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夫人胡凤楼带着红菱,在一些小胡同里飞驰,这些小胡同里,很难得见着一两个人影。
即使是这难得见到的一两个人,他们也看不见傅夫人跟红菱,当博夫人跟红菱从他们身边掠过时,他们只觉得身边刮过了一阵风而已,香风。
红菱的话忍到了现在,实在忍不住了,她道:“姐姐,您为什么许给纪刚,同您负责,让‘龙威’撤走。”
傅夫人道:“妹妹,你是知道的,如今最为难的人,恐怕是我了,要是皇上不这个意思,都好办,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能顶,可是他毕竟是君临天下的皇上,尤其他又不同于以往两位,我既然已是傅家的人,就不能不替傅家着想。”
何况傅家并不反对皇上的旨意,对郭家也有芥蒂在,同时我也不能让傅、胡两家联手对付郭家,更不能造成这种事实,我也知道,让郭家退一步,我也为难。而处在这两难之间,权衡轻重利害,我也只有要求郭家委屈了,除了这样,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红菱也是个人世间少有的奇女子,不但有着过人的智慧、灵巧的心思,也饱经世故,经验、历练丰富。她当然知道权衡轻重利害,琢磨一下,眼前的情势跟傅夫人的话,她不能不承认,傅夫人除了这么做之外,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而且她她知道,郭家未必怕,也未必愿意,可是只要是博会人提出这项要求,郭家一定会答应,因为,胡凤楼虽已是傅家人,而从当年到如今,能体谅这位姑娘的,还是当年的“无玷玉龙”,如今的“南海王”郭怀。
博夫人绝世身法之快速,已不啻仙家的“缩地术”,就这么几句话工夫,红菱刚想到这儿的当儿,两个人已双双落在了“龙威镖局”的后院里。
傅夫人的修为已届陆地神仙的境界,而郭家的家学又岂是等闲,头一个被惊动的是郭燕侠。
她们两位刚落地,郭燕侠已恭立眼前躬下了身:“燕侠恭迎两位姑姑。”
傅夫人、红菱都不觉得惊异,因为没有人能比她们两位更熟知郭家武学,郭家武学本就如此,不敢说当世第一,但也绝不作第二家想。
接着,诸明也来了,他跟郭燕快就要往厅里让客,傅夫人已然道:“燕侠,跟你诸叔不会觉得我跟你菱姑姑跑得太勤,踢破了门槛吧?”
郭燕侠道:“您怎么这么说,燕侠巴不得就在您两位身边,可以多领些教益,而且您跟菱姑姑每次都是高来高去,踢不破门槛。”
傅夫人跟红菱都笑了,笑了笑之后,傅夫人敛去了笑容,道:“知道我跟你菱姑姑为什么又来了么?”
郭燕侠沉默了一下,道:“燕侠不知道,不过不管为什么,您两位能来,总让燕侠高兴。”
红菱一阵激动,两眼欲湿,脱口轻叫了一声:“燕侠……”
傅失人道:“燕侠,别把你凤姑姑当外人,她要听你的实话。”
郭燕侠迟疑了一下:“那么燕快回风姑姑的话,燕侠知道您跟菱姑姑为什么又来了。”
傅夫人道:“说说看。”
郭燕侠目光一凝,道:“凤姑姑,‘龙威’今天就撤,从明天一早起,‘济南府’不会再有‘龙威嫖局’。”
红菱神情震动,立即瞪大了一双眉目。
傅夫人为之一怔,急道:“燕侠,你怎么知道?”
郭燕侠道:“凤姑姑,允祯记恨郭家,他巧施毒谋,使胡、傅两家对付郭家,这是唯一的解释,他不敢动郭家,使傅、胡两家联手对付郭家,这也是唯一的办法,高明,但是狠毒了些……”
傅夫人道:“你不幸言中了。”
郭燕侠道:“凤姑姑不愿意动郭家,但是又不能不为傅家着想,两难之间,也只好要求郭家退一步了,而此时此地,退一步便是撤销‘龙威’,凤姑姑您说是不是?”
红菱又自了阵激动,忍不住叫道:“燕侠……”
傅夫人神情再震,道:“你愿意?”
