋家山城
2024-10-22  作者:黄易  来源:黄易作品集  点击:

  宋家山城外观和内在会给人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若前者令人想起攻守杀伐,那后者只会使人联想到宁逸和平。
  城内分布着数百房舍,以十多条井然有序,青石铺成的大道连接起来,最有特色处是依山势层层上升,每登一层,分别以石阶和斜坡通接,方便住民车马上落。
  道旁遍植树木花草,又引进山上泉水灌成溪流,在园林居所中穿插,形成小桥流水,池塘亭台等无穷美景,空间宽敞舒适,极具江南园林的景致,置身其中,便像在一个山上的大花园内。
  主要的建筑群结集在最高第九层周围约达两里的大平台上,楼阁峥嵘,建筑典雅,以木石构成,由檐檐至花窗,镂工装饰一丝不苟,营造出一种充满南方文化气息的雄浑气派,更使人感受到宋阀在南方举足轻重的地位。
  寇仲随宋鲁和宋智两人,在亭台楼阁、花木林园中穿插,来到位于山城尽端磨刀堂入口的院门外。
  宋智止步道:“我两人应否陪少帅一起进去见大兄呢?”
  宋鲁叹一口气道:“听你这么说,大兄应该是指定要单独会见小仲。”
  宋智点头苦笑。
  寇仲一怔道:“鲁叔和智叔是否怕阀主拿我来试刀?”
  宋智忧心忡忡地道:“试你的刀法是必然的事。问题是他会不会下手杀你。照惯例给他把名字刻在磨刀石的人,最终都会命丧于他刀下。”
  寇仲不解道:“他为何忽然要杀我,杀我对他老人家有甚么好处?”
  宋智道:“大兄从来行事教人难以测度,前一阵子他暗下离开山城,回来后就把你的名字刻在磨刀石上。我曾多次试探,他都不肯透露半点口风,所以此事只能赌你的运气,若少帅立即离城,我们绝不会怪你。”
  寇仲哈哈一笑,道:“我寇仲岂是临阵退缩的人,我更有把握可活着出来找两位喝酒呢。”
  言罢洒然跨进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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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子陵淡然笑道:“姥姥请勿误会,我只是看看可否找人借刀子一用。”
  众人大为惊讶。
  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纵使是同一个铁匠打制出来的刀子,亦在轻重钝快上有分别。故习武者对随身兵器非常重视,因为没有经过一段长时间去掌握兵器的特性,会受拖累而发挥不出本身在招数和功夫的最高境界。
  像徐子陵刻下要在三招内击败“美姬”丝娜,能否发挥兵器的特性更有关键性的影响,而他这么临时临急去借一把不称手的兵器,最大的可能是尚未把握清楚兵器特性,早过三招之数。
  林朗解下佩刀,递给徐子陵道:“弓爷看看这把是否合用。”
  霍纪童冷哼一声,显是不满林朗此举。
  徐子陵接过长刀,缓缓拔出刀子,左鞘右刀,双目射出凌厉的电芒,遥罩夏妙莹身旁的霍纪童,沉声道:“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我和你们的事与乌江帮绝没有任何关系。假若我弓辰春落败遭擒,当然没资格说话。但如果弓某人侥幸取胜,而霍纪童你却在事后寻乌江帮的麻烦,我弓辰春于此立下誓言,不论事情大小,必取尔之命。”
  当他拔刀出鞘的一刻,一股灼热的刀气顿时以长刀为中心散发,像暗涌般往敌方袭去,配合他豪情逼人,坚决肯定的说话,实具有无比的威吓力量。
  首当其冲的“美姬”丝娜,想也未曾想过竟有人能利用拔刀的气势,发出这么强大奇异的气劲,登时身不由主地后退一步,摆开剑式,对抗对方无形有实的庞大刀气。
  夏妙莹亦为之色变。
  霍纪童早给他的眼神瞧得心生寒意,当刀气潮涌而至,竟不得不退后两步,一时间连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出来。
  其他人均觉得徐子陵这番话合情合理,皆因“美姬”丝娜身为巴蜀合一派的继承人,又属巴盟四大领袖之一,若连她亦要在三招之内落败,那巴蜀可能只“武林判官”解晖一人有本领保护霍纪童的小命,其他人都不行。而霍纪童如此不顾江湖规矩,恃强在事后找乌江帮的人泄愤,以解晖一向公正的作风,是绝不会插手去管的。
  徐子陵知道已把霍纪童镇慑,目光转到“美姬”丝娜身上,刀锋遥指。
  奇异的事发生了。
  滚滚翻腾的灼热刀气,忽然消敛无踪,代之而起是阴寒肃森的寒气。
  夏妙莹终骇然一震,厉喝道:“娜儿退下!”探手拔出拂尘。
  此时所有人均知道“弓辰春”武功之强,远超乎夏妙莹想象之外,使她对丝娜硬拼三招的能力,完全失去信心。
  丝娜性格倔强,哪肯一招未过便认输,咬牙叫道:“师父放心!”
  长剑幻出重重剑影,反客为主,猛然出击,铺天盖地往徐子陵洒去,也是威势十足。
  以人弈剑,以剑弈敌。
  徐子陵每下动作,每句说话,都依从弈剑术的法旨,终迫得丝娜主动出击,省去不少功夫。
  如果她一直保持守势,因三招之数而落败的可能是他。
  事实上他是合法的取巧。
  当拔刀时,他借势施出《长生诀》灼热劲气,忽又转为寇仲那一套《长生诀》法,化热为寒。故虽一招未出,实际上早已出手。若丝娜在气势对峙上落败,那他在气机牵引下全力出手,只一刀就可把胜利摘取到手。
  丝娜早被他的刀气迫退一步,刚站稳阵脚,岂知对方竟能化热为寒,登时方寸大乱,如再不反攻,只有后退一途,确是有苦自己知。在气势对峙上,她完全败下阵来。心中更清楚明白绝非徐子陵对手,只是希望能借剑法捱过三招。
  高手相争,若志气被夺,信心受创,功力自然大打折扣,而丝娜正掉进徐子陵这精心布下的陷阱中。
  无论才智武功,两人间的差距实在太远。
  夏妙莹拂尘扬起,紧追在丝娜背后,意图加入战圈,但已迟了一步。徐子陵后退半步,右手刀子在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举重若轻的一刀劈在空处。
  丝娜的剑气象被他一下子吸个半滴不剩,只余有形无实的虚招姿势,还生出要往他的刀子冲过去受死的样子,魂飞魄散下,哪还顾得三招不三招之数,忙撤剑后退。
  夏妙莹跟她一进一退,擦身而过,拂尘挟着呼啸的真劲,往徐子陵拂去。
  徐子陵则心叫侥幸,他借刀子施出模拟得有三、四成近似的“天魔大法”,兵不血刃的把这充满异族风情的美丽苗女惊退,此时见拂尘扫至,想也不想的使出李靖“血战十式”中的“兵无常势”,窥准夏妙莹最强一点那“遁去的一”扫去。
  “噗”!
  夏妙莹的尘拂给他看似随意的一刀扫个正着,所有精妙变化后着同时给封死,一股沛然莫能抗御的刀气透拂而来,闷哼一声,虽是心中不服气至极点,仍是毫无办法的硬被劈退。
  徐子陵刀势变化,从“兵无常势”转为第十式“君临天下”的起手势,攻守兼备,遥制对手。
  以夏妙莹之能,也感到在此下风情况再度出击,必是自招其辱的结局,一时间竟再往后退,打消反攻的念头。
  双方回复初时对峙的形势。
  徐子陵当然不会迫人太甚,抱拳道:“此战作和论,弓某人根本没有把握在三招内胜过丝娜当家,只是利用潜隐多年悟出来的小玩意兵行险着,是否仍要打下去,姥姥一言可决。”
  这番话可说给足对方面子。
  夏妙莹与丝娜交换一个眼色,猛一跺足道:“败就是败,不用你来为我们说好话,我们走。”

