羹尧一路回到松风楼上,不禁思潮起伏低徊不已。一会儿,饭食仍由孙三奶奶送来。饭罢,一人当窗而坐,看着那瓶红梅,不禁出神半晌,忽听见耳畔有人笑道:“年兄打算做一首咏红梅花的诗吗?”
羹尧猛吃一惊,从坐具上直跳起来,再定睛一看,却是高明,忙道:“高兄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小弟一点也不知道。”
高明哈哈大笑道:“年兄,实不相瞒,小弟已在楼梯口多时了,只因你只管看着那枝红梅在出神,所以未敢惊动。本待再等一会,但又见你脸上一会儿露出笑容,一会儿又皱起双眉若有隐忧,诚恐思虑伤神才冒叫一声。我想除了诗思入魔决无这等情态,有这许多时候,想必腹稿已成了,能以妙句见示吗?”
羹尧闻言,不禁把一张白脸涨得飞红,笑道:“高兄休得取笑,小弟不过因为客中无俚,偶然想起一事,沉思未决,何尝什么诗兴。”
高明知他所言大半饰词,一时不欲揭穿,忍着笑道:“小弟也因饭后无事,打算来和年兄聊一会儿,只因恐扰诗思所以未敢惊动,既然如此,就不妨略谈了。”
说着便向琴台前面坐具上坐下来道:“年兄看此间主人父子为人如何?”
羹尧略一沉吟道:“老山主已到烈士暮年的境界,纵使雄心未死,也应锋芒消磨殆尽了。中雁人极精明,倒是一个待价而沽的人物,不过稳重有余,进取惟恐不足,中燕差堪有为,但似嫌阴鸷好胜过甚,那就看驾御的人如何了。”
高明点头微笑道:“如此说来,年兄对他一家当不鄙视了。”
羹尧正色道:“高兄怎么又说起这话来?我不早说过,不用说他—家出身前明世族,都是文武全才,便寻常江湖豪侠,小弟也不敢轻视,怎么会加以鄙视呢?”
高明又微笑道:“年兄固是信陵孟尝一流人物,小弟在京闻名已久,但是如今皇路澄平,你又是个八旗世族,果真这样折节下交这些江湖人物又意欲何为呢?”
羹尧看了高明一眼道:“高兄这话是对小弟有意相试了。不过安不忘危,大丈夫决不能老死牖下,班定远以三十六人平定西域,不也是在天下澄平,上有明君的时候吗?”
高明哈哈大笑道:“想不到相处迄今才见年兄抱负,既如此说,他日风云际会可能携带小弟吗?”
羹尧笑道:“高兄又来取笑了,你现在是王府上宾,既受知贵居停,他日前程不可限量,这话应该小弟对高兄说才对,你这来不是把话说反了吗?”
说罢也不禁大笑。高明道:“既如此说,谁也不要客气,我们不妨在今日约定,他日患难相随,富贵与共,年兄如果得意,小弟必当追随其后以供驱使,但小弟倘有一日稍进尺寸,年兄也不容远引高蹈,这样使得吗?”
羹尧笑道:“人生知遇难得,小弟不才,虽与高兄萍水相逢,实已心折。高兄如能得意,自当竭其所能以效犬马之劳。不过高兄今日之言能算数吗?只恐一旦飞黄腾达,便弃小弟如遗了。”
高明正色道:“年兄虽是说笑,也太把我看轻。小弟向来言出必践,岂有说了不算之理。既然如此,小弟愿与年兄结为金兰之好,他日谁如相负,天地神明共弃之,如何?”
羹尧见高明薄有了怒意,连忙赔笑道:“高兄勿怒,请恕小弟一时失言,容我就此谢过如何?”
说着立刻起身,双手一拱,躬身一揖。高明连忙还礼,一面笑道:“不行,不行,我向来一言既出,决无反悔,年兄如愿下交,便请就此缔盟,否则便是厌恶小弟了。”
羹尧笑道:“高兄既允高攀,小弟敢不如命?不过古人结盟也须对神一拜,有个香烛兰谱,难道在这里磕头即便算数吗?那也未免太草率了。”
高明道:“仪式尽管将来补行,名份却非在此时确定不可,不然你等到那时候又要推托了,这是你逼出来的,可不能怪我。”
说罢哈哈大笑道:“你如不愿下交不妨明言,我也决不勉强,如承不弃,就请先将年岁说出,以便称呼,从此便是异姓弟兄了。”
羹尧笑道:“从古以来,也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拜盟的,怎便这等性急。”
高明道:“这叫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如不先料定我是一个富贵相弃的小人,我敢这样相遇吗?这叫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明白吗?”
