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很浓!
山里起雾是极平常的现象,有时会整天不散,现在是傍午时刻,雾气仍然很浓,不见半点太阳的影子,蜿蜒的山径在蒸腾的雾气里时隐时现,有条行走在山路上的人影,也是时隐时现。
雾气稍薄的时候,可以看出行走在山路上的人是个女的,浓雾笼罩,她又消失了,人影再现时,变成了个男的。
不是变,一男一女,一前一后,本来就是两个人。
从隐约中看到的两人的穿着打扮,绝对不是山里人,这种大雾天,在山里赶路为何?
就在一团雾气飘过,后继不力的情况下,那女的出现在羊肠弯道的半坡间,不知是累了,还是要辨认方向,她手扶山石,站着没动。
一个声音从雾里传来:“你走错方向了!”
女的显然大吃一惊,转回头四顾之后栗声道:“什么人?”
当然她什么也没发现,在雾里最多只能看出五步远。
那声音道:“一个路过的异乡人!”
女的以很不自然的腔调道:“你说我走错方向是什么意思?”
那声音道:“因为我知道你要去的地方!”
雾气又合,女的身影被掩没,一男一女的声音发自雾中。
“你到底是什么人?”
“干脆一句话,异乡客!”
“你是万年堡的人?”女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应该转向右边!”男的没答女的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右边……没路?”
“转过山崖就有路!”
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声音转到了山的另一边,也许是山形的关系,这边的雾很稀薄,山石林木,隐约可见,女的背靠一块大石头,兵刃横在手里,作出随时拔剑的姿势,男的却不知藏在什么位置。
“这边……根本就没有路!”女的自言自语。
“没有路便是活路,有路就是死路!”男的接了腔,古怪的话意,使人莫测高深。
“你……到底想打什么主意?”
“对姑娘一番好意!”
“鬼鬼祟祟,见不得人么?”
“并非见不得人,雾气太重了。”
“如果你敢打什么歪念头,姑娘我的剑……可是很锋利的!”抓住剑柄的手更紧。
“要打你的主意早打了,而现在也不晚,一样可以!”
雾气开始消散,太阳的影子填补了空隙,女的身形面貌,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她年纪不大,最多二十岁,人长得很秀丽,最动人的是尖挺的鼻子,和充满灵秀的眼睛,但神色却不正常,像有极重的心事。
现在她停身的地方是林子的边缘,根本就没有路的影子。
她缓缓地转身仔细地搜视四周一遍,然后目光停在远处山桠口的一块矗立如塔的大石碑上,喃喃自语道:“已经到了地头,还等什么,是祸是福……”脚步开始挪动。
一条人影斜里扑出,像一道疾风,太快,太突然,女的来不及应变,便被倒抱着拖到了石后,她连叫声也发不出来,因为嘴同时被捂住,抱她的人手臂上的力道相当强劲,她无从反应。
“别出声,我是为了救你!”听声音,制住她的就是刚才在雾里跟她交谈的男人:“现在你看石碑那边!”
女的本能地挣扎,但脱不开强而有力的手臂,在极度震惊与狂乱之后,她稍微冷静下来,对方的话显示了安定作用,她遥遥望向石碑。
石碑前,出现一个全身黑装束的武士的人影,外罩披风也是黑的,黑得使人心悸。
黑武士四下了望,虽然隔得很远,但转到这边时,仍然可以感觉到他的眼睛像狩猎的鹰鹞。
“黑武士,精选的刽子手!”男的以极低的声音在女的耳边说。
“唔!唔”女的似要对方放开捂在她嘴上的手。
像一头苍鹰,黑武士飘掠而去。
男的倒拖着女的进入林子,然后松开手。
女的旋身立稳,手中剑离鞘半尺。
“原来是你!”她惊叫出声。
这时可以看出这男的年纪在二五、二六之间,很英挺,但脸色是阴沉的,目芒凌厉得怕人,嘴角下钩,显示出他是个很骄傲的人,穿的是蓝衫,但毫无斯文的气息。
他望着她,神情很冷漠,是属于不易被人亲近的一型。
“你……什么意思?”女的又开口了,由于刚才被对方抱过,脸胀红着绷得很紧,怒气不息的样子。
“我说过为了你好!”声音和面孔一样冷。
“你说你是过路的异乡客?”