郭燕侠道:“郭家不怕,也不愿意,但是郭家上下,绝不愿意让凤姑姑为难。”
傅夫人再也难忍激动,只见她风目中泪光闪漾,只听她颤声说道:“这么一来,胡凤楼欠郭家的就更多了……”
郭燕侠道:“不,凤姑姑,您还是不欠郭家什么,您这也是为郭家好。”
傅夫人道:“随你怎么说吧,胡凤楼我是官家人,也是傅夫人,而真正能体谅胡凤楼的,却只有郭家,想想怎么能不让人……”
郭燕侠叫了一声:“凤姑姑!”
“好吧!”胡凤楼唇边泛起一丝笑意,虽是一丝轻微的笑意,望去却令人鼻酸,事实上,红棱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只听胡凤楼接着说道:“凤姑姑不再说什么了,这件事到此也应该告一段落了,凤姑姑要回京去了。”
郭燕侠也没多说,他欠了身:“请原谅燕快不能运送!”
傅夫人道:“你不会愿意跟风姑姑上京里做些日子客的,事实上凤姑姑也不愿意请你上京里坐客,既然这样,终须一别,那就不要送了。”
郭燕侠应了一声。
“那么,燕侠、诸明,我走了!”
傅夫人的这一句话,话声明显地带着颤抖,她话声方落,红菱急忙接着一句:“姐姐先走一步,我跟燕侠还说几句。”
傅夫人本来要走了,但是听了这句话,她又收势停住了:“妹妹,不能让我等你?”
红菱道:“姐姐不会不知道我要告诉燕侠什么,但是我要背着姐姐告诉燕侠。”
傅夫人脸色微一变。
红菱道:“姐姐,我是我,我不能让他们太便宜,也不愿让郭家太委屈。”
傅夫人深望红菱,微点头:“好吧,我听不见,不知道!”
话声方落,人已不见。
郭燕快跟诸明都躬了身,郭燕侠道:“燕侠恭送凤姑姑!”
没听见傅夫人答话,也没还直身。便听红菱道:“燕侠,‘血滴子’秘密卫队的主要目的不在‘济南’,而在‘独山湖’的鱼壳……”
郭燕侠、诸明猛然直起了身。
红菱接着道:“鱼壳这杀身祸,种因于当年玄晔南巡的时候,曾经聘他到京卫保太子,当然,鱼壳在‘独山湖’成名多年,有不少朋友,不过,现在这件事,他的朋友最好别出面,出面一个牵连一个,出面两个牵连一双,你可懂我的意思?”
郭燕侠神情震动,一脸肃穆:“谢谢菱姑姑,燕侠懂!”
红菱道:“那么,你凤姑姑还在等我,我走了!”
说声“走”,她长身而起,如贯日长虹,飞射出墙而去。
她走时的身法,跟傅夫人的一样,当然也远不如傅夫人,不过也够高绝、也够快的,在当世之中,已经算是不见的了。
原来是这种事,无怪无红菱告诉傅夫人,要背着她告诉郭燕侠,也无怪乎傅夫人要说听不见,不知道。
傅夫人真不知道么,真听不见么?
她是官家人,也是傅家人,如果知道,如果听见了,她便不能不管,也就是说,她不能不阻止郭燕侠。
现在她听不见、不知道,当然也就可以不管,也就是说不阻止郭燕快了。
望着红菱逝去处,郭燕侠目射威棱,一阵激动:“这下就不便宜他们了,郭家也不委屈了。”
只听身后请明道:“大少要管?”
郭燕侠道:“诸叔,当初晚村先生一门遭劫,鱼壳奋力救过吕四娘,外人论功过,以为足可抵他卫护玄晔太子之过。可是咱们知道,当初他应聘赴京,为的是什么,这么一位人物,不要主允祯而今如此对郭家,就算没有眼前这件事,我也要管、该管!”
诸明道:“大少,我知道,只是这么一来,咱们是不是仍难免跟他们冲突。”
郭燕侠道:“诸叔,冲突已经开始了,不是始于今日,种因于早年老人家几次拒绝年羹尧,没答应帮允祯的忙,这种冲突,只要允祯在位一天,便不会有休止,除非郭家放弃自己本份与心愿,永远退据南海,不到陆上来。即使如此,允祯都不一定会放过郭家。诸叔,以后这种冲突会持续不断,既然如此,咱们为什么要避免,又何惧之有?”
