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庸《圣心劫》

第六十六章 尘孽难遣

作者:高庸  来源:高庸全集  点击: 
  离开“饿女岛”,继续向西航驶了四天,晨光嘉微中,发现一丛茂林密布的海岛。
  七艘大船在湾中下锚旋泊,罗英凝目远望,笑问伍大牛道:“这儿也许就是无毛岛,你愿意先去踩探一下么?”
  伍大牛双手乱摇道:“俺的好兄弟,你饶了俺吧!要去你去,俺是再也不走前面了。”
  罗英笑道:“这一次,包准不会让你再吃亏了,你看,那些椰林和山巅上颓败的石塔宫殿,正跟奶奶所说的一般,看来绝不会错。”
  伍大牛把头摇得跟泼浪鼓似的,连声道:“不去!不去!不去!”
  罗英道:“好吧!你不愿去,就在船上等我,叫田边渡鱼送我上岸,也叫那两艘东矮船只和船上女人们准备,咱们虽说带她们来此定居,却不知爷爷愿不愿意?”
  结束一番,罗英肃容登上小艇,田边渡鱼操舟,缓缓驶向岸滩。
  越近岸,罗英心里就越觉得沉重,因为他远远看见岸边沙滩上,正搁着一艘独木小舟,舟底破了一个大洞,沙滩上零乱放着一些木板铁钉之类,好像有人正准备修理这艘破船。
  那等于告诉他,岛上果然有人居住。
  十余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祖父的容貌、往事,他听得已经够多,但那些令人油然产生无限钦敬的罗家英雄事迹,每每更增加他对亲人的思慕。
  从他来到人世,除了祖母竺君仪,就一直在桃花岛过着孤单而寂寞的童年,生父生母的影子,在他来说,是模糊而遥远的,更遑论祖父。
  泰山观日峰上,是他第一次见到跟自己有关的两位尊长——飞云神君陶天林和叔叔罗璋,但,仅只那一刹那的相识,仍然使他无法满足对亲人的渴念。
  如今,他已经站在无毛岛上,这是他神游意驰了许多年的地方,这儿,隐居着为罗家创下显赫声威的老人。
  然而,荒岛寂寂,四周都是一望无涯的海水,这位曾经叱咤风云,为举世钦仰的老人,想来一定是落寞而凄凉的。
  罗英踏上沙滩,痴望那连绵山林,耳中尽是岛语、涛声,但心情却份外严肃而沉重,许久许久,都没有移动脚步。
  田边渡鱼跟了过来,操着生硬汉语,关切地问:“公子!这儿,有不对?”
  罗英摇摇头,只觉眼眶一阵潮湿,苦笑道:“不!太对了,我只是在想着多年前的往事,心里有些难过!”
  田边渡鱼不解,摸一摸腰间倭刀,又道:“有难过?田边替公子去,啊唏?”
  罗英又摇摇头,道:“不用了,你就在这儿等我,无论见到什么人,都不准失礼妄动,知道了吗?”
  “哟唏!”田边渡鱼躬身一诺,果真乖乖退回小艇边。
  罗英仰面望天,长长吁了一口气,举步缓缓向岛上走去,步履竟似出奇地沉重。
  经过沙滩,他不期然想起当年祖父和明尘大师随浪飘流到此地的情景,那时祖父年方弱冠,以飞云山庄少庄主之尊,浴了追寻身世之谜,险些被巨浪吞噬,葬身在鱼腹,那是多么凄凉!
  遥望山巅庙堂遗迹,他又想到“海天四丑”逞凶肆虐,祖父和明尘大师死里逃生,得获旷世奇缘,那又是多么神妙而玄奇!