“不错!”
“骗鬼,你是有意跟踪我,居心叵测,我头一次见到你是在谷城,到襄阳又碰上你,我没在意,南漳又发现你的影子,我想大概是巧合,现在是在山里,你说是过路的异乡客,这里可不是通衢大道,你怎么说?”
“姑娘好记性,记得好清楚!”这句是调皮话,但他仍没笑容,似乎他的脸生来就不会有表情。
“你是‘武林暴君’手下的杀手?”眸子里杀光隐隐。
“哈哈哈哈……如果是,刚才何必救你不让黑武士发现?”他笑了声音很狂,笑态也不好看。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余姑娘,我不要你领情,只希望你别多疑。”
“什么……你……知道我……”满脸骇震之色。
“岂止知道,而且很清楚,你叫余千蕙,华山掌门人余道南的千金,令尊三年前失踪,你怀疑他是被囚在‘万年堡’,想打听他的生死下落,对不对?”
“你……”余千蕙连退了三四步,粉腮变成了铁青。
“想向‘武林暴君’探消息要人,是天大的笑话。”
“……”余千蕙张口无言。
“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发生在一年前。”话锋顿了顿:“可能你听说过‘紫燕飞’这名号,她进‘万年堡’寻她的丈夫,结果被送进万年牢……”
“万年牢?”声音是激颤的。
“牢里囚禁的小部分是白道人士,大部分是黑道暴徒,在长期禁锢,脱身无望的情况下,差不多都变成了野兽,或是疯子,那女的放进去之后,你猜结果怎样?”
“怎样?”
“她被撕碎了!”
余千蕙的脸色发了白,这故事太可怕了,简直是惨无人道,一个女人,放进一群疯狂的男人窝里,结果是不问可知的。
“我愿意惨死,只要找到我爹的下落……”
“毫无价值的牺牲!”
“你要我放弃?”
“退出山去,从长计议,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武林中想除去暴君的比比皆是,不止你一个。”
“你也是?”
“我没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要管我的闲事?”
“算一时高兴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
“异乡客!”
“我……可以走了吗?”她觉得眼前的人,神秘而可怕,避之为上。
“当然可以!”以字声中,突然头一扬,凌厉的目芒一闪,飞出一指。
余千蕙连转念头的余地都没有,便被点倒在地,异乡客迅速地把她托抱起来,进入林深处,左右一望,发现一片茂密的藤萝,立即扒开一道口,把人放了进去,再掩上,人又回到林缘边的原地。
一条人影,闪现林边,黑色劲装,黑披风,黑头巾,打了个英雄结,背后斜插一柄剑,目光锐利如鹰──“万年堡”的黑武士。
“你是做什么的?”黑武士开口喝问。
“采药的!”
“采药?嘿嘿嘿嘿,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荆山!”
“报上来路?”
“异乡客!”
“少来这一套,好好交代来路、意图,一个字打了一个嗝就有你的乐子,快交代?”黑武士逼到异乡客身前。
“已经交代过了!”
“很好,你不愿意说也可以,你的命运已经注定了,还有个女的呢?”
“女的,什么女的?”
“少装佯!山口传来消息,有个妞儿进了山,本人曾扫到过一眼,人忽然失了踪,多半你们是一路的,快说,人呢?”
“不知道!”
“你想死?”
“朋友!你何必迫人太甚,在下是采药来的,压根儿就没有流血的念头,彼此素昧生平,河水不犯井水……”
“流血?哈哈哈哈,这是什么地方,你居然敢说这两个字?”
“这是山里呀!”异乡客皱了皱眉头。
“你听说过‘万年堡’?”
“当然,大名鼎鼎,妇孺皆知,可以说有口皆碑。”
“武林真君,听过没有?”
“这……好像是暴君不是真君?”
“相好的,话说到这里为止,特别许可你自决,本人正在巡山,没空带你回去,算你点子高,如果带你回去,打入万年牢,你想死可也办不到。”
“自决……在下干嘛要自决?”
“要本人动手?”
“这……从何说起?”异乡客向后退了一步。
“就从这里说起!”呛的一声,拔下背剑:“你不想全尸,也是没法的事。”
“慢着!”异乡客抬了抬手。
“要交代后事?本人不作兴这一套。”
“不是交代后事,是交代前事!”
