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祖基《金鞭无敌》

第 八 回 扑朔迷离乍晴复雨 杯弓蛇影翻阴为阳

作者:陈祖基  来源:陈祖基全集  点击: 
  解骊珠听了商玉琪的问话,不由得喉间咕咕作响,若不是第一次登婆家的门,忍不住一定要放声大哭。商玉琪感觉到了,忙命丫环挽骊珠至内室歇息,然后和柳荫崖在客厅坐下叙话。柳荫崖惨然地长叹一声,把自己的师尊收拾镖行,千里送嫁女,至风陵渡遇仇家暗算身亡之事从头叙述一遍。商玉琪不胜嗟呼,再从内室把解骊珠请了出来,百般地劝慰说:“柳仁兄、骊珠贤妹,从今往后,这太湖商家也就是你延安解府。今日你们远道而来,小弟聊备小酌,以解旅途劳困。至于一切细情,好在来日方长,尽可慢慢计议。我就不信,合商、解两家之力量,还愁察访不清蛛丝马迹!”这是入情入理的话,两人频频点头。
  柳荫崖执意要先去商子和灵前祭奠,玉琪只得陪同前去。解骊珠恸哭叩拜,既是哭从未谋面的翁姑,又是哭自己惨死的父亲。商玉琪好不容易才劝解住了。祭奠毕,回到正厅入席。边饮边淡,不觉已是明月东升,解骊珠由丫环陪至原来是商老夫人的卧室就寝,柳荫崖则被商玉琪亲昵地拉到他自己的书房抵足。
  谯楼上起更了。秋风萧索,白露为霜。深院一片静谧,远处不时传来一阵阵湖水拍打山隗的声响。
  骊珠姑娘挑灯独坐,凝视着“哔噗哔噗”跳动的灯花出了神。自风陵渡以来,她的心情始终忧伤和惶惑的,就像走进了一个幽暗的山洞,不知前面将会遇到什么。现在她不仅有一种释然之感,而且还揣着希冀和安慰。她深情地在回忆着进入商家以后的每一个细节,虽然出身于武术世家的解骊珠不会像同龄的闺阁千金那般忸怩腼腆,但终究没有勇气大大方方地去正面看商玉琪。不过她还是看到他了。他的音容笑貌至今还在她眼前浮动。“虎父无犬子”,太湖侠隐商子和的儿子会是犬豚吗?她感到甜滋滋的。
  父亲的冤仇,自己的归宿,好像都有了倚傍她心中踏实了。那灯花好像很理解姑娘的心意,时时向她爆出了双蕊……。
  书房里的两个年轻人谈兴正酣。柳荫崖把师尊离开延安上路后的经过,向商玉琪作了绘形绘色的详细介绍。商玉琪反复地询问了那个仇家的容貌形态、年龄、特征、所用的兵器等等。柳荫崖暗暗佩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好几岁的初相识者的细心。后来,荫崖疲惫了——
  不!主要是一路上经历了艰险曲折和提心吊胆,神经高度亢奋,现在安全了,一桩重大的使命——遵从师尊的遗愿送师妹到了婆家——也完成了,于是意倦神怠,神经松弛了下来。渐渐,商玉琪听到身边传出了均匀的、安详的鼾声。
  商玉琪呢?却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在这半天的时间里,他在感情上经历了一番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挫折和变迁。他见到了自己的未婚妻,果然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有西子王嫱之姿,加上怀有一身惊人的本领,初出茅庐居然在风陵渡力敌数员强悍的暴徒,这样的女性可称得上是一位刚柔相济的巾帼英雄。他有一种无比满足的愉悦。
  商玉琪痛苦地惋惜,岳父到了垂暮之年还不得善终,自己已无法对他老人家尽半子之孝,愧对他的在天之灵。现在唯一能补救的,是自己应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寻访仇家、早日为岳父报仇雪恨的责任。在酒筵上,他眼前似乎出现了快人脑臆的憧憬:小夫妻俩挂剑相偕,走遍了天涯海角,战胜了一个个险恶,终于手刃仇人。在红烛高照的夜晚,妻子以感激的心情,温柔地依偎在自己的身边,含羞含娇,尽脱了仆仆风尘,依然是淡扫娥眉!现在,柳荫崖的详尽叙述,迫使他离开了缥缈的幻想世界,回过头来面对严酷的现实。