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庸《感天录》

第三十二章 生死两难

作者:高庸  来源:高庸全集  点击: 
  鄂州城南,一所宽阔的三合院子。
  临近西院围墙,有一列低矮的瓦屋,此时,空寂环绕着落寞的庭院,除了院子里一根高大的木竿顶上,悬着一盏油灯,整个庭院,漆黑一片。
  表面上看起来,这院子里的人全都人了梦乡,但是,那高竿之上,映着昏黄的灯火,却倒悬着一个黑忽忽的人影。
  皮帽、绸衫,在夜风里飘荡着,竿上的人,一动也不动,直如死尸。
  院子里黑沉沉地,似乎绝无人迹。
  靠近院落东边一排民房上,蓦地唆唆连声,掠上六六条黑影。
  最前的一人,浑身红色劲装,背插双刀,正是紫蔽女侠易萍。
  她立在屋顶上,略一举手示意,身后陶羽等人齐都收住脚步,大家凝目向这边院落中打量。果然,一切都像凌空虚渡柳长青所说,两湖分堂中不但人踪寂寂,那高竿上,的确悬吊着一个绸衫皮帽的人。
  他们遥遥从墙外远眺,距离那院落中木竿,虽说尚有十丈以外,但从竿顶油灯照射下,不难分辨那悬吊着的绸衫皮帽之人,八成就是大南笑客伍子英。
  陶羽等都觉内脏热血沸腾,不知是谁长叹一声,低语道:“啊!他一定已经死了……”
  这句话,仿佛在涌沸的釜底,加上一把火,陶羽首先按捺不住,重重哼了一声,便欲纵身而起,但却被柳长青探臂拦住,道:“少侠不可急躁,你看这院中人踪寂灭,大异平常,分明有诈,咱们不要落了圈套——”
  陶羽愤然说道:“伍老前辈身遭凌辱,被悬竿顶,已是实情,管它圈套不圈套,咱们也要救他下来。”
  易萍连忙沉声道:“虽然如此,公子不宜亲身涉险,你们在这儿等我片刻。”
  语毕,身形微挫又起,轻飘飘掠过墙头。
  易萍平素喜着红衫,此时因上衣破碎,披了凌茜给她的绿色外衣,红绿相映,极为显目,尤以夜色灯影下望去,翠衣赤裳,直如仙子。
  陶羽等尽量按捺住性子,遥立在十丈外屋顶上,目睹易萍在掠过两湖分堂墙头之后,略一踟蹰,便迳向那高竿扑去。
  众人都替她捏着一把冷汗,莫不暗暗提气蓄势,随时准备动手,因为两湖分堂内高手如云,假如这是个陷阱,今夜难免会爆发一场震世骇俗的血战。
  夜风吹动那高竿顶上油灯,光影摇曳,更映得那绸衫皮帽的伍子英孤长的身影,在长绳上轻轻晃动着,他头下脚上,倒悬在空中,皮帽下斑白的发丝,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易萍迅捷地掠到竿下,仰起头来,仔细向伍子英打量一瞧……
  她突然如见鬼触,轻呼一声,拧身便退……
  谁知就在她娇躯才转的刹那间,墙角暗影中,忽然悄没声息掠出一条红色人影,贴地疾掠,快如电掣,一闪身便到了易萍身后。
  那红影快得简直难以形容,只不过霎眼工夫,竟然举手之间,便制住了易萍的穴道。
  陶羽等远远望见,方才一愣,那红影早已挟起易萍,腾身重又掠回墙角阴影下不见了。
  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变故,易萍武功不弱,居然连吭也没有吭出一声,便被人挟擒而去?那红影如果是一个人,他的武功,岂不是到了超凡人圣的境地?
  众人齐齐心头大震,秦佑突然轻叱一声,短剑“呛”地出鞘,纵身向起……
  陶羽也沉声叱道:“快救易姑娘,辛弟负责抢救伍老前辈,得手便退,不可多留……”
  柳长青连忙翻腕撤出长剑,凌茜一手提剑,一手却握着连弯弓架,陶羽双掌交错,紧跟着秦佑身后,扑向墙头。
  五个人几乎在同一瞬间发动,一齐奔进两湖分堂院子。
  秦佑身子才沾地面,短剑划空一绕,护住四周,但他扫目一望墙角,却顿感一怔,原来那墙角下空空荡荡,何曾有半个人影?
