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松躲在楼前树上,其距离虽在丈余之外,但平台上一举一动,莫不看得清清楚楚,越看心中越是纳闷,乃因从那老妪的言谈举止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令人不敢相信她就是名震武林“祁连鬼叟”的武学传人。
但是,使女们口口声声称她“老夫人”,难道不成韩家寨后园中,住着两个“老夫人”
么?
正想着,却见那青衣老妇已小心点燃了线香,坐在香案侧开始敲起木鱼,喃喃念起经来。
韦松颇感失望。正想离开,谁知却发现一件奇事。
原来那老妇自从燃起线香之后,低首垂目低诵经卷,看似无甚奇特,可是,韦松却发现那线香冒起的青烟,迎风凝注,丝毫不散,而且,正源源不绝被青衣老妇吹入鼻孔中。
烟雾遇风不散,已经奇怪,更怪的,是那老妇一边念经,一边吸入香雾,才不过盏荣光景,脸上龙钟老态居然渐渐消失,目光变得税利有神,声音变得沉稳有力,甚至木鱼声响,也声声震耳,荡人心弦。
韦松大吃一惊,屏息不敢妄动,眼见那老妇很快把一卷经册念完,线香恰好燃尽,时间也过了半个时辰,突然放下木鱼,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简直与先前判若两人。
青衣老妇如饮醇酒,如服甘露,立在平台上,略一舒展手脚,全身骨骼不住“格格”作声,长嘘一口气,双目中神光激射,竟散发着两道碧绿慑人的光芒。
她离案长身而起,双臂一伸,身形呼地冲天拔起,激升到四五丈外,半空一个转折,由上冲之势化作平飞,轻飘飘落在花园中,突然展开脚步,踏花越树而行,快得像一缕青烟,向园外飞驰而去。
韦松一怔,转眼已不见了老妇人影,当下未及细想,也从树顶激射落地,循那老妇所去方向,伏腰疾追。
瞬息间,越出后寨庄墙,远远但见青烟滚滚直入乱山,其速如飞,所行途径和方向,正是马玉龙引韦松去过的那座峰头。
韦松不敢怠慢,尽力将北天山神手头陀所传“神行缩地法”施展到十二成,才勉强跟前面那青衣老妇保持着十丈左右距离。
他既骇又惊,心头噗噗狂跳,又怕行迹被老妇发觉,待好到峰下,已累得出了一身冷汗。
越过峰腰,倏听峰顶怪啸之声,震耳欲聋,那青衣老妇正在峰顶上手舞足用,扬掌挥拳,展开一套招式怪异的掌法。
韦松不敢走得太近,看不清那些招式形态,但却不言而知,那老妇定在演练一种邪门功夫,因为她掌影人影越演越快,片刻之后,只见一团黑影在峰顶滚来滚去,已无法分辨一招一式了。
突然,人影一敛,老妇仰面发出一声怪啸,满山草木,尽被震得籁籁颤抖,韦松一望之下,直吓得目瞪口呆,原来那老妇整个面目双手,都变得苍白毫无血色,几与一具活尸一般。
青衣老妇似已力不从心,挺身卓立山头,遥对北方,深吸深吐,调息了好一阵,肤色才慢慢恢复了本来颜色。
这时候,突然一条人影疾掠而至,几次起落,已达峰顶,急声叫道:“师父!师父!”
青衣老妇缓缓转过面来,喘息着道:“玉龙,你也到这里来做什么?”
人影敛处,果然是马玉龙,只见他神情焦急地向四面望了—眼,沉声道:“师父,快请回去,大师兄已迎了万毒教两位护法来庄,正要到后园拜谒您老人家呢!”
青衣老妇脸色一寒,道:“你是说欧阳双煞来了?”
马玉龙点点头,道:“正是他们。”
青衣老妇仰面向天,吃吃地笑了起来,满脸不屑之色,道:“欧阳兄弟奸如狡兔,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明知老身多年不问外事,偏要寻上门来,定有所求,你回去说,老身礼佛谢客,不见也就罢了。”
马玉龙苦笑道;“徒儿早替您老人家回过了,无奈两位师兄从旁吹嘘,欧阳双煞厚着脸皮,一定要见,这可怎么办呢?”
老妇仍是摇头道:“我不想见他们,随你找个借口,回了他们就是。”
突然一个声音接口道:“娘!人家千里送宝而来,您老人家怎能不见人?”
