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祖基《金鞭无敌》

第 六 回 芳草有情春归何处 红颜憔悴饮恨天涯

作者:陈祖基  来源:陈祖基全集  点击: 
  俞姑生就一副临事不惊的性格,她见两人慌慌张张地进来,却泰然自若地说:“来呀!
  先给他们斟两碗酒,喝完了,定定神,有什么事情慢慢儿说。”
  两人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其中一个说:“我们奉命前去打探动静,走出地道的时候,我们照例在石板出口的正中垒四粒小石子作为记号,可现在返回时一看,这小石堆已经不见了,难道咱们的山门叫‘溜子’踩破了吗?”
  圣面秀士纪兆兰带着三分醉意站起来说:“刘、白两位仁兄,你们来得正好!山门果真叫‘溜子’踩破,追根溯源,这漏子不就是你俩给捅的?还不快快前来领罪。”两人困惑地向四周张望,这时他们才发现,席间坐着个陌生的年轻人。
  只见他笑吟吟地站起来作揖说:“若不是两位引道,我怎么能进得这块宝地?又怎能和大家欢聚一堂呢?喏喏喏,我在这里向引荐人打恭敬谢。”
  两人被说得又尴尬,又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俞姑简单地把姬澄进入地道之事向他们说了一遍,两人恍然大悟。
  俞姑回头对姬澄半说笑半冷峻地说:“怎么样?你的身手纵然矫捷,可还是逃不了我们设下的罗网呢!”
  姬澄警惕地点点头:“正是,正是!原来还有那四块石子的关节,这可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幸亏遇到了自家人,倘若我真是什么‘溜子’,那一定有来无回了。”这一说,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俞姑让刘铮和白秉义入座,姬澄正和两人攀谈,诙谐成性的纪兆兰又插嘴说:“姬老弟,还是我来给你说说。
  你别看这位姓白哥儿脸色苍白,好像大病初愈,风吹欲倒,他可真是厉害呢!他能双手同时发袖箭,指眼睛决不会打鼻子,人家是百发百中,他是不发不中,要发必中,江湖上出了名的叫‘阎王的勾魂票’。所以人家给了他一个叫你听着也害伯的浑号--‘活无常’。
  这位刘兄呢?唐朝开国元勋尉迟恭单鞭能独撑李家乾坤,咱们这位刘兄是双鞭,又何愁不能打出大宋的天下来呢?”
  两人指指纪兆兰说:“你的那张嘴呀,真是墓穴里吹喇叭--把死人也能给吹活了,尽会调侃自家人。”
  在欢乐的气氛中,时间是过得最快的,已经是漏尽更残,桌上也杯盘狼藉了,俞姑想让纪兆兰去着落姬澄的住宿,这时,双铁拐萧渊抢上来说:“刚才我一直轮不上和这位老弟聊聊,这个差使我要争着讨了。你们瞧,这是什么?”说着,他把两柄李公拐一示。大家一看,原来这上面各有一道痕迹。萧渊继续说:“这是姬老弟鞭梢的功力给我留下的纪念,咱哥儿俩是前世有缘,难道不该抵足而眠?”
  俞姑下意识地看了看姬澄,笑着附和说:“好!你们是该去切磋切磋。”于是筵席散去,大家各自安歇。
  第二天,大家又坐在一起喝茶谈心。俞姑问起姬澄此番是怎么闯到这里来的?姬澄这才把解弓弦的事和天南怪叟上官彤的安排说了一遍。
  在讲的过程中,俞姑插了两次话,一次是频频叹息:“唉!想不到如此一位轰轰烈烈的老英雄,竟落得个凄惨下场。”一次是拍案而起,惊喜地说:“这回怎么把这位老前辈引了出来呢?可有热闹的瞧了。我多次想会会他,可这位怪老头儿是神龙现首不现尾的,你上哪儿去找他呀?”
  听到解承忠已经惨遭不幸,病尉迟刘铮也十分惋惜地说:“我总想有朝一日能去金鞭无敌的台阶前立雪程门,求他指点指点鞭法,想不到他老人家已作了故人!我的宿愿是无法实现的了。唉,真是千古憾事啊!”