难道岳父的仇家真会是此公吗?为什么也是一个六旬开外的紫脸老者?为什么也养着一只秃鹫?为什么也使一柄鲨鲛铁骨扇?那容貌,那神态,那功力……刚才柳荫崖在讲述时,商玉琪曾对一些至关紧要的细节神经质地问了好几遍,因为柳荫崖绝不可能想到商玉琪的心思,不仅没戒心,不怀疑,反以为他问得如此详细的目的是为了有助于往后寻仇,否则早已露出了马脚。商玉琪忧心切切地恩忖着,天下真会有这般巧的事儿吗?但愿不是他!不过万一真是此公,那自己又该怎么办呢?一边是岳父、未婚妻,一边是父亲的救命恩人、金兰兄弟,而这两者之间,又是无法调和的杀父大仇,根本不可能找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呀!
  商玉琪惴惴不安地担心的“此公”,是何许人也?此人姓林名霄汉,江湖人称“紫面金罗汉”。他使一柄独门武器——鲨鲛铁骨扇,还养着一头凶猛无比的鹰鸷,能指挥自如地成为他不可多得的干练助手。那么商玉琪和此人是怎么认识的呢?这里又有一段故事——-。
  十年前,太湖侠隐商子和入川访友,在回来的路上,被仇人花头太岁马龙的手下人盯咬住了。这马龙是当年独占宁波码头的一霸,用残酷的手段欺压盘剥饥寒交迫的卖苦力的脚夫。马龙对脚夫干活有个规矩,七天一结账,凡是不能胜任掮包的,工钱就拿不到。这个规矩的阴谋就在于到了结账的那一天,他手下的伙计用重手法给上包,使份量平空加重一倍,脚夫自然承受不住了,肩包摔落在地,那么前六天的工钱就一概拿不到了。在这种阴损坏的诡计下,有几个脚夫能受得了的呢?可怜他们一个个被折磨得腰伤的腰伤,吐血的吐血,有冤没处伸,敢怒而不敢言。商子和恰巧路过此间,那时节他正当盛年,血气方刚,扶弱抑强、除暴安良的侠义之心油然而起,他决定要儆戒马龙一番。于是商子和乔装改扮成穷汉,来到了马记脚行。管事的见他腰圆膀粗,孔武有力,像是个卖力气的人,就把他留了下来,但条件就是那个老规矩。商子和不露声色地埋头干了六天,他和卖苦力的哥儿们也厮混熟了,进一步了解到他们的甘苦,更燃起了他对马龙所作所为的愤恨。
  第七天,按规矩要结账的一天到了,伙计在替商子和肩头上盐包时,以重手法压了三大包。商子和心里暗想,果然厉害!他故意把腰往下一弯,伙计们以为他要倒下去了,心里可乐了,不料商子和身子像有弹性的弓弦,刷地一下挺得笔直,而且比刚才更加精神。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跳板,走到正中,使了个千斤坠,只听脚下“咔嚓”一响,厚厚的一块跳板竟断裂了,而他自己早已跃登上岸,三包盐依然直立在他的肩膀上。管事的也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还以为是那块跳板陈旧发霉了,马上吩咐去换来了一块跳板。但当商子和掮了三包盐重新走到上面时,“咔嚓”一声,照样地断裂了。第三次他们换来了一块特殊的跳板,但经不住商子和两脚用力地一蹬,一阵爆裂的声响,仍旧是不顶事。如此一连毁了三块跳板,管事和伙计们都傻了眼,知道碰上了难惹的脚色,连忙派人去通报马龙。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喊:“马当家到!”只见马龙带了他的所谓“马家四庭柱”急冲冲地赶到了。
  那马龙倒也生得五大三粗,身上肌肉爆起,看来孔武有力。他细细地把商子和上下周身打量了再打量,明知对方是有意来寻衅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决定先礼后兵。