诸明道:“大少说的是,回想当年,衡量如今,今后的情势恐怕就是如此了,那么请大砂吩咐。”
郭燕侠道:“燕侠不敢,请诸叔即刻打点,准备连夜登船,把‘龙威’撤回‘南海’,不能让凤姑姑落人把柄,也不要给燕侠留下一点后顾之忧。”
诸明恭应一声道:“那么大少……”
郭燕侠道:“救人如救火,事不宜迟,我这就赶往‘独山湖’,‘济南城’还有菱姑姑在,她们一家三口不会走那么快,凤姑姑既然出面要求咱们让一步,也必然有所承担,谅他们不会也不敢再动‘龙威’。”
诸明道:“我这就交待他们收拾打点。”
郭燕侠道:“那么,诸叔,我先走了。”
诸明道:“我恭送大少。”
在诸明话声中,郭燕侠长身而起,飞射不见。
他没有多停留,一刻也没有。
一方面因为救人如救火,事不宜迟。
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怕见秀姑,怕见秀姑那难分难舍、怕见秀姑那哀怨凄楚、怕见秀姑那成串的珠泪。
就这么走了,听不见、看不见,要好得多。
尽管诸明是撤回“南海”,日后总难免相见,可是那就是以后的事了。
口 口 口
“独山湖”、“微山湖”,其实是一个湖,只是“独山湖”在“山东”境内,“微山湖”
在“江苏”境内罢了。
也就是说,一个湖南省界一分为二,在“山东” 的叫“独山湖”,在“江苏”的叫“微笑微山湖”。
从“济南”往“独山湖”,走的应该是过“泰山”,经“泰安”的这条路,因为这条路最近。
救人如救火,当然要走近路。
□ 口 口
这儿是个小村落,住没几户人家,扳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仅有的几户人家,务农为生,庄稼汉,靠双手,凭劳力,养活一家老少,知足而常乐。
这是一家野店,店不大,可是它就座落在这唯一的一条路的旁边,是来往行人客商所必经,所以,尽管店小,生意不恶。
说生意不错,那是人家掌柜的知足,一天下来能挣个温饱,够糊口,没饿肚子,也就够了,人家不是指望座儿上的几成,大把大把的银子往里收。
座儿上几成,大把大把的银子往里收,那是在大地方的大酒楼、大饭庄,不是他这儿。
提起座几,说来可怜,他这个野店也不过三张破桌子,几条板凳儿。几条板凳里,还有两条是三条腿的,坐的时候还得留神,不然非摔个四脚朝天大爷壳不可。
店里卖酒,外带几味简单的酒菜,不喝酒的时候,有大碗大碗的凉水,喝个够,不要一文钱。
所以,与其说是卖酒食的店,不如说它是个供来往行人客商靠腿歇脚的地方。
这么一个地方,生意再不恶,能指望它赚多少?
就拿如今来说吧,正晌午日头毒得能烤出人的油来,这条路上一眼望去,都到了头儿了,看不见一个人影儿,店里也不过才坐了三个客人。
再有人那是在路边田里的庄稼汉,三五个,有的挥锄翻上,有的坐在地里歇息,尽管都是满头大汗,可是人家谁会上他这儿来?家就在附近,再说也舍不得啊!
就这么三个客人,已经够掌柜的忙了,切这端那,手忙脚乱,真要是一拥多少桌,座儿上几成,那还得了,他也就这么个开野店的命了,其实人家原也就没指望能赚多少嘛。
掌柜的手忙脚乱不是,偏就有那添忙的,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店里又进来一位。
这位跟前三位不一样,前三位都是粗壮的中年人,一看装束就知道是江湖道儿上的爷们儿;这位则是长袍马褂儿,俊逸白净非常斯文、典型个公子哥儿读书人。
公子哥儿读书人归公子哥儿读书人,这种天儿,难得他长袍马褂穿得上身,可是怪了,那三位大把大把的汗珠,混向衣掌水淋似的都湿了,连掌柜的热得鼻尖上都冒了油,他别说汗了,居然连一点儿汗星儿都没有。
许是,读书人深诸心静自然凉之道吧。
这位一进店,立即引来了那三位的六道目光,倒不是因为他没出汗,而是这条路上还没风过这么俊逸不凡的人物,就算曾经看过,既然是这种装束打扮,不是坐轿,就是马车,再不该有匹坐骑代步,怎么也不该是凭着两条腿走来的。
掌柜的可没觉得他怎么特别,进门来的都是客人,江湖道上的爷们儿更不好惹,招呼是招呼上来,可是只动嘴,没动人,人忙着切着端那呢,分不开身了。
公子哥儿是读书人,读圣贤书的人都有修养,人家没介意,不在乎,自己找张桌子坐了下来,还微一笑说:“不要紧,我不急,你慢慢来。”
人白净,这微一笑,连那口牙都是既白又整齐的。
好不容易,掌柜的忙完,把那三位的—一端上了桌,他过来招呼公子哥儿,那三位等了半天了,酒一倒,筷子一拿,也就要开动。
公子哥儿他没理已经到了他桌旁的掌柜的,突然对那三位说了话:“三位能不能稍侯一下?”