  听姬澄说毕,俞姑又问:“这么说来,这回你是一个人上巢县找那位夏观风罗!”她见姬澄点点头,随即又说:“在这里呆两天再说,也许你姑姑有兴趣陪你一起前去走一遭儿。”
  姬澄赶紧称谢说:“姑姑肯慨然伸手助一臂之力,我替解家先申谢意了。”说罢,站起来一躬到地。
  俞姑摆摆手说:“快别这样了,这又有什么好谢的呢?你同解家,不也是非亲非故的吗?”说到这里,俞姑拍了一下桌子,气愤地说:“我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你刚才所说的那种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本是江湖陋习。就是报仇么,也应该来得光明,去得明白。小澄子,此番我决定出马,一不是帮你,二不是为了解家,我倒想见识见识这位紫脸老头儿,他到底是青面夜叉,还是个八臂哪吒!”
  座中人个个都气冲斗牛,磨卷擦掌,跃跃欲试。俞姑会心一笑说:“瞧瞧这些人的脾性!他们那心穴里是容不得半点儿不平之事的。列位请稍安,依我的猜想,这回准有场热闹可赶的啦!”姬澄虽然还只是昨天才进入地道和这些人相会,但彼此都是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况且又是情趣吻合,志向相投,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已是那么地莫逆、融合。
  但也有使他不解的地方,这里都是一斑拳头上站得人、臂膀上能跑马的顶天立地的伟男子,他们不畏强权,藐视淫威,扶危济困,行侠仗义,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变色的英雄好汉,为什么对这位芳信年华的女郎却那么地敬重,那么地心悦诚服,唯俞姑的马首是瞻呢?这除了俞姑她确有过人的绝技外,其中必有一番缘故的。想着想着,他不禁盯着俞姑呆呆地出神,痴痴地傻笑。
  起初,俞姑倒没有在意,后来她注意到了,就沉脸正色地喝问:“你怎么啦?傻小子!”
  姬澄被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了一跳,他不好意思地拍了一下后脑勺说:“姑姑,恕侄儿讲一句不该讲的话,我总觉得姑姑你有许多地方叫人琢磨不透。”
  “在你的眼里,我果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吗?”俞姑认真地问。
  “不错。”姬澄大着胆子加重了语气说,“而且还是个令人难于猜透的谜一样的人物。”
  俞姑环视左右说:“你们倒听听看,我这个小侄子把我看成了是个云里雾里的怪人了。”
  圣面秀士纪兆兰也附和着说:“俞姑,你也别嗔怪这位小兄弟,就拿我来说吧,追随你好多年了,可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哇。你不愿意告诉大家的事,我们从来不敢追问半句。说真的,姬老弟的好奇也正是我们大伙儿的心情啊!”
  俞姑沉吟半晌,然后慢慢地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自古皆然。实在是因为这些往事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说起它等于用利刃重新剜去自己心头的伤疤。好吧!既然是小澄子引起了话头,这里又都是志同道合的人,趁此机会给大家说说也好。俗话说,千里搭长棚,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有朝一日咱们成了分飞的劳燕,在时过境迁以后,也好有个追忆和纪念。来!看酒,让咱们添酒回灯重开筵,慷慨把酒话桑麻!”
  俞姑一口气连干了三盅,她眉宇间闪出一股秋霜般的肃杀神态,一字一板地说:“列位,你们都唤我俞姑,其实我的真名叫忆雯。才出师门,人家送我一个外号叫‘云里桓娥’。不知什么时侯,这浑号又变成了‘罗刹女’。兴许是我真的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吧?……”
  纪兆兰插言说:“对于那帮穷凶极恶的鞑子胡虏,乱臣贼子,奸邪歹徒之流,咱们的俞姑,确实是个下手不容情的‘罗刹女’!”