“好小子,你说?”
“听说华山掌门余道南在贵堡做客,大概是乐不思蜀,在下想见见他,捎来他的家信……”
“好小子,原来你是为了这而来,我说呢,采什么药,也好,主意改变,带你去见他,走!”
“可是在下……”
“怎样?”
“在下忽然又不想见他了,得出去赶办一件急事,这口信就烦……”
“你小子有一百条命也休想活着离山半步。”
“又要迫在下流血。”
“你小子不配!”寒芒乍闪,一剑刺出,凌厉诡辣,举世无其匹,在江湖上这类高手还真少见。
异乡客身形连晃,像是鬼影浮动,一个人化成了四五个人,真幻难分,黑武士刺出的剑落了空,心头才感到一窒,肋间一麻。
异乡客侧闪,手中一柄七八寸长的短剑,在指间打了一个转,从容收回袖里。
黑武士手捂肋间,连连后退,张开大口,发不出声音,砰然仰面栽倒。
异乡客望着黑武士的尸体,喃喃自语道:“朋友,我无意要你的命,谁教你定要迫我出手,谁又教你发现了那小妞,瞑目吧,反正你们作的孽已经不少,该是付代价的时候了。”说完左右张顾了一番,又道:“杀你容易,料理你的后事却困难,这……”
皱眉想了一阵之后,蹲下身在死者身上一阵摸索,在腰间摸出了一块铜牌,摘下来,只见上面刻了一个“四”字,反过面,是“李二虎”三个字,点点头,道:“四号武士李二虎,嗯!也许能派上用场。”说着把铜牌揣入怀里。
目前的问题是不能让“万年堡”的人发现尸体。
异乡客抓起尸体,漫无目的地朝林深处奔去,不久,发现一条被山水冲涮成的深沟,暗自点了点头,拣了个沟里的窟窿,把尸体放下去,然后用脚踹踏沟边的积土,毫不费事的掩埋了尸体。
急急奔回隐藏余千蕙的地方,拨开藤蔓一看,傻了,余千蕙已失去了踪影。
余千蕙不可能自解穴道,那是独门手法,退一万步说,她瞎打误撞自解了穴道,她该找来会合,不可能悄然一走了之?
被人救走?是谁,何以没有任何动静?
落入“万年堡”人的手中?
这些揣测都可能,都不可能,异乡客真的傻了眼,他做事一向稳健沉着,这次算裁了一个大跟头。
如果她是自解穴道而离开,或是被人救走都还算好,万一落入“武林暴君”的手,后果便难以想象,救她反而变成害了她,将是件永远遗憾的事。
虽然“万年堡”近在眼前,但说什么也不能去探问,不但不能,连面目也不能落入对方的眼,否则难免会被对方的秘密刽子手追杀。
发了一阵呆,他离开了。
山边小镇,百来户人家。
仅有的一家酒店兼营客店,仅只在门边土墙上写了个歪斜的“四方酒店”四个大字,连个匾牌都没有,不过规模却不小,因为往来山间的人,都把这里当作主要的站头。
断黑关店门,是这里的特色,因为日落之后便不会再有客人了。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是一般旅客的原则。
夜不深,但人已经静了,现在约莫是二更初起的时分,在城市里,应该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刻,而这山边小镇,却已进入了睡乡。
“砰砰砰……”店门响起了急骤的敲击声。
“谁呀?”小二正在收拾东西,还没上床,立即过来应门。
“客人,投宿的。”
“啊!这么晚……”小二口里嘟哝着,但还是开了门,因为客店本来就是供客人住宿的,他不能拒绝。
来的是异乡客,进了门,只见店堂里已经收拾完毕,凳子已经反跨上桌而地也扫得很干净。
“小二,有什么吃喝的?”
“客官!”小二挤出一个看来十分勉强的笑容:“天这么晚了,厨房已经熄了火,掌厨的也上了床……”
“冷的也不打紧,将就弄些来吧!”
“这……”小二很为难的样子。
“小二,睡觉可以随便,肚子可不能空着,空肚子是睡不着觉的。”说着,走近桌子,自己动手搬下长板凳,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
柜台后面的门帘掀开一条缝,一对锐利的眼睛在偷觑。
小二认真地打量了异乡客一番,突地眼睛一亮。
“客官是入山还是出山?”