那三位一怔,都停了手,好不容易才从他身上移往面前桌上的六道目光又投射了过去。
掌柜的也微一怔,可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没接话。
只听公子哥儿又说了话,他居然这么说:“三位稍侯一下,听我跟掌柜的聊两句……”
哪有这种事儿?这又是为什么?他要跟掌柜的聊,关人家吃喝什么事,他爱聊他聊他的,干吗拦人家吃喝?
那三位也怪,只六道目光望着他,没一个吭气儿,没一个问,可也没一个动筷于,显然听了他的。
倒是掌柜的想说话,可是公于哥儿没给他机会开口,公子哥儿又微一笑,还是冲那三位:
“因为我略懂医道,知道这种天儿太急吃喝,会坏肚子伤人……”
敢情是为这?
他解释了,不知道那三位满意不满意,因为那三位仍没一个开口,没一个动。
掌柜的抓住机会说话了:“您这位……”
开口没成一句,只三个宇。
只三个字就够了,好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公子哥儿还是没让他说下去,硬把他的话截了:“掌柜的开这个店多久了?”
掌柜的可能说了,忙道:“开了不少年了。”
公子哥儿道:“平常看店照顾生意的,不是掌柜吧?”
好好儿的,问人家这个干什么?不是不能问,而是这时候问不着嘛,简直怪事!
怪事不是,偏就碰上了怪人有耐性听,那三位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听着呢!
掌柜的道:“不!多少年了,这里里外外的,全忙我一个人儿。”
公子哥儿“啊哟!”一声道:“真瞧不出,也真难为掌柜的了,只是既然这么多年来一直只忙掌柜的一个人,掌柜的你该是位熟练的好手了,怎么今儿个在座在人不过三位,掌柜的你怎么就手忙脚乱顾不过来了呢?”
掌柜的脸色微一变。
那三位只互望了一眼,仍没别的动静。
掌柜的那里脸色微变,一时没能接上话。
可是,这里,公子哥儿他又开了口:“或许是我这个初到贵宝地的人大惊小怪,人只掌柜的你跟这个店透着稀罕,就是你们这儿种庄稼的也跟别的地儿不同。人家别的地儿,种庄稼的下田,都是一早、一晚,我从来没见过,晌午天儿顶着太阳在田里干活的,而且锄来锄去只在一个儿,既不像除草,也不像翻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掌柜的脸色又变了,这回不只是变一变,而是连变了好几变。
那三位又互望了一眼,也只是又互望了一眼,仍然没什么别的动静。
公子哥儿笑了,微一笑之后又道:“行了,我话说了不少,三位的燥热劲儿也应该过去了,可以吃喝了,请吧!”
终于可以吃喝了,那三位,马上有了动静了,三位里的一位,三十多岁的一个,浓眉大眼,红红的一张脸,关老爷似的那位,他拿起酒壶斟了一杯,然后举了起来,但却不是冲两个同伴,也不是冲公子哥儿,而是冲那位掌柜的:“大热天儿,掌柜的忙了半天,挺累了,我敬掌柜的一杯!”
这种客人难得,其实这也是人情世故,人家掌柜的忙了半天了,即使人家是做这个生意赚这个钱的,这头一杯让人家喝了,以慰辛劳,做客人的吃不了亏,不但吃不了亏,掌柜的心里一舒服,就算这回不给你少算点儿,下回冉来,也一定会特别殷勤热络,菜给你弄好点儿,甚至酒多打点儿,肉多切点儿,这还不占了便宜嘛?
哪知人家掌柜的也懂礼,闻言见状,忙摇了双手,脸上是一脸的笑意,强笑:“不,不,哪有这个道理,吃喝端上桌,到如今您三位还没动过呢,我怎么能喝这头杯酒?再说我也不会喝酒,好意心领,您三位还是自请吧!”