  刘铮拉了他一把说:“别打岔儿了,没人会当你是哑巴。”俞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侃侃而谈。思潮的闸门一打开,话也似水流淌。她那恩恩怨怨、曲折动人而具有传奇色彩的往事一下把大家吸引住了。
  大家的情绪都跟着她沉浸于数十年前的风雨岁月之中南宋帝赵正景炎元年(公元一二七六年),元统帅佰颜命令塔出、李恒牵步兵越大庾岭直指江西兴国县,袭取文天祥。当时,文丞相为挽狂澜,一度奔走于汀漳之间,连斩叛将,拨会昌,下雩都,使一隅残宋,微呈勃兴气象。
  文天祥戎马倥偬,席不暇暖,欧阳夫人放心不下,时时惦念丈夫,寝食俱废。幸亏有一贴身丫环,姓俞名剑琴,自幼学过弓马,颇具胆识,她自告奋勇地追随文天祥军营,照料丞相的日常起居。文天祥方能四居兴国,调兵遣将。
  仍图再决雌雄。孰料李恒出奇兵猝然而至!紧接着又侦悉塔出以“暗渡陈仓”之计正偷偷进袭永丰。文天祥除长子道生在身边外,全家均居永丰。于是急命剑琴易装潜往永丰报急!
  剑琴不敢怠慢,星夜兼程,行至永丰附近,只见伏尸遍野,百里之内不见炊烟,狼嗥鬼火,令人痛断肝肠。从逃难的百姓口中得知,永丰守将邹讽兵溃,巩信、张日中皆战死沙场,欧阳夫人和佛生、环生二位公子也死于乱军之中(此系讹传,其实皆为元军所掳)。剑琴悲痛欲绝,急忙改从水路回兴国报耗。不想唆都、薄寿庚等正率舟师沿江至潮州追赶帝正,剑琴所乘之小舟毁于炮火之中。剑琴不习水性,身付汪洋,随波逐流。
  也是她命不该绝,为一青年渔夫所救。那渔夫叫何思成,原先出身于小康之家,但因幼失怙恃,缺少教养,结交了一班狐群狗党,整日里玩鸟斗鸡,声色犬马,青钱换酒,红烛呼卢。常言道,坐吃山空,不上几年,一份家产被挥霍殆尽。那些酒肉朋友早就作鸟兽散,还势利地对他报以白眼。这个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纨绔子弟,居然也懂得要振奋一番了。可惜他身无一技之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茛不莨莠不莠的。好得他过去喜欢钓鱼,也会撒撒渔罟,于是就以捕鱼为业,长街叫卖,维持生计。
  年复一年,稍有积蓄。他花钱置了条小船,四外飘泊,出没烟波,水上为家。
  剑琴醒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人,捧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大碗,怯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很礼貌地感谢了救命之恩,那人也很懂规矩,一个劲儿地还礼不迭。当问及剑琴为何落水时,剑琴自然不能和他讲明实话,就胡乱地编造了一套慌言,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了林凤美。那人也不深究,还很同情地在一旁感叹,并安慰剑琴说:“林姑娘,你也不必为难,要是你真的没有地方可去,若不嫌弃,这小船还可以避避风雨,能供你作栖身之地。”说到这里,他见姑娘脸上绯红,自知失言,一时心慌,连忙又结结巴巴地解释:“请、请姑娘别误会,我、我完全是出于一片真诚。也难怪,这世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流,小舟弹丸之地,是有很多不便。不过,姑娘,你要是信得过我,那你尽管放大胆住下不妨。我是个穷人,拿不出好吃好穿来供奉,但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还是有力量承担得了的。另外,你也尽可放心,这江流是东西向的,顺风顺水,估计这儿离你落水的地方已经很远了。我孤身一人,这船就是我的家。我可以把船再开得远一些,既不会有人追赶你,也不会有人认识你。待到你有了适当的去处,你尽可展翅高飞,我言尽于此,望姑娘三思定夺。”说完,拱手垂立。