  他对商子和拱了拱手,说道:“庙门前迎来了烧香客,随喜、随喜!打渔的下海莫上树,砍樵的上山休落潭。灯往暗处照,话往明处讲。我马龙爱的是英雄,喜的是好汉,哥儿像个有能耐的样子,要是你有什么急需,五十,一百的尽管讲,我开了饭店门就不怕大肚汉。”商子和听了这口气,知道马龙也有点儿胆怯,就装着听不懂的样子说:“马当家,这可不能怪我呀!我来到这里,今天是第七天,前六天都好好儿的,偏偏今天要结账算钱了,出了这么个岔子,许是这两位给我上的包太沉,把跳板给压断了吧?”管事的在旁一听,心中砰地一下,暗想:“坏了!这话可是存心在捅我们哪!”他连忙截住说:“你这个人说话也不怕掉了牙,跳板都能压得断,怎么没把你这个人给压扁呢?”商子和拉了管家这句话做孱头,挺上一步说:“照你那么说,你是存心想把人压扁的罗?”“这…”管家顿时语塞。
  商子和冷冷一笑说:“怪不得人家说,马家脚行在笫七天不仅赖账,而且还损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马龙一听此人话中有因,摸准他是存心冲自己来的,太给人难堪了,他倒也不肯示弱。他把管事的招呼到了一边,自己踏上前去说:“相好的,如此说来,你是专挑眼儿来的罗。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是光棍儿的亮个万儿,马大爷冲着你的面子,也许肯开开金龙手,赏那帮穷小子一两八钱的。要是给你脸不要,那你也得撒泡尿照照,马大爷的闲事配不配你管!”商子和仰天扬声大笑:“啊哈哈,我可听不懂你叽哩咕噜地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不过我告诉你,你马龙手掌再大,也遮不住半爿天。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我就要来管你这个坑人害人的鬼门道!”边上的“四庭柱”一起大嚷:“大爷,您有闲工夫不如养息养息,这小子不给他点儿厉害看看,还以为咱们怕他呢!”说完,互相使了个眼色,分成左右两侧向商子和包抄过来。
  商子和心中早有打算。他要一上场就用他商家独门的“猴面蛇形掌”把他们镇住。他搭了个猴形架,当前面那两个人刚接近他时,他以“白猴戏果”分左右一个扑胸劈,一个批面劈,还没等他们俩弄清是怎么回事儿,两手招式又变,左手“毒蛇喷沫”,右手“腾蛇走雾”,手指已抢到两人的喉头。两人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出手竟会如此之快,招式又是如此奇特,情知不妙,赶紧闪身躲避,但己经来不及了,一个被抓住肩窝,一个被兜胸擒住。商子和一声:“去吧!”两手一扬,两人跌出数丈之遥。同时,商子和又腾起两腿向另外两个人踢去。那两个人见到才交上手就已经跌翻了一双,心中不禁慌乱,现在又见霹雳般踢来两脚,吓得畏缩后退。哪里晓得商子和这两腿乃是绝招,他趁两人愣神之际,人伏在地上,使一个“九龙渡江”,从左杀到右,那两人的足踝上各被击中一腿,顷刻痛彻心肝,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再也爬不起来。
  站在江边的那群穷苦力们,先见此人一下蹬断了三条跳板,知道有点儿来头,眼看着马龙碰到了对头克星,个个心里高兴;现在又看到平时穷凶极恶煞神般的“四庭柱”未及一个照面都爬在地上挣扎不起,一个个情不自禁,竟脱口喝起好来。这一阵喝彩把马龙的脸喝成了猪肝色,变成了跌在塘滩边的泥鳅——上不来啦下不去了。他想自己顶上去和那人见个高低吧,心中明知完全没有取胜的可能。
  那么就乖乖地甘拜下风吧,这脸面又往什么地方搁?从此,自己在这个码头上是彻底地完了。今天的马龙可真成了钴进烟囱里的壁虎,够呛够受的。事情已到推车上璧的地步,他硬着头皮一捋袖口,尴尬地跨上前来,满嘴里乱喊:“反啦!反啦!连我马大爷的地盘居然也有人敢来踩了。我也让你见识见识马大爷的厉害!”他一个“童子拜观音”,劈胸就是两掌。商子和冷笑一声,运气亮出上乘内功“沾衣十八跌”,等待马龙的双掌打到他的胸脯上,他不闪不躲,倒是那马龙竟“登、登、登”地后退了好几步,跌倒在地上。马龙心头一阵诧异,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商子和笑吟吟地把手招招:“来来来,尽管来!”