随声现出一条黑影掠上峰顶,却是那银钩韩铁山。
老妇一见银钩,脸色登时一沉,厉声道:“谁告诉你,我在这儿?”
韩铁山笑道:“孩儿是跟着三师弟找来的,娘,您老人家知道欧阳护法带来了什么东西么?”
老妇不悦地道:“双煞狼子野心,还有什么好事找上门来,铁山,你们兄弟怎生结交万毒教做娘的可以不管,但你们也该谅解为娘的苦衷——”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面色变得十分忧愁,语调低没,喃喃说道:“做娘的自从失手伤了你们爹爹,数十年来,茹素礼佛,不问世事,武林中早就没有韩婆子这份名号了,娘已经心灰意冷,只盼能眼见你们平平安去过日,今生别无他求。万毒教新近崛起江湖,是非正多,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惹火上身,好好安静日子不过,却要卷人武林恩怨是非中呢?”
这番话,说得世故而深沉,韦松隐身峰下,也听得不住点头,暗想道:这韩婆子虽然出身邪道,倒不失安份之人。
忽听韩铁山道;“娘的苦心,孩儿们那有不知之理,但是,娘却没有想到,那万毒教的对头,也就是爹爹当年的对头,孩儿们正为了替爹爹他老人家泄忿雪耻,才与万毒教交往的。”
韩婆子听了,神色微微一动,道:“你说花月娘那老家伙重临中士,是为了剑圣徐昌?”
韩铁山道:“正是,前不久,花月娘在洞庭总坛一战,已将剑圣徐昌传人,少华山茹根庵主百忍师太杀死,这也算代爹爹出了一分闷气—一”
韩婆子插头道:“那是花月娘与徐家一段私怨,怎可把功劳记在咱们份上。”
韩铁山又道:“但人家千辛万苦,费尽心机,弄来一件返魂香奇草,不辞千里,专程送到九华山来,只这份诚意.娘怎好不见见人家?”
韩婆子一听“返魂香”三个字,眼中神光突然*射数尺,惊道:“他们已经找到黑心居士的地底石府了么?”
韩铁山笑道:“谁说不是呢!但花月娘虽得奇宝,不敢自珍,听说爹爹他老人家急需此物,立命欧阳护法亲自送了来—一”
韩婆子不待他说完,挥手道:“别说了,你先回去,就说为娘答允面见他们一次,叫他们在前寨大厅上候着!”
“孩儿遵命!”长身而起,抹头如飞而去。
马玉龙待银钩韩铁山去远,忍不住轻轻问:“师父,您老人家准备答应入盟万毒教了?”
韩婆子苦笑一声,叹道:“他们处心积虑要拉我下水,岂知我一身功力早已倾注给你,全仗线香提神,每日焚香一盘,武功可以恢复六个时辰,但子不过午时,除了这段时间,直如一个衰迈的老婆子毫无异样,对他们有何用处?”
马玉龙垂首道;“徒儿得您老人家天高地厚之恩,白活了十余年,并无寸功报效师门,但是,徒儿却要求您老人家,千万不可答应万毒教入盟邀请。至于疗治老人家宿伤的药物,徒见踏遍天涯,也会寻觅得到的。
韩婆子爱怜地摸摸他的头顶,喟然道;“好孩子,难得你这番壮志,但‘返魂香’天下珍品,可遇而不可求。师父忍辱偷生数十年,每夜焚香祝涛上苍,在香案前另设一把交椅,莫不是为了弥补当年失手之过,你师祖在岩洞中倒悬了几十年,没有返魂香,怎能解救?
“不过,咱们只要不让欧阳兄弟知道我一身功力已全部注给了你,师父拼得一命,且先把返魂香弄到手再说。”
马玉龙还待分辨,韩婆子却已站了起来,道;“龙儿,走吧!别难过,记住师父的话。”
韩婆子袍袖一抖,当先掠下峰顶,疾向寨中驰去。马玉龙却未立即跟走,低头在一块大石上匆匆写了几个字,然后才扫了峰下一眼,展步离去。
韦松躲在草丛中,只觉那马玉龙临去时一眼,似正射向自己藏身之处,心中一动,连忙掠登山峰,却发现大石上留着几个字,写的是:“暂勿离开,略候即返。”
他心头一阵迷惘,看他临去时神情,这几个字八成是特意留给自己的?