  他心知其中必有蹊跷,连忙横剑凝神而立,同时低声道:“大哥,赶快抢了伍老前辈快走,我替你们断后……”
  陶羽凌茜和柳长青也都同时发现墙角下并无易萍踪影,闻言各自抢站一个方向,背对高竿,替辛弟拱护退路,辛弟猛可一掳袖子,扬手一掌“开山碎石”,向竿上劈去!
  只听“嚓”地一声响,高竿应掌而折,辛弟还算得粗中有细,未等竿身倒落地面,举臂前冲几步,一把抱住倒悬绳端的伍子英。
  人手之时,竟觉得格外沉重,辛弟低头一看,抱着的竟是个外裹绸衫的铁球,铁球顶端有根细线,正连结在长绳之上。
  他几自不知厉害,傻愣愣他说道:“奇怪,伍老爷子冻成铁块?”
  秦佑心中一动,探过头来,一望之下,大惊叫道:“大哥快退……”
  呼哟声中,飞快地从辛弟怀里抢过那团伪装的铁球,短剑疾飞,斩断长绳,扬手便向场外掷了出去。
  陶羽等初不知他何以如此惊骇,及见那个绸衫皮帽的伪人触地之后,“轰”然一声巨响,当场爆烈开来……
  众人大吃一惊,连忙伏到地上,只觉一股灼热气流排空而去,刹时尘土飞扬,碎石激射,每个人的耳朵,都被那一声惊天动地巨响,震得嗡嗡乱鸣!
  石雨飞砂冉冉沉落,十余丈外靠近屋字的地上,添了一个七八尺深的大土坑。
  众人惊魂甫定,匆匆跃起身来,正欲抽身急退,不想就在这时候,四周围墙角下忽然出现了十余个暗门,空院周围,火炬如林,早已被二十余名飞云山庄高手团团围住。
  人丛中有两湖分堂堂主“乾坤手”宋于飞、“铜牌飞叉”傅三槐,“铜钵头陀”、“八卦掌”郝履仁、“鬼王钩”朋、
  “飞刀”廖五姑、陕南分堂“金剑银鞭”杨排风,以及另外十余名外形貌古奇的恶僧怪道,几乎没有一个不是飞云山庄高手。
  唯一出人意外的,是未见鬼师董武和飞云庄主陶天林。
  宋于非满脸得意之色,指着陶羽笑道:“忘恩负义的畜生,荆州城算你命大,方才一着设阱捕虎也算你侥幸未中计谋,但今夜两湖分堂早布下天罗地网,决难容你再作漏网之鱼了。”
  陶羽见此情势,心知难免一场血战,反倒心平气和下来,冷冷道:“我念在你们一味愚顽,附从为恶,本不愿擅加诛戮,是非恩怨,且待元宵之日,我自和外公在观日峰三次武会上了断,但你却把天南笑客囚置凌辱,这就是自速其死,令人难以宽赦……”
  铜牌飞叉傅三槐重重哼了一声,接口道:“好个恩将仇报的畜生,今夜就是你送命之期,你还妄想什么元宵之日,泰山第三次武会?”
  八卦掌郝履仁也冷笑着道:“实对你说吧!庄主已严令凡取得你首级的,便为飞云山庄副庄主,这分荣耀,不知你今夜要赠与谁人?”
  陶羽晒然笑道:“在下一颗头颅何足珍惜,只是要看看那一位有此福份?”
  语声方落,倏忽人影一闪,一股强劲锐风当头涌到,有人叱道:“洒家现在就取你狗命!”