“路过!”
“您是……侠客?”
“侠客也得睡觉吃饭,小二哥,快去张罗吧,不会教你吃亏的。”
一声干咳,门帘掀起,一个矮胖老者走了出来,外衣披着没扣,看样子是从被窝里被吵醒的,打了个哈欠,脸上堆起了笑容。
“客官,您宽坐,小老儿马光明……”
“哦!马掌柜!”
“王九,把老黄叫起来,弄酒饭!”马掌柜大声吩咐小二。
“是!”小二转身入内。
“客官是头一次光临山区的吧?”
“唔!只是路过。”
“请问上姓?”边说边亲自倒了杯茶给异乡客端上。
“异乡客,在下一向不习惯于提名道姓。”神情冷漠得使人不敢亲近。
“是是是!”一种职业上的应付客人态度,笑容不减:“客官稍坐,小老儿到后面瞧瞧,同时要人替您准备房间。”
“请便!”
掌柜的也转到后面去了,店掌里只剩下异乡客一个人,他怔怔地坐着等酒菜,事实上他是真的饿极了。
不久,小二端上了酒菜,布上了杯筷。
“客官,现成的冷盘,请先用,热炒马上到!”
“唔!”他迫不及待的吃喝起来。
后进的房间里,马掌柜跟余千蕙在交谈。
“小蕙,就是他没错?”
“一点不错,就是他,他自称异乡客,没肯说出姓名。”
“如果他是‘万年堡’的秘探,为什么要对你援手?”
“故作姿态,另有企图,不然我正要离开时,他为什么突然出手点倒我,最可怕的是他竟然知道我的来路!”
“小蕙,不是我说你,你太任性,我警告过你不能轻举妄动,等于是鸡蛋碰石头,你偏不听话,偷着入山,要不是骆老爷子凑巧碰上救了你,你想想,后果是什么?”
“马叔叔,我……知道错了!”低了低头:“骆老爷子是谁?为什么他不跟我见面?”
“他不跟任何人见面,除开叔叔我,我们合力要做的是大事,必须步步为营,只要小有疏漏,便会整个完蛋。”
“马叔叔,外面那个人怎办?”
“骆老前辈指示,冒一次险,拿下来问口供,了解‘万年堡’的内情,这对我们的行动有极大帮助。”
“他的身手高得可怕……”
“此险非冒不可!”
“如果他不是‘万年堡’的人呢?”
“等证实之后再说,不是敌人便是朋友。”
“现在就采取行动?”
“已经在进行。”
异乡客在客堂里默默地吃喝着,桌上已摆了三把空酒壶,他在斟第四壶,从壶底翘起的高度看,这第四壶也快光了。
小二王九笑嘻嘻地送上第五壶。
“小二,我……没叫添酒?”
“嘻嘻,看客官海量,小的看着大概不够,所以自作主张再添一壶。”
“唔!好!添个冷盘!”他有些醉眼迷离的样子。
“是!”小二应声而去,到中门边回头望了一眼。
异乡客不知把什么东西悄悄弹进酒杯,然后拿起新添的酒壶,徐徐斟满,仔细注视了一下笑了笑,一饮而尽,接着又灌了两杯,手撑桌沿站起来,晃了两晃,一屁股又坐回去,口里模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伏在桌上不动了。
小二端了冷盘出来,一看,挑眉笑了笑。
“客官!菜来了!”店小二放下冷盘,直立在桌边。
异乡客没有反应。
“客官!”小二用手推了推:“我说呢,天底下会有这种铁肠铁肚,喝了四壶掺有‘神仙倒’的酒而不倒。”说完,转到柜台边拍了下手掌。
异乡客偷偷睁了睁眼,又闭上。
马掌柜和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双双望向醉倒的异乡客,然后相顾点点头。
“掌柜的,这小子是酒仙,能耐惊人,这最后一壶我加倍掺进去……”
“王九少说话,你收拾这里。”
“是!”
“老黄,我们弄他进去!”
中年汉子点点头,一左一右架起异乡客,连拖带挟,迅快地向柜台的门里隐去。
地窖里,异乡客被摆放在木床上。
这里是储酒和什物的地方,堆满了酒坛子和零碎东西,摆床的一角倒是很干净,还有桌椅,看来平时有人宿在这里。
马掌柜伸手点上异乡客的穴道。
“掌柜的,要加绑吗?”