  剑琴没有立即回答,但态度已比刚才自在得多。见剑琴渐趋自然,何思成即爽朗地说:
  “不瞒姑娘说,我过去也是个不事稼穑的好吃懒做之徒,人家都叫我‘小葫芦’--这些我慢慢都会对你说的。要是姑娘愿意住下,为避人耳目起见,我托大比你多长了几岁,你就叫我一声阿哥好了。”剑琴见何思成说话直爽,毫不隐瞒自己的私处,倒有几分可敬。再说兵荒马乱的,自己一时倒也确无去处。这样,权且在小船上住了下来。
  那何思成虽然一度是个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自从受到蹭蹬而干起捕鱼这个行当来以后,倒是想从此做个好人。他起早落夜,待人处世也还厚道。剑琴上了渔船以后,帮着何思成淘米做饭,缝补浆洗,何思成好像还是第一次享受到有人对他关怀、体贴和问寒问暖的福,心里像灌满了蜂蜜似地甜滋滋。渐渐、渐渐,他们之间滋长了一种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的感情。两人白天黑夜厮守在一条长不盈丈、宽仅几尺的小船舱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一个仲秋的傍晚,骤雨初歇,彩虹横空,把一泓瓦蓝瓦蓝的河水涂上一层金红,系缆荒郊,倍觉清静。对着西坠的夕阳,剑琴梳弄着垂垂长发,坐在船头,临风照影。
  正好何思成钻出船舱,唤剑琴迸内吃晚饭,目睹着这副情景,痴呆地站定了,禁不住一阵阵地心旌摇摇。其实在水平如镜的倒影里,剑琴既看到了自己似蓓蕾初绽富有青春活力的丰满身影,同样也瞥见了何思成怅然若失但又带着某种渴求的神态,芳心也像一头小鹿似地怦怦乱撞。好久,好久,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风乍起,河面耀动着的万道银光,把这对旷男怨女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揉合在一起了……。
  多年来,剑琴出入军营,奔波疆场,看惯了刁斗落月,听惯了边笳战鼓,几乎很少考虑到在人世间还有那么一段叫人心往神驰的儿女私情。那晚,她做梦了,但她所梦见的已不再是刀光剑影,不再是战马嘶鸣,不再是两军对峙,也不再是共统貔貅。她梦见自己锦绣霞帔,环佩叮当地兜抄在花团锦簇的无边风月之中,是蝶恋花,是燕双飞,是池鱼比目,是鸳鸯交颈……。她醒来了,嘴角还挂着赧然的微笑。双颊烧成红晕。隐约间,她发现和她只是隔一薄薄布幔,睡于外舱的何思成在翻来覆去,一会儿又覆去翻来,粗犷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但尽管是这样,那悬挂着的布幔却仍安稳地垂着,纹丝不动。此时此刻,剑琴更增添了对这位年轻渔夫的深深的崇敬感情。她低低地叫了一声,他轻轻地应了一下,她伸过去的手刚刚触及布幔,却碰着了他微颤的手指,双方的手都畏缩地退了回去。还需要找什么语言来表达这咫尺之间的情意吗?他俩终于在船头撮土为香,双双跪着对天盟誓,于是,布幔摘除了,船内的灯火骤然熄灭了。小小的渔船哪!它装载不下这山般誓,海般盟,切切之情,绵绵之意,它一阵接一阵地摇晃着。啊!多么美妙而又统一和谐的鸾凤和鸣啊!
