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乖谬之性,迄未稍释,葛衣人皱皱眉,道:“莹儿,你且给辛大侠把毛针取出,再作道理!”
莹儿摇摇头道:“这撮毛针取出很难,除非用磁石来吸,但一时哪里措办昵?”
原来纯阴大法只能消弭火毒,驱针聚在一块,却不能迫体内的毛针出来。葛衣人一听,沉吟道:“既是如此,可否用刀?”
莹儿又是把头一摇,说道:“今毛针所聚部分,乃在璇玑穴附近,用刀剖割,恐有性命之危,再说针小如毛,即使剖开了也难觅见除非整外肉把它割掉!”
这办法当然走不通,眇目妇急得携手,放眼看看各人偶然与秋娘目光接触,但见秋娘怔怔出神,像是在思考什么。
秋娘给眇目妇一视,忽地一觉,嘴角连动,欲言犹止。
眇日妇心念怦然一动,问道:“秋娘姑娘,你也没有施救我夫之策么?”
秋娘把目光移到剑魔脸上,注视了好半晌,才笑道:“史前辈,办法不是没有,只是……”
又是欲言犹止,眇目妇心中一亮,喃喃道:“你是怕医治好了老不死,他不肯践行我与你相约的诺言?”
秋娘一笑道:“本来啦,济急救人,乃我辈江湖道天职,秋娘虽不敏,也不致如此狭量。只是我的衷心,不外想使辛大侠迷途知返而已。”
眇目妇还没有说话,剑魔却给秋娘这句话激怒了。但听他吼叫道:“糟婆子,人家既不肯相救,求她做甚,我辛源鸣一生行事,有什么奸邪,入了什么迷途,要这丫头来教导我?”
秋娘的话未免太重了些,但眇目妇此时似知悔悟,骂她丈夫道:“老不死,你一生行事纵不奸邪,但乖谬成性,好勇斗狠,固执不纳善言,这是侠义之道么?”
她连声嘿嘿冷笑过后,复说下去道:“你当年神剑初成,恶迹已彰,才落得今天这个模样,还不痛改前非?现在又罹重厄,要不是多亏两位姑娘仁心,把你救活,恐怕早已一命呜呼了!”
当前这婆娘怅触当前,不禁心中酸楚,越说越悲切,竟至泪如雨下,呜呜啜泣起来。
又听她抽噎道:“秋娘、莹儿各人,苦口婆心劝你,不外为龙形门与我赤城派着想,两派先人,本是源长流远,情谊笃厚。可惜出了个桑龙姑,才搅到仇生怨结,只是目今桑、南夫妇已归道山,人死已矣,要后人来挑梁,永以为敌,这岂副先人之望,可惜我爹不在,如他老人家在生,知道此事衷曲,定当不让你胡为妄作!”
说到凄切处,啼声益厉,剑魔静静躺在石上,半声不响,只听着没有说话。面对他妻子哀哀哭泣,与大义相责,脸上表情渐渐有了变化,初时紧绷着双眉,其后愧悔交集之色,已然流露出来。
陡然间,但听剑魔低低叫道:“别提了,我的好妻子,为夫明白了!”
此时,葛衣人也已搭上了腔,他眼见当前这个情景,心知赤城门这对顽固夫妻,移情易性已在不远,乃开口劝眇目妇道:“辛大嫂,辛兄弟善念已动,你也别噜苏,但把事情再说明白了便好办,为政不在多言。罢了,辛兄弟绝非不通达情理的人!”
眇目妇犹未答话,却听剑魔对秋娘道:“辛某德鲜能薄,前此行径,殊不自量,以致身败名裂,悔无及了。”
他似乎有点艰于言辞,一句一顿,慢慢地说着,又道:“辛某时至今天,得保残命,端赖你们,委实令我感慨系之,还望将今晚上事情始末赐告为感。”
葛衣人笑道:“对了,辛大嫂,你便把事情告诉源鸣老弟吧!”
他看了看剑魔,又道:“这也难怪,要人改变一件事,不把底蕴相告怎么行?”
眇目妇心中大喜,忙着拭干泪眼,当下,便一五一十地将刚才赤城、龙形两派子弟比划情形一说。当她说到本门弟子秦九凝、方洪二人联手进迫本门尊长一事,剑魔脸色倏地一变,打断了他妻子的话,叫道:“糟婆子,你的话可是当真的么?”