于是,他挥手拂去石上字迹,就坐在过头,耐心地等候着。
等了顿饭之久,马玉龙果然独自奔了回来。
他一见韦松,已不复有先前那股盛气凌人的姿态,含笑拱手道:“韦兄真好大胆;得脱牢笼,犹不甘远走高飞,却私自潜人庄中,跟踪家师,幸亏是我看见,要是落在家师眼中,岂不坏事?”
韦松也含笑答道:“魅魉技俩,难瞒高明,但韦某并非心存恶念,只是不甘武林正道,从此沉沦罢了。马兄留下小弟,欲何区处?”
马玉龙正色道:“小弟虽出身邪道,却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前次邀斗,聊以相试而已。
韦兄如不以正邪异途相鄙视,小弟有几句心腹话,欲与韦兄一谈。”
韦松爽笑道:“武林殊途同归,原无正邪之分,善恶系于一念之间,马兄绝艺超人,小弟正思高攀,有何赐教,洗耳恭听。”
马玉龙露出一抹满意地微笑,但笑容一闪便逝,复又正色道:“事机已急,一切经过,韦兄惧已看见,现家师已被欧阳双煞所惑,*得应允入盟万毒教,此事殊非家师本愿,但事属不得已,小弟如不明言,韦兄只怕永难想透。”
韦松忙也肃容道:“正要受教。”
马玉龙叹息一声,道;“这话要从多年前说起,诚如韦兄所疑,家师武功,全系出自祁连鬼叟亲传,那时武林三鬼盛名如日中天,家师却极年轻,师徒之情一变而为男女倾慕,不久.使委身嫁给了师祖—一”
韦松“哦”地一声惊呼,颔首道:“方才窃听令师谈话,正感不解,原来竟是如此。”
马玉龙接着又道:“家师委身于师祖之后,原也算得是一对神仙伴侣,不料其后师祖在始信峰一战,败于剑圣徐昌之手,从那时起,便在九华山建庄隐居。师父力劝他老人家从此绝意武林,但愿下半世双宿双飞,悠游林泉。但师祖却耿耿于黄山挫败之耻,雄心不甘轻弃,立意要练成一种绝世毒功,报复黄山始信峰上一剑之辱。
那时候,师父已经生下大师兄,同时又有了身孕,苦谏无效,使在师祖练功的时候,一横心,点破了师祖阳亢之气,使他老人家一身功力尽破,从此无法离开九华山一步。
但是,这办法虽然达到了阻止师祖寻仇的目的,从此,一对恩爱夫妇,却变成了不世大仇。师祖独自居住九华绝顶一个岩洞中,数十年来,没有再跟师父交谈过一句话,而且更因阳亢穴道点破,每日须以绳索将身子倒悬洞顶,才能使体内淤血不致泛及丹田,其苦不堪。
师父下手之后,料不到竟得到这种恶劣后果,也就心灰意冷,隐居后寨礼佛诵经,不肯再将全部武功传给两位师兄,而且,每夜诵经的时候,一定要设置两张交椅,一张自坐,另一张留给师祖,藉以赎洗心中内疚之情。
这样又过了多年,师祖仍然不肯原谅师父苦心,夫妻反目成仇,似已永无化解的可能了。
师父伤心之时,才将一身功力暗中倾注给我,而自己却宁愿熬受衰迈老弱之苦,只是依仗一种能暂时使真气凝聚的线香,每日维持六个时辰活动,以作对当年憾事的自我惩罚。
然而,她虽然已经这样折磨自己,却仍然无法得到师祖的谅解。”
马玉龙在一声悠长的叹息声中,说完了这段武林秘辛,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挂下两行晶莹的泪水。
韦松也被这耸人听闻的师徒畸恋所感染,默然许久,才问道:“由马兄这些话中,可见令师心性正直,上体苍心,下悯黎庶,假如不是令师,今天武林之中,不知又将是何种局面了。”
马玉龙慰藉地点点头,道:“但是,家师却为此事耿耿于怀,抱愧数十年,每当她想到当年绝情下手的事,常终宵辗侧,无法人睡。夜静更深之时,常藉线香之助,使功力提聚,独自跑到师祖所居石穴前,长跪饮泣,请求师祖原谅,但是,每次除了一片冰冷寥寂,师祖甚至连一句话也不愿跟她说—一”
韦松突然心中一动,问道:“令师祖所居石穴,就在九华山中?”