  陶羽不待细想,已知必是那凶悍恶僧“铜钵头陀”,左掌微提,正要挥弹迎出,忽然从身后窜出一条人影,厉声一喝,手起掌落,拍在那沉重无匹的铜钵之上。
  但听得“叮”地一声耳巨响,人影乍分,铜体头陀倒跨两步,低头看时,他那只纯铜钵上,竟清晰地印着一只巨大的掌印。
  凌茜娇笑道:“辛弟,真有你的,开山三掌的确不凡。”
  辛弟咧嘴一笑,脚下拿桩站稳,望着对面的铜钵头陀笑道:“贼和尚,别休息,咱两个再拼几下。”
  铜钵头陀狠狠瞪了一眼,大喝一声,挥动铜钵,揉身又上……
  这两个粗鲁大汉,一个仗着蛮力,—个仗着“金钟罩”横练硬功,搭上手片刻不停,你一钵我一掌,直打得场中狂飓横飞,劲风呼啸,湛湛是棋逢对手,谁也不敢退让半步。
  其余飞云山庄高手同时发出一声怪啸,人影纷纷,一涌而上。
  凌茜,秦佑、陶羽、柳长青也各展绝学,剑砍掌劈,全力接战。
  飞云山庄人多势众,此进彼退,转番抢攻,平均五六个人困住一人,而且显然早有算计,一上手便用车轮战法,两人一组,左右同时出手,硬接三招之后,无论胜负,立刻换上另外一组,依组力拼三招,抽身便退。
  这样一来,陶羽他们纵有通天本领,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激战数十招,凌空虚渡柳长青首先显得手忙脚乱,有些支细不灵起来。
  只有辛弟和铜钵头陀势均力敌,心不旁骛,专心一志硬拆硬拼。
  两湖分堂院落中但见人踪错落,战况的确惨烈而惊心。
  陶羽赤手空拳力战了半盏热茶光景,似觉内力如泉如潮,独自迎敌宋于非、杨排风等五六名一等高手,犹自绰有余裕.偷眼看看秦佑和凌茜,也还力足支持,一时半刻绝不至落败,但柳长青却逐渐落在下风,陷入险境。
  他心念一阵电转,暗自叹息忖道:“看起来,今夜营救伍老前辈的事,只怕又要成为泡影了……”
  思忖未已,耳中忽然传来一声痛哼。
  陶羽心神—惊,奋力拍出两掌,扬目向柳长青那边望去,只见他右肩上鲜血汨汨而出,虽然仍在咬牙力战,剑势己比先前滞笨了许多。  围攻他的鬼王钩陈朋和飞刀廖五姑双双抢近,廖五姑扬手射出两柄飞刀,柳长青方才挥剑拨开廖五姑的飞刀,却被陈朋趁机探钩而入,“嗤”地一声,左肩上又划裂开半尺长一道伤口。
  柳长青身子摇下两摇,突然大吼一声,左掌猛拍陈朋,右手剑一式“鬼王举火”,银虹过处,血光崩现,廖五姑左耳连皮带肉,登时被削下了一大片。
  鬼王钩陈朋见心上人受伤,越加怒不可遏,一柄钩飞舞盘旋,使得风雨不透,连攻十余招,竟未再遵循车轮战法退去。
  如此—来,其余四五名庄中高手也不再进退轮流出手,六个人将柳长青团团围住,刃剑齐举,疾如雨点,纷纷洒落。
  陶羽见柳长青已陷在千钩一发之境,连忙纳了一口真气,双掌交互连挥,迫得宋于非略退,突然反时出掌,刹时一股的人热流,齐向金剑银鞭杨排风猛闯过去。
  杨排风乃陕南分堂堂主,一身武功十分不弱,当他一见陶羽掌力灼热逼人,心里暗吃—
  惊,不肯硬接,晃身疾退。
  陶羽抓住这一瞬即逝的良机,腾身而起,跃落在柳长青身边,沉声道:“老前辈,随我冲出去……”
  柳长青喘息数声,黯然摇头道:“柳某不行了,少侠只管突围先走,休再顾我……”
  陶羽一面挥掌发出“多罗神掌”,一面急声道:“前辈别再迟疑了,我替你开路,咱们先出重围,秦兄弟他们就不难抽身了。”
  他奋起全力,一连猛劈一十四掌,每发一掌,脚下便向前跨出一大步,十余步之后,果然被他冲开一条路,抵达墙边。
  但他回头一看,却未见柳长青跟随上来,显然是宋于非等人挡不住陶羽的“多罗神掌”,竟全力阻挡住柳长青,使他无法跟随突围。
  陶羽一阵心惊,翻身重又挥掌闯进人丛……
  可是,当他第二次再冲到柳长青身边,力劈二十余掌,内力己耗去大半,虽仍然振臂力战,功力上却打了很大的折扣。
  柳长青剑法越来越松弛,废然说道:“少侠乃武林希望所寄,何苦为了柳某,同尽此地?
