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地牢里,微弱的灯光照着司马贞笑盈盈的俏脸,陆寄风见到是她,不禁愣住了。
司马贞一手持着铜灯,一手提着精美的漆篮,身边并没带任何侍从,单人匹马地进了地牢内,对着陆寄风一笑。
只见司马贞停在陆寄风的牢房外,将东西放在地上,抬起脸来,笑道:“呦,好一个中领军大人,在这牢里真是委屈你啦!”
陆寄风冷冷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司马贞道:“看你呀,否则我来这又臭又暗的地方做什么?”
司马贞刁钻蛮横,陆寄风料想她突然来牢中看望自己,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便转过了脸,不去理她。
司马贞嘲弄地笑道:“你的本事不是大得很吗?我还真没想到你会落到这个地步,嘻!”
陆寄风冷冷地以眼角瞄了她一眼,司马贞见他的睥睨之色,不改以往,便也一挑蛾眉,傲然道:“你在山上抓了我,欺负我,那时可多威风,现在怎么半句话也不敢吭,只敢用眼角瞄人?你可记着,现在你可不是鲜卑皇帝捧在手上的宠臣,你现在只是个阶下囚!”
陆寄风装作没听见她说话,停了一会儿,司马贞不耐烦地说道:“喂,怎么不说话?被这地牢吓傻了?你一日未曾吃喝,我带了些东西来给你。”
她将篮子打开,篮中食物的香气立刻就弥漫周遭,她府中的厨子是从南边带过来的大内御厨,果真不同凡响。背对着她的陆寄风只听地牢内此起彼落的呼吸声、垂涎声。
地牢里的这些人待在黑暗阴臭的地方这么久了,突然间闻到人间美食的气味,当然更加敏感,全部都趴在栏上朝这个地方看。
陆寄风听见身后一阵沙嘶之响,愣了一下,回头望去,原来自己所囚的这问牢房内还有别人。那人满脸的胡渣乱发,一双黄浊的眼睛晦暗失色,浑身又都是烂疮,因秽气感染,而发着高烧,十分痛苦地一直躺在角落不动。车里的人都当他快死了,竟也连一天两碗的稀粥都不给他,因此他已有两日未近粒米,样子与腐烂的枯草堆没什么差别,以致于陆寄风进来了半日,都没有发觉他的存在。
那死囚竟闻到食物之香,迷迷糊糊地半爬半扑地朝前而来,司马贞不等他靠近,随手一弹,指间弹出一小片石头,便将那死囚打得额上鲜血长流,那死囚痛呼了一声,抱着头退了好几步,不敢靠近。
司马贞斥道:“谁要你过来!滚远些,别弄脏了我的东西,否则本公主杀了你!”
或许是死囚已经饱尝狱吏的凌辱,变得卑微胆小无比,一被司马贞喝斥,便抱着头蹲了下来,果真不敢靠近。
他抱着头,缩着肩膀,偷偷地朝着司马贞看去,铜灯璀璨的光辉映照下,原本就清丽可人的司马贞,被衬得细腻的肌肤上泛出一层淡淡迷蒙的金光,端挺的五官优雅不可方物,那死囚不禁看呆了,也忘了病痛与伤痛。
他心中想着:“她好美!竟有女子这样地美,她一定是神仙,我快死了,所以见到神仙菩萨来接我了……”
他病得神智不清,只知呆看着司马贞,对于其它的却都迷迷糊糊,不知真幻。
司马贞倒了杯酒,递向陆寄风,笑道:“这是我特地从丹阳带来的曲阿酒,由练湖之水、丹阳之米所酿,是驰名天下的好酒,料你一辈子也没福份喝过,来,你尝尝看。”
她手中的酒一倒入杯中,立刻酒香四溢,一股醇气似隐似显,果然是罕见的好酒。陆寄风索性躺了下来,背对着司马贞。
司马贞见状,再也忍不住,气愤地说道:“你是故意不理我吗?我好心帮你送东西来,你却这样待我!你这个人真是给脸不要脸!”