羹尧笑道:“我遵命就是了,小弟今年二十二岁,高兄一定是我大哥了。”
高明道:“你偏没说对,我今年也是廿二岁,你是几月生日?”
羹尧道:“小弟生于二月,高兄呢?”
高明笑道:“那你要长我好几个月呢!大哥,你以后一切还请原谅小弟才对。”
羹尧不由一怔道:“高兄何必如此相戏?小弟能列雁行得附骥尾已屑万幸,怎能居长?这个万万使不得。”
高明正色道:“长幼有序,大哥如再客气便是见弃了。”
羹尧无奈,只得笑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愚兄叨长了。”
高明拊掌道:“这样才是道理,从此刻起,便请大哥受小弟一拜,称呼改过,一切仪式容待到京之后再举行。大哥意下如何?”
说罢便待下拜。羹尧笑着扶着道:“贤弟何必拘此形迹?愚兄一切如命了。”
高明不由非常高兴,趁势起身笑道:“大哥既然如此磊落,小弟不敢相欺,除有数语,必须到京禀明而外,目前便有一事急须相商,大哥能许代为筹划吗?”
羹尧笑道:“贤弟但说无妨,愚兄只力之所及,无不从命。”
高明略一沉吟道:“实不相瞒,小弟此番出京系奉敝居停之命有所图谋,将来还有若干大事,必须大哥相助,所以才不揣冒昧,自附于雁行之列,以免说话有所避忌,今后便当富贵与共,还望大哥一切不吝指教。”
羹尧道:“大丈夫说话如白染皂,愚兄既蒙不弃,何必如此客气?究竟贵居停所托何事,何妨见告,彼此也好商量。”
高明闻言,移向羹尧身边坐下道:“敝居停在诸皇子中名列第四,虽非清宫太子,但也颇邀圣宠。只因自从皇太子被废以后,各位皇子都怀夺储之心,目前皇六子皇八子,皇十四子,都暗中纷纷网罗人才,阴蓄死士,诚恐玄武门喋血之事复见于今日,所以不得不也略加布置以为戒备,小弟此番南下便是为了此事。这云家父子,虽然是朱明余孽,不但武功将略为一时之选,在江湖上更有一部分潜力。天幸他们自相猜忌,已成进退维谷之势,所以十四皇子、八皇子都争相罗致。敝居停得讯较晚,连忙命小弟前来相机行事,如果可为我用不妨先予延聘,并可赦免其一切罪行,否则便当转告敝居停,据实奏闻,以免为两皇子所得。小弟为此,在邯郸居留已近月余,始终无法接洽,幸而中途得遇大哥,辗转反被请上山来。小弟初意必可就范,所以才不恤身入虎穴,谁知那老儿虽然已经拒绝十四阿哥的延聘,对这一方面也是若即若离,毫无一定把握,依大哥看,此事究应如何处置呢?”
羹尧听罢不由大吃一惊,沉吟半晌忽然笑道:“此事贤弟无庸忧虑,依我看来,必成无疑,只不过事成之后,对他父子驾驭稍难而已。”
高明道:“大哥怎见得事在必成呢?”
羹尧笑道:“天下事不外情理而已,只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只从云氏弟兄拦路相邀,以及云老山主前后所说的话去着想,便能知道一个大概了。以我的看法,云家父子种种做作,那是为了想投靠雍邸,只不过自己不肯先出口而已,如果雍邸真以礼聘,保其既往一概不究,许为宾客,恐怕他连这云家堡都未必住了。”
高明笑道:“怎见得呢?如果他真想进取,为什么太子和八阿哥十四阿哥的礼聘他全不受呢?”
羹尧道:“贤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虽在此只这短短数日,已经看出,他父子决非寻常侠盗可比,不但武功绝伦,即便书史兵法,也极有擅长,而且他过去一直打着胜国孤臣的招牌,焉肯随便受人延聘?你想,太子目前已经被废,八皇子十四皇子也未必便有什么成就,他不拿准了肯白染一水吗?关于这一点,不但云中雁在兴隆集便已说明,就云老山主说话也未尝没有弦外之音,不然空把我们邀来做什么?而且又在我们入山之初,又何必摆出那付场面来呢?我猜他把我们几人分做几个地方住,也许对贤弟还有取瑟而歌之处,只不知贤弟曾否留意。”
高明忍不住一笑,随即又点头道:“这老儿不但没有提过,而且小弟每每一用话相试都立即避开,所以小弟才深觉此事有点古怪。”
羹尧微笑道:“这便是他待价而沽的一种手段,我猜他必须见过雍邸本人当面延聘才肯就范。”
高明笑道:“敝居停为人向来礼贤下士,求贤若渴,他如到京要见本人并不太难,只须小弟回去说明一下,便当面延聘也决可做到,不过以目前情形而论,大哥能料得准一拍即合吗?以敝居停的身份而论,万一他再如对小弟一般,那就反为不美了。”
羹尧道:“愚兄自信对此事的看法尚有几分把握,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到雍邸去拜访贤弟呢?”