  你们能快走,柳某以最后一点力气,为各位断后,纵然血战而死,也甘瞑目。”
  陶羽听得一阵惨然,脑中蓦地呈现出一个陌生却又亲切的面庞来……
  那英挺韵鼻粱,斜飞人鬓的剑眉,薄薄的嘴唇,和那深幽而澄澈的眸子……这些,这些都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每当他心境颓丧的时候,总是那么清晰地在脑海中显现。
  这影子仅只电光石火般在脑中一闪,陶羽猛觉浑身一震,自忖道:“要是连区区几十名飞云山庄手下也无法突破,我陶羽还谈什么武林正义,还报什么杀父血仇……”
  心念及此,豪气顿发,但觉无形中有一股澎湃的劲力,顷刻之间,透遍全身。
  他突然仰天清啸一声,呼呼劈出两掌,一闪身,直欺到柳长青身边,左手迅速握住他的肘腕,右手接过长剑,大喝道:“避我者生,阻我者死。”
  这一声大喝,恍如闷雷轰顶,陶羽神威振奋一手拉着柳长青,一手挥剑,生龙活虎般杀入人丛中。
  剑过处,人潮纷避,直如滚汤泼雪,飞云山庄那许多一等高手,竟被他勇猛威势所慑,居然再无一人抵挡得往那如疯似狂的剑气。
  转瞬间,两人已抵墙下,陶羽松了手,低声道:“前辈请先退出城外,我还得再接秦兄弟他们出来。”
  柳长青感愧地点点头,不再多说,旋身跃出墙外,如飞而去。
  陶羽单人独剑背墙而立,直到柳长青去得远了,这才紧一紧手中长剑,长啸一声,重又冲进乱阵中……
  这时,忽然一条黑影从墙关上一晃而至,低声道:“好孩子,你内力已将用尽,不宜过度力拼,这一趟,让老朽替你如何?”
  陶羽急回头,见是个身躯伟岸,锦衣白发老人。
  那人肩头上斜插一柄古迹斑斓长剑,一双眸子,神光湛湛,威猛之中,又有几分慈详和正气,但陶羽却从未见过。不禁诧问道:“敢问……老丈是谁……”
  锦衣老人微微了笑,道:“临敌之际,无暇叙礼,你且退到墙外,看看老朽这不登大雅之堂的剑法。”
  说着,探臂—扬,龙吟声中,撤出肩后那柄古剑,未见他作势伏身,已如鸿燕掠波,投入人丛中。
  陶羽不识这老人是谁,但却下意识被他气质所动,果然依他的话,未再出手,先行跃退到墙头上,提剑而观。
  只见那锦衣老人长剑如轮飞转,剑姿曼妙无比,惊虹数现,叮叮连声,首先砸飞了陈朋的鬼王钩和杨排风的银鞭,紧接着,扬声轻啸,剑光霍霍,长驱直入乱阵。
  陶羽大感骇然,私忖道:“此人虽然面生,但从他运剑,以意驱剑的上乘心法看来,竟是一位绝顶的剑术名家,怎么从未听人提起他的名讳呢?”
  就在他骇诧之际,那锦衣白发老人已经荡开一条空隙,冲到凌茜身边。
  凌茜似乎也微感一怔,轻声叫道:“老人家莫非是……”
  锦衣老人不待她把话说完,低喝一声:“休得恋战,你手中连弩怎不使用?快随老朽出去吧!”
  凌茜果然不再出声,反手插上长剑,端着连弩,绕身一阵扫射,身子却随那老人,飞快抢奔而出。
  锦衣老人带出凌茜之后,复又振剑杀人,凌茜飘身也上了墙头,一面用连弯射住追来的敌人,一面向陶羽笑问道:“羽哥哥你猜这老人是谁?”