继而又是一声吆喝,道:“方、秦两人何在?”
声疾色厉,凛凛威严毕呈。看方洪、秦九凝二人,却是面无惧色,朗声齐声道:“弟子在此,师尊有何吩咐?”
剑魔尚未开口呵责,但听眇目妇已忙不迭地阻拦着道:“源鸣你且休动怒,此事曲不在两个孩子,是我不好,唉,我做出了羞辱本门的事,难怪他们目无尊长,唉,其实我已失了做他们尊长的资格了。”
这时,秦九凝也哀然叫道:“弟子只是背师,并无灭祖,师不师,就不能怪弟不弟了!”
词锋锐利,咄咄相迫,全出常规,剑魔几曾见过本门弟子如此桀桀不驯,心头怒火直冒,这一冒可误事,内伤新痊,岂容动气,乍觉眼目晕眩,小腹聚针之处剧痛不已,脸色顿时变得青白灰黯,浑身抖动不已。
眇目妇一看情形不对劲,急急打个眼色制止秦九凝,同时对剑魔道:“源鸣啊!你此刻内伤未痊,切莫动气,万事待你伤愈了再说!”
剑魔一听,浑身是汗,急一沉气,便待运元调息,他哪知道自中毛针以后,关脉已遭破坏,尚未恢复,因此一驭气,顿时痛得晕厥过去。
葛衣人一瞥大惊,急得跺足道:“唉,九凝,你这孩子……”
竟是说不下去,眇目妇也急得大哭道:“耿姑娘啊!你快些救救他啊,救救他啊!”
虽然场中各人俱是焦灼神色,莹儿却不在乎,定睛看了剑魔一眼,悄声说道:“两位前辈休忧,辛大侠不过因运气行穴,触动旧创,一时疼痛过度晕厥,等会儿便好!”
眇目妇闻言转忧为喜道:“当真么?源鸣不是旧病复发么?”
莹儿笑道:“辛大侠病在于脉中藏针,今针已为我驱在一处,伤势初愈,未免不耐挫折,大娘放心等他醒来便是!”
话才落口,已见剑魔果然悠悠醒转,一觉过后,力竭声微,黯然长叹道:“好厉害的毛针,老夫伤势已深,看来生还无望啦!”
微弱声调显得极之平和,毫无火气,眇目妇心下又是一惊。
要知剑魔此人,生平难得叹息,素来倔强,即刀斧临身,也不示弱。这时说话已然大反常态,语气凄绝,可知他心中是如何的绝望了。
眇目妇哭道:“源鸣啊,你果真不中用了么?”
剑魔又叹了一口气,道:“我本就是个残废的人,加上这次创伤,身上经脉大损,还有什么希望?”
他又连连低叹,续道:“过去我的行径也太乖谬啦,这次受伤,可谓咎由自取,不但我没有对耿仲谋报复的存心,也不怪他。事实上,我已没有希望,想报复力容有不逮,唉,只好作罢。”
剑魔忽然呼起“桂兰”来,桂兰这名字,乃是眇目妇的闺名,一向不彰,几乎没有人知道。
眇目妇泪如雨下,凄然道:“源鸣有话但说就是!”
剑魔略略挪动一下身子,说道:“桂兰,你要答应我,即使我不治死了,你也不可找耿仲谋报仇雪恨,桂兰,你说吧,我要你亲口答应!”
当前这个乖谬成性的赤城山门徒,委实激动万分,虽然内伤已深,声音微弱,但他已经尽量提高声量来说了。
眇目妇见此情景,益是大恸不已,只有颔首答应。一边默默静观的莹儿与葛衣人,心中更是感动。葛衣人想道:“谁说江山可改,秉性不移;以前几位武林高人,俱都一一迁善,于今这个赤城门人,也知追悔前非,倒是可喜的事,怕只怕他的伤势,当真不可救治而已!”
随想随对秋娘一打眼色,道:“别怠慢,你立刻给辛兄弟取出小腹毛针,以后的事,再作计议!”