说着,她手中酒杯朝陆寄风身上甩去,将酒泼了一地,漆杯打在身上当然不会痛,陆寄风依然不去理她。
司马贞气得发抖,道:“陆寄风!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寄风毫无反应,司马贞静了一会儿,拚命抑下怒气,温言道:“你怕我毒死你是不足?
要不要我先吃给你看?”
陆寄风一听,也心中略奇,想道:“司马丫头怎么变了?”
陆寄风总算转过了身,看司马贞想干什么。
司马贞见到他端正的五官、不世的气慨,不由得心头阵阵喜悦,原本嗔怒的心,满腹的火都消了,微笑道:“酒杯拿过来,我再给你倒酒,很好喝的。”
陆寄风淡然道:“不必了,多谢你的好意,东西你拿走吧,我不需要。”
司马贞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道:“你……你是不是嫌我的东西不好,你不希罕?”
陆寄风道:“我只是不需要而已,你以千金之尊,到这种地方来,不是好事,你走吧。”
司马贞再也忍无可忍,一咬牙,突然间站了起来,举起篮子,整个就往墙上摔过去,登时佳肴美酒,溅散得满地狼籍,令陆寄风吃了一惊。
司马贞叫道:“你不屑我的东西,那就砸了省事,不要就不要,你以为我就希罕你要?
求你要?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少自以为是了!”
那篮中还有一件冬衣,随着盘盏飞抛而出,落在地上,司马贞拚命地用脚去踩,将残肴都跺在上面,一面哭道:“你了不起,坐了牢还这么了不起,我看你能威风多久!”
陆寄风一怔,司马贞不但准备了食物,连冬衣都带了过来,确实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陆寄风虽因根基深厚而感觉不太到气候寒冷,也知道已是深秋,司马贞准备衣食,可见她是诚心诚意来关心自己,并不是故意来耀武扬威的。只是她骄纵惯了,说话的口气太过于高高在上,竟让陆寄风误会了好意。
以前他原本不会想这么多,但是娶了迦罗之后,对女子的心思比以往更加了解。
司马贞一反常态,屈尊前来,这是什么意思,陆寄风自然心中有数。
陆寄风见她哭得伤心,有些过意不去,放大了声音道:“司马姑娘!你别闹了,是我误会了你,我道歉就是。”
司马贞咄咄逼人,道:“你道什么歉?误什么会?你说呀!”
陆寄风一窘,道:“这……司马姑娘专程来看在下,一番好意……”接着的话他却不知该如何说才是,说得太明白,怕误会司马贞的心意;要说得含蓄,他也辞穷,只能结结巴巴的。
司马贞道:“你以为我是专程来看你的?真是不要脸!”
陆寄风苦笑,默然不语。司马贞见陆寄风默然的样子,似乎把自己给看透了,更加恼羞成怒,抬眼一看,那和陆寄风同室的死囚虽然抱头缩在一旁,但两眼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像是在嘲笑她自作多情。
司马贞满腔羞惭之火简直难以克制,喝道:“看什么?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死囚恍若未觉,还是定定地看着司马贞。司马贞隐隐听见别室传出嗤笑声,还有人低声交头接耳地说道:“仇复这小子临死还这么色眯眯的,嘻……”、“这大姑娘哪来的?她情人竟糟蹋了好菜……”
司马贞更是羞愤欲死,但要她对这些死囚一一辩驳怒骂,也不可能。司马贞吸了口气,反倒面露微笑,走上前去,招手对那死囚道:“你过来!”
这么一招手,牢里登时四下无声,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那被叫作仇复的死囚本来已没力气动弹,司马贞这么一个灿若春花的微笑,让他大为振奋,立刻连滚带爬地赶上前去。
陆寄风马上知道不妙,喝道:“退……”
没说完,司马贞袖中寒光一闪,一把袖箭竟“嗤”地穿透了那人眉心!