  陶羽摇头道:“我正猜不透他的身份,茜妹难道认识他?”
  凌茜笑道:“我虽然不曾见过他,但却猜他必是……”
  刚说到这里,忽听秦佑失声叫道:“司徒老前辈,是你老人家来了?……”
  陶羽一震恍然道:“啊!他是一剑镇河朔司徒真如?”
  凌茜道:“一定是他,除了河朔一剑,天下谁有这般精深博大的剑术?”
  两人俱是既惊又喜,不片刻,但见飞云山庄高手阵容纷乱,二十多人中,伤了六七人,其余的不敢硬樱剑锋,纷纷望风闪避,秦佑和辛弟都跟着司徒真如神剑之后,安然脱出重围。
  凌茜持弩遥射,掩护着众人退出两湖分堂,临行时陶羽从怀里取出金顶会上所拟战帖,掷落院中,然后方才离去。
  大家奔行一阵,未见宋于非等追来,陶羽忙向河朔一剑施礼致谢,道:“多承司徒前辈鼎力为助,否则,今夜纵能脱身,难免要造许多杀孽。”
  司徒真如仰天笑道:“诸位少年英雄,个个逗人喜爱,即使老朽袖手旁观,凭宋于非他们数十人,也难困得住你们,只是老朽多年没有如此施为,一时间,竟忍不住手痒。”
  秦佑也见礼道:“自从张夏镇外一别,这些日子,感念殊深,前闻老前辈仗义出手,拯救少林无数弟子,只缘未值侠驾。空悬满腔驰敬无从上达……”
  司徒真如轻叹一声,道:“好好一个人,快别学这酸味冲天的虚礼,老朽适逢其会,在嵩山少林,目睹飞云山庄手段残酷,令人发指。所以这些时间中,老朽曾先后三次潜入崂山,一直暗中跟踪着陶天林,但跟了他这许久,却发觉单凭一已之力,实在无法摇撼飞云山庄根深蒂固的基业……”
  陶羽问道:“老前辈有何的见?”
  司徒真如摇摇头,道:“那陶天林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老朽自忖,难以胜他!”
  陶羽听了,默然垂首,顿时涌起无限烦闷,在他心想,司徒真如尚且自认不及外公,那么,泰山第三次武会,岂不吉少凶多?
  秦佑喟然道:“飞云庄主技似神人,这是不假的,但奇怪今夜他却一直没有现身出手……”
  司徒真如道:“你哪里知道,他昨夜突得警讯,已经连夜赶回崂山,要不然,今天岂有如此轻松?”
  秦佑忙问:“不知是何警讯,竟使飞云庄主亲自赶返峡山?”
  司徒真如道:“他突得密报,说中原七大门派掌门人,因为知道飞云庄高手尽出,崂山总坛空虚,正从峨嵋兼程北上,想趁虚突袭峙山总坛,以败黄山挫败之耻——”
  陶羽失声道:“真有这回事?难怪各派掌门人至今未能超到鄂州,难道说,他们真的迳自往崂山总坛去了?”
  凌茜也急道:“假如果真这样,飞云庄主亲自赶回去,他们岂不反吃大亏?”
  秦佑道:“趁虚直捣峪山,这主意不能说不好,但是,为什么咱们的计谋,飞云山庄总是很快就得到消息?”
  司徒真如接口道:“十大门派中,必有内好作祟,据老朽所知,这个消息,是被人用特别饲养的信鸽,暗中传报给两湖分宝乾坤手宋于非……”
  陶羽心中一动,不禁暗自忖吟道:“信鸽!信鸽,我们怎么一直想不到是这个简单传讯的方法?即飞鸽传讯的人,又会是谁? ”
  他原本有些疑心那内好可能是凌空虚渡柳长青,但今夜从柳长青浴血力战的情形看来,这个猜想,一定错了,那么,其余留在峨嵋金顶的七派掌门人中,谁会是飞云山庄的奸细?”