  穿入密林,他又想到祖父和明尘大师推食同心的坚定友谊,行经山泉,他又想到毒潭之水,入腹化石的恐怖……
  总之,这地方他虽然从未来过,但岛上每一株树木,每一片土地,对他都好像有说不来的亲切和熟悉,他的脚印,一行行留在松软的泥地上,转瞬间,就像变成了千万只痕印,簇拥在他的身后。
  行约顿饭时光,密林忽然一疏,眼前展现出一大片空旷场地,场中绿草如茵,长满了柔美娇艳,不知名的小花。
  罗英在草坪边站停住脚步,痴痴望着小花深处一栋整齐精致的小茅屋,一颗心,几乎要立刻从口腔里迸跳出来。
  怔怔呆了片刻,他突然拔步狂奔,掠过草坪,跃到茅屋门前,颤声叫道:“请问!屋里有人吗?”
  谁知连叫几声,茅屋中却无人回应。
  罗英惊忖道:难道爷爷不是住在这儿?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一推门扉。
  茅屋之门,“呀”然应手而开,罗英举步而入,只见屋中几椅桌凳,皆系用山滕编制,竟然纤尘不染,收拾得十分整齐。
  看样子,茅屋不似无人居住,那么,爷爷一定适巧不在屋中。
  他暗暗点头忖道:我还是初次来拜见他老人家,不可让爷爷责备我没有规矩,当下转身准备退出屋外!
  谁知身形甫转,蓦地却见茅屋门前,赫然屹立着一个身躯魁梧的光头大汉。
  罗英猝不及防,登时吓得惊呼一声,双掌交错,疾护前绚,脱口叫道:“你——你是谁?”
  那大汉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盯住罗英一瞬也不瞬,好一会,才从喉中缓缓迸出一句活,反阅道:“你是谁?”
  罗英定一定神,见那人头上牛山濯濯,连眉毛也没有一根,整个头部,就如一只巨大的肉球,怎么样看,都不像是自己的祖父——罗羽。
  当下心念疾转。暗想道:他毛发尽脱,定是久居岛上的人,那么,这儿正是无毛岛无疑了,但爷爷怎的不见?难道已经被他……
  心念未已,那尖头大汉已沉声道:“此地是什么所在,你小小年纪,竟敢潜入窥探,从速实说来历,免得老夫动手。”
  罗英忙道:“在下姓罗名英,是来此寻找爷爷的。”
  大汉神色一动,怒容似缓和了许多,又问:“你爷爷是谁?怎知他住在此地?”
  罗英道:“我是从桃花岛来的,听说我爷爷一直隐居在南海无毛岛,请问老前辈,这儿是无毛岛么?”
  那大光目光一注,突然兴止直跨进屋,探手一把,抓住罗英腕时,仰面哈哈大笑起来!
  大汉看似笨拙,但上步、欺身、出手,都只是在刹那间一气呵成,身法竟快得难以形容,尤其那一声震耳大笑,宛如闷雷轰顶,只震得罗英眉头频皱,茅屋顶上草屑簌簌而落!
  罗英诧异地问:“老前辈,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大汉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极了!”
  罗英心里一喜,道:“你是说,这儿真是无毛岛?”
  那大汉笑声仍然未止,道:“无毛岛?啊!不错,正是这儿,正是我这儿!”
  罗英更是欣喜,又问:“那么,老前辈,你认识我爷爷吗?”
  大汉听了这话,笑声突然一敛,闪着一双烟烟发光的眼睛,反问道:“你说的是罗大侠?”
  罗英道:“不错,他,就是我的祖父……”
  那大汉欢愉之情,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长长汉了口气,道:“孩子,可惜你来晚了三天……”
  罗英骇然大惊,脱口叫道:“爷爷他老人家怎么了?”
  大汉满脸失意之色,道:“他走了!”
  “走了?到那儿去了?”
  “说来话长,他老远地赶来,先坐下歇一歇,老夫再慢慢告诉你!”