  围观者哄然大笑。
  这时的马龙真臊得少一个地洞去钻,他强忍着火气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地冲上去说:“好好好!你今天是拆了我的灶头端了我的锅,我和你拼个鱼死网破!”边说边挥拳头对准商子和的下巴袭来。这回马龙可真高兴啦,商子和被打个正着,往后便倒。围观者--片惋惜的叹息声。可是商子和的跌相看了叫人纳闷,原来他的脚跟着地,脑袋顶着地面,整个身子像拱桥似的凸了起来。
  马龙欣喜过望,哪里还能顾及到对方的跌相不跌相呢?其实商子和这一招是“铁板桥”
  功夫,所以当马龙走近前来正欲俯身擒拿时,他一声:“来得好!”头脚一拱,从地上弹跳起来,一个“燕子剪尾”,双腿己把马龙的脖子紧紧缠住,直到马龙翻了白眼珠,商子和这才放松。
  从此,马龙灰溜溜地离开了宁波码头。商子和为穷哥儿们吐了怨气,可他自己却开罪了马龙这帮小人。
  古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又过了十年,太湖侠隐商子和早把这件事儿忘了个烟消云散,但马龙却耿耿于怀,时时要报这失码头、遭屈辱的仇恨。一次,商子和入川访友归来,那时的商子和已然是鬓发斑白,步入老年了。由于不服水土,行至湖北仙桃镇,病倒在招商客寓里。幸亏店小二给他请来了当地名医。那医生望闻问切之后,诊断为伤寒症,投以“青龙白虎汤”,立即就见效了。
  但大病初愈,体力还十分虚弱,这就叫所谓“好汉只怕病来磨”。商子和急于要返回太湖,不等复康就急冲冲地上路了。行至繁马口附近,突然马后一声炮响,跨下的坐骑受了震惊,尖厉长嘶,发疯般地向前奔去。不料前方树林边设有绊马索,马失前蹄,把商子和从马背上掀翻下来。
  与此同时,树林中蜂涌出七八个人,棍棒铁尺没头没脑地向商子和打来,可怜商子和一来是突然惊变,猝不及防,二来是病体未愈,受到一顿暴打之后,浑身发麻,竟连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只能眼睁睁地束手待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好有一帮人打从这里经过,为首的是个紫脸汉子。他大喝一声,上前救援。经过几个回合的交手,那儿个偷袭者死的死、逃的逃,但也留了一个活口。紫脸汉子来不及盘问,首先来救护伤者。原来商子和上七被含毒的狼牙棒所伤,故而会浑身发麻,这时创口已成黑色,十分凶险。紫脸汉子马上招呼手下人把负伤者背到附近客栈中,取出自己珍藏的解毒金丹为商子和悉心调理,终于使商子和化险为夷。他们又严鞫了那个“活口”,才知道这是十年前宁波马龙的寻仇——马龙自从在宁波受挫,再没脸面在那里立足,投师访友来到川江地面。凑巧发现了商子和的行踪。等马龙带领帮凶赶到仙桃镇,商子和已经离开了,他们暗暗尾随,在繁马口设伏,以为这下子一定能遂心愿了。哪里知道,正好为紫脸汉子所救。而马龙呢?已在刚才这场混战中死于非命了。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言谈中,商子和知道紫脸汉子姓林,名霄汉,江湖人称“紫面金罗汉”,居江西新建上天蜂。商子和十分感激林霄汉的救命之恩,林霄汉一直陪伴商子和到伤势完全复原。两人朝夕相处,谈得十分投机,就结成了生死与共的异性兄弟。等商子和回太湖后,上天峰也常常有人前来走动。