  “小葫芦”何思成自从和剑琴结为夫妻之后,他就想结束这种风里来、雨里往的漂泊生涯,拟择一适当场所上岸建屋定居。但是在那个无官不贪、劣绅遍地的年代,若既没有势力而又无足够的钱财去对这帮子“土地菩萨”磕头烧香,想找个立锥之地谈何容易!所以,那“小葫芦”何思成晕头转向地张罗了半年,建屋一事还是茫无头绪,换回来的只是自己的长吁短叹和剑琴体贴入微的劝慰。
  事有凑巧,一天,“小葫芦”捕到了一色儿的五条金色鲤鱼,全有尺把长,还有四尾在这一带很少见到的花背鳜鱼,每尾约一斤半重。这是办筵席下酒的好菜肴。夫妻俩说不尽的欢欣,何思成兴冲冲地提筐来到长街,想卖个好价钱。走出不远,就被丁八员外家的佣人叫住了。
  原来那员外叫丁胜世,是当地有名的缙绅,今天正聚了一斑亲朋在斗鸡兴赌,办酒席正需要用鱼。“小葫芦”把鱼送到厨房,拿了钱往外走。正好经过斗鸡场,喊叫声吸住了他的脚步,不由得凑上去看个热闹,越看越来劲。
  原来这玩意儿正是他当年最喜爱的,还着实下过一番工夫,研究过其中的“学问”,经过名师指点,对选择品种、饲养驯鸡等方面颇有一套。场内,一黄一白的两只耸冠气昂、遍身翎羽抖开的大公鸡搏斗正酣。白公鸡雄赳赳地步步紧逼,黄公鸡似乎胆怯地步步后退,并显得惧怕地匍伏在地,红冠也蔫下了。围观者在高呼着,以为白公鸡准能稳操胜券。坐于正中的一位四十来岁、衣冠楚楚、满身富贵气的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可是精于此道的“小葫芦”一眼就看出了破绽,技痒难搔,不禁术语连篇地脱口而出:“哎哟,看哪看哪,白衣将军骁勇有余,智谋不足,只顾尽力俯身前冲,但后臀失重,危在旦夕。黄衣将军形似怯懦,实是韬晦,匍匐之姿,暗藏杀机。你看它爪钩微颤,必有绝招,立刻就会转败为胜。”他的话音刚落,场内果然形势大变,当白公鸡正跳跃向前,企图踩到黄公鸡背上猛啄,突然,黄公鸡撑开双羽,扑扑几扇,地面掀起了一股灰尘,说时迟那时快,它刷地猛然飞扑上去,死命她啄住白公鸡的高冠不放。白公鸡奋力挣扎,终无法脱开。全场哗然,有欢呼,亦有叹息。
  “小葫芦”正想离开,猛听得一声:“慢!”他吓了一跳,原来是丁八员外叫人把他留住了。“小葫芦”后悔失言,赶紧赔罪。哪里知道,丁八员外问明他的身世以后,想把他留在府里专管驯鸡,酬金从丰,还言明决不把他当一般下等人看待。这正合下了“小葫芦”想上岸定居的愿望,他估计剑琴也不会反对,于是欣然允应。丁八员外当场付予纹银百两。
  “小葫芦”为两口子从此能丢弃出没风波里的露天生涯而神采飞扬。
  “小葫芦”回船把经过告诉了妻子,剑琴默默沉思着。
  她虽然也觉得打渔的营生苦是苦了点儿,萍踪浪迹全无定所。但反过来却也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她有“小葫芦”所无从逆料也无法理解的胸壑,真想使自己永远似一枝空谷幽兰,远离人家,馥郁馨香,何必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但经不住“小葫芦”好说歹说,特别见他完全出于一片真诚,一切都是为她打算和着想,不忍拂其兴意。也就点头表示同意。小葫芦不胜喜欢,第二天,他上街为自己和妻子买了两套体面的衣衫,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一穿戴,剑琴当然出落得更秀丽,而那“小葫芦”依稀又回复成当年的“小葫芦”了。他顾盼自怜,不觉有点儿飘飘然起来。
  丁八员外亲自在厅堂接待了他们夫妇俩,表现得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剑琴见了丁八员外七尺身材,气概轩昂,头戴员外巾,穿一件绣有象征多福多寿的“X”字花纹的,大袍,脸色红里透紫,浓眉大眼,鼻如旋胆,三绺长髯,由于保养得体,显得精力充沛,神采奕奕。他把何思成夫妇安顿在后院一幢楼屋里,旁边另有一座院落,那就是题名为“五德园”
  的斗鸡场。斗鸡场为什么取那么高雅的名称呢?因为有人说:鸡好斗是为勇,巧变以对敌是为智,冠高衣锦是为礼,不问阴雨风晴准时而啼是为信,所谓“五德”,即由此而来。“小葫芦”谈起驯鸡、斗鸡的奥妙和诀窍,口若悬河,玄妙非凡,使大家深为折服。自此丁八员外对他也十分宠信。