×      ×      ×

  进门后是一道横越池塘花圃的曲廊,沿廊前行,左转右曲,放眼四方,绿荫遍园,步移景异,意境奇特。
  曲廊尽端是座六角石亭,恰是池塘的中心点,被石桥连接往环绕庭院一匝的回廊处。
  石桥直指另一进口,隐见其中是另一个空间,古树参天,茂密硕壮,生气勃勃。
  寇仲穿过石亭,过桥登廊,通过第二重的院门,眼前豁然开阔,尽端处是一座宏伟五开间的木构建筑,一株高达十数丈的槐树在庭院中心气象万千的参天高撑,像罗伞般把建筑物和庭院遮盖,在阳光照耀下绿荫遍地,与主建筑浑成一体,互相衬托成参差巍峨之状,构成一幅充满诗意的画面。
  寇仲大感畅快,绕槐树一圈缓行欣赏个够后,才缓步登上有牌匾刻上“磨刀堂”三字的建筑物的白石台阶。
  磨刀堂偌大的空间里,一人背门立在堂心,身上不见任何兵器,体型像标枪般挺直,身披青蓝色垂地长袍,屹然雄伟如山,乌黑的头发在头顶上以红巾绕扎成髻,两手负后,未见五官轮廓已自有股不可一世,睥睨天下的气概。
  两边墙上,各挂有十多把造型各异的宝刀,向门的另一端靠墙处放有一方像石笋般形状,黝黑光润,高及人身的巨石,为磨刀堂本已奇特的气氛,添加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意味。
  以寇仲这么不守常规和胆大包天的人,面对这被誉为天下第一刀手的超卓人物,亦有点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向他的背脊施礼道:“后辈寇仲,拜见阀主!”
  一把柔和好听的声音回道:“你来迟啦!”
  寇仲愕然道:“我来迟了?”
  宋缺旋风般转过身来,冷然道:“你来迟至少一年。”
  寇仲终面对着威震天下,出道后从未遇过的对手“天刀”宋缺,他心上人的父亲。