仇复瞪大了眼,往后倒去,连自己怎么死的部不知道。
司马贞猛下毒手,杀人立威,所有的死囚便知道她大有来头,再也不敢乱说话笑她,一片鸦雀无声。虽然死囚都知道性命不久,但正因如此,才更害怕死亡,更期望出现大赦或是奇迹,保住残余的生命。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连正眼都不敢再多瞄司马贞一眼了。
陆寄风怒道:“你为什么乱杀人?”
司马贞冷笑道:“这里都是死囚,我爱杀几个都可以!怎么,你不服?我就杀到你服!”
陆寄风怒气难忍,随手一伸,一股真气竟把司马贞给拉了过来,司马贞惊呼了一声,手已被陆寄风隔着铁栏抓住,扣住了脉,无法再乱射袖箭。
司马贞惊叫道:“你想干什么?放开我!不然我叫了,我要叫官兵进来了!”
陆寄风手中柔劲略吐,便掐坏了她射袖箭的机关,放开了她的同时,快如闪电地劈啪打了她两耳光。
弄坏机关及打她耳光之间,间隔不到一瞬,司马贞脸上火辣疼痛,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想到自己竟被陆寄风打了耳光。
司马贞又气又惊,踉跄倒退几步,泪如雨下,掩着脸道:“你……你……”
陆寄风道:“你闹也闹过了,杀人也杀过了,还不滚出去!”
司马贞哭着道:“你在嵩山欺我辱我还不够,又……又打我,此仇不报,我便不是司马贞!好,我听说你娶了云贱人,云贱人却旋即死了。她的墓离此不远,我倒想把她拖出来看看长得怎样千娇百媚,看我的狗吃不吃她的贱身子!”
陆寄风怒道:“司马贞,你不要太过份!”
司马贞道:“还有更过份的呢,你听不听?你可真风流,死了云贱人,马上就有了别人。
她如今也在牢里,我要怎么整她,你想得到吗?”
陆寄风道:“你若敢动她一根寒毛,我要你后悔莫及!”
司马贞道:“你就看我敢不敢!”
司马贞说完,便往外冲了出去。守在外面的侍卫们见她笑盈盈地进去,却气冲冲地哭着出来,都感到奇怪,但是当然不会有人敢多问。
司马贞一跃上马,便疯狂地用力鞭着马匹,马匹四蹄如飞,朝女狱而去,侍从们也只有紧追在后。
一行人立刻就赶至女狱,司马贞下了马,用力推开狱门便直入内所。侍从们全是男子,进不得半步,只能在外面面相觑,不知道司马贞脸色如此难看,又是在发什么神经。
司马贞闯入女狱,便对女监丢了块金子,问道:“罪臣陆寄风的家人囚在何处?”
女监知道她是侍郎府里的人,连忙引着司马贞,道:“这里,这里,请跟小的来。”
司马贞脸上泪痕未干,胸口还气得扑扑直跳,脑中想了几十几百种让陆寄风生不如死的法子,恨不得一下子全部用上。
被引至拘囚之处,只见牢房里娴静地坐在一角的女子,虽然衣衫破烂,首如飞蓬,还是看得出原本的秀丽五官,一股温柔之致,使她的五分姿色变成了十分,任何男子都会对这样的女子多看几眼,多生出几分爱怜之心。
司马贞见了,更是妒恨欲其死,对女监道:“她就是陆寄风的家眷?”
那女子一听“陆寄风”三字,连忙关心地转过头来。这样一来,不必女监回答,她的身份已明。
司马贞脸一扬,道:“你是陆寄风的妾侍?叫什么名字?”