  两年前,商子和病危,也曾派人专门去上天峰送信,惜乎路途遥远,等不及林霄汉赶到,商子和已经跨鹤西归了。临终之前,商子和千叮咛万嘱咐儿子的就是两件事:一件事,一定要把自己的救命恩人林霄汉当父亲一般看待,要报恩,要听从他的教诲;另一事,早为玉琪和金鞭无敌解承忠的女儿结下秦晋之好,千金一诺,不得翻悔。
  从此,商家和解家应成为一家,他们若来太湖,千万不可稍有怠慢,女婿是半子,要终身侍奉天年,夫妻间要互敬互爱。末了,商子和还着重加了一句:“这是为父嘱咐你的两件大事,你要遵守不渝,若然违背父训,就为不孝。切记,切记!”说完就溘然而逝。
  几天后,林霄汉赶来吊孝,一声:“商兄!”就昏厥过去了。商玉琪深为自己父亲这位异姓兄弟间的至诚和深笃的友情所感动。祭奠毕,林霄汉拉着玉琪的手还欷嘘不已。而后,林霄汉带着自己的独生子来过太湖一次,两个年轻人一见面就像有宿缘,十分亲热。从此,洞庭山成了上天峰在南方水乡的一个落脚点。商玉琪谨遵父命,一切听由这位叔父安排。想不到原来完全可以并行不悖的两桩事,现在却折磨得商玉琪翻来覆去,直到金鸡报晓,连眼皮都没合上一合。
  翌日拂晓,商玉琪还强作镇静地邀请柳荫崖和解骊珠,到后花园习武,他多么希望自己这一夜的思虑只是多疑,但愿解家的仇人绝不是自己的叔父林霄汉,那么,现在这派闻鸡起舞的融洽气氛,就会永远地持续下去,否则,…唉!
  在后花园里,柳荫崖抱拳对商玉琪说:“久闻商家以‘七星天和剑法’独步江湖,商仁兄又是深得老伯大人的亲传,今日有幸来到洞庭,仁兄能否赏我们开开眼界?”商玉琪腼腆地说:“小弟阅世不深,且天性愚顽,学艺不精,又荒于练习,恐怕不堪入二位之目。”大家谦逊了一番,商玉琪这才抱剑居中站定,以“狮子摇头”开始,一转身间剑花翻作“魁星踏斗”,接着一剑连一剑,一剑紧一剑,霎那间似骤雪纷飞,又似梨花万点,闪闪烁烁,若隐若现,剑光掠过人前,令人感到肌肤似削,泛起阵阵寒意。最后收剑,只见商玉琪脸不改色气不喘。柳荫崖是个在风雨中闯荡多年的行家,他觉得“天和剑法”果然奥妙无穷,只可惜商玉琪力气尚不佳,影响了此剑的变幻。解骊珠看到商玉琪剑法精湛,芳心摇摇,觉得这个人一定会成为自己寻访仇家的得力助手。
  一晃眼,师兄妹来到商家已经半个月了。虽然每天早上他们都在一起练习武艺,但柳荫崖和解骊珠单独接触的机会却是很少的。柳荫崖想到自己和骊珠姑娘虽然情同骨肉,但终究是师兄妹。此间是师妹的婆家,有她的未婚夫商玉琪在这儿,从亲疏关系上讲,自己应该退到局外人的地位上。于是柳荫崖动了离开商家之心,意欲去安徽巢湖寻访夏观凤,或许会在那里碰上“鹰眼神弹子”姬澄,否则纵然走遍天涯海角,也要访出师父仇人的下落。无奈因为天南怪叟上官彤在分别时再三叮咛,弘须在太湖商家等待他的到来,而后再有所行动。一旦自己性急先期离走,失之交臂,恐碍大事。加上商玉琪对自己那份不分彼此的亲热劲儿。
