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庸《感天录》

第十九章 柔肠寸断

作者:高庸  来源:高庸全集  点击: 
  陶羽随伍子英赶到海边,已不见五艘大船,波光月影之下,只见五团暗影,冉冉向南远去……
  他痴立在海边,不禁跌足悔恨,道:“唉!我……我真的来得太晚了……”
  辛弟怒声说道:“那店伙计骗得咱们好苦,分明刚走,他怎说午问已经走了?”
  伍子英道:“他只是听人传言,自难作准,不过桃花神君既然午前已到,不乘正午大潮开船,却一直迟到子夜,这事倒有些蹊跷………
  辛弟道:“什么溪跷不溪跷,那老头儿本不是什么正派人,要非公子喜欢他女儿,咱叫他尝尝‘开山三掌’的滋味。”
  秦佑喝道:“辛弟,不许你胡说……”
  这时夜色正浓,那五艘大船,渐渐只去得仅剩五个黑点,海面风力越来越劲,刮得五人衣衫猎猎作响。
  陶羽扫目一瞥,见海边紧靠着一排薄底快船,正随着海浪,不住地摇晃起伏,心念一动,便问辛弟道:“你会驰船吗?”
  辛弟咧开嘴笑道:“不会驾船,还能称无毛族武士?”
  陶羽招招牛道:“跟我来……”
  领着辛弟,如飞奔到船边,匆匆解了一艘快船,两人便跃了上去。
  秦佑大惊,叫道:“陶大哥,船这么小,怎好驶出大海,要追,咱们可以另雇大船!”
  陶羽一面命辛弟撑起风帆,一面答道:“我只求见她一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如能追上,不久就可返来,你们请在镇上等我……”
  说到后面两句,小船已趁风驶出一箭之外。
  辛弟自幼在无毛族中,练就一身出神入化的驶船技巧,尤其驾驶这种与独木舟相似的军帆薄底快船,更是得心应手,那帆船趁着北风,风帆饱涨,其势如箭,转瞬己驶出数十丈远。
  陶羽立在船头,用手拢目,凝神而望,但见白浪滔滔中,前面那五艘大船,也扯满风帆,乘风破浪,行得甚快。
  他焦急地问辛弟道:“你看咱们能追得上吗?”
  辛弟一手撑舵,一手握着帆索,咧嘴笑道:“放心,咱们船比他们轻,一定追得上,但公子最好坐下来,这样站着,一个不小心,会被浪头卷到海里去的……”
  陶羽轻叹一声,缓缓坐下,两眼却仍是毫不转瞬地注视着前方。
  船离岸越远,速度渐增,浪潮也越觉汹涌。
  他此时心潮澎湃,似比海浪犹甚,一年以前,他雇舟出海,追赶“海天四丑”,途中船翻落海,飘流到荒岛上,方能得遇奇缘。那一次的追逐,关系他整个命运和人生何其重大,想不到一年以后,又匆匆泛舟出海,重又经历一次海上的追逐。
  这一次,虽然追赶的不是“海天四丑”,但它势将影响他的命运和人生,也许并不在“海天四丑”之下,四丑无意中将他导引到身世的迷团里,而凌茜却关系着他的未来和幸福。
  一年前追不上四丑,反而得逢奇遇,使他从此拨开迷人的云雾,窥探到自己的来历和身世,现在如果迫不上凌茜,或许他将会从此陷入痛苦的深渊,永远失去生的趣味。
  海上北风正烈,小船鼓浪前行,其速如飞,渐渐地,陶羽已可清晰地望得见前面那五艘大船的帆桅和高耸的尾舱。
  显然,他已经逐渐要追上它们了。
  然而,这刹那间,陶羽忽又生出一丝畏缩之感来。
  追上了大船又怎么办?假如“桃花神君”凌祖尧不准他跟凌茜见面,假如纵能见面,凌茜却不听他的解释,那时又怎么办呢?