她恭谨地欠了欠身为礼,轻道:“我只是陆公子的奴婢,我叫千绿。”
她轻声细气,动作优雅有礼,可见也是大户人家的出身,司马贞更是轻蔑,冷笑道:
“我说什么奴婢这么不得了,陆寄风还巴巴地投案来救你,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千绿一听,连忙问道:“陆公子现在人呢?他无恙吧?”
看她这么关心陆寄风,浑然不以自身安危为虑,更是让司马贞心头火起,看不惯他们那副互相以对方生命为重的样子,司马贞道:“哼!他已经下了死牢,不久就要被杀啦!”
千绿大惊失色,道:“这……不会的,公子他怎么会……”
司马贞道:“把她抓出来!”
女监开了牢门,将千绿给拖了出来,双臂被反扭着跪在司马贞面前。
司马贞道:“哼,你这么担心陆寄风,怎么不先到地下去等他?”
千绿流下眼泪,道:“陆公子不会有事的,你是什么人?为何这样咒陆公子?”
司马贞啐道:“我是什么人,岂是你这贱人有资格问的?我看了你这样子就碍眼!”
她随手抓起铜灯,竟要把滚热的灯油往千绿的眼睛注去。
陡然间“镫”地一响,司马贞手中的铜灯被打偏,接着只见黑影闪过,司马贞定神一看,吓得脸色苍白,作声不得。
陆寄风竟不知何时已点倒了狱监,出现在她面前,一手掐住她的颈子,冷若寒冰的眼眸紧盯着她。
原来陆寄风见司马贞怒气冲天地奔了出去,知道她是去找因自己而被抓的人出气,只要跟着她就可以找到迦罗了。所以陆寄风反缩身骨,钻出了牢房,不出声地紧跟在后,司马贞大队人马竟都无从发现被跟踪了。
当陆寄风看见牢里之人,竟不是迦罗,而是千绿,也吓了一跳。他万万想不到不顾一切追下来找他的,会是柔弱的千绿。而司马贞竟要烫瞎她的眼睛,陆寄风自然不能坐视。
司马贞从没见陆寄风的神情这么阴沉过,吓得不敢乱动,只要陆寄风的手一捏,她的颈子要折断是轻而易举之事。
司马贞颤声道:“你……你……想怎样?”
陆寄风沉声道:“你也知道怕死?”
司马贞咬着唇望着陆寄风,她一时的惊恐过后,惧色已去,反倒抬头挺胸,道:“你杀了我可就罪加一等,终生别想再在朝廷里享受荣华富贵了!”
陆寄风听了,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司马贞不过是依附于刘义贞的一个降臣,比当初晋朝被篡了之后,带兵投奔魏国的司马楚之、司马爱之等皇族地位更低,更何况只不过是个女子,拓跋焘想到的话或许还会利用她的晋族皇女身份去与远国通亲,除此之外,司马贞可以说是半点利用价值也没有,就算杀了她,拓跋焘也不会当一回事。
但正因为知道这一点,陆寄风对司马贞不无几分同情可怜,反倒放下了手,饶她不死。
司马贞得意地说道:“哼!我就不信你有那么大的拘胆!”
陆寄风拉着千绿便要离去,司马贞道:“站着!你真打算为了这奴婢,越狱潜逃?”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我会回牢里去的。”
他抱着千绿,便往外奔去。大牢的围墙上方都以木棍铁条交缠成网,以轻功也飞不出去,陆寄风排开飞奔,极快地穿越过数重窄门,不要说是普通的守卫,就连司马贞带来的高手们也都只见到一道黑影窜了出去。
司马贞追了出来,叫道:“有人劫狱!你们快追啊!”
牢狱幽深,女监更是少有武装看守,她的叫声一时竟无人听见。司马贞气得奔出去,侍卫们还立在外头,不敢乱动。
司马贞喝道:“你们都聋了?瞎了?没见到有人逃出来?”
张业连忙道:“启禀公主,卑职的职责只是保护公主你的安全,所以……”
司马贞听得更火,翻身上马,道:“他往哪里去了?”