马玉龙点点头。
韦松又问:“他老人家饮食之物,如何供应呢?”
马玉龙道:“全由小弟一人按时给他老人家送去。”
韦松心头一跳,忙道:“不知马兄可愿导引小弟,前往拜谒令师祖?”
马玉龙眼中精光攸射,微讶道:“你要见他老人家何事?”
韦松笑道:“令师祖乃武林髻宿,难得机缘,自当拜竭。”
马玉龙叹道:“可是,他老人家在石穴中,每日必须倒悬洞顶,熬受无边痛苦,脾气变得十分暴躁古怪,韦兄还是不见的好。”
韦松道:“正因他老人家终日然受洞顶倒悬之苦,小弟才急于求见。”
马玉龙初时一怔,但略一细想,脸上登时掠过无限惊喜兴奋之色,情不自禁,一把握住韦松双手,摇撼问道:“韦兄,韦兄,你真有把握能治得好他老人家?”
韦松笑道:“虽无把握,但何妨一试?”
马玉龙大喜,跳起身来,道:“随我来!”
身形疾转,领着韦松疾然向乱山之中奔去。
行约数里,已远远离开了韩家寨,山中怪石鳞峋,奇突睦峨,仅有一条羊肠小道可通,这条小路,也就是马玉龙平时输送饮食必经之路。
马玉龙领先绕过一处飞瀑,指着前面一道竹桥道:“过桥右转,飞瀑后背,便是一师祖困居的石穴。”
韦松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但见这山头虽不甚高,但都绿茵遍野,景色迷人,一道小小飞瀑临空挂泻,碎玉溅珠,在山腰下汇成一个小水潭,绿水一湾,上架翠竹小桥,对岸便是一片约有七八丈宽的草地。
他微微颔首,跟着马玉龙缓步踱过竹桥,心里却一直在想:似这等幽雅境地,祁连鬼叟若是功力未失,偕眷傲啸林泉,将是何等美事,即使在此终老一生,也应该再无憾恨了。偏偏一个“名”字勘它不破,竟终得洞顶倒悬,熬受无边痛苦,面对美境,复有何情趣可言?
想着,不期然发出一声感叹。
马玉龙恰在此时停住脚步,轻声道:“家祖秉性刚烈,是否愿意外人踏入石穴,尚未可知,韦兄请暂委屈稍待片刻,容小弟先往通报一声如何?”
韦松含笑道:“理当如此,但马兄最好暂时别提小弟来历,倘能侥幸得邀面谒,再见机而言,比较妥当。”
马玉龙道:“这个小弟自然领会,不劳挂虑。”
说着,供一拱手,便举步转过小山背侧而去。
韦松立在草地上,负手闲眺,心中却思潮起伏,显得十分紧张,因为,能不能消饵三鬼重出江湖这件巨祸,端看他能否治得好祁连鬼叟宿伤,而且,纵或治好了鬼叟伤势,是不是能更进一步化解当年怨仇?凭良心说,他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一过了半盏热茶光景.马玉龙满头冷汗,从山后疾步而出他一边走,一边不住举袖抹汗,遥对韦松叫道:“韦兄快请过来—一”
韦松一怔,低声问道:“令师祖怎么样了?”
马玉龙神色慌张道:“他—一他老人家—一妄运真气—一现在—一现在—一”
韦松察言观色,顿知事有变故,无暇再问,脚下一抬,飞步奔过小山。
山后临近草坪,果有一个深约丈许的石洞,洞口一块巨石已被移开,足以一眼可见洞内凿有石桌石床,却有一个满头白发,容貌枯槁的老人,脚上头下,倒挂在洞顶一只特制钢环上.此时正面泛赤红,双手下垂,就像一只剥了皮挂在肉构上的山羊。
韦松心知这人便是当年名震武林的祁连鬼叟,当下一顿双脚,贴地疾掠,径自飞人洞口。
五指一搭鬼叟脉门,只觉他体内真气业已散透内腑,此时胸腔中淤血下行,渗人脉门,性命已奄奄一息。
马玉龙焦急地问:“韦兄,你看他老人家还有救么?”