人家话说得明白,不能喝,也不会喝。
应该就此作罢,可以算了。
哪知浓眉大眼,一张红脸的那位是个死心眼儿,一声:“不,这一杯,掌柜的你无论如何要喝。”
他端着那杯酒站了起未,就要向着掌柜的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公子哥儿又笑了:“这位,别难为掌柜的了,他又要忙了,又有客人上门了。”
又有客人上门了,哪儿呢?
那三位,连掌柜的也算上,都扭头往外看,门口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
那三位,还有掌柜的,都不免暗自诧异,也就在他们暗自诧异的当儿,人来了,真来了,门口人影晃动,一下出现了四个。
不是别人,赫然是刚在田里顶着大太阳干活儿的那几个庄稼汉,满头满身时汗,衣掌都湿透了,可就是混身上下没一点儿泥星儿,一个个也一脸的阴冷膘悍色,就是没有庄稼汉朴实淳厚像。
人家公子哥儿没说错,一双耳朵比他们也听见得早。
那三位禁不住投过一瞥,带点儿惊异,也包含着敬佩!
掌柜的可找着解围的了,笑了,可却笑得阴冷狰狞:“你们来得正好,咱们这生意是做对了,终于碰上了点子了,该开市了。”
“咱们这生意”,敢情掌柜的跟几个庄稼汉是一伙的。
开野店跟种庄稼的怎么会是一伙,不用说,这几个庄稼汉一定有“暗股。”
四个庄稼汉一听掌柜的这么说,马上动了,四个人跨步问了进来,各一探腰,铮然龙吟,他们四人,手肘各多了一把剑软剑。
公子哥儿“哈!” 的一声又笑了:“好嘛,拿锄头推犁的手,玩儿起兵刃来了,没想到贵宝地武风这么盛,居然种田不忘练武啊。原见四位顶着大太阳田里干活,浑身汗湿透衣裳,让我益发觉得盘中之餐,的确是粒粒皆辛苦,可是,如今,我对四位就不能不另眼相看了。”
只听掌柜的冷笑道:“朋友们,光棍儿眼里揉不进一粒砂子,天儿挺热的,别再反穿皮袄装老羊了,报你们的路数吧!”
公子哥儿笑道:“这话原是该我们这些客人说的,怎么倒让掌柜的你抢了先了?”
掌柜的冷笑道:“少废话了,看你们也都不是江湖泛泛之辈,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一阵子,官家借‘独山湖’一带办点公事,希望江湖上的朋友离那一带远一点儿,别惹祸上身。你们要是有不是往‘独山湖’去的,马上站起身,出门踏上回头路,我绝不为难绝不拦,要是你们打算往‘独山湖’去的,想改变主意也可以就此回头……”
公子哥儿一笑道:“掌柜的,你这几句话不能不算是好话,可是你说得是不是嫌晚了点儿?”
掌柜的说:“不晚,我答应让你们就此回头。”
“晚了!”公子哥儿:“这是我这个好和闲事的来的是时候,要不然,这三位喝I你这要命的断肠酒,这四位进来把他们三位往田里一扛一埋,你这话说得谁听啊?再说,那些已经被埋进土里的,听过你这些话么?”
掌柜的脸色又变了,变得益发阴冷狰狞:“好朋友,你何只不是江湖道上泛泛之辈,简直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好吧,就算我说晚了,那么依你?”
公子哥儿做一耸肩,道:“掌柜的你既然打开了天窗,我也不能不说亮话了,我是要往‘独山湖’去,而且也不打算站起身,出门踏上回头路,至于他们。位,我就不知了,也管不了。”
只听浓眉大眼,一脸红脸那位豪笑一声道:“朋友,你自己把自己看得那么够,怎么好从门缝儿里看我们三个?我们三个跟你一样,要往‘独山湖’去,也不打算站起身,出门踏上回头路。”
公子哥儿道:“三位既然也有这个心意,那只好任由三位了。”
掌柜的阴冷笑道:“你们最好琢磨好了,妨碍官家这种公事,就是叛逆,只要落个这么个罪名,往后不但普天下没个容身之地,甚至会株连九族。”
公子哥儿笑笑道:“多谢掌柜的你提醒,我是早就琢磨过了,掌柜的你所说得害,我也都想到了,可是,我还是来了。”
浓眉大眼,一张红脸那位也冲掌柜的道:“你要是不听我们的答复,那就算了,你要是想听我们的答复,我们的答复跟这位一样,而且一个字儿也不差。”
公子哥儿笑道:“咱们本来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这么一来,非让掌柜的把咱们当成一伙不可。”
浓眉大眼一张红脸那位道:“志同而道合,应该也算得上同伙吧。”
公子哥儿微一怔,旋即点头道:“倒也是。”
只听掌柜的阴冷笑道:“好言好语劝不醒,正应了那句暮鼓晨钟,难醒执迷之人,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你们吧,报你们的姓名路数。”
公子哥儿笑道:“冲刚才的酒菜。如今地阵仗,掌柜的根本没打算让我们几个活着离开这儿,问姓名路数,岂不显得多余?”