莹儿也随口说道:“是了,辛大侠,辛大娘,你等贤伉俪且慢伤怀,秋娘姊姊已答应给辛大侠取出毛针啦!”
剑魔此时似不愿活,一反常态,两手轻摇,惨笑道:“毋庸秋娘费神,老夫决定给他死去,以赎前惩,再说这次我会罹此大劫,实是咎由自取。交手时,耿仲谋屡屡饶让,如非我迫得他紧,他也断不会出此毒手!”
他转过口气,又道:“再说,就是把毛针取出了,身上脉穴经那些针儿炙刺,已是大大损伤,还有什么用呢?刚刚我一调息,八脉顿时宛如刀割,像这等情景,一条命儿安能活得久长?”
葛衣人急笑慰道:“辛老弟但请宽怀,只要毛针取出,其余的老夫已有计较,自会为你逐步治好!”
剑魔默然不语,过了半晌,但见他双眸遽张,放着阵阵异彩,面现刚毅之色,对葛衣人道:“唐古前辈,辛某若得天假以年,定当一洗邪道,以扬赤城威誉!”
葛衣人一笑道:“辛老弟放心,你的内伤一定会痊可的,你能如此立志,老夫可喜可贺了。”
剑魔闭上双目,口中喃喃道:“秋娘,就烦你动手,把我体内毛针取出。”
秋娘应道:“自然,辛大侠休要挂心!”
语已,便也坐到莹儿刚才坐过的地方,盘膝运气,约莫过了盏茶光景,乍见秋娘手一探,自行囊中掏出一般物事来。
各人一看,但见秋娘手里是一块手帕,要这手帕何用,各人兀是猜她不出,也不知她在弄什么玄虚,却是没有人动问,只悄悄注视而已。
这其间,秋娘把手帕在掌中扬了一扬,倏地往剑魔小腹一放,恰是把剑魔聚针部分盖住。然后伸出纤纤柔荑,骈指如战,倏地运劲便朝剑魔两道大穴连翻戳去,戳完一处又继一处,指法极是纯熟无比。
葛衣人一瞥,心中甚是疑惑,看那丫头所用手法,乃武学上最普通的分脉驱瘀法,别无其他特异之处。自忖道:“秋娘修为寻常,出手又不特别,怎生为剑魔取出毛针来呢?”
寻思未定,只见剑魔脸色大变,似乎状甚痛苦,牙龈紧啃,浑身颤抖不已。
过了半晌,剑魔神情渐松懈,步入正常状态,随着,但听剑魔叫道:“秋娘你这孩子,在那儿学到这般本领,当真妙绝,唉,长江后浪推前浪。咱老了,后生可畏一语,端的不虚。”
当前这个赤城山高手,哪里知道秋娘曾获奇遇,成为武林一大派系的掌门人。葛衣人暗暗称奇,憬然道:“这孩子看来果然获得天下武林奇人浴风子的真传了。”
这时,秋娘已把手帕拾起,略一瞥眼,欣然叫道:“行啦,辛大侠体内的毛针,已全给吸出了。”
前后不过盏茶光景,秋娘竟在举手投足之间,便已治好了剑魔?纵是剑魔大呼小叫,叠声称赞秋娘,但场中各派高手,兀是信疑参半。
眇目妇听说她丈夫体内毛针已经吸出,哪能不欣喜欲狂,一腾身已扑了上去,颤声问道:“源鸣啊,你当真没事啦,唉,谢天谢地,这样就好了。耿姑娘,你真是我赤城山的大恩人啦!”
葛衣人接上了腔,也问道:“秋娘,你话可是当真的?”
秋娘把手中方帕一扬,叫道:“怎么不真,毛针已全纫在帕上,哪能是假?”
众人闻言陡然一异,急各展眼,俱朝秋娘扬起的手帕定睛看去。但见那方白如霜雪的手帕上,已然黑茸茸地嵌满了一条条似毛非毛的东西,那些东西可怪的是条条软如柳丝,全无劲道,像这种暗器,倒是武林中绝无仅有,甚为罕见。
要知暗器射进人体,除了发出的运劲外,暗器本身也须坚硬有劲,毛针当真名符其实,其软如毛,像这般软绵绵触物即曲,如何可以射进人体呢?