  使自己这个“走”字倒很难出口,只能捺下心来再过些时日。
  商玉琪对待解骊珠的态度是有分寸的。虽然他们之间名份已定,是未婚夫妻,但到底是老一辈手上订下的婚事,小俩口儿骤然相识,谁也不好意思主动去挑开那层“帷幕”。
  还是玉琪聪明,不几天后,他在言谈中渐渐把“骊珠姑娘”这个称呼改口成为“骊珠”,两字之易,顷刻把关系拉近在咫尺。而骊珠呢?也心领神会地不知不觉中用“琪哥”
  两字来报以对方的称谓——这大概就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一天,解骊珠在房中看书,这是一部晋代干宝所写的神怪笔记“搜神记”,书中有一段写的是一个女孩儿的父亲被一条蟒蛇吞噬了,女孩儿为了替父亲报仇,把自身安全置之度外,入山找巨蟒搏斗,由于她的毅力和勇气,终于手刃了这条大蟒。女孩子不仅报了父仇,还为乡里除了大害。看到这里,解骊珠的心在激烈地跳动,脸上一阵阵地涌起热浪。她想到了父仇未报,自己怎么能在此间安然自得地清闲度日?难道能把探访仇家下落的大事都依赖别人,而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却像个局外人一般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吗?这于情于理又怎么说得过去?想到这里,她在房内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出了房门,想去后花园书房内找师兄柳荫崖和商玉琪谈谈自己的想法,共同商议商议。
  当她刚走到游廊的曲折处,只见那边的月洞门内走进三个人来,其中一个身材魁伟,边走边谈。他孔武有力,掮着一根两头方的镔铁千钧棍。解姑娘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幕难忘的、惊心动隗的场景。她迅速隐身到太湖石后边,心头怦怦地跳个不停。啊!此人的身材、语音以及手执的兵器为什么那么熟识呢?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在风陵渡和一个持枪的一起拦截过自己,而被自己刺伤过前胸的那个人吗?记得自己当时曾剜去他左前胸上的一块肉,你看他现在不正是左前胸微耸,左肩稍有前倾吗?不错,准是这个人!
  咳,如果真的就是此人,那么同他一起走着的另外两个人准是同伙无疑——也就是在风陵渡寻仇的紫睑老者的手下人!不对,不对!这些人怎么会出现在太湖商家?从迹象上看,他们还是熟门熟路的,一不需要事先通报,二不需要家人引领,居然大马金刀地直闯后花园,和此间的交谊还真不浅哩!