  但罗英只听了半截话,心惊肉跳,如何肯坐,一叠声只求他快说,那大汉拉过两张藤椅,强让罗英坐下,然然才缓缓说道:“你若早来三日,正好可以碰见罗大侠;自从四十年前,泰山观日峰一战,罗大侠目睹慈母惨死,心灰意冷,在峰顶亲手掩埋了母亲,便留字飘隐,那时候,他的去处,甚至连秦大侠都不知道,随侍他身边的,只有老夫一人……”
  罗英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慌忙离座跪下道:“英儿记起来了,你老人家必是辛爷爷?”
  大汉笑着拉他起来,道:“孩子,辛弟两字,是老夫名讳,并不是姓辛。”
  罗英道:“不论姓名,你老人家常常跟爷爷在一起,奶奶告诉过英儿,一定要当你老人家跟爷爷一般,要称呼你辛爷爷。”
  辛弟抚着他的发梢,满脸洋溢着慈爱的笑容,道:“那是你奶奶有意抬举我,实说起来,我虽追随你爷爷数十年,只能算他跟前一名仆人,怎敢当此尊称……”
  罗英道:“辛爷爷,求您快说吧!我爷爷他怎么了?”
  辛弟轻咳一声,继续说道:“那时,罗大侠看透了世间名利情欲,本想寻一处无人迹的地方,隐姓埋名,永不入世。但又放心不下你奶奶,终于在中原盘桓了半年之久,直到你父亲出世,母子均安,方才凡念滤尽,带我回到岛上。”
  说到这里,语声一顿,罗英不觉脱口道:“奶奶总是因爷爷绝迹未返桃花岛,一直闷闷不乐,原来爷爷心里仍然很关切她,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辛弟叹了一口气,道:“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独自忍受感情的煎熬,罗大侠乃是至情的大英雄,岂会做那冷漠寡情的事?只是,他身世坎坷,遽逢惨变,一腔热血,被自己硬生生掩藏在心底,回到岛上来,每每对月伤怀,迎风落泪,其实,又何尝忘了至友妻儿?后来,我见他感伤大过,才悄悄送信给秦大侠,那时秦大侠已在少林寺出了家,但每年仍到岛上来看望咱们,从来没有间断过。”
  罗英颔首落泪,暗暗愧悔道:原来帮爷爷早知他老人家隐居之所,竟瞒了咱们数年,他与爷爷情如手足,我却疑心他做了对不起罗家的事,唉!真正该死!
  辛弟接着又道:“秦大侠每次来,都带来中原各派消息,是以咱们虽然在孤岛,中原情况,却仍然了如指掌,十六年前的一个早晨,秦大侠又匆匆赶来,跟你爷爷密谈了一日一夜,谈些什么?我不知原委,只听见秦大侠力劝你爷爷再往中原一行,你爷爷执意不允,只说了—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由它去吧!’”
  “秦大侠只得怅惘离去,事后我一再问他,你爷爷总是叹息摇头,不肯多说,如此过了大半年,秦大侠突然又匆匆赶来了。”
  “这一次,他来时神情的慌张,竟比前次更甚,而且,怀里抱着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婴儿——”
  罗英渐渐有些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听到这里,不觉脱口道:“你老人家还记得那婴儿的面貌吗?”
  辛弟凝目向他看了一会,笑道:“说来好笑,那婴儿五官相貌,竟跟你十分相似。”
  罗英恍然彻悟,含泪道:“好!辛爷爷,请您说下去!”
  辛弟耸耸肩,这才继续道:“秦大侠抱了那婴儿来,又跟你爷爷密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你爷爷亲自送他登船,含着泪水,将婴儿递还给他,感伤地道:‘愚兄已厌绝尘世,这孩子,只有重托贤弟,盼他将来能重振罗门声威,愚兄于愿已足。’”
  “当时,秦大侠也是满眼泪水,答道:‘大哥放心,我一定不负你的托付。’便扬帆而去。”
  “待秦大侠去后,你爷爷不饮不食,独自痴痴立在海滨,一站就是三天,我无论如何劝他,总是摇头不答,第四天,突然叫我备船,一个人离开了这儿。”
  罗英心惊插口道:“以后他老人家回来过吗?”