张业道:“往西边……”
司马贞大力一踢马腹,策马就往西追赶,侍从们自然是紧跟着她。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追不追得上,若是追上了,又该如何?
马匹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吹着,司马贞脑中思绪也飞腾不已。自从嵩山一别后,她偶尔会想起陆寄风,想起他故意拿生的鹿肉吓她,就不禁生出几分怒火,但想起被他抱在怀里时,那安稳的感觉竟让她又有点儿开心。从来没有人抱着她时,会让她感到这么放心,好像就算天塌下来都有他保护着一般。她认为已经跟定了的刘义真,却只会让她觉得不安和惶然……
司马贞勒住了马,停了下来,四面的北地荒野只有冷风,一波一波地侵袭着她的肌骨。
司马贞突然想到自己的一生从来没有开心过,从来没有被爱过,国破家亡,依附着当年救她的刘义贞而活,自以为深爱着他,现在却感到恍如一梦,梦醒了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不由得胸口阵阵酸痛,激动地啜泣了起来,一阵阵酸苦的抽泣声,和滴在枯草上的泪水,都被冷寂的夜给吞噬了。
陆寄风带着千绿,飞奔至城外,才停了下来。
千绿定了定神,一见到陆寄风安然无恙,忍不住扑到他身上,抱着他放声大哭。
陆寄风拍了拍她,道:“好了,没事了。”
千绿仍抽抽噎噎,泣不成声,道:“公子……我还以为……以为你真的……被下了死牢……”
陆寄风本想说:“我确实被下了死牢。”但是为了避免让千绿多了不必要的忧虑,便没说出口。
他抚了抚千绿的乱发,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怎么会离开剑仙崖?我不是叫你们别下来吗?”
以千绿一介弱女的能耐,根本不可能下得了剑仙崖,这一点让陆寄风不得不疑心。千绿抬手擦着眼泪,道:“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下崖的……”说着又哭了出来,似乎有什么重大的隐情。
“什么?”陆寄风一愣。
千绿那惊魂未定的样子,或许也说不出条理。陆寄风便拉着她在道边坐下,千绿突然投入他怀中,陆寄风略一迟疑,感觉到千绿的身子不断地颤抖着,眼泪还默默地掉,陆寄风心生不忍,便伸臂紧紧地抱住了她。两人只是紧拥着,默然不语。
千绿终于不再发抖,眼泪也止住了,仰起脸来望着陆寄风,眼中柔情缱绻,整个人就像要化入他怀中一般。陆寄风狠下心装作不解,始终带着像以往那样温柔但有分寸的微笑,放开了她,道:“不怕了吧?”
千绿有些失落,但还是坐正了身子,轻轻点了点头。
陆寄风握着千绿的手,让她心下更加安定,千绿才说道:“公子您不辞而别之后,崖上倒是平静无事……”
陆寄风问道:“迦罗可有为难你们?可有吵闹?”
千绿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小夫人并没说什么,时常与冷前辈在梅谷待上一整天,有时也认真地练起功夫了。”
陆寄风放下了心,道:“那就好。”
千绿道:“可是小夫人又穿回了男装。”
陆寄风笑道:“她爱穿什么就让她穿什么。”
千绿道:“可是……可是……”
她突然吞吞吐吐了起来,让陆寄风有点奇怪,道:“可是什么?”
千绿叹了口气,道:“那天夜里,大家都睡了,我睡不着,便走到公子炼功的丹房去待着……突然间我背后被人拍了一下,便昏了过去。”
陆寄风一惊,千绿道:“等我醒来时,已经在别处,我听见远处有歌谶和吟经的声音,那声音我再熟不过,就是城里行醮的声音,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已被带离了剑仙崖,回到城里了……”
陆寄风惊道:“你可看清楚是谁捉了你?”