  沉吟良久,这个谜团总是拆解不开,于是叹了一口气,道:“血战一夜,不但未能救出伍老前辈,连易萍也陷在两湖分堂,咱们这一战,可说是一败涂地。”
  司徒真如却笑道:“你不用替伍子英和那姓易的丫头担心,伍子英已被陶天林带返崂山,易萍更有她师父董武护卫,决不会有什么意外。倒是各派掌门人迳赴崂山,这件事必须立刻设法阻止,否则,正好落在陶天林手中。”
  陶羽毅然道:“如今中原各大门派已联名下帖,邀约飞云山庄于元宵之日,在泰山举行第三次武会,司徒前辈何不移玉同往城外下处,共议善策。”
  司徒真如想了一会,摇头道:“这场最后决战,势已不能罢休,老朽一定在元宵日赶赴泰山与会。现在还是由我去一趟崂山,一则监视陶天林动静,二则阻止各派掌门人崂山总坛之行,好在元宵之期不远,叫他们迳往泰山,岂不一举两得?”
  陶羽拱手道:“能得老前辈古道热肠,中原武林,都将同沐厚恩。”
  司徒真如笑道:“老朽生平不善言词,更不喜客套,话已说在前面,泰山之会,老朽虽然参与,但自忖不是陶天林敌手,这份艰巨重任,还是落在你们肩上。”
  他顿了一顿,又淡然笑道:“老朽看你们都是可造之材,尤以这位秦老弟曾和老朽有五十招之缘,假如不嫌老朽倚老卖老,老头子还有一套压箱底的东西,倒可让老弟练剑时参照比拟。”
  秦佑闻言大喜,羞愧地道:“可惜晚辈已将老前辈所赐神驹,失落在海边小镇上,更蒙厚教,实在愧不敢当。”
  陶羽急道:“秦兄弟快别只说客套话,司徒前辈盛意成全,千载良机,失之可惜,咱们暂时先行一步,秦兄弟瑰宝得后,速来店里碰头……”
  司徒真如摇手笑道:“别走,老朽向来授招传式,不避人愉学,你们只管在一旁观看,如认为尚堪一记,何妨大家全记在心里。”
  陶羽等忙先道了谢,于是,司徒真如当场叫秦佑先将“达摩十二式元上心法”演练一遍,秦佑躬身应了,捧剑在手,小心翼翼从第一招“追风逐电”开始,直练到第十二招万流归源”
  收式,神凝气定,一派肃穆。
  司徒真如看罢连连点头,赞不绝口,当下接过短剑,将他数十年浸淫剑术独创出来的一套“斩光剑法”,细细授予秦佑。
  陶羽和凌茜在一旁全神注视那剑法中一招一式演变,看得入神,连天色已经渐晓,也毫未发觉。
  他们知道,司徒真如在此时此地,传授这一套精深奇奥的剑法,而且不避旁观,显然含有深意;也许泰山观日峰上,对他们将大有俾益……
  农历正月,北国天气,恰值严冬。
  从新年那一天开始,泰山左近,已开始飘飞起鹅毛大雪,十几天来,早将这名满字内的东岳,深深掩埋在一层厚厚的白雪之下。
  新春瑞雪,从来都是象征着平安丰年的,但今年这场大雪之下,却包含着无比凶险,无限恐怖。
  因为,元宵这一天,武林正道各派公推的盟主陶羽少侠,要与威震天下凡三十年的飞云庄主,在泰山观日峰上,举办武林第三次大会,一决生死存亡。
  这是个何等不平凡的日子,一个月以前,消息传遍天下,三山五岳,大江南北各门各派好手,就已经开始源源就道。有的跋涉万里,有的跨越戈壁,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地方,向东岳泰山进发。
  十五年前,罗伟以十七岁英年,命丧东岳观日峰顶,这件沉痛的往事,一直深深烙印在人们心中。罗大侠死得不明不白,何况又是那么年轻,因此,十五年来,不知引起武林中人多少怜惜的悲叹。自从那一次,中原武林,更深深沉沦在飞云山庄铁腕之下,敢怒而不敢言,过了十五、六年忍泪吞声漫长日子。
  现在,希望之火,却又在每一个正道武林豪客胸中燃起。
  陶羽比他的父亲更年轻,但也有比他父亲更奇特的际遇,同样在短短一年中,扬名天下。
  在峨嵋金顶独败八大门派掌门,这就像一分最可靠的保证,使天下久遭屈辱的武林正道,不期然为他而燃起希望之火,掀起无限衷心的祝福和祈祷。
  除了飞云山庄的人,自然是个个盼望陶羽能一战而胜,从此武林正义得伸,人们也挣脱了飞云山庄残酷的枷锁。
  然而,他们又不得不暗中替陶羽捏着一把冷汗,以他这么轻的年纪,如此短期的修为,他真能—举击败武功出神入化的飞云庄主陶天林吗?