掌柜的一张脸倏转狰狞,一点头道:“说得好!那咱们就送这几位朋友上路吧!”
他那里话声方落,这里四个庄稼汉振腕抖剑,四把软剑抖得笔直,灵蛇了似的疾卷浓眉大眼,一张红脸的那位跟他两个同伴。
公子哥儿坐的桌子靠里了些,加以店里地方小,他恰好被那三位挡着,所以暂时没受到扑击。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武林之中,使剑的人不少,可是能把软剑抖得笔直,非得内外双修不可。
四个庄稼汉不但能把四把软剑抖得笔直,而且出手疾快凌厉,认穴也准,足见不但都是内外双修的好手,在剑术上的造诣也都不弱。
可是,公子哥儿却一笑这么说:“不行,差多了,你们不配使软剑,待会儿要是有机会,我露一手给你们瞧瞧。”
前后不过一刹那间,浓眉大眼,一张红脸那位,掀翻了桌子,桌子带着杯盘碗筷,外带一把酒壶,直向四柄软剑飞了过去。
那另两个,趁势板凳上旋身,一跃而起,趁桌子挡得四把软剑的卷势顿了一顿这工夫,三个人,两个掣出了兵刃;一个是把形式奇左的斑烂短剑,一个是把钢骨折扇,只有浓眉大眼,一张红脸那位,仍空着两只手,凭的是一双向掌。
而也就这一转眼工夫,掌柜的悄无声息,也从腰间掣出一把软剑,抖剑袭向公子哥儿。
那边三对四接上了手。
这边,公子哥儿“哟!”了一声:“有道是‘金风未动弹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掌柜的你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
掌柜的一把软剑抖得笔直,不但出手疾如闪电飘风,而且剑尖之上幻现剑花三朵,分上中下三路疾袭公子哥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内外双修的剑术造诣,要比四个庄稼汉高明得多。
但是,可惜,他碰上了公子哥儿。
公子哥儿坐着没动,话落只微仰身躯,软剑擦胸飞过,只听他一声轻笑:“我该露一手,正愁没剑使呢,这把借我用用吧!”
话落,抬手,只见他抬起了手,可就没见他是怎么出手的,掌柜的闷哼一声,抽身暴退,左手拖右腕,一脸的惊疑色,而他从腰间挚出,头一抬,刚出手的那把软剑,却已经到了公子哥儿手里。
只听公子哥儿再扬轻笑:“四位等等,看我露一手。”
早在公子哥儿一抬手便夺过掌柜的软剑的时候,就已经震慑得四个庄稼汉跟那三位手上为之一顿,也就在这手上一顿的当儿,公子哥儿随手挥洒,一剑扫到,铮然龙吟声中,四个庄稼汉掌中软剑齐被荡开,带得他们立足不稳,齐往后退了两步。
他们四个刚退,公子哥儿振腕出剑,一把软剑抖得笔直不说,而且剑花七朵,现于剑尖,满天飞舞,久久不散。
掌柜的,四个庄稼汉,连那三位也算上,不但都看直了眼,而且十六只眼瞪得老大,八张脸都是震惊诧异色。
公子哥儿一头沉腕,软剑倏垂,剑花俱敛:“怎么样,是不是比你们强点儿!”
何止强点儿,在场无一不是行家,也没有一个不知道,一剑抖出的剑花多寡,可以显示剑术造诣的深浅高低。
当今武林之中,“武当”、“崂山”都是以剑术著称于世,尤其“武当”剑术,更执武林之牛耳,而武当掌教,一代剑术大家,勉力也不过一剑能抖出五朵剑花。
要照这么看,这年纪轻轻的公了哥儿,其内外双修,在剑术上的造诣,岂不高得吓人!