千绿摇了摇头,道:“我浑身动弹不得,眼睛也被蒙上,我只听见有人在说话,是两名男子。他们其中一个说:‘你怎知她一定是……陆寄风的……妻室……’”
她这句话说得声音极低,陆寄风却一想便明白,看来是有人潜上剑仙崖,要抓他的妻子迦罗对付于他。可是他们找了半天,蕊仙年龄不符,迦罗既穿男装,又太过幼小,只剩下年纪和相貌都比较吻合的千绿。再加上千绿深夜在陆寄风的练功之处徘徊,谁都会把她误以为是陆寄风的妻子。
千绿道:“另一人说:‘崖上也没有别人像的。’那人便道:‘现在陆寄风还不知他的妻子落入我们手中,等过了几天,剑仙崖的人下来通知他,那就来不及了,我们得趁这两天把事给处理完!’原先之人说道:‘怎么处理?你敢与他单打独斗吗?’另一人笑了几声,说道:‘你我空负道门武功,却也对付不了他半招,能杀他的不是我们,而是另一个人。’”
陆寄风问道:“哦?他说是谁?”
千绿道:“那人说:‘能杀陆寄风的,只有皇帝。’”
陆寄风沉默不语,虽然听起来他大可一笑置之,可是这句话的背后,却有更多更深刻的意思,意味着朝廷里暗藏的斗争。
千绿道:“我不仅他们说这些话的意思,但心中很急,怕公子真的被皇上降什么罪,公子,您没有吧?”
陆寄风没说出实话,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千绿道:“那个出主意的人说:‘皇帝因地面陷落之兆,要拿索陆寄风,现在陆寄风藏身在观里,只要让他知道他的妻子被抓,他就会自投罗网,出面投案了。’公子,为什么皇上因地面陷落,而要捉拿你?”
陆寄风道:“那没什么,然后呢?你还听见了什么?”
千绿道:“当时我心中一急,拚命想张口叫喊,他们其中一人突然道:‘这丫头醒了!’接着我身上又被一点,便又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再醒来时,已经被丢在路边……”
“什么?”陆寄风奇道,“他们把你放了?”
千绿道:“我也不知道,我发现自己身上好好的,只是有点儿疲倦,我想起他们说的话,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我在作梦,可是我竟然被带下了剑仙崖,那么一定是真的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连忙往府里奔去,想找公子,告诉你有人要对你不利,想不到我才赶到领军府,就看见大门被封着,还有好多官兵走来走去,静肃无声,一看就是出了事儿的样子……”
陆寄风叹了口气,千绿道:“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有守门的士兵要赶我走时,长史他看见了我,就叫道:‘抓她!她是陆寄风的同伙!’我还没弄清楚,已经被抓到牢里去了。
公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千绿到现在还不明白怎么一回事,陆寄风心里却十分清楚:能在剑仙崖来去自如的外人,只有弱水道长,弱水道长诈死之后,化明为暗,谁也防不了他。可是弱水道长未必会亲自上崖犯险,极有可能是他的爪牙上了剑仙崖,却抓错了人。
也只有弱水道长的爪牙会清楚陆寄风那时藏身在平城观,透过他人之口让陆寄风知道千绿被抓,这个他人,当然就是寇谦之。
陆寄风越想,越心中不安。自己早就知道被弱水道长倚重的寇谦之,很有可能是被布在魏国对付舞玄姬的一颗活棋,竟然还把吉迦夜安置在平城观中!