  倘或果真这样,倒不如不相见的好,可是,那哽在喉中的话,他又觉不向她倾吐不快。
  夜,越来越深,与大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船首拍打着浪花,一声声,那么震人心弦,陶羽的心绪,也越来越乱……
  他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前面的三桅大船,以及船尾悠然散开的白色浪花,再过一会,帆桅和绳索也逐渐映人眼帘,海风带来低沉的“依呀”声,那是大船随风摇摆时发出的音响。
  但,那五艘大船,像五条黑膝膝的海兽,船上不见灯火,也未闻人语。
  陶羽手里紧握着竹篙,篙头有铁制的弯钩,这本是船家用来旋泊或拢岸时用的,此时恰好可以当作钩连大船的工具,他双目的的前视,第一件事,想知道凌茜究竟在那一条船上,海涛之声虽大,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底狂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船与船的距离,渐渐接近,接近,又接近……
  小船迅速靠近其中一艘大船,辛弟忽然沉声叫道:“公子,钩住它……”
  陶羽举起竹篙,轻轻一探,搭住大船船尾舱舷,辛弟快捷地落下风帆,跃了过来,扣住舷边,一翻身,已经登上大船。
  那船尾舱顶上有个撑舵的水手,但觉黑影方才一晃,连“是谁”还未喊出口,便被辛弟手起掌落,登时劈落海中。
  陶羽沉声道:“辛弟,不许随意伤人……”说着,也忙用长绳紧住小船,急急攀上大船。
  辛弟笑道:“若不杀他,被他叫嚷起来,岂不坏了大事?”
  陶羽低声叱责道:“我只求见她一面,把心里的话说明,便立刻离开,你别替我多造杀孽,快回小船等我。”
  “也使得,但这几条船上,除了凌姑娘,再没有一个好人,公子多多小心,如有变故,唤我一声,我立刻上来。”
  陶羽看着他跃下了小船,忙又拾起一根绳索,将舵柄缚住,不使船只改变方向。这才举目打量,只见船上一片黝黑,并无人影,只有尾舱之下,有扇木门,紧紧闭着,门缝里似有一线微弱的灯光。
  他轻轻走到门外,向里一望,舱中散置着一些桌椅,仿佛是间客舱,客舱低壁,垂着极厚的绣帘。
  陶羽举起右掌,缓缓按在门上,但却感觉心头狂跳难抑,掌心微微透出冷汗,内力提聚又散,终于废然垂下手臂来,暗叹道:“见了她又怎么办呢?这件事,叫我应该从何启口才好?”
  正当他犹豫迟疑之际,忽见舱中绣帘一掀,出现三个娉婷的人影……
  陶羽眼中斗然一亮,敢情那最前面一个绿衣女郎,无巧不巧,正是凌茜。
  只见凌茜幽幽踱进客舱,随意拉了一把椅子慷懒地坐下,向身后紧紧跟着的两名彩衣少女挥手道:“你们一步不离跟着我干嘛?现在船都到了海中心,难道还怕我会跑掉吗?”
  其中一名彩衣少女笑道:“公主这么说,叫婢子们如何担当得起,这是岛主的令谕……”
  “岛主,岛主,你们心目中就知道岛主,连一刻清静也不肯给人,告诉你们,我心里烦,睡不着!”
  “公主心烦不想睡,婢子们就陪公主说说闲话,解解闷不好么?”
  “谁要你们解什么闷,只求你们别看得我太紧,让我独个儿清静一会,就感激不尽了。”
  那两名彩衣少女互望一眼,又笑道:“既是这么,婢子们只在旁边侍候,不出声儿就是。”说着,果然退了一步,远远垂手恃立。
  凌茜长叹一声,道:“唉!你们真把我当贼似的守着,我若是决心想死,你们又怎能拦得住呢……”
  彩衣少女闻言神色齐变,不约而同又跨进了两步,柔声道:“公主,您是个聪明人,怎会这样痴呢?岛主在途中候了他一整月,又在海边多留了一整天,他要是个有情的人,那有不赶来的道理?公主为他憔悴如此,更生出这可怕的念头,未免太不值得了。”
  陶羽在门外听见,泫然欲泣,暗自颔首忖道:“凌姑娘啊凌姑娘,陶羽何德何幸?真的不值得你如此一往情深,何况,我现在已经……”
  思忖未己,却见凌茜幽幽说道:“你们懂得什么,一个人的心,只能交付给一个人,我的心早已交给了他,别说一月两月,便是一百年一千年,也永远无法改变的。你们守住我的人,却守不住我的心,不能见他一面,便是回到桃花岛,仅也是—条死路……”
  彩衣少女骇然道:“公主快不要这般想,世上男子难道只有陶公子一个人……”
  唉!……
  凌茜黯然摇头,低声喃喃道:“……邂后一面情寄处,天下钗环尽无光……男人对女人如此,女人对男人何尝又不如此,唉!这些话对你们说,你们也不懂……”
  陶羽听到这里,真情激动,热泪横流,暗道:此生得此红颜知已,虽死何憾?可惜我如今不由自己,只怕唯有辜负你一片深情……
  站在舱外,一阵悲一阵愁,不觉痴了。
  正在这时候,忽听船尾传来辛弟的叫声:“公子,见到了没有?”