“不必,神仙倒喝下去不吃解药最少得睡二天,再加了点了穴道,绝对稳当。”
“现在怎么办?”
“你看守,我去请求骆老爷子!”说着,匆匆离开地窖。
老黄在桌边椅上坐了下来,偏头望着异乡客,若有所悟似地,道:“应该先搜搜这小子的身上,说不定就能证明他的身份。”他可是说做就做,站起身,伸手朝异乡客身上摸去。
“好家伙!”异乡客突然一手扣住了老黄的手:“原来你们开的是黑店,这买卖可是伤天害理。”
老黄做梦也估不到会有这种事发生,登时亡魂尽冒,脸色全变,本能地用力一挣,手腕上像套了铁箍,根本挣不脱。
异乡客起身下床,仍牢扣着老黄。
老黄情急之下,左手曲指抓向异乡客门面,异乡客一振腕,把老黄被扣的手反扭向后,指头用力压按脉门,老黄登时脚瘫手软,浑身劲道全失。
“客官,这……这是误会……”
“什么误会,你们在酒里做手脚,把我灌醉,想宰肥羊。”
“客官,真的……没这回事。”
“没这回事?这里分明是地窖,不是客房。”
“这……这……因为客房已经全部住满,而客官又喝醉了……”
“不是酒里下蒙汗药?”异乡客故意问。
“客官,如果是迷药,能自己醒过来么?”
“唔!这倒是真的,可是……”异乡客脸上带着冷笑,但老黄是被反扭着,所以看不到他的冷笑。
“客官,这四方酒店是上十年的老店,宾至如归,山里山外都知道名声,怎会是黑店。”
“好,你先呆着,我到外面问你们老板!”顺手一点,老黄趴了下去,异乡客一抄,把他放上床,然后灭了灯火,摸索着离开地窖。
地窖的暗门没关,外面有灯光透入,所以走了几步便不再摸黑。登上石级,是间柴房,连接着厨房。
步出厨房,一看四下无人,急急穿过天井,进入店堂。
小二王九正好收拾完毕,转回身,一眼发现异乡客,像突然见了鬼似的惊叫了一声,吓傻了。
异乡客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冲着小二一笑,道:“小二,你们店里的酒真好,我一向是千杯不醉的,今晚竟然醉倒了。”
小二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异乡客又道:“我忽然想起有件事得连夜办,不住店了,下次来一定照顾你们。”
小二挣红了脸,粗着脖子,进出了一个“是”字。
“王九哥,我想请你……”余千蕙叫唤着来到店堂,一眼发现了异乡客,粉腮倏变,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想退进去,脚底下像长了根,挪不动,窒在当场。
异乡客是面向大门的,他听到了余千蕙的声音,心头也相当震惊,他想:“她是投宿这店还是与店里人有什么关系?她是如何平安出山的?照店里人的行为,分明是‘万年堡’设在此地的密站,难道这当中又另有什么文章?”心念之间,他缓缓回转身。
四目交投,异乡客微微一笑,像没事人儿一样。
余千蕙的心弦在发颤,异乡客的神情态度,使她打从心眼里感到恐怖,这种人的心机深沉得令人永远捉摸不透,她听马掌柜说,人已在地窖里,现在人却在店堂,而且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真是不可思议。
“余姑娘,你也住在这店里?”
“唔!”
“嘿!在下这句话问得很笨,这一带根本没别的客店。”
“你……”余千蕙不知该说什么好。
异乡客在暗自盘算,眼前情况不但诡秘而且复杂,该不该留下来?
马掌柜拖着矮胖的身子奔了出来,在余千蕙身边一站,脸上的表情怪异得近于滑稽。
“客官!”马掌柜躬了躬身,他不说别的,目的在探一探行情。
“掌柜的,你们店里好酒,在下竟然喝醉了!”