×      ×      ×

  雷九指追在他身后进入舱房,徐子陵不悦道:“你跟来做甚么?”
  雷九指关上房门,隔断其他人的目光,走近徐子陵背后低声道:“当然是有要事商量。”
  徐子陵冷哼道:“我和你以前没有任何关系,以后也不会有。识相的就给我滚出去,否则莫怪弓某人不客气。”
  雷九指笑道:“弓兄勿要唬我,你这人外冷内热,更非恃强凌弱之徒,只要你肯听我几句话,保证会对小弟改观过来。”
  徐子陵转身面向他,点头道:“你先答我,刚才你为何要强出头?”
  雷九指双目精芒闪闪,沉声道:“因为你戴着我恩师亲制的面具。”
  徐子陵皱眉道:“雷兄确是眼力高明,不知你所说的恩师高姓大名?”
  雷九指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颓然道:“我虽视鲁妙子大师为师,他却从不肯承认我是他的徒弟。但我雷九指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全拜他所赐。”
  徐子陵毫不动容地冷冷道:“你甚么时候看破我戴面具的?”
  雷九指答道:“我只是猜出来的。我一对耳朵受过特别的锻练,不但能听到盅内骰子转动时声音上的微妙差别,更可在远距离窃听别人的说话。当我发觉你竟不知夏妙莹是冲着你来时,便猜到你非是真正的弓辰春,而事实上你比弓辰春要高明百倍。所以我故意走到你背后,留心观察颈肤和面肤的分别,始肯定你是戴上面具。亦只有出自鲁师妙手的面具,才能如此全无破绽。”
  徐子陵在靠窗的椅子坐下,淡然道:“鲁先生既从不认你为徒,那你跟鲁先生究竟是甚么关系?”
  雷九指在另一张椅子坐下,露出缅怀的神色,缓缓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我当时只有十五岁,在关中一所赌场当跑腿,有一天鲁妙子来赌钱,以无可比拟的赌术狠狠赢了一笔钱。他离开时我追在他身后,恳求他把赢钱的手法教我,唉!当时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手法比人高明的赌徒。”
  徐子陵可以想象鲁妙子的反应,微笑道:“他怎么说?”
  雷九指抚脸道:“他赏我一记耳光,然后大笑道:急功近利,想以骗人伎俩一朝致富的人,永远成不了赌林高手,我既打过你,就传你两字诀法吧!”
  徐子陵此时至少信了雷九指七、八成。皆因这正是傲气十足的鲁妙子的说话风格,兴趣盎然问道:“是哪两个字?”
  雷九指叹道:“就是‘戒贪’两字。”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鲁先生真绝。你还有甚么话可说?”
  雷九指道:“我当时哑口无言,鲁师却续道:‘凭我的赌术,可轻易把这样一个赌场赢过来。但我只赢五十两便离场,这就是戒贪。只有能完全控制自己贪嗔痴的人,才有资格去赢别人的钱,所以我绝非胡诌。’”
  徐子陵在脑海中勾画出鲁妙子当时说话的表情神态,想起天人远隔,心中一阵痛楚。
  鲁妙子的死亡当时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悲伤,但在事后每当忆起他的音容笑貌,孺慕思念反与日俱增。
  对素素他却是不敢去想,因为那是太沉重和痛苦!
  雷九指的声音传入耳内道:“当我以为鲁师会舍我而去时,忽然他又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喃喃自语的道:‘你这小子有副很不错的头骨,眼也生得精灵,横竖我正要一个助手,你就跟我一段时间吧。’事情就是那么开始的。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从不教我任何东西,却不阻我在旁偷看偷学。可惜只有短短半年时间。他老人家好吗?”
  徐子陵沉声道:“鲁先生早已仙去。”
  雷九指长躯剧震,泪水泊泊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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