  这这声呼叫,不但把陶羽吓了一跳,连舱中的凌茜和两名彩衣少女也同吃一惊,凌蕾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凤目中顿时精光四射,泛出无限惊色!
  但她脸色迅即平复如常,淡淡一笑,道:“你们去看看,不知谁深夜还在外面叫嚷?”
  那两名彩衣少女互望一眼,欲要离开,怕她独自一个人会做出傻事来,不去察看,又放心不下,竟似十分为难。
  凌茜看在眼里,明眸一转,又自笑道:“你们胆子真小,不愿出去,难道不好在窗口问一问?”
  其中一个彩衣少女急应一声,迅速走到窗口,举起纤掌,推开了窗盖……
  那知正当她才要探头向外张望查问,忽听身后微樱一声,急忙回顾,却见另一个彩衣少女,已被凌茜出其不意制住了穴道,颓废地倒在舱板上。
  她骇然失措,失声惊讶道:“公主,你……”
  凌茜一言不发,香肩一晃,又欺到她面前,五指中钩,闪电般向她时间“曲池”穴上疾扣而到。
  这少女显然一身武功也不同凡俗,左肩飞也似一塌,莲足斜划,竟被她闪躲开凌茜一抓,紧接着右臂疾扬,倔指轻弹,一溜红光,破窗飞射了出去。
  那红色光芒射丈余,“啵”地迎风爆裂开来,洒了满天灿烂彩幕,冉冉坠落海中。
  其余四艘大船上见了这枚信号彩弹,顿时人声鼎沸,灯光通明,十余盏孔明灯,齐向这边照射过来。
  凌茜己无暇再制服那名彩衣少女,反手一掌,拍熄了灯火,并迅即拉开舱门——
  门开处,陶羽迎门而立。
  四目相对,彼此先是一怔,眼中都满蓄着莹莹泪光,凌茜反手扣上舱门,望着陶羽,带泪嫣然一笑……
  陶羽低声道:“我……我来了……”
  凌茜前奔几步,张臂将他一把抱住,竟然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道:“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会来,啊!他们骗我,说你中了毒,我也知道那不是真的,你是我的,我不要你中毒,我要你永远跟我在一起……”
  她显然激动万分,口里喃喃不绝,又哭又笑,紧紧依偎着陶羽,仿佛世上除了她和他,已经没有第三个人。
  然而,呼喝声、落帆声、转舵声……这时正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乐章,孔明灯不住向这艘船上搜索,舱里那两名彩衣少女也已破门而出,船头上另一间舱中,又奔来七八名彩衣少女,个个执着兵刃,将他们围住。
  但她们却不敢擅自出手,那被制穴道的少女含泪道:“公主,求求你,给婢子们一条生路——”
  凌茜和陶羽对四周情形,恍如未觉,陶羽轻轻替她拭着泪水,低声道:“我来见你,有一件事,必须向你解释……”
  凌茜却急忙掩住他的嘴,道:“我不要听解释,你来了就是最好的解释,我不会相信那些话……”
  陶羽叹道:“唉!这事我如不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可是,叫我如何说起呢?”
  四周彩衣少女见他们不闻不问,又不敢妄动,只好一连又放起几粒彩色号弹,海面上霞光四射,升出朵朵光花,左右两艘大船,已掉头驶了过来。
  蓦地一条人影,从船尾飞跃而至,厉声吼道:“公子,还不快走,等人家来活捉吗?”