  解骊珠在窥探这三个人的时候,那几个人似有意若无意地在游廊处站定了一回脚,但很快就走过去了,一会儿就消失在石径尽头的竹林深处。姑娘进退踟蹰了好一刻,她决定暂不去后花园书房,返身回到自己楼上,坐在床沿上反复思索着。她料想其中定有蹊跷,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百思不得其解。
  自从柳荫崖和解骊珠来到太湖不久,商玉琪就把柳荫崖另外安顿在花厅边的一间宽畅的西厢房内居住。那里窗明几净,陈设着玉石器皿,古朴幽雅,是个憩息的好所在。
  表面上看,这是对柳荫崖的盛情款待和尊敬,其实商玉琪有自己的盘算。那里离正门的通道较远,花厅的对子门一关上,商家的一切活动就被隔绝了。除了每天晨练和间隙的相对小酌,商玉琪也较少和荫崖单独接触--他知道荫崖是机敏过人的,深怕接触频繁了,自己在语言神色中露了什么破绽,被荫崖揣摩出内中的隐情,可就坏了。柳荫崖自然不可能猜到商玉琪的这层用意,还以为这是主人待客的诚意。不过对这样空挨时日,心中也十分焦烦。
  这几天,商玉琪的白子也不好过。特别是当他和这对师兄妹相处一起时,总要设法敷衍搪塞一番,常常有意地“王顾左右而言他”。他也觉察出,解骊珠和柳荫崖渐渐地已经有点儿不以为然的神色了。只是碍于面子,不便催促而已——玉琪告诉过他们,早就派人出外打探了,自己也准备和他们相偕前往寻找仇人,但搪塞是有一定限度的,太湖边上的一句俗话说得好:“青荷叶包野菱——迟早要戳破的。”他翻遍了春秋战国的史籍典册,也找不到一条两全其美之计。商玉琪正在书房无计可施之际,门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谈笑声。不待他去开门,那三个人已经推门而入。原来是大力神史洪、过江鼠李典和混元弥陀范一宽。
  这三个人是商府上的常客。商子和在世期间,他们受林霄汉的派遣,就常来此间走动。
  但这次为什么那么巧地在柳、解两人到达商家不久,他们就接踵而至呢?这里有个缘故。原来,在风陵渡截击解承忠的人正是上天峰紫面金罗汉林霄汉。凤陵渡的袭击,使他的精神情绪一度处于完全忘却自己仍然生活在尘世的境地。有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解承忠的坠崖会是事实。这一幕幕,恍惚都似虚幻的梦境。有时,他感到亢奋,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想不到经历多年的苦练,竟能一举斗败威震神州的“金鞭无敌”。他感到轻松,浑身的每一节骨骼都像是散了架,似乎自己也已骤然升仙。有时,他又十分哀伤,几十年前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眼前,使他悔恨、嗟叹。他克制自己不去回想往昔,可是感情却如脱缰的野马,强驮着他驶向往昔的回忆。
  这回忆对他来说是重揭旧创,当然痛苦不堪。不过,他到底还是兴奋的,因为他斗败了所向披靡的宿敌解弓弦,这是一个唯一最详悉他底细的对头人——过去他曾被解弓弦痛斥为乱臣贼子。是的,他确曾一度横下心来让自己“遗臭万年”。但他还是猛醒而革心洗面走上了新路。而这个斥他为“乱臣贼子”的解弓弦,竟晚节不保,明中在办镖局,暗地里却在为虎作伥!唉,对头人竟各自来个转换,又成了对头人,难道这是天生的相克么?这些年来,他为了“忘却过去”,改了名,毁了容,但他总感觉到好像有许多人——尤其是解弓弦的目光无处不在注视着他。现在他的对头人已在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消失了,这本是值得欣慰的事,然而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自知,他和解弓弦的结仇,过去错的是他,如今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举来报仇雪恨,此举是否合乎情理?尤其是听了徒儿范一宽的唆使,在晚间设埋伏于古道,以众欺少,置人于死地,终非光明磊落者所行。为此他彻夜难眠。而他最大的憾事,哪怕是对自己的儿子或最亲近的手下人,始终也不能抖明他和这位远隔数千里之遥的震远镖局主解承忠究竟为什么才结下如此深仇大恨的真实底蕴。
  想到这里,他不能不深感懊丧和追悔。自己虽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阅世深,通机变,但有时往往会受一时的情感冲动来支配自己的行动。在风陵渡,他急于报宿仇而惩晚节不保的对头人,竟没有让解弓弦有个申说之机,而就以武力迫他坠崖身亡。而后,又是什么动机轻易地放过了解骊珠和柳荫崖呢?是爱吗?是怜悯吗?是“冤有头,债有主”、复仇不及家人吗?是不想结冤冤相报的世代之仇吗?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但总之自己是把解骊珠和柳荫崖轻易地放走了。唉!为什么不向有意放走的人说明一点儿该说又可以说的话呢?难道自己此举仍像昔日之行为那样见不得人吗?不,应该说,这不是单纯的报私仇,而是惩邪恶匡正义、劫镖银济事业的大事。按他的初意,本不想置解承忠于死地,但战斗中的变幻非他所能总揽全局,致使一代武师死于他手。他为此深感遗憾,立即约束手下放走了解骊珠和柳荫崖。他不在乎这对师兄妹来找自己报仇,况且谅他们一时也无法访出对手究竟是谁。即便真的找上门来,也是不足为虑的。可是解弓弦那些数十年前的老朋友并不全都死完亡绝了,也许活在人间的还有洞悉前情的人物。这一对小家伙很可能抱破签沉舟之决心,踏遍天涯海角,查访出真情,到时候又来一个鹿死谁手的恶斗,致使旧冤添新仇,彼此受创,究竟谁家得益?唉!对此他也无法说清,烦绪呀,好似一堆乱麻!