“是,是,那酒……是几十年的陈酒,容易醉,嘿嘿!容易醉!”马掌柜明知异乡客言不由衷,因为在地窖里他亲手点了他的穴道,对方不但假醉,而且能自解穴道,但他是老江湖,要装佯大家装。
王九这时的脸色才慢慢地转了过来。
余干蕙的脸色依然复杂,因为她是当事人。
“掌柜的,店里真的没有空房间了?”异乡客改了主意,不想走了。
“这……有,有,刚才是误会,掌厨的老黄胡来,把客官……送进了地窖,请多多包涵,明天小老儿摆酒谢罪。”马掌柜作了个揖。
“好说!好说!异乡人出门在外,一向不拘小节!”异乡客顺水推舟地回答,心里却好笑,彼此都在讲鬼话,没一个字是实在的。
“王九,发什么愣!还不快去收拾房间,被褥换新的!”马掌柜朝王九挥了挥平。
“是!这就去!”王九匆匆转身入内。
马掌柜向前从桌子上拿下反架的长凳,摆在柜台边,笑了笑。
“客官!请坐下来谈如何?”
“在下困了……”
“等房间收拾好再请安歇,先坐会儿!”
“房间……要特别收拾么?”异乡客话中带味。
“啊!这……客官是贵客,乡野小店一向很脏,得清理一下!”
异乡客落座,马掌柜习惯坐在台后,余千蕙斜倚柜台站着,她的脸色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
一阵杂踏的马蹄声传了来,似乎停在店门口。
马掌柜站起身来,目光望向异乡客,余千蕙却望着马掌柜。
“这时候有客人上门?”异乡客心里虽然惊疑,表面上十分镇定。
“看来是查店的!”马掌柜期期地说,算是回答异乡客的话,由于异乡客的冷沉,越发使他怀疑异乡客的来路。
“查店?是官府的差役么?”
“不,‘万年堡’的朋友,想来山里又出事了。”
异乡客心中一动。
“砰砰砰砰……”店门上响起了震耳的敲击声。
马掌柜深深地望了异乡客一眼,才上前开闩,门一开,十几条人影一拥而入,一式的短打扮,看长相,个个是凶神恶煞。为首的是个猴相老者,土蓝布大褂,目光有如利刃。
众武士散开站着,从装束看,是一般武士,与黑武士有极大的差别。
马掌柜退回柜台边,面对为首的老者,哈了哈腰,一副恭谨的样子。
“老爷子有什么吩咐?”马掌柜弯着腰说。
“你店里都住了些什么人?”老者的声音像破锣,十分刺耳。
“都是熟客,十来位。”
“她是谁?”老者手指余千蕙。
“她是小老儿的侄女,叫小蕙,死了父母,从家乡来投奔小老儿。”
异乡客心中又是一动,马掌柜的说法,似乎在包庇余千蕙,如果是这样,他就不可能跟“万年堡”有勾搭,但他为什么要谋算自己呢?静观下文也许可以得到解答。
老者如刃目芒在余千蕙全身上下仔细打量,最后点点头,然后目芒扫到异乡客身上。
“他又是谁?”
“噢!这位……是新到的客人!”马掌柜偷觑了异乡客一眼。
老者挥了挥手:“你们到后面去查,每一个房间都要查,每一个人都要盘清底细!”
“是!”十余武士齐应一声。
“老爷子!要小老儿陪去么?”马掌柜怯怯地问。
“不必,你留在此地!”
“是!”
老者的目光又回到异乡客身上,异乡客端然坐着没动。
“站起来答话。”
“在下刚醉过酒,腿有些发软,站不稳。”
“哼!你什么来路?”
“异乡飘泊人!”
“规规矩矩回答,别惹火了老夫,你什么名字?哪里人?什么出身?到这地方来的目的是什么?”
“从小流浪,根本没个准名字,也忘了出生地,出身更是没有,到这里来毫无目的,只是胡乱游荡。”
“你不愿交代?”
“实情是如此。”
马掌柜与余千蕙互望了一眼,然后目光又落在异乡客身上,似乎对于异乡客的来路判断起了疑虑。
老者不再开口,阴笑着凝望异乡客,那笑意像他的目芒一样带着刀,使人受不了,他在转什么念头不问可知。
异乡客还是冷沉地坐着,像是有所恃,又像是不明利害。
“马掌柜!”老者转过头。
“小老儿听候吩咐!”
“老实告诉你,本堡有个黑武士喜欢酒也喜欢女人,他上午奉命巡山,没按时交令,人也没了影子,他到过镇上么?”