  数年下来,他在丁府上俨然已成了仅次于丁八员外的“二掌柜”。下人对他也一概冠以“爷”字相称。何思成摇摇摆摆地出入于丁家府第,“五德园”中的一切再也不需要他亲自去操劳,他只要颐指气使地去点拨点拨就是了。
  他又整日价和一批膏粱子弟厮混,猜拳行令,花天酒地。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渐渐他那潜伏于灵魂深处的浪荡子本性又旧病复发,唯一能保持不变的,是他对剑琴的情谊依旧十分笃挚。
  到丁府来的第四年,剑琴生了个女儿,“小葫芦”在丁八员外的赞助和丛恿下,大摆汤饼之筵,一连闹了二天。
  剑琴早就觉察到自己丈夫的行为越来越放荡,花费开销之巨也不是靠几十两月俸所能应付的。她曾多次查问和规劝,但“小葫芦”一味地敷衍搪塞,丁八员外还常常帮着圆场,但剑琴总是疑云阵阵。实在是因为丈夫对自己关怀备至,一往情深,襁褓中还有个嘤嘤待哺的孩子,儿女私情占了上风,也不便过份地苦苦究问。后来,“小葫芦”的行径更加放荡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时时川流不息,鬼鬼祟祟,躲着剑琴好像在干什么诡秘的勾当。俗话说,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剑琴已约摸知道,这个所谓万贯家财的丁八员外,就在这幢回廓曲折的深宅大院里,正干着背叛民族丧天害理的事。她不禁害怕起来,自己的丈夫不知会不会也卷进这个罪恶的旋涡呢?又过了一年,女儿已经两岁了,剑琴给她取名为忆雯。
  这个名字是富于深意的,因为文天祥又名文山,“文”与“雯”同音,这既是永远杯念文丞相,亦寄托于自己不忘民族、不忘国恨家仇的眷恋之情。这时,剑琴又怀孕了,“小葫芦”高兴万分,他祈祷天地,祭祀祖先,但愿能产一“麒麟”,以续何氏香烟,所以对剑琴更是体贴入微,不使有个闪失,这样,更增添了剑琴内心的矛盾和苦闷。
  原来那何思成已越发地变本加厉了,把剑琴的良言规劝只当作秋风之过马耳,有时还要发作几句,申斥剑琴是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那剑琴岂是一般的女流可比?她察言观色,情知有异。于是她毅然地扯下了夫妻关系这层温情脉脉的薄纱,决心窥探出个中真情来。
  一个深秋的夜晚,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小葫芦喝得酩酊大醉而归。他对着剑琴一味得意地憨笑,并且还夫人长夫人短地称呼起来。俗话说,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剑琴佯作不解地问:“你怎么啦!老关老妻的还打什么趣!像咱们这样的身份,再争也争不来个夫人的地位呀。”
  “小葫芦”醉眼惺忪,一来是得意忘形,二来是酒后管不住舌头,他打着饱嗝,沾沾自喜地说:“嗝!我,我何思成,我、我‘小葫芦’……呸!谁还敢叫我‘小葫芦’!我就要做大官了。你、你怎么不是位夫人呢?嘻嘻!嗝,瓦片也有翻身日,‘小、小葫芦’也该开瓤了。真,真是‘时来风送滕王阁’。我的好夫人,你、你不知道,我手中握着一件宝贝。
  我、我才不那么傻,会随随便便地摊出去,嗝!那得好好讲讲价、价钱,嗝!…。”剑琴想再顺藤摸瓜地探问下去,“小葫芦”已经鼾声大作,人事不知了。她在为“小葫芦”解衣就寝时,突然从他衣袋中落下一物,剑琴拾起来,溱在灯下一看,却是本府督办的一份请帖。
  剑琴见此,已怒火中烧,原来丈夫和鞑子有了来往。她翻开请帖,里面还夹有一纸。剑琴忙不迭地翻开一看,她惊得傻了眼,不禁浑身颤抖,手脚冰冷,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跟直往上透,穿过脊背,直透脑门。原来这是一份告发抗元复宋组织的密札,上面详细地开列了地点、人数,主要人员姓名等等。其中有两个剑琴是认识的,一个原是淮西义民张德兴,另一个是原文丞相部将傅高。怪不得“小葫芦”要如此地志得意满,怪不得丁八员外要和他打得如此火热,原来他们早已沆瀣一气地狼狈为奸,干着万人诅咒的罪恶活动!