  陶羽和凌茜—惊,才从迷惘中醒来,凌茜道:“你的船在那里?”
  陶羽尚未答话,辛弟已大声应道:“船在后面,你们快些下船,这群婆娘,交给辛弟好了。”
  四周彩衣少女哄然而上,长剑纷举,辛弟猛地一声大喝,一招“裂山碎石”,迎面推出。
  但见狂飚起处,娇呼声声,那些少女怎挡得他如山似海般雄浑掌力,当场便有两三人震落海中。
  凌茜拉着陶羽,飞步向船尾便跑,辛弟双掌抡动,独力断后,那些彩衣少女奋不顾身地扑上来,直被辛弟左一招“五鬼开山”,右一招“石破天惊”,扫得有彩影纷飞,娇喊一片。
  他回头一看,陶羽和凌茜都已经上了小船,这才腾身跃落,挥掌切断长绳。
  但这时候,另外两艘大船却已迎头拦住小船的退路,其中一艘船头上站着宫天宁,另一艘船头上,并肩立着陆完陆方兄弟。
  辛弟跌足道:“叫你们快些,你们偏只顾说私心话,现在让他们断了退路,少不得又要费些手脚。”
  他把陶羽和凌茜安顿在船中,自己提了竹篙,挺立船头,指着那两艘船,厉声喝道:“不怕死的,只管上来。”
  “陆家双铃”默不作声,官天宁望见凌茜依偎陶羽怀中,妒念大起,喝令船家道:“撞他的船,撞翻了再捉活的!”
  那艘三桅大船略一歪舵,船头便对准小船撞过来。
  辛弟飞起竹篙,向大船飞点而至,宫天宁拔出长剑,迎砍竹篙,辛弟怒起,反手一篙扫去,虽没有扫中宫天宁,却把大船头上的一根帆桅,拦腰打断,“哗啦”一声,倒入海中。
  船上的人一见这大汉勇不可当,纷纷向后闪避,两船一错而过,竟未撞中。
  辛弟弃了竹篙,跳下船舱,准备扯帆,不想这时北风正强,风帆才扯起一半,船身已被海风吹得倒退了十余丈,辛弟气得抛了风帆,又去摇橹……
  陆完陆方的船,恰好驶到,陆壁从怀中取出钢铃,高声道:“留下公主,放你们自去……”
  辛弟接口骂道:“放屁,留命可以,留人却不行。”
  陆方举起手来,略一振腕,那枚纯钢打就的“金铃”,发出一串“叮叮”脆响、但他钢铃尚未出手,陆完忽然低声说道:“老二,伤了他们……”
  陆方道:“理会得,但这小辈公然持强劫人,未免太狂,应该教训教训他!”
  说着,一抖手臂,那枚钢铃“嗡”地划破夜空,迳向辛弟射来。
  辛弟正全力摇着橹,忽听一阵悦耳响声,有个黑忽忽的东西飞快射近面门,心里暗吃—
  惊,骂道:“他妈的,这是什么怪物?”左掌疾翻,迎击而上。
  陶羽忙叫道:“不可硬撞它——”
  他话声方出,辛弟的掌力已与那钢铃接触,钢铃被他掌力一拨,“叮吟”一声,笔直射向半空。
  辛弟笑道:“老家伙原来是卖草药的郎中,身上带着铃铛……”
  谁知话未说完,蓦觉脑后风声飒然,那枚钢铃竟突然绕空半匝,闪电般射到脑后。
  辛弟吓了一大跳,慌忙伏身闪避,只觉头皮一阵凉,那钢铃贴着他的光头掠射而过,仅差分毫,就将在他头上开个肉洞。
  他惊惊然出了一身冷汗,刚直起腰来,耳中铃声大作,钢铃又已折射回来,由右向左,挟风而到。
  如此三数次旋绕,钢铃都不离辛弟近身一尺以外,登时把他扰了个手忙脚乱,小船失却控制,尽在海面上打转。
  宫天宁见了大喜,急急指挥船家掉头,又来撞那小舟辛弟全神在应付那诡异难测的钢铃,未防宫天宁催舟又到,一时指手不及,“轰”地一声,三个一齐跌进大海,那小船也当场被撞成了碎片。
  陶羽跌落海中,手里还紧紧捏着凌茜的柔荑,他拼命用另一只手飞舞挣扎,叫道:“辛弟!辛弟!你在那儿——”
  辛弟没有回应,耳傍却听凌茜的声音道:“快闭嘴,吸一口气。”
  陶羽深深吸进一大口气,但觉凌茜反腕握着他的手,拉着他一直向下沉,向下沉,他心里不禁泛起第一次船破坠海时的可怖经验。暗想,这一次一定完了,可恨父仇未报,又害了辛弟和她,我真是个不祥的人啊!