弱水道长利用自己去带来吉迦夜,译出狼文的内容之后,吉迦夜很可能就要面临杀身之祸!虽然吉迦夜的武功极为高强,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道暗中的弱水道长会有什么手段对付他!一切端看那张拓文的内容,是否真的足以动摇魏的国本,甚至从根本上毁去舞玄姬的地位。
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让吉迦夜在无人知晓之处译出那张拓文,才是上策,在平城观的危险深不可测。
陆寄风打定了主意,立刻要去将吉迦夜带离寇谦之的掌握。
可是他看了看身边的千绿,又不能就这样丢了千绿,自己一人行动。陆寄风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拉着千绿,道:“跟我来。”
陆寄风跃上城门,在平城的街坊上方高来高去的,千绿不知他想干什么,只是任他抱着奔窜,瞪大眼睛看着他。
陆寄风停在一间寺庙最高的阁楼上,这个地方在这时候绝不会有人接近。
陆寄风道:“千绿,我有要紧的事,暂时无法照顾你,你精于易容,不如这几天先扮成别人的样子,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事情处理好了,再与你会合,接你上崖去。”
千绿一听,便笑道:“那我扮成公子的卫侍,岂不是更好?”
陆寄风道:“我得只身行动,不便多带着你。”
千绿难掩失望,但还是顺从地说道:“嗯,我就扮个谁也想不到的样子!”
陆寄风道:“越平凡越好。”
千绿细细地告诉了陆寄风自己所需的易容之物,陆寄风记在心里,便迅速地离去了。千绿所需之物,都十分易得,可是却有些教陆寄风摸不着头脑,居然连厨房中的葱油等物事也派得上用场,陆寄风实在想不通这与易容有什么关系,也猜不出她要扮成谁,想道:“她不会想扮个村妇吧?要厨子的旧衣一套,又是为什么?”
陆寄风不声不响地由民家窃取这些普通之物,想到自己沦为穿踰之徒,都觉得好笑。
不到半个时辰,陆寄风便挟着个大包袱,以轻功跃上了阁内,递给千绿,道:“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千绿接了包裹,笑道:“我得更换衣裳,公子,请您回避回避。”
陆寄风点了点头,便步至阁外的阳台,关了身后的阁门。
陆寄风倚着靠栏,望着平城的街道住户,虽然是在北地,但是街道整齐,屋宇连绵,比他记忆中残破的长安还要繁荣。
魏国兴盛以来,也年年打仗,却接二连三克复了许多虏国,还能够建设他们的都城,使百姓安居。为什么这些没有教化的鲜卑臣子、不懂文明的拓跋帝王们办得到,晋朝、宋朝却无能为力?是因为魏国有仙后的神能相佑,还是汉人气数真的尽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他对治道并不想深究,只想道:“夏、凉诸国专务杀戮,终究要被皇上一统。不过,我想得这么容易,为何汉人却就是灭不了这些不堪一击的胡人,只能往南边逃命?难道是汉人更不堪一击吗?”
不久就要北征,陆寄风想道:“统一了北边,接下来皇上就是对付南边,若天下真的将归于胡,其实也不是坏事,皇上说得对,谁说三皇五帝都是汉人?”
如果拓跋焘是一个可以建立安稳天下的国君,陆寄风便愿意以己之力帮助他,抛弃汉人的身份,像崔浩一样尽心尽力地辅佐拓跋焘,甚至不惜帮他征讨汉人。可是身为汉人,总是感到像是失去了天地一般,心里不由得产生无边的茫然感。
这时,身后传出—阵踉跄翻倒物事之声,陆寄风连忙转过身去,朝内道:“千绿,怎么了?”
乒乒乓乓之声停止,但千绿并没有回答,陆寄风侧耳再听,里面传出一阵粗浊的呼吸,接着便听见千绿低声着急地说道:“你……你是谁?走开!走开!”
那人像是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几步,还含糊地以当地的土话说道:“乍么……有大姑娘在这?咦?这是……你的衣服?”
千绿更是困窘,又不敢声张,发出了几声嘘声,要把那人赶跑。接着“碰”地一声,那人竟倒了下去,千绿急道:“喂,你……你……”
陆寄风道:“千绿,你没事吧?我要进去了!”