就这么一剑,立即震慑了全场。
就这么一剑,使得掌柜的跟四个庄稼,定过神来个个脸色如土,脚底下抹油,就要往下溜。
“等一等!”
公子哥儿一扬手,软剑脱手飞出,匹练一道,寒光疾闪,“笃!”地一声,插在了四个庄稼汉脚前地上,人土及半,留在外头的半截,连同剑柄急抖剧颤,嗡嗡作响。
掌柜的、四个庄稼汉,五个人,十只脚,就像那把软剑一样,钉在地上,没一个敢动分毫。
只听公子哥儿又道:“掌柜的,你告诉我,助纣为虐,为虎作怅,你们‘崂山派’这一次出动了多少人?”
掌柜的跟四个庄稼汉脸色大变。
“‘崂山派’?!”
那三位为之一怔,浓眉大眼,一张红脸那位脱口一声轻呼。
“可不!”公子哥儿道:“‘这五位,不折不扣的‘崂山’三清弟子,不信可以摘下他们的帽子看看。”
没人摘掌柜的跟四个庄稼汉的帽子,有公子哥儿的那一句,再加上他们五个的脸色,这就够了。
掌柜的没说话。
公子哥儿又道:“掌柜的,我问你的话呢?”
掌柜的开了口:“我不清楚。”
公子哥儿一点头:“好,就算你不清楚,那么你是‘崂山’天字辈的高手,还是无字辈的高手,这你总该清楚吧?”
掌柜的迟疑了一下:“我是在字辈的弟子。”
公子哥儿一指四个庄稼汉:“那到他们四位就是无字辈弟子了。”
“不错。”
“带队的,是哪位天字辈高手?”
掌柜的又迟疑了一下:“是贫道那天云师兄。”
公子哥儿道:“你们‘崂山’派弟子,只管在各处路口阻挡武林同道驰援‘独山湖’?”
“可以这么说。”
“或明杀,或暗算,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你们这三清弟子出家人,究竟杀了多少武林同道了?”
掌柜的没说话。
公子哥儿道:“我只是天太热,懒得动,不愿意上田里挖掘去,这瞒不了人的。”
掌柜的说了话,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三个!”
“只三个,好一个只三个!”公子哥儿一点头:“你们三清弟于出家人,讲究的是清静尤为,与世无争,嘴里念的是经,手上干的是血腥杀人勾当,心里能无一点愧疚?”
那三位脸上变色,目中闪现懔人寒光。
掌柜的没说话,脸上仍然没一点表情。
公子哥儿又道:“武林之中,各门各派都不能沾官家事,独你‘崂山’助纣为虐,难道你‘崂山派’忘了自己是汉族世胄,先朝造民?满虏又许了你‘崂山派’什么好处?”
掌柜的仍没说话,脸上也仍然没一点表情。
公子哥儿双眉扬起,又道:“你给我带句话,给你们那位带队的云道长,或许你们现在已经是身不由己,但是最好做得不要太过份,否则那是给你们崂山一派招灾惹祸,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头一个就饶不了你‘崂山’,言尽于此,你可以走了。”
掌柜的跟四个庄稼汉如逢大赦,就要走。
浓眉大眼,一张红脸那位倏扬沉喝:“慢着!”
一声沉喝之后,他转眼望公子哥儿:“武林败类,弃宗忘祖,阁下你放他们走?”
公子哥儿道:“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要怪怪他们那位掌教,不怪他们。”
浓眉大眼,一张红脸那位还待再说。
手握钢骨折扇那位,折扇微抬,道:“这位说得对,让他们走。”
浓眉大眼,一张红脸那位没再说话。
掌柜的带着四个庄稼汉转身出了门,去势如飞。
公子哥儿目光一掠那三位,道:‘凋二侠,曹三侠,甘四侠走不走,三位要是不走,我要告辞了。”
那三位为之一怔!浓眉大眼,一张红脸那位道:“阁下认得我们兄弟?”
公子哥儿微一笑道:“江南八侠,名动武林,我要是不认得,不太孤陋寡闻?”
敢情,这三位是江南八侠里的周浔、曹仁父跟甘凤池。
浓眉大眼,一张红脸那位道:“好说,阁下认得周浔弟兄,周浔弟兄到现在还不知道阁下是武林中的哪一位,岂不是太不公平?”
公子哥儿微一笑道:“周二侠、曹三侠、甘四侠既然想知道我是谁,敢不从命?只是末学后进,籍籍无名,就是说出来,三位也未必知道……”
周浔道:“阁下何妨说说看?”