  他很想松开凌茜,以免因为自己不识水性,反而连累了她,但是,他忽然感觉到,却是自己被凌茜紧紧拉住——
  忽然脚下一软,竟触到坚硬的岩石!
  他不能开口说话,急忙睁开两眼,但觉置身之处,仿佛已是海底,光线阴沉,寂然无声,乃是一片死寂而幽深的凸崖。
  而凌茜正用左手挽住他,右手和双腿划水.见他睁开眼来,向他嫣然一笑,做个手势,好像教他学她的动作,划水行动。
  陶羽已身负绝世内功,一口气足可支持顿饭之久不散,这时他才恍然记起,凌茜自小在桃花岛长大,终日与海为邻,难怪竟如此沉着,一些不慌。
  于是,他也开始依照凌茜的动作,手足展动,划水而行,果然微一挥臂挟腿,身子便浮升了许多,同时,也能缓缓移动前进了。
  他不禁忘了恐惧,全力舞臂伸腿地划着,只觉整个身体,正疾速地向上浮升。
  不到片刻,“哗”地一声,头部己冒出水面,凌茜的声音又在耳傍叫道:“换气,再向下沉……”
  陶羽如言吐气吸气,藉机扫目向海面上—瞥,敢情已游到距那四艘大船十丈以外,大船上灯火人声隐约,正在海面上搜寻他们的踪迹呢!
  凌茜拉着他重又闭气潜入水中,一刹地,便又沉到海底陶羽有一次经验,心情已平静下来,一面学着凌茜,划水潜水,—面打量海底情景,似觉这儿的水并不太深,而且那海底略显倾斜,地势好像在渐渐向上。
  —口气将尽,两人重新浮出海面换气,却已经望不见那五艘大船的影子了。
  反复地使用着同—方法,下沉、划行、上浮、换气……
  每—换气下沉,从水面沉到海底的时间,越来越短,下意道:“想不到这鬼地方什么也没有,咱们明天开始编一只木筏,搬到附近大一些的岛上去住!”
  陶羽未置可否,其实他心里也正自算着应该怎样离开这荒岛,他身负血仇,更肩承着武林机运,父仇未报,难道当真与凌茜在海岛上度过一生?
  辛弟生死不明,秦佑和竺君仪正在企首引颈等候,泰山峰顶,埋葬着他含冤惨死的父亲,飞云山庄还有他的慈肾……他岂能逃避匿居在海岛之上?
  只是这些心事,对正陶醉在一片欢愉中的凌茜,一时却无法启齿。
  这一天,他们携手倘徉海边,并肩眺望远处变幻的云霞,欢乐的时光过得真快,日尽夜临,他们依偎坐在沙滩上,凝视夜空繁星如织,凌茜悠然沉醉在爱的网罗中,几已忘了置身何地。
  她一只手玩弄着沙粒,一只手支撑着慵懒娇躯,十余年来少女绮丽的美梦,仿佛在这一天,才算真正实现了。
  陶羽默默坐在她身边,海浪轻柔地在他脚下拂过,他痴痴看着沙粒被凌茜捧起,又在她指间漏尽,就像如烟年华,消失得那么无声无息。
  良久,他忽然忍不住低低叹息—声——
  凌茜轻问道:“为什么要叹气呢?……想谁呢?”
  陶羽黯然道:“我孤零—生,世上值得想念的人,寥寥可数,但是有件事,一直耿耿在心里,总想说出来,又怕你会生气。”
  凌茜天真地笑道:“我一定不生气就是,你只管说吧!”