韦松剑眉深锁,摇摇头道:“他心脉已断,真气破散,加以从前锻练阳亢之力,体内气如烈火,要是只这般倒悬在洞顶,尚可保全丹田不被淤血侵蚀,但是这一妄运真气,穴道崩裂,再也控制不住体中热血乱窜了。”
马玉龙霍然惊道:“韦兄是说,已经不能救治了?”
韦松肃容道:“能否回天有术,此时尚难遽断,且让小弟姑妄一试如何?”
马玉龙连连点头道:“韦兄快请动手,只要能留住师祖性命,别说小弟,便是家师,也将终生感戴韦兄厚恩。”
韦松点头道:“如此,小弟就放手一试,但行功之际,决不能有外人干扰,马兄请在洞口护法,最少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放任何人进来。小弟初习逆天大法,火候尚浅,一旦有人惊搅,于令师用和小弟都将蒙受极大不利。”
马玉龙只是连连点头不已,含着两眶眼泪,退出洞外,将大石移回洞口,自己却盘膝坐在草坪上。
韦松运起神力,先把石桌搬到祁连鬼叟身下,然后抽出佩剑,用剑尖挑破鬼叟衣襟,双掌虚按住他左右胸“府台”、“库房”二穴,深吸一口真气,内力左出右入,循环而生。
过了半个时辰,祁连鬼叟面上赤红渐退,但却在脑后“玉枕”穴旁三分之处,隆起一个大如鹅卵的血红肉球。
韦松左掌突地抽回,剑尖一扬,刺在那肉球之上。
只听“嗤”地一声轻响,一股脓腥扑鼻的污血,洒洒而落,流得韦松下裳尽是血污,奇恶臭味,冲入欲呕。
韦松并不移动,坐在石桌上,左手松了长剑,骈指如戟,连点了鬼叟颈前项后三处穴道,脓血渐渐流止,祁连鬼叟也发出一声极低的呻吟!
到这时候,韦松才轻轻哼了一口气,左手上移,按着丹田,闭目运起“逆天大法”来—
一
口 口 口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过,渐渐天色大亮,一轮红日,爬上了东方山头。
马玉龙静坐洞口,全神注意着洞中任何声息,此时,山雀鸟复苏,吱吱喳喳叫个不停,而石洞中,却绝无一丝声响。
他虽然有些担心,但倒并不惊怕,说不出什么原因,自从一见韦松,他就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直觉他并不是个轻于承诺的人,一旦应允下来,必有相当把握能够办到。
枯坐无聊,渐涉冥想;这不是很奇怪的事吗?韦松和剑圣徐昌乃是姻亲,而师祖却将徐昌恨之人骨,想不到如今竟全仗仇家亲人,来挽救自己的性命。
正想着,突听远处传来一声呼叫:“龙儿!龙儿!”
马玉龙脸色立变,霍地从草坪上跳了起来,心急道:“不好!师父来了。”
这念头尚未转完,一条人影已出现在竹桥上。
马玉龙心念电转,忖道:不!暂时不能让她老人家知道洞内的事。
于是,一长身,抢先迎了上前,应道:“师父,徒儿在这儿。”
韩婆子手里捧着一只巨大的花盆,盆中栽着一株三尺高下的奇花,喜孜孜跨过小桥,笑道:“孩子,叫为师哪儿不找遍,原来却在这儿,正好!正好!”
一扬手中花盆,问道:“快来看,这是什么东西?”
马玉龙连忙陪笑道:“这是返魂香吗?”
韩婆子用力点点头,道:“正是呢!欧阳兄弟虽然奸猾,到底被为师把这宝贝先*出来了。你在这儿正好,事不宜迟,趁午时之前,相助为师,替你师祖疗治宿伤—一”
马玉龙听了一惊,道:“就是现在么?”
韩婆子笑道:“自然越快越妙,这东西得来不易,欧阳双煞本不情愿先献出返魂香,被为师立*不过,用一块‘鬼头令’换了来。”
马玉龙骇然道:“师父已将‘鬼头令’给了双煞?”
韩婆子道:“那有什么关系,鬼头令只是当年你师祖和巫山追魂婆、哀牢山独脚鬼王三人合设信物,事隔多年,未闻他们重出江湖,想来早已作古,给了他们谅也无甚大用。”
马玉龙却道:“但是,当年师祖和两位老前辈有约在先,见令如见本人,要是双煞凭藉“鬼头令”,将两位老前辈请出山来,天下岂不要大乱了?”