公子哥儿道:“三位,我叫燕侠。”
周浔、曹仁父、甘凤池听得一怔,三个人都皱了眉。
燕侠,天下武林之中,的确没听过这个名字。
甘凤池道:“阁下真叫燕侠?”
郭燕侠道:“甘四侠,燕侠两个字,如假包换。”
曹仁父道:“阁下以这身高绝修为,绝不该是无名之辈!”
郭燕侠微一笑道:“以后我也许会出名,可是至少现在我确是个无名之辈。”
周浔道:“阁下从哪里来?”
郭燕侠道:“‘济南’!”
济南,别说济南了,就是数遍整个“山东”,也想不出哪一门、哪一派、哪一家能教出这种高弟子。
周浔又微微皱了眉。
郭燕侠微一笑,道:“周二侠别在我身上费脑筋了,以目前来说,我的来历并不是顶要紧的事,是不是?”
周浔一点头道:“阁下说得不错,目前要紧的是驰援‘独山湖’救人,不瞒阁下,周浔弟兄是奉神尼之命救援晚村先生后人吕四娘,以及鱼壳父女……”
郭燕侠神情震动,脸色一肃,道:“日月令主,独臂神尼普大师?”
周浔道:“不错!”
郭燕侠道:“那么容我奉知三位,武林之中,汉族世胄,先朝遣民,来救晚村先生后人以及鱼壳父女的,不在不数,可是知道这次行动,是由大内直接指挥秘密卫队‘血滴子’的,恐怕个多,三位干力小心。”
周浔、曹仁父、甘凤池脸色一变,曹仁父道:“允祯直接指挥?”
甘凤池道:“秘密卫队‘血滴子’?”
“不错!”郭燕侠道:“允祯登基之前,重用密宗喇嘛,登基之后,命密宗喇嘛枯‘雍和宫’,也就是他登基以前的潜邸‘雍王府’,暗中训练了一批秘密卫队,权势犹高于大内侍卫,由贝勒纪刚率领,直接听命于允祯,他们使用一种独特的兵刃,那种兵刃可以兼暗器使用,是一只口扎银链的柔软革囊,囊口内藏有一圈缅钢打造,其薄如纸,其利可以吹毛断发的半月形利刃,隔空抛掷,疾速如电,专套人的头颅,一旦套住头颅,头颅就会齐颈落人革囊之中,囊中另藏有‘化骨散’,一个时辰之后,可以化尽骨肉毛发,歹毒霸道,防不胜防。允祯登基之后,用来铲除异己,多少人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刹那之间突然失掉了头颅……’
周浔、曹仁父。甘凤池不由都为之悚然地动容。
曹仁父道:“多谢阁下明教,我们自会小心,也会转知同道提防广周浔道:“官场之中,江湖之上,突然掉了脑袋的事不在不数,敢情都是“血滴子’干的,允帧手段之残酷毒辣,令人发指,只是允浔登基已经不少时日,他用‘血滴子’诛杀人了不在少数,为什么就从没有听过‘血滴子‘?”
郭燕侠道:“知道的人不多,加以既称‘秘密卫队’,自然是刻意守密,当然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周浔道:“那以恕周某直言,阁下又是怎么知道的?”
郭燕侠微一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是不是?”
周浔目光炯炯,还待再说。
郭燕侠一笑又道:“看来周二侠对我起了怀疑,面对强敌,肩负重任,机警细密,理所应当,也让人佩服,只是周二侠对别人不加设防,独对燕侠提高警觉,未免让人心里有点难受,好在日后,‘独山湖’还会见面,是敌是友,到时候周二侠请自己看吧,容我先走一步,告辞!”
一声“告辞”,双手抱拳之中,他人已出了野店,然后身躯再闪,飞射不见。
三个人看得脸色一变,甘凤池脱口喝道:“好高绝的身法广曹仁父道:“这年轻人一身修为高绝,是咱们生平仅见,他绝不该是个无名之辈,像这么一个人,他绝对是友非敌,要不我咱们三个早就躺下一对半了。”
甘凤池道:“二哥一向最精明,今天恐怕把人家给得罪了。”
周浔有点窘迫的笑了笑:“这么一个人物,该是奇土高人,既是奇土高人,他就不会真计较的,事不宜迟,咱们也走吧!”
三个人纵身掠出野店,破空疾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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