  于是林霄汉又烦躁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了那只秃鹫前去,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当今江湖上能有几个人驯养这种飞禽的呢?虽然自己很少到过黄河流域一带去活动,不过这毕竟是留下了可供人追寻的蛛丝马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愿这些担心一个也不要成为事实。不过,预防万一,还是必要的。那自己可就要及早做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
  思前想后,林霄汉迅速采取了几个应急的对策。首先发帖去把几个莫逆之交请来上天峰,同时即收缩阵势,把分散在各点的手下人召集回寨。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他己经集结了大量粮草,不愁供养不起。他还通知在九江开设“清风阁”的徒弟姜剑川,要他更好地留意物色英雄豪杰。神州广袤,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能人总是有的。另外一个应急对策叫“釜底抽薪”,那就是找到解骊珠和柳荫崖,不要伤害他们的性命,但要把他们牢牢地囚禁在自己手里。
  他精心地对手下人作了挑选和甄别,派什么人去干什么事他都安排得恰如其份,十分精当。到底不愧为久经世面的“紫面金罗汉”,他还是有办法的。
  今天来到商家的三个人,全是林霄汉的心腹,特别是那个混元弥陀范一宽,胸有城府,善于随机应变,两片嘴皮更是来得,死鸭子也会被他说得跳起来翻了身。此人还有一宗了不起的本事,谁上了他的当,受了他的骗,会至死也闹不清这是他在从中作祟,不但不去恨他,相反还要感激他。解弓弦一家子在大蟒庄曾家老店的四号房间所见到的两个行迹蹊跷的旅客,其中的一个就是他。当时他虽然探听到了解镖师此番的行踪是千里送嫁女,那么要送到谁家去呢?仓促间倒也来不及查明究竟。对当时的范一宽来说,他确实也没有去作详细的打探,对于林霄汉和解承忠的宿仇,在众多的门人当中,就数他最了解。是他每每及时地,向林霄汉传递解承忠的行踪,并鼓动他报仇雪恨。在风陵渡设伏劫镖袭人,也是他的点子。
  他意图怂恿林霄汉把解承忠一伙儿统统结果在风陵渡,这样,三骑四车就会成为一股永远也流不到尽头的“断流”。所以解镖师把女儿送到张三家或李四家完全是无关大局的。紫脸金罗汉发慈心放走了解骊珠和柳荫崖,这确实是于事不利、后患无穷的。
  事后他向林霄汉陈以利害,说得林霄汉后悔了,才派范一宽等人专程去了一趟陕西。那时,解镖师的死讯已经在延安府传开。虽然还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他终于从一个原先在震远镖局当伙计的人的口里,知道了解骊珠的婆家是太湖侠隐商子和家,这倒使范一宽吃惊不小。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急冲冲赶回上天峰,禀明了林霄汉。这一下,把个紫脸金罗汉也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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