  剑琴失神地呆立着,心中波澜起伏,她想,自己也曾经把“小葫芦”尽量往坏处想,但万万也想不到他已堕落成了不齿于人类的民族败类,一个蛇蝎般的告密者,这和在文府中熏陶长大的剑琴来说,是正邪自古同冰炭的。剑琴想到了,听刚才“小葫芦”的口气,说什么捏有“宝贝”,指的大概就是这份东西。他说还要讨价还价,看来此物还未送出。此时此刻,自己该如何处置?毁了它!不妥,他醒来发现不见此件,必然要盘问,况且只要他人活着,不还是可以再写出第二份、第三份告密名单来吗?唤醒他再规劝一番,他能听得进吗?
  自己多次的苦口婆心,连顽石也会点头,但对利令智昏的“小葫芦”顶什么用呢?他已经利欲熏心到了数典忘祖的地步了。剑琴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真是心乱如麻,五内俱焚!……猛然间,一个念头涌上心间,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是的,有什么法子呢?现在只有灭口,对,灭口!啊哟哟,这不意味着要杀人吗?杀了一个曾经是救命恩人、又是多年来相依为命的伴侣,更是一个即将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自己怎能横下一条心来下此毒手呢?剑琴犹豫百煎,痛苦万状!
  她神思恍惚地颓然跌翻在靠椅上,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烽火漫天的抗元战场,那铁骑践踏,百姓泪尽胡尘;哀鸿遍野,饿殍塞道;那烈士义民前扑后继,慷慨赴难,那凛然的民族气节,那堂堂的浩然正气……剑琴霍地从靠榻上跳了起来,她是从文相府出来的烈女,而不是优柔寡断的懦怯女性。她把睡熟中的小女孩包裹好,还理了一个小包。
  然后蹑脚蹑声地翻开箱底,取出了已经匿藏多年,还是在临别兴国城头时文天祥丞相所赠的一柄防身蛾眉刺。剑琴先把请帖、密札在烛火上焚烧了,她不再彷徨,以往那个救过她的何思成已不复存在,昔日那个体贴入微的夫君已经逝去;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咬银牙,决心手刃眼前这个不可救药的歹徒蠹贼。她是个学过武艺之人,那蛾眉刺一经出手,立即正中要害,“小葫芦”连哼都没哼一声,一缕幽魂已从美妙的黄梁梦境中一下被送入了恐怖的阴曹地府。剑琴见“小葫芦”挺直双脚倒卧在血泊之中,不禁动了夫妻之情。一阵心酸,抚尸痛哭。这一杀一哭,方显出剑琴是个有民族气节、有情有义的奇女子!