高明笑道:“你说的这一层我也问过,据他说,并非如此,实系另外有事欲托小弟帮忙,而且所托之事,也还有几分可以说得过去,所以小弟有些猜疑,拿他不定,也就为此。”
羹尧道:“他托贤弟什么事呢?能告诉我吗?”
高明摇头道:“此事目前尚难奉告,不过确实与他的出处绝无关联之处。”
羹尧笑道:“如今我们已是异姓兄弟,你为何连这点不关自己痛痒的事也要瞒我呢?”
高明哈哈大笑道:“这叫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过大哥放心,这事将来非你不可,到时自然知道,在这个时候却说不得,否则将来万一生什枝节,那老儿非怪我不可,这点还请原谅。”
羹尧不禁大为诧异道:“你又卖什么关子?既非我不可,为什么不早点对我说明?如若须我出力,也好早做打算,做个准备,不比仓促应付要好得多吗?”
高明忍着笑道:“此事只要大哥肯答应,并无须事先准备。小弟也非有意卖关子,实因其他方面尚须安排,如果不在事前弄得妥帖,不但大哥到了彼时一定见怪,便小弟也无以对云老山主父子,所以只好到时再说。”
羹尧更加狐疑道:“这事既与他父子出处无关,贤弟为何这等讳莫如深?那不像他父子的事,倒好像我的事了。”
高明道:“事情本来绝少没有关联,何况他这事又非大哥答应不可呢!当然也可以说是与大哥有关的,不过,我们不要把话扯远了。你看这事,将来到京小弟如何复命呢?”
羹尧道:“那只有据实陈明,我想,贵居停如能赏他一个全脸,当面延聘,优礼有加,再予以王府上宾的地位,断无再不就范之理,到时如真有须用愚兄之处,我必从旁促成,不怕他不入彀中。”
高明兜头作了一个大揖道:“如此小弟一切奉托了。”
羹尧笑道:“如只为此一事,愚兄决尽全力,谁叫我是贤弟的盟兄呢?”
说罢两人相与大笑,又谈了半会,高明才告辞下楼。羹尧独坐楼上想着高明一段情形,不由心中奇怪。但因太子允礽与诸皇子争相养士的风尚,平日早有所闻,也未十分思索,便在镜前几上,寻出纸笔,将天遁剑法口诀说明写好。看看天已将黑,仆从掌上灯来,又就灯下看了一遍,放在手边。不一会,孙三奶奶和剑奴两人又送来晚餐,便将所写底稿交两人带去,嘱其转交中凤。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中凤便拿着一个纸卷,笑着走来道:“师兄,你瞧一瞧看,我画错没有?”
羹尧接过一看,却是一叠素笺,上面写着一笔灵飞经小楷,字迹秀丽异常,再一细看,不但昨日自己所写的剑诀说明已经全抄得整整齐齐,并且还附有六十四个图样,那图画得十分生动,无一不确如诀窍,不由惊异道:“师妹不但剑术神妙,画法、书法均臻上乘,而且这套剑法我只匆匆练了一趟,只凭口诀和说明,便能将秘奥之处全画出来一点不错,这天资的颖悟也就令人可惊了。”
中凤笑道:“承蒙过奖,实不敢当。不瞒你说,从昨晚乳母和剑奴将这剑诀带回去,我恐怕忘记了,便连夜半记半悟的,先把图画起来,就这样还错了好几式,半夜里睡在床上老睡不着,好不容易才悟出来,改了又改,还不知道对不对呢?千万不要骗我才好。”
羹尧笑道:“对,对,没有一处不对,不过这说明好像多出若干句来了,是师妹替我修正的吗?”
中凤脸上一红道:“那是我一招一招的,用剑比着你的口诀,再记着你的身法、手法、步法慢慢的悟出来的,因为恐怕忘了,所以随时记在说明里面,在抄的时候,一时大意,连我添的也抄上了,您可不要见怪。”
羹尧笑道:“师妹注得比我更详更恰当,岂有见怪之理?”