“这……没有,没有进店,也没听人提起。”
异乡客心里十分明白,四号黑武士已经躺在山沟里的土石底下,原来他们查店的目的是找人。
“真的没有?”
“怎么敢欺瞒老爷子!”
“你如果得了好处包庇他……”
“小老儿天胆也不敢,这身家买卖难道不要了。”
十几名武土从里面涌了出来。
“禀巡察,里面都查过了,没扎眼的人。”汉子之一躬身回答。
“把这野小子带回去!”
立即有两名武士上前架起异乡客。
“先搜身!”
“是!”另一名武士迫近前去。
异乡客的脸色变了,如果动手,事情便闹大了,如果任由搜身,他身上有四号黑武士的铜牌,后果更难想象。
那上前的武士动手拉异乡客的衣襟……
马掌柜和余千蕙的神情也变得很异样。
除了反抗,别无他途,异乡客准备不计后果……
就在此刻,一条人影闯了进来!
“师父!”异乡客高叫了一声。
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向来人,那动手搜身的武士也不由自主地住了手。
闯进来的,是个江湖郎中打扮的老者,貌相长得并不怎么高明,肩上担着药箱,手里拿着串铃和布招,药箱朝地上一放,喘了口大气,戳指着异乡客破门大骂道:“好小子!老子流汗卖命赚钱,要你去挖几种药草,你却来这里生事!”
“师父!”异乡客苦着脸。
“挖的药呢?”
“没……找到!”
“老子揍你!”倒转手中的布招杆子就要打。
“住手!”老者开了腔。
老郎中转头一看,收回布招,赶紧拱了拱手,咧嘴一笑。
“失礼之至,原来是杨庄主,这……”目扫众武士,脸色转为惊疑。
“这些是本庄的庄丁,出来办事。”
“哦!小徒……”
“他是你徒弟?”
“是的!”
“你怎么收了这么个目中无人的徒弟,出口便顶撞人……”
“是,是,小的谢过,这小子的确不成材,好吃懒做。”想了想,低声道:“杨庄主,那药……管用么?”神秘地笑了笑。
“呃!很管用!”猴脸上也展出一抹神秘的笑意,但随即收敛:“崔先生,如果你迟到片刻,便见不到你这宝贝徒儿了!”
“这小子得罪了……”
“放开他!”老者偏了偏头。
两武士松了手,异乡客退到酒桌中间。
“杨庄主,小的师徒……还得在山里找些草药……”
“可以,行动当心些,你答应另配的……”
“是,是,等配制完成,亲送到庄……呃!对了,杨庄主,贵庄到底在山中什么地方?”
“很难找,你不必去,我会着人找你,你说个期限。”
“这……很难说,有的药料在山中,得慢慢找,有的得到城里配……这么看,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
“好,就这么说定了!”说完,环视众手下一眼:“这位郎中先生替我配药,他师徒在山里找药,你们别为难他们,尽量给他们方便,现在准备上路。”
“是!”众武士应了一声,齐齐深注了师徒二人一眼,陆续出门。
“马掌柜,刚才说的如果你有什么消息立刻用老方法传来!”
“是,老爷子!”
“崔先生,别忘了那事!”
“当然!当然!”
老者转身出店。
像暴雨初歇,场面静了下来,但诡谲的气氛反而更浓,因为多了个不速而至的郎中先生。
异乡客走上前来。
“师父,住下吧!”
“不成,那‘萤光草’须要在夜里才找得到,不许偷懒,上路。”说完,转向马掌柜道:“刚才杨庄主称呼你马掌柜,区区就不再请教了,小徒打扰贵店实在对不住,区区师徒得乘夜找药,明天一早准来投店!”
“好说,只管请便!”马掌柜的声音很不自然,侧望了异乡客一眼,显然是疑念不释!
余千蕙口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她忍住了,只冷冷地瞟了异乡客一眼,神态之间,带着一份鄙夷的意味。
异乡客朝余千蕙点点头,道:“余姑娘,咱们改天见。”
余千蕙脱口道:“我不想再见到你。”
异乡客嘴角撇了撇,道:“余姑娘,能见面,逃避不了,不能见面,想见面也不成。”
余千蕙哼了一声,把脸转向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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