  普天之下,除了四个人, 几乎没有谁敢这么全心信任着。
  这四个人,连陶羽自己也不包括在内。
  他们是凌茜、秦佑、辛弟和远在桃花岛的竺君仪。
  他们没有理由,没有凭藉,也没有任何私下的保证,但是,他们却深深相信,陶羽必能在观日峰上,一举击败陶天林。  这奇特的信念,就像他们深信自己有十个手指头一样牢牢留在他们思维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动摇——甚至陶羽也不能使他们改变这份信念。
  可是,—件不幸的事,却渐渐在无声无息地展开了……
  靠近泰山西南麓一处隐蔽的村庄上,这一天,忽然来了三男一女。
  这四个年轻陌生的客人,是由华山派当今掌门“九指姥姥”尹婆婆事先替他们安排,他们静静地来,静静地住下,一连五天,连房门都没有出过一次。
  村里百姓自然透着有些奇怪,但他们既然是尹婆婆亲自带来的客人,决不可能是什么坏人,因此,倒未有人大惊小怪。
  每天,这四个年轻而神秘的客人,总是静坐各人房中,一动也不动,像老僧入定,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第六天晚上,四人才不约而同聚集在一间房里,从他们脸—上神情看起来,每个人都必然怀着沉重的心事。
  其中一个少年首先打破多日来的沉寂,低声说道:“大哥,明天就是元宵了……”
  这一句话,像一粒石子,投进平静的池子里,顿时在各人寂静的心湖上,引伸出无限涟畸。
  另—个少年缓缓点了点头,忽然长叹一声,却没有开口。
  先前那少年又道:“据我几日来默悟,达摩十二心法和司徒俞辈的斩光剑法,实有许多可以揉合连用之处,明天武会上,我决定试上试。”
  另一个纹脸大汉接口道:“陶公子,咱也闷了好几天,总算把开山三掌又记熟了许多—
  —”
  少年插口道:“辛弟,记住以后要改称罗公子,大哥明天一战成功,马上就要恢复自己本姓,再也不姓陶了。”纹脸大汉咧开始笑道:“其实,姓是人的影儿,管他姓罗姓陶,有一个就行了,何必改来改去?”
  少年脸色一沉,道:“胡说,人各有宗,从前大哥不明自己身世,被人家改从陶姓,明天报却父仇,自然必须改过来……”
  那一直沉默着没有开过口的少年长长叹了一声,说道:“秦兄弟,别说下去,我心里烦乱得很。”
  在他身边坐着的女郎接口道:“羽哥哥,我这几天总听你在房里叹息,为什么要烦呢:
  柳前辈他们都说,这次泰山第三次武会,竟有远从漠北及天竺、南疆等地的人赶来,比十五年前第二次武会还要热闹,只消等过了明天,你就……”
  少年突然用力摇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黯然一叹,道:“你们都把明日之会,看得太容易、太简单,可是,万一我不是外公对手,又像十五年前我爹一样,死在他掌下呢!”
  女郎脱口道:“不,羽哥哥,你决不会败给他,决定不会的……”
  少年惨然一笑,道:“也许不会,但也许会,我外公技拟天神,连司徒前辈都自叹不如,你们想想,我又能强过司徒前辈吗?”