中凤道:“师兄真打算骗我呢,你是顾师伯一手教出来的,又有若干年的工夫在上面,我不过看了一趟,纵有口诀,那说明怎么会比你自己注得详确?便三岁孩子也不会相信,你快随我到下面院子里去,再练一趟给我看看,便可以知道错不错。”
羹尧见她娇憨满面,不忍相拒,便笑道:“这倒使得,等我再练一趟,你便知道我不是骗你了。”
说罢,索性将长袍脱去,提剑下楼。中凤跟着,一同到了楼下院落里面,又把那套剑法,从头练了一趟,一招一式随口解释着。中凤看着问着,一一记好。等羹尧练完,果然那本图诀只错了三五处,这才喜孜孜的向羹尧借过那剑,自己又练了一趟笑道:“万事都不是可以一蹴而成的,你瞧,剑法还是这套剑法,剑也还是这口剑,怎么只换了一个人便处处都是别扭,你看你使得多么神妙,一到我手里便全成了破绽了。”
说着将剑仍还羹尧娇笑道,羹尧接过剑来也笑道:“当初恩师教我这套剑法,我整整学了大半年才全会,师妹只看两趟,便能一招不差,天下哪还有比你再聪明的?至于身手步法,那是要凭工夫练出来的,诚如尊言,天下事决没有一蹴而就的,你只要有个几年工夫,还愁我不甘拜下风吗?”
中凤一笑,又嗔道:“你全在骗人,鬼才相信呢!”
说罢一同上楼,将所抄图诀说明,又添注了几处,匆匆携去道:“我还有点事,暂时失陪了。”
便下楼而去,羹尧对于这位小师妹不由更加钦佩。不知不觉在云家堡流连了五六天,羹尧因必须在年前赶回省母,高明更因有事在身,便一同向云氏父子告辞上路。云霄也不强留,只笑向高明道:“高爷千万莫负老朽所托,至迟新年,我必到京拜谒,并须寻那嵩山毕五,把那一本帐算清。”
说罢,便吩咐置酒与高年马三人饯行,这一席酒,较之那天初来,更为热闹,席散以后,约定次日一早登程,当晚人静以后,羹尧正待安歇,忽然中凤翩然上楼道:“师哥,前几天我和你说的话记得吗?”
羹尧不禁愕然道:“你是说鱼师妹嘱咐的话吗?小弟记得。”
中凤一双澄如秋水的妙目,看着他一笑道:“还有呢?”
羹尧正在想着,中凤道:“这个人,怎么才只两三天功夫,便把事情忘记了,就记不得我曾经说过,要送你一件东西吗?”
说罢,把手一扬,将一个纸卷递在羹尧手上笑道:“不成玩艺,你留着当个此行纪念吧!”
羹尧打开一看,那纸卷中却是尺许白绫,上面精绣着一幅卞庄子刺虎图,不但人和虎锈得栩栩如生,便山石补景,也颇饶宋元画意,但并无款识,只在左角用朱丝绣着中凤两字篆文图书,不由赞不绝口,连连夸好。中凤倏然面色一沉道:“师哥且慢谬赞,你知道我送这幅东西给你的意思吗?”
羹尧不禁又是一怔道:“小弟实在一时糊涂,不知师妹有何深意,能明白见告吗?”
中凤正色道:“你既不知道,本来暂时我也不必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对你说的,这幅东西的粉本是周浔周师叔给我的,他教我把那幅画送给你,并且说,你此回京,一定非得意不可,假使一旦风云际会,只能照此图寓意做去,前程不可限量,望你善体顾师叔训示,做一个不世出的奇男子,在这发轫之初,先拿定主张,不要自误。”
羹尧不禁悚然道:“周师叔现在何处?前此在兴隆集,便蒙他相助,能令我一见吗?”
中凤道:“他早已走了,不到时候,你也决难见着,不过诸位师伯叔,都对你寄以极大期望,还望你不负顾师伯叔一番教诲才好。”
羹尧连忙站起来躬身道:“承师妹一再提示,小弟决定牢守师训,不敢忘却自己的本来面目。”
中凤不禁嫣然一笑道:“能如此才好,你再仔细看一看,这卞庄子的面貌有点像谁?”
羹尧闻言再把那幅绣像一看,那卞庄子的相貌竟和自己的面目一般无二,猛然想起高明之言,不由恍然大悟道:“小弟实在愚鲁,料想连日所遇,都已尽在各位师伯和师妹的眼中,此番回京,如有遭际,决当遵照此图寓意做去便了。”
中凤又看着他抿嘴一笑道:“原来你也有个明白的时候,既然知道此意那就好了。”
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只寸许大的金凤来笑道:“这是小妹的一件信物,从大河太华之间,一直到江汉淮泗,碰上熟人,多少还可以给点面子。你带在身边,也许有用得着的时候。”
说着含情脉脉的道:“师哥珍重,行再相见,明晨就道,恕不相送了。”
说罢便起身告辞下楼,羹尧送至楼下,不禁有些依依之感。中凤回头一笑道:“夜深了,你也上楼安歇吧,明日还要上路呢。”
说罢双颊微红道:“今后相见不远,如一客套反俗,请回吧!”