韩婆子笑容满面,道:“乱与不乱,且休管它,现今返魂香已到手,咱们快动手替你师祖疗伤要紧。”一面说着,一面就举步向石洞行去。
马玉龙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横身拦住,笑道:“师父,您老人家忘了师祖的脾气了?”
韩婆子微微一怔,恍然笑道:“他以前恨我,那是因为我失手伤了他,现在我替他寻来旷世奇药,转眼就能使他散去的真气重行凝聚,他哪里还会恨我!”
说着,又向洞口走去。
马玉龙急得冷汗这体,不得已,只好想了一番谎话,伸手拉住韩婆子衣角,低声说道:“师父,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进去。”
韩婆子诧道;“为什么?”
马玉龙放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道:“徒儿昨夜听到欧阳双煞携了返魂香来到九华,心里忍不住替师祖高兴,偷偷赶来,欲向他老人家报个喜讯,师父,您猪他老人家怎么说?”
韩婆子脸上笑意已失,沉声道:“他怎么说?”
马玉龙道:“出乎徒儿意料之外,师祖他老人家不但不高兴,而且骂了徒儿一顿,他老人家说:‘欧阳双煞乃是诡诈小人,曲意结交。必有所求—一。’”
韩婆子点头叹道:“你师祖果有知人之明,他还说过什么?”
马玉龙道:“他老人家又说:‘老夫纵横天下,平生未受人点水之恩,岂能为了区区一株返魂香,便向万毒教卖身投靠!’”
韩婆子脸色越来越难看,垂头道:“但是,人生能有几个八十年,没有返魂香,他只有一辈子在石洞中受苦。”
马玉龙道:“徒儿也是这样劝解他老人家,但师祖的脾气,您老人家是知道的,未等徒儿说完,便把我轰了出来,同时叱令封了洞口,不许任何人再去打扰他老人家—一”
韩婆子长叹一声,望望手中那盆“返魂香”,惋惜地道:“为师好不容易为他弄来这株奇花,假如弃而不用,未免可惜,宁可让他事后怪我,咱们也要治好他的伤—一”
说着,又欲举步向洞口行去。
马玉龙忙又横身拦住,道:“师父请慢一些,徒儿还有话说。”
韩婆子皱皱眉头道:“孩子,今天是怎么一回事,你向来不是这般吞吐?”
马玉龙干咳了一声,陪笑道:“师祖他老人家最后还说:‘这几日试着提聚真气,自觉已略有进境,也许不需药物,便能自愈。’所以,要徒儿转报师父,洞门闭后,谁也不要去打扰他老人家。”
韩婆子一听这话,顿时面泛喜色,道:“这活果真?”
马玉龙道:“徒儿怎敢瞒骗师父。”
韩婆子喜得仰面望天,轻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谢谢菩萨保佑,多年来一线生机,如今果真实现了。”
马玉龙方自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料韩婆子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孩子,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咱们快去助他一臂之力。”拉着马玉龙,疾步向石洞奔去。
马玉龙大惊,忙道:“师祖吩咐过,任何人不能去打搅他啊!”
韩婆子笑道;“唉!你知道什么?当年为师下手点破他阳亢之气的时候,终因夫妻情重,指力仅用了六成。你师祖真气虽破,穴道并未受到太重的伤,这许多年,全以内腑淤血难除,所以不能将真气练复。大约他终年然受倒悬之苦,如今淤血已经用内力*住,不致散入血体,才能渐渐将散失的真气凝聚起来。
这虽然只是个渺茫的希望,但时机一瞬即逝,以现今体力,实无法臻竟全功。咱们不必忌惮什么,快些进去,合咱们两人之力,正可助他早些凝聚真力,这样对他只有好处,事后他决不会责怪你就是。”
一边说着,一连已到了石洞门口,匆匆放下“返魂香”,便欲掀开那洞口石块。
马玉龙想不到弄巧成拙,一时大感焦急,情不由己,急急上前按住那块大石,急声说道:“师父,咱们还是遵从他老人家吩咐吧!万一当真打扰了他—一”
韩婆子笑道:“真是个傻孩子,师父难道会反害他不成?凝聚真气,必须得内功有根基的人助力循导经脉,同时注意代其驱散淤血,如此难困之事,他独力怎能达成?”