里面没了声音,陆寄风连忙推门而入,只见阁楼的铺木地上,仰躺着一名腹肚高隆,衣衫不整的醉汉,身上酒气薰天,四肢大开地呼呼大睡,身子下面还垫着千绿的衣裳。
陆寄风张望周围,见到一座古旧灯台背后,隐约露出了一片乌丝,像是千绿的头发,便猜知千绿大概换衣服换到一半,闯进了这个醉汉,千绿急忙藏身在灯台之后,不敢出来。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弯下腰抽出那汉子身子底下垫着的衣服,团成一团抛了过去,道:
“千绿,接着。”
不科衣服丢了过去,千绿并没有探出手来捡取。
陆寄风一愣,便听见脚下传出一声嗤笑。清脆的笑声,竟是由那名坦腹的邋遢醉汉口中传出,委实骇人。陆寄风惊退了一步,看着他坐起身,笑道:“多谢公子传衣。”
陆寄风哑然,盯着那对浮肿的小眼,凹凹洞洞的酒糟鼻,腹大而手脚却细,完全是个令人正眼也不会多瞧一眼的鄙俗男子。
陆寄风不禁失笑,道:“你……你扮成这样……?怎么连洒臭都装得出来?”
千绿道:“那是醋、葱调和了香科,洒在身上的味道,不是真的酒气。”
陆寄风笑道:“我还奇怪你要我连葱都带来,是做什么用,你的易容装扮,真是钜细靡遗,完全没半点破绽。”
就连原本陆寄风带来的衣服,都被她略加改动反穿,因此他竟一时没认出来。千绿道:
“装扮容易,揣摩却难,装的样子再像,言行不像马上就露馅了。我临时想不出要扮谁学谁才好,突然记起以前云府有个小掌厨就是这副德行,便学了他。”
陆寄风点头道:“嗯,你现在说话还是个姑娘的样子,我越看便越感到你还是千绿。”
千绿突然发出了当地人腔调,以混浊的鼻音说道:“你晋到千绿那女娃啦?她忍在哪?
这女娃见俄就躲,俄会食人吗?邓要俄发了财,教那女娃爬着过来!”
一听她变成了当地的口音,陆寄风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这样我可就放心了!”
陆寄风带着千绿跃下楼阁,来到街道上,才说道:“你找个地方安身,我事情办完了会去找你。”
千绿懒懒地摆了摆手,道:“公子你莫要记挂着那个女娃,去办你地事,相会格已间再说罢!俄走啦。”
陆寄风抱拳道:“后会有期!”
陆寄风离去时,还回头多看了她一眼,千绿弯腰驼背地站在原地,一副惫懒之态,传摩之入神,委实教人惊叹。
陆寄风以最快的速度赶至平城观,天色格外地黑,这是即将要天亮之前最幽暗的时刻,观中有不少弟子起来打扫观务,陆寄风得在最短的时间内入内点倒寇谦之,逼他带自己进入密道带出吉迦夜。
陆寄风潜至寇谦之的房间,推门进入,有如鬼魅般逼进床边,伸手探去,竟发觉榻上无人。
陆寄风一惊,想道:“难道寇谦之已知我越狱,所以逃了?”
他迅速地扫视房间一眼,登时明白不是如此。寇谦之的冠帽等外出衣物都不放在榻边,镜台边也有些水迹,没有人逃走前会先换上正式的衣服,还先洗脸的。是自己来的时机太不凑巧,想必是寇谦之又被拓跋焘召见,所以连夜出观,正好没让陆寄风遇上。
陆寄风想道:“不在正好,入内的机关我已记住了,一样可以带出人来。”
陆寄风曾看寇谦之推移过石版机关两次,便把程序给牢牢记住,大可来去自如。
他掀开床板,跃下地道,快步往前直行。
突然间陆寄风整个人愣住了。
那道挡路的石道,竟已大开!
陆寄风暗惊不妙,提高警觉往内赶去,这种情况,只给了他一个警告,那就是:已经有人闯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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