说着又姗姗而去。羹尧返身上楼,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鸡啼方才曚昽睡去。年贵已来叫唤道:“二爷还不起来?高爷马爷都已一切停当,单等您起来便动身了。”
羹尧揉眼一看,果见窗外月色业已西沉,连忙又披衣起来,略微梳洗饮食之后,便由仆从将行李收拾好了,向前厅去,一看高明马天雄和云氏父子一齐都在等着,马匹也已备好。匆忙告辞上路之后,只见残月在天,霜华满地,满山灯火,恍若繁星,倏然吹起一片画角之声,从崖上一直到谷口,都排满了壮丁相送。羹尧跨上那匹龙驹,和高明并马而下,云氏父子一直送到谷口方才回去,只不见中凤人影,羹尧不禁怅然。等到众人行近兴隆集,已是日高三丈。倏见大道上沙尘滚滚当中一点红星自远而来,渐来渐近,都是一匹白马上面驮着一个红衣美人,瞬息之间,一阵鸾钤响处已到面前。再一细看,却是中凤策马疾驰而来,远远看见羹尧便笑道:“兴隆集上已代准备好了打尖之所,请仍在招商店歇马便了。前途一路到京,都有人伺候,恕不远送了。”
说罢,只就马上含笑略一点头。又向高明马天雄道:“高爷,马爷,我们再见。”
便飞驰过去,高明不禁笑道:“怪道看不见她,原来竟替我们做了前站,这份人情真太可感了。”
说罢,看着羹尧一笑,羹尧正扭转头,目送中凤归去,闻言不禁脸上一红,连忙把头又掉转来,加上一鞭,直向兴隆集赶去,才到镇前,又见张杰率领着五六个壮丁,迎着接人招商店中。一切茶水酒饭都已备好,张杰伺候各人入座,又向前面赶去。各人饭后略事休息,便又上路,当晚宿在邢台,仍由张杰预为觅定客店接入安歇,羹尧不由道: “张总管,你太辛苦了,我们随从颇多,明天你还是先行回去并请代向老山主、少山主和小姐致谢,这样款待我和高爷马爷都太感激了。”
一面取出一百两银子来,笑道:“这一点银子请代分散随来各人买杯酒喝。”
张杰连忙打了一个千道:“论规矩小人不应该不听年爷的吩咐,不过来时小姐曾经说过,教小人送到芦沟桥才许回去,所以方命之处、还请年爷原谅。至于这银子,容待小人回去的时候,再代各位伙伴领赏,此刻却是万万不敢收的。”
高明笑道:“这是年爷吩咐的,明天你尽管回去,一切有他做主还不行吗?”
张杰把舌头一伸道:“高爷您请恕罪,这个……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遵命。您不知道,在我们云家堡,犯了老山主的山规,还可以哀求几句,如果犯了小姐和二少山主的性子那还了得?二位爷如果成全小人,还请我们送到芦沟桥再叫小人回去销差便感激不尽。”
马天雄笑道:“这笑面罗刹便这等厉害吗?照这样一说,将来谁要当了你们的姑爷那可险极了。”
张杰正色道:“马爷,你说错了,我们小姐虽然厉害,她全在理上,而且除了犯了她的规矩以外,待人极厚。堡里上上下下,谁要真有为难的事,只一求她,决无推托,出钱出力毫不在乎,对线上朋友更是仗义疏财,济困扶危,做了之后,还不让人知道……”
高明笑道:“她为人既这么好,为什么会得到一个笑面罗刹的外号呢?”
张杰道:“那是因为她嫉恶如仇的缘故,江湖上的下三滥,只一犯在她手里便难活命,尤其是犯了色戒的朋友,对她要存非份之想,只要她一笑,便决无生理,而且作恶愈甚,处置愈惨,所以黑道上朋友才对她有这绰号,你当她和世俗泼妇一样吗?”
羹尧不禁点头道:“原来如此,不是你一说我还真有些奇怪,她那么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外号呢?这一来我才算明白了。既如此说,我们为了免得教张总管为难,那只有让你们送到芦沟桥再回来了。不过你和那几位伙伴太辛苦了,这一点银子,还是烦你转交他们分去,否则我便不敢再要你们送了。”
张杰接过银子道:“既然如此,那么我谢谢年爷,这银子马上就分给他们。”
说完便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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