  陶羽迟疑半晌,然后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正色问道:“茜妹,你真的愿意我们就这样永远住在荒岛上,与世隔绝终老—生吗?”
  凌茜微有些诧异地道:“这有什么不好呢?”
  陶羽叹道:“假如我们都是出世离尘的高士,这样固然没什么可惜的,咱们毕竟只是两个平凡的凡人,有许多事,许多人,我们没有办法摆脱开,终有一天,仍免不了重坠尘世…
  凌茜道:“我却不这样想,只要有你在一起,不管它红尘也好,仙境也好,对我来说,全是一样。”
  陶羽激动地点点头,道:“你的深情,人寰罕见,但除了我以外,难道就没有值得你怀念的人和事了吗?譬如说桃花岛和令尊——”
  凌茜笑起来道:“桃花岛是我生长的地方,爹爹是我的亲人,自然值得去怀念,但他们跟你并没有冲突啊!我忘了告诉你,爹爹心里对你很好,要不然,他怎肯在途中多行了半月,又在船上候了你一整天……”
  陶羽凄然道:“你们如此错爱,越令我惭愧不安,老实说,我是不值得你们如此对待的。”
  凌茜偏脸娇笑道:“为什么?”
  陶羽长叹一声,垂下了头,道:“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错蒙你们厚爱,可是,我已没有福份接受了,因为……因为……”
  凌茜睁大眼睛,急声问道:“因为什么?你说呀?”
  陶羽把头垂得更低,用一种低微得不能再低微的声音说道:“因为——我已经有了婚约了!”
  “什么?”凌茜从沙滩上一跃而起:“你跟谁有了婚约?是竺君仪?”
  陶羽毅然点了点头,道:“我千里赶到海口,又从海口驾船追上你们的大船,目的便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我知道,这一定会使你伤心,可是,我却又不能不对你说明——”
  他总算把心里埋藏的话吐露出来,无论后果如何,在精神上说,总似解脱一层负荷,说完之后,长长松了一口气。
  凌茜却被这突然的事件惊得呆了,痴痴望着大海,目不转瞬,慢慢从眼眶中流下两行情泪,口里喃喃地道:“果然是真的?他们没有骗我,这件事竟是真的……”
  陶羽深情地轻抚着她的手,道:“我本不应该把这件事对你说,但你对我一片深情,令我羞愧无地,假如我再欺骗你下去,将来的痛苦,也许更胜过今天!”
  这些话,凌茜好像一句也没有听见,只是一味摇着头,自语道:“这不会是真的,他们一定在骗我……”
  陶羽大感愧悔,嘎咽着道:“是真的,可是,我有不得不娶她的缘故……”
  凌茜喃喃道:“缘故?缘故?不能不娶她的缘故?”
  陶羽该然泪下,道:“是的,你不知道,她……她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凌茜浑身猛然一震,飞快地从陶羽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失声叫道:“你说什么?她已经……”
  陶羽黯然点头,道:“她已有一个月的身孕,这就是我不得不娶她的原因……”
  凌茜疾退两步,凝目向陶羽上下注视,目光中尽是骇异和惊惶,过了片刻,突然“哇”
  地一声痛哭失声,掩面拔足狂奔。
  陶羽忙拦住她,道:“你……你听我说,这件事……”
  凌茜奋力一摔,挣脱他的手,肩头晃处,人已奔出十余丈外。
  陶羽在后面紧紧跟着,好在这岛并不大,她狂奔一阵,穿过岛中椰林,又到了海边,于是掉头沿海而奔。
  她轻身之术原极高明,此时发狂般疾奔,真个捷逾飞鸟,不过顿饭之久,己围着海滩绕了两匝。
  陶羽一直全力跟在后面,他深知她伤心过度,假如不让她把压抑在心底的悲伤发泄出来,也许反致病祸,所以并不阻止,只是遥遥随着,不使她做出激烈的事来。