马玉龙急得冷汗直流,哀声道:“师父,请您老人家千万再依他一次吧!无论如何,现在不能进去惊搅师祖行功。”
韩婆子微微一怔,道:“奇怪,你为什么连师父也信不过?”
马玉龙只差没有哭出来,嗫嚅道:“徒儿不愿再见师祖熬受倒悬之苦,宁求师父原谅,好歹遵守师祖之意,至少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进去。”
韩婆子默然片刻,终于松了手,叹道:“也好,咱们可以等在洞外,如果他行功顺利,就不必进去了,一旦有了异动,却不可大过拘谨。”
马玉龙含泪而笑,点头道:“只有如此,徒儿问心方安,师父也不致因而又忤怒了师祖。”
韩婆子捧了那盆“返魂香”,偕马玉龙并肩坐在草坪上,倾神注意,洞中仍无动静马玉龙故意找些话题,跟韩婆子闲聊,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一则藉此分散她的注意,二则打发枯寂时光。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逝去,转眼日已当空,巳刻早过。
韩婆子突然漫慢显出精神有些不能振作,不时举手阿欠,神情也逐渐恢复了夜间的衰老之态。
马玉龙好心地道:“师父,午刻将至,线香功能也快尽了,不如暂请返寨休息,此地有徒儿护守,谅来不致发生意外。”
韩婆子笑着摇摇头道;“不! 等候了数十年,好不容易到了今天,无论如何,师父也要守候到师祖功行圆满,方愿离开。”
马玉龙道:“但线香功能,只能维持六个时辰,子不过午,效力将尽,师父恐怕受不住山中风寒?”
韩婆子道:“那么,你去向玉兰丫头替我再取一盘线香来吧!好歹熬过今天,要是你师祖真能侥天之幸,练复神功,这盆返魂香也许对我倒有用处。唉!这捞什子的线香虽能提神,这些年,用也把人用烦了。”
马玉龙登时一愣,腼腆笑道:“山中风大,何况师祖练功,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圆满,师父先请回去,一有消息,徒儿就赶到后寨来向您老人家报喜,这样不是更好么?”
韩婆子笑道:“龙儿,你今天是怎么搞的,总是一再要跟师父唱反调?”
马玉龙讪讪笑道:“徒儿是关心师父的身体。”
韩婆子道:“既然如此,你就照师父的话去做,线香在经书橱中,玉兰知道,你快去快回,不必劝我离开了。”
马玉龙既不敢再辩,又怕自己一旦离开之后,韩婆子会撞进洞内,惊搅了韦松为祁连鬼叟疗伤续脉,一时间期期艾艾,十分难决。
韩婆子脸色一沉,不悦地道:“孩子,你是有什么事瞒了师父不是?怎的总是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模样?”
马玉龙心头一震,当时惊出一身冷汗,慌忙站起身来,含笑道:“师父且歇一会儿,徒儿即去便返。”
说罢,偷偷望了石洞一眼,一横心,无可奈何转身掠上竹桥。
韩婆子目送他绕过了小山,摇头自语道:“这孩子,一向稳重,今天不知怎的,竟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儿,真是奇怪
说着,虔诚地跪在洞前,合十仰天祝告道:“菩萨! 菩萨!韩门姜氏,前因谏阻夫君,迫得下手点破夫君真气,遗恨数十年,愧悔无及,天幸夫君恢功有望,愿菩萨早赐神通,助其立脱苦海,姜氏宁愿减寿削福,终生茹素礼佛,一切祸灾,由姜氏一身担之—一”
祷祝至此,老泪籁籁而下,业已悲不可抑。
正当这时候,突然一声低弱的呻吟飘送入耳。
韩婆子一惊之下,挥袖拭去泪水,飞快地从草坪上长身而起。
他凝神倾听,呻吟之声又像没有了,回目四望.也不见有任何人影。
韩婆子大感讶诧,心忖道:“这真是怪事了,分明听得有人呻吟,难道我真是老了?”
凝神又等了片刻,除了山前飞瀑倾泻之声,山中寂然如故。
韩婆子摇摇头,苦笑道:“唉!岁月不饶人,准是时刻将至,耳朵已经不管用了—一”
谁知一念未已,突又听得一声低沉的呻吟——
韩婆子心神一震,似辨出那呻吟竟是从石洞中传出来的。
“这还得了!”
她机伶伶打个寒噤,身形一闪,已到了洞口。
侧耳倾听,果然,洞中又传出第三声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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