  说到这里,忽然一顿,也微微扫了三个知友一眼,见他们都默默未再反驳,不禁又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继续说道:“生死之事,原本不在意中,但明日的事,谁也无法逆料。万一我不幸失手而死,你们要好好安慰君仪和照顾她的孩子,我和她虽仅有夫妻之名,但她遭遇那么可怜,尤其秦兄弟和茜妹,更应该多多护卫她,如果她愿意给孩子改姓,就由她仍旧姓宫好了……”
  三人不待他说完,都忍不住齐声打断他的话头,道:“这是什么话?你这说,传到竺姑娘耳中,岂不把她气死?”
  陶羽也就未再说下去,但他嘴角暗含苦笑。却似有许多话,也都不想多说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对秦佑和辛弟道:“明日清晨,你们务必先赶往峰项去,免得柳前辈他们久候,辰时以前,茜妹会陷我准时赶到的。”
  秦佑嘴唇张了两张,却未出声。
  陶羽问:“秦兄弟,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秦佑摇摇头,道:“没有,总盼大哥不要想得大多,明日准时抵达,不知有多少人都等着瞻仰大哥的风采哩!”
  陶羽含笑颔首,道:“放心吧!你们应该早一些休息,明晨早去,咱们在峰顶再见。”
  秦佑和辛弟站起身来,告辞出房,自回另一栋客房歇息。
  陶羽待他们去后,忽然热泪盈眶,低头假作整理发髻,举袖偷偷拭去泪水。
  凌茜瞥见,蓦地从心底掠过一丝不祥之感,低声道:“羽哥哥,你为什么要伤心呢?”
  陶羽强颜一笑道:“我何曾伤心,你别乱猜……”但说到这里,两行热泪,却不期然夺眶而出。
  凌茜一把抱住他的肩肿,哀声道:“羽哥哥,我不要你难过,你心里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吧!千万不要闷在心里。
  陶羽黯然拭去泪水,喃喃说道:“我心里乱得很,明日一战败固可悲,纵或胜了,茜妹,你叫我怎能下手杀死外公?自从在爹爹坟前见了娘一面,至今未得她老人家片语只字,假如明天我杀了外公,对她老人家来说,岂不是太过份了么?”
  凌茜忍不住也位道:“可是,你外公当年杀了你的生父,难道她老人家不难过?何况,你不杀他,他也要杀你。”
  陶羽痛苦地摇着头,道:“这几日,我真是无时无刻不为此事困恼难决,唉!老天也未免太残忍,意使我无论生死,都注定要作天下不孝的人。”
  凌茜一面替他拭泪,一面柔声道:“不,你虽然叛逆了外公。却是为了武林正义和杀父大仇,于公于私,都是大忠大孝,她老人家一定不会因此责怪你的。”
  陶羽长叹道:“我真恨不得在今夜见她老人家一面,究竟她老人家要我怎么做?能当面问问她老人家,生死也就有所遵循了……”
  他喟然悲叹几声,轻轻推开凌茜,道:“时候不早了,你回房去休息吧!让我静坐一会儿。”
  凌茜仰起泪脸,低问:“你答应我不许再伤心!”
  陶羽惨笑一下,点了点头。
  “答应我好好调息,明天武会之上,要全力以赴!”
  陶羽莫可奈何地又点点头。
  “我不要你胡思乱想,更不要你死,羽哥哥,你应该想想我和竺姐姐,要是你死了……”
  陶羽猛觉深深一震,连忙强笑道:“别说傻话了,好好的,我怎会去死呢?去休息吧!明天难免一场血战,咱们都应该多多调息才对。”
  凌茜缓缓站起来,叮嘱再三,方才移步出房……
  她的房间就在陶羽隔壁,回房之后,仍有些不放心,但倾神听了一会,见陶羽房中己无声息,这才松了一口气,自己盘膝运功调息。
  过了顿饭之久,凌茜气转百骸,正将步入天人交会的境地,倏然间,忽听得隔壁陶羽房中,传出一阵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响。
  凌茜骇然一惊,拧腰跃了起来,侧耳再听,那急促地声响竟然越来越沉浊,就像是一个临死的人,正作垂死前痛苦的挣扎。
  这—惊,真是非同小可,她一旋身,如风般夺门而出,举掌轻击陶羽的房门,叫道:“羽哥哥,羽哥哥,你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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