葛衣人抢前一步,伸出手去,叫道:“就是这些劳什子么?给我瞧瞧!”
秋娘一笑,把手帕递给葛衣人,正看间,他的一双丑女好奇心陡起,也凑近头来看觑。葛衣人看了好半晌,口中喃喃道:“奇怪,这些劳什子怎地如此厉害?”
话犹未了,陡然间他的大女儿姬儿翻身疾退,口中“哎唷”频呼。葛衣人唬了一跳,放眼朝姬儿叫声处急看,只见他的大女儿的中拇两指,血淋淋地,不知何时弄破,自顾在抹拭血迹。
葛衣人皱一皱眉,问道:“什么事?怎地把指头也弄破了?”
姬儿一边抹拭指上血污,一边答道:“没有什么?啊!爹爹,那些毛针果真厉害,竟是锋利无比,女儿一不小心,便着了它的道儿啦!”
葛衣人怵然一凛,这才忆起刚才看觑手帕上的毛针时,姬儿小孩子心性,好奇地拿手摸了帕上毛针一摸,竟绐割损。心下不由自忖道:“难怪毛针软绵绵也能钻刺人体,原来就凭锋利两字。”
心中想着,口里却道:“谁叫你这般手多,以后当心点才是!”
秋娘笑道:“我也不知道毛针如此厉害,惟知其体积既微如毛发,能深入人体,必是锋利无匹,是以才先覆以手帕,不令毛针迫出时飞扬激射。”
这时,但见剑魔伸一伸腰,咋舌道:“唉,这些毛针如此锋利,我的内腑还能要得么?”
眇目妇又问:“源鸣,你现在觉得怎样?”
剑魔叹道:“毛针虽已不附体内,但创伤仍在,此刻只要动一动,体内便如刀割。”
眇目妇忧形于色道:“唐古前辈,你不是说过有办法继续治愈源鸣的内伤么?”
葛衣人笑道:“老夫不只要为辛老弟医好毛针所伤内腑,而且新伤宿疾,一概要医,也在今晚。”
剑魔闻言,激动地问道:“唐古前辈,你这话怎讲,莫非连我二十年前,着了赤炼恶贼道儿那伤……”
话未歇,葛衣人呵呵一笑道:“正是,连你两条已经残废了的腿也一并给你治好。”
他透过一口气,徐徐地说下去道:“本来啦,这件事是老夫早已定下来的主意,只要你改变从前性子,以宽仁恕让的心待人,和龙形门和解师门宿怨。老夫对你并无芥蒂的。再说,你师赤城山主当年虽遭桑龙姑毒手,弄得浑身不遂,但如今我等愿为你疗治那瘫痪之症,一笔抵一笔,两下过节,不是可以冰消了么?”
话才说完,已听剑魔赧然道:“唐古前辈,别提这个了,治不治好,我辛某一概不记恨就是,其实龙门一派,于今已是武林中响叮当的正派,辛某纵是坏极,也不敢和龙形门作对。”
葛衣人一笑,却不答话,举目环顾,看了龙形门派掌门一下诸人,忽地正容呼道:“南雍,你派和赤城和解,永结友好正是时候了,还不快来为辛大侠疗治内伤!”
南雍闻言一怔,心中不由困惑起来,他委实未曾习过医治毛针所伤内腑之术,教他怎生治起。
虽然心中困惑,却是不敢违拗,只好慢慢地挪近剑魔坐地之处。他才挪动,只然尾随一人,偶然回首一顾,乃是他最幼的妹子,那美如天仙的南芝。
但见南芝手中擎着一小包东西,是用一条小绢包裹,故也看不出里边包的是些什么,一时倒没注意。到得剑魔人跟前,南雍躬身抱拳,口中称道:“晚辈南雍,参见辛大侠前辈,衷心祷祝大侠,早登康庄之境。”
剑魔露齿一笑道:“南公子休要客气,前此的事,是老夫不是,胁迫令昆仲,这事如今想起,令人羞愧难当,还望南公子海涵为是。”
彼此应对,言语客气,足征剑魔自此时起,确已不念师门宿怨,愿与龙形一派,永结友好了。
但听剑魔又道:“南公子,你要给辛某治伤?”