  窗外下着瓢泼似的大雨,事不宜迟,剑琴举烛在室内四处点火,然后抱起孩子,背上小包,越墙出后花园落荒而逃。
  在后花园所发生的一切变故。丁府众人还被蒙在鼓里。
  虽然雨大,但风势也大,那雨点倒反像油洒似地助长了火势,于是满室震惊,闹了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剑琴疾行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郊,阡陌迂回,泥泞滑溜。她虽然是个有武功的人,但因适才受的刺激太深,加上意乱心慌,又是雨夜荒野,坎坷滑溜,常常扑倒在地,如此跌跌爬爬,挣扎逃奔。突然她听见后面锣声大作,隐约间似乎有人在追赶前来,更是慌乱异常,一脚踩空,竟滚下了陡坡。这回她爬不起来了,她腹痛难忍,浑身冷汗淋漓,动了胎气,终于流产了。她昏厥在泥浆和血泊之中。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大雨把她浇醒了。猛地里,她像想起了什么似地伸手乱摸。“孩子,孩子呀!--”她惨声呼嚷,除了空谷回声,哪里有孩子!她又一次昏厥了过去……。
  密麻的雨点无情地打在滚落坡侧的小女孩的脸上。孩子除了啼号,还是本能地没命啼号着,但不省人事的母亲既听不见也无力来照应自己这位嗷嗷待哺的苦命的女儿了!
  孩子尖厉的哭叫声,惊动了一位前辈老侠士,他就是人称陆地神仙的裴一鹤。
  裴一鹤怎么恰恰会在这种场合出现的呢?原来从表面上看,裴一鹤是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释教高僧,是割断尘寰的六根清净者,但他就是以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身份,暗地里保护着一些抗元复宋的秘密社团。他早几天就来到了这座城镇。因为丁胜世和何思成是两条阴险、叵测,工于心计的鹰犬,他们以声色犬马为幌子,暗地里勾结官府,广布党羽,无孔不入地刺探复宋组织的细情,以致使姜才被执,义民张德兴的活动也遭到了极大的挫折。裴一鹤正在寻找机会除掉这两个歹徒。今晚,他正栖宿于城外的土地祠中,孩子的哭声立即传入了他那敏锐的听觉。他想:奇怪!雨暴风狂的深更半夜,况又在这莽莽苍苍的荒郊野外,哪里来的孩子哭声呢?裴一鹤出土地祠冒雨寻声而来,借着划破长空不时跳动的闪电,他找见了啼哭的孩子和昏迷不醒中的剑琴。他情知有异,当即一手夹住女人,一手托起小孩,施展了被称为“缩地神行法”的高超轻功---陆地提纵术,连腿并步地一腾,一剪,一逸,一跃,已回进了土地祠。裴一鹤取火点燃了一缕篝火,并用推拿手法使剑琴悠悠苏醒,但她已是奄奄一息了。在行将扩散的瞳孔中,她依稀还能看清站在面前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神态和蔼的老人,自己的女儿安祥地躺卧在他的怀抱中。为了使这个垂危的女人能放心,裴一鹤把自己的身份作了一番交代。剑琴会意地点点头。
  她知道自己已不久人世,眼前的老人是唯一可以信托的人了,她强咽下裴一鹤送到嘴边的药丸,闭目静养了片刻,复又睁开眼睛,喘息着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个大概。末了,她再三恳求老人无论如何要搭救她那小女儿一命。裴一鹤听呆了,他万万料想不到十恶不敖的“小葫芦”竟有这样一位贞烈的妻子!尤其甚者,她更是一个来历非凡的人物,不由肃然起敬,于是慨然地朗声说:“好姑娘,你放心吧,孩子交给我,我要让她知道,她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她长大了也应该像她母亲一样成为胆识过人的巾帼奇女!”
  剑琴宽慰地脸呈微笑,溘然而逝!
  裴一鹤稽首行礼,老泪纵横。他在土地祠后冒雨掩埋了剑琴,趁天色未明,即抱了女孩匆匆离去。
  裴一鹤长途跋涉地到了巫山神女峰下的翠云庵,找到自己的小师妹巫山慈航法空师姑。
  她是金身如来一元长老的关山门徒弟,是最得师父宠爱和亲传的女尼。她听了师兄介绍过这小女孩的来由,就毫无难色地接受了大师兄的委托。
  日月迭遭,女孩子长大了,在法空师姑的精心传授下,她学得了一身惊人的武艺。
  十多年来,江湖上出了一位使善者扬眉、恶者蹙额的女杰,这位女杰就是“云里垣娥”
  又称“罗刹女”的俞忆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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