  辛弟叹道:“大约过了四个月,他才黯然而归,从此,在岛上便无心安居永住,每隔一年半载总要独自往中原去一次,而每次回来,都显得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你爷爷一向待我极厚,可是,这件事,却绝口不愿对我详谈,我问起,他总是摇头叹息不肯回答,十五年来,也不知见他流过多少次眼泪。”
  “三天以前,你爷爷从中原返来,仅住了一夜,便匆匆又准备离去,临行时对我说:
  ‘辛弟,四十年来,我只说抽身尘衰,永远不问世事了,不想如今武林祸患又成,我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假如幸而不死能再回岛上,便永远不会再离开了。”
  “我听了这话,坚求跟他同去,但他执意不允,最后,竟用‘对时闭穴’手法,将我点倒在沙滩上,挥掌击破岛上仅余的一艘独木舟,然后登船而去。”
  罗英讶然道:“原来沙滩上那艘独木舟,竟是爷爷击破了的?”
  辛弟两眼闪着泪光道:“他虽用这方法使我无法跟踪赶往中原,但我又怎甘心就此老死岛上,所以,一个对时以后,穴道自解,我就开始伐木修补那艘独木舟,决心随后也赶往中原去,孩子,你来得正好,你有船,就不须我修补独木舟了,咱们今天就动身,你看如何?”
  罗英千里赶来,不想晚了一步,竟未见到祖父,离去之心,自比辛弟更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祖父突然匆匆离去,行前又语多沉重,难道是因为中原突然发生了什么大事?他老人家不愿辛弟同去,也许另有深意,我又怎能拂逆他老人家的心意而行?
  想到这里,不禁犹豫起来。
  辛弟见他沉吟不语,又道:“孩子,你不必畏首畏尾,纵使你不肯带我同去,我也会自己造一艘小舟,飞渡大海。这儿虽是我出生之地,但无毛族的辛弟,早已死在海天四丑手中,我这条性命,全是罗大侠所赐,从前,我只是个无知无识的粗人,这些年来,罗大侠教我武功,使我知书识字,武林中有句话:‘受人点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难道说我受了罗大侠如此厚恩,竟没有一些人心不成?”
  罗英连忙笑道:“话不是这么说,英儿正想,或许爷爷留你在岛上,另有一番深意……”
  辛摇摇头道:“你不必多说了,反正我已决心追寻罗大侠,生死祸福,情愿与他共享,岛上有的是树木,区区大海,料也困不住我辛弟。”
  罗英见他颇有不悦之意,忙笑道:“英儿实愿奉请你老人家同往中原一行,但却有桩麻烦事,要请辛爷爷先答应。”
  辛弟喜道:“什么事?你只管说!”
  罗英便把海途收服东矮海贼及饿女岛经过,详细述了一遍。
  辛弟猛然跳了起来,大笑道:“这敢情再好不过,有他们留在岛上,越发叫我可以放心前往中原了。”
  罗英正色道:“但是,他们初来岛上,地域生疏,必须麻烦辛爷爷给他们安顿指示,大约总要耽误三五天工夫,才能放心离去。”
  辛弟爽然道:“就是耽误三数天,也不要紧……”
  不料罗英却起身一揖,道:“多谢辛爷爷怜允,罗英就此拜别。”
  辛弟诧问道:“你……你什么时候要走?”
  罗英道:“待船上水粮卸毕,午后便动身,英儿会为你老人家留下一艘海船,并托牛大哥陪你老人家,并非英儿不愿多留数日,实在尚须兼程赶往北天山拯救江姑娘,好在三月少林之会,中原武林各门各派均将赶到,爷爷大约也会去的,英儿准在嵩山等你老人家了。”
  辛弟怔了好一阵,才放声哈哈大笑道:“老夫偌大年纪,想不到今天倒上了你的圈套!好吧,就依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