南雍嗫嚅道:“唐古前辈吩咐,不敢不试,自顾技微,恐难负雅望。”
剑魔双眉一扬,奇道:“唐古前辈不是说笑的人,他教公子来医治辛某,必有把握!”
南雍又道:“实不相瞒,晚辈只知普通推胺脉道之术,若说毛针之伤,却是一窍不通,不知唐古前辈出何高见,教晚辈来医治辛大侠!”
语方落口,葛衣人已笑将起来道:“南雍,唉,你这孩子,性情不错是笃厚极了,可惜并不机灵!”
南雍听罢,心下更是困惑万端,正待询问,忽听站在背后的妹妹南芝叫道:“哥啊!我猜中唐古前辈的心意啦,他要教你用……”
说到这儿,玉手乍扬,扬着手中绢帕包裹的东西,续道:“用这东西给辛大侠服用,包教他体内创伤立愈!”
南雍不由诧异起来,忙问道:“芝妹,你手帕里的东西是什么?”
南芝嫣然一笑,且别答话,但见她把手帕慢慢拆开,里边是一块亮晶晶的东西,南雍一瞥,心中登时放亮,失声道:“这不是万金散么?”
不错,手帕里的东西正是百禽岛上的那些年久鸟粪,此物可治一切剧伤,说书人前经略述,列位看官,谅已知道。
南雍赞道:“芝妹妹端的冰雪聪明,机智过人!”
他已自妹妹手中接过万金散,对剑魔道:“辛大侠,晚辈不才,要治尊驾内伤,乃借助妙药,非己之能,即使大侠康复,晚辈实在不敢居功,幸勿见笑。”
言语谦虚,应对极合尺度,“万金散”这东西,剑魔自然认得,他寻思道:“唐古老儿倒也苦心,卖这个人情给南雍,教他来医好老夫,好让赤城、龙形两门仇消怨解!”
只缘用万金散来医治剑魔,葛衣人大可以自己动手,何必假手南雍,这分明是卖个人情给南雍去做,让龙形门有机会市恩于赤城门。
不过,在剑魔觉悟以后,这一着已成多余了。此时南雍已取过一瓢清水,将那块万金散投下,霎忽之间,那瓢清水变得漆黑如墨,沸腾起来。
南雍手擎水瓢,恭恭敬敬地蹲附剑魔之旁,双手捧着,递到他的唇边,低低道:“辛大侠,但请服下!”
剑魔莞尔一笑,对南雍表示谢意,一接过后,脖子一领,已然倾瓢尽喝。
万金散端的疗伤妙药,一落肚里,剑魔骤觉一股热流,先聚胃中,疾往下沉,到得丹田,登时便随脉分窜,逐渐上移,顷刻已抵璇玑、关元两穴,霎忽之间,已流遍体内三十六道大穴。
就在此时,陡听葛衣人低低喝道:“辛老弟快些躺下,待雍儿给你推血过宫。”
要知服用万金散固可疗治创伤,如能辅以推按,必定事半功倍。况兼南雍亦武林高手,对诸推按功夫极其高明,前此对剑魔所说,不过谦逊之间。此刻一听葛衣人呼唤,哪敢怠慢,一伏身面对剑魔,但见他手如分花,指若拂柳,反复推舒,已然按遍剑魔八脉要津。
过得盏茶工夫,陡闻剑魔呀呀声叫,张口一喷,喷出一大滩瘀血来,且有浓痰。
所吐出血痰,其味至腥至臭,顷刻之间,弥漫全场,各人不由暗暗掩鼻不迭。
渐渐,剑魔脸色渐转,双眸也有光彩,南雍一瞥,必知万金散和自己推按已经奏效。蓦地里,南雍骈指如戟,发劲向剑魔“神庭”穴道一戳。陡闻剑魔暴嚷一声,整个身躯随着弹起,横上半空,然后冉冉落下,复坐石上,竟是如醉如痴,宛若大梦初觉,楞楞当场。
南雍嘘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对眇目妇一揖到地,说道:“辛大娘,辛大侠吉人天相,已经无大碍了,但请宽怀,今后也只须略事调息,便可完全康复。”
眇目妇喜极堕泪,答道:“公子大德,老妇没齿不忘,这番你龙形门不只不是咱赤城派的仇家,而且是大恩人了!”