  其实,他心中痛苦,又岂在凌茜之下,只不过这件事乃是他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既然承担这副感情的重担,便是再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凌茜狂奔足有半夜,方才力尽摔倒在沙滩上,双手捧着脸,放声大哭。
  这一场痛哭,直到东方泛白,才声嘶力竭而止,沉沉睡去,陶羽轻轻拭去脸上泪水,在距她三丈左右的地方席地坐下。但他却不敢休息,只闭目略作调息,便起身去摘了几颗椰子,悄悄放在凌茜身边,然后又退到三丈外坐下静候。
  天亮了,阳光照射着沙滩上凌茜的身子,像一团蟋伏在地上的绿色海草。
  微风拂过,扬起她柔而细的秀发,一丝丝,一缕缕……
  她一动未动地伏在沙滩上,远看就像一具随着潮水飘来的尸体,但陶羽知道她是悲愤过度,经过一夜狂奔痛哭,发泄之后,反倒再无大碍了。
  直到近午,凌茜才悠悠醒来,坐起身子,就此目不转瞬地望着大海,对身边的食物,及远处的陶羽,都未曾一顾。
  陶羽也不敢去惊动她,只跟着痴坐凝望大海,海上白茫茫不见任何船只或飞鸟,倒有些跟他此时脑中空白十分相似。
  不知不觉,天又入夜。
  凌茜抱膝痴坐如故,面对大海,又坐了整整一夜,不言不食,也没有再哭泣。
  陶羽渐觉事态严重,忍不住站起身来,缓缓移步向她走去 谁知才走了三五步,凌茜突然冷冷地道:“不要惹我!”
  陶羽见她终于开口,忙停步说道:“我后悔不该告诉你这件事,可是,如果要我永远欺骗你岂不更加对你不起?”
  停了一会,他见凌茜并不回答,于是又道:“我不怨你如此恨找,只求你珍惜自己身体,今生我亏负你太多,但愿来世变牛变马,报答你的情意……”
  凌茜仍是不答,凝目望着大海,好像是没有听见。
  陶羽长叹道:“我只是个不值得爱的人,却浪费了你可贵的爱情,唉!这世间对我既然如此厚?为什么偏偏又如此残忍地安排?”
  凌茜充耳不闻,毫无反应,太阳缓缓从海天相接处升起,她已经整整痴坐了十个时辰以上,连身子也没有移动一下。
  陶羽含泪又道:“你恨我打我都可以,只求求你别这么折磨自己,两天了,你一点东西也不肯吃吗?”
  凌茜突然跃起身来,回头向岛中便走。
  陶羽不解她要做什么,忙蹑踪跟了过去,叫道:“茜妹,你……”
  却见凌茜迳自奔到一株树边,竖掌如刀,振臂一挥,那株足有海碗粗的大树,竟被她一挥而断,“轰”然一声倒了下来。
  她片刻也不停,默默行到另一株树下,双掌连扬,“轰”地又将这株大树也劈倒地上?
  她一口气劈倒了十余株大树,已累得娇喘不胜,原来她数日未进一点食物,纵然武功再高,真力也显得不继,但她却不肯休息,又把那些树上枝叶一一剔除,拖着树干,并放在沙滩上。
  陶羽虽不知她意欲何为,见她疲惫不堪,兀自不肯停歇,忙也动手帮她搬运树干。
  凌茜亦不理会,采来些长藤,合着剥下的树皮,揉搓成—根根的绳索,开始把那些树干,编扎在一起。
  陶羽这才恍悟她是因伤心绝情,不愿在岛上多留,欲编扎木筏,泛海回桃花岛去。
  他望望身后浩瀚无垠的大海,心境顿感沉重,旨因他既不便阻止她离开荒岛,又不能眼看她仅用一只脆弱的木筏。冒险渡过大海?
  几经思索,不觉又发出一声长叹,喃喃道:“我自知罪孽深重,永难获你谅解,我对你的一片心,唯天可表,只盼你回到桃花岛之后,能够快乐幸福,对人世我也就再无遗恨了。”
  凌茜忽然仰起头来,深深注视陶羽一眼,一双明眸之中,滚动着晶莹泪水,嘴唇牵动了几次,却没有吐出一点声音……
  隔了好一会,两滴泪珠,终于夺眶而出,滚落在衣襟上。她咬了咬嘴唇,重又低头加紧编扎起木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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