她旋首一顾,对剑魔说道:“源鸣,你就试试调运一下内元,瞧瞧还痛不痛?”
剑魔双眸遽张,精光炯炯依然,冷冷地道:“糟婆子,你还是提这些恩恩怨怨做甚?”
随说随闭目运元,果然依着他妻子的话,调息起来,一调运已觉气脉平衡,畅通无阻,体内之伤,当真已经霍然而愈。
一周天过后,剑魔张开眼来,对眇目妇道:“桂兰,我已没事啦!”
眇目妇忙不迭又向各人称谢,叫道:“源鸣,你得各派帮助,救回一命,今后要当真改过才是。”
剑魔霎一霎眼,喟然道:“我既已决心改过,哪管治不治得好,唉,我这条命儿算是拾回来的了。”
他且说且翘首眺望远天,月黑风高之中,天际寒星点点,益显得更为明亮,东方一带,晨曦微呈,已知距离天亮时刻不远。
剑魔呆呆楞楞,木然望着,已是陷入一阵凝思之中,他追忆前尘影事,幕幕如泛眼前,越回溯越觉自己以前行径之荒唐,不由地老泪四溅起来。
难得见剑魔会哭,哭是七情表现,哀伤会哭,痕悔前非也会哭,这个乖僻成性的老人,大抵良心发现,是以悲从中来,泪珠偷弹了。
约莫过得半顿饭光景,只见他蓦地头一抬,目射精光,倏地双拳当胸一抱,朝四边团团作揖施礼,怆然开口道:“唐古前辈,史前辈,莹儿姑娘,南公子,秋姑娘以及列位武林朋友。在下出身虽是忠义门墙,只缘生性乖谬,行事嚣张,致屡屡不辨黑白,不明是非,开罪武林忠义,所作所为,诚属不堪……”
剑魔愈说愈激越,他提高声量续说下去道:“在下这次身罹祸劫,实咎由自取,自问罪有应得,必死无疑,诸君不以不肖相弃,反而错爱有加,千方百计为在下疗治重伤,挽危殆而登衽席。人非草木,焉能无感。在下不仅良感大德,且一誓改前非。今天姥之事已矣,赤城、龙形两派过节也已冰消雪溶,尔后代代永为友好,以副先人遗志。”
语至此,但听他低声呼道:“洪儿、九凝,你等且过来,为师有话吩咐!”
方、秦二人早已为他们师傅侃侃陈词的情绪所感动,感动得流起泪来,双双步至师傅面前,说道:“师傅你老人家康复啦,宜多休养为是。不知呼唤徒儿,有何吩咐。”
剑魔不答,只淡淡地看了他俩一眼,忽地一拱手,朝着史三娘施礼道:“史前辈请了。”
史三娘已知剑魔心意,滋牙一笑道:“辛大侠不用说了,你是要使赤城、龙形门两门子弟,结成同盟么?”
剑魔呵呵大笑道:“史前辈猜得是,晚辈正有这个意思!”
史三娘忽然想起一件事道:“不用了,大家就当天起个重誓。永不相违,永为友好便行,武林各有门户,派与派间,不宜结为金兰。”
剑魔怔了一怔,心中似不快意,却勉强应道:“谨遵史前辈之命!”
方、秦两人素来敬重史三娘,此刻听了师傅吩咐,安敢违拗,乃双双一迳儿上前,给史三娘叩了三个响头,史三娘也不谦让,待得赤城山两个弟子行过礼后,旋首对本门的几个女儿道:“孩子们,你等兄弟姊妹也该回礼辛大侠辛大娘才是,休教日后人家说我龙形一派妄自尊大。”
若按辈分,龙形门的几个子弟和赤城山一对夫妇不过是平辈,要知当年赤城老人和南星元乃是以兄弟论交,无分尊卑,是以其后人自是同一辈分了。
掌门南雍生性最是笃孝,他娘一呼唤,自是不敢不依,当下,乃领了三个弟妹,上前给剑魔夫妇行礼去,剑魔夫妇既与这几个人是平辈,哪敢托大,忙不迭地欠身回了一个半礼。
两边弟子互参对方尊长之后,剑魔忽对妻子说道:“桂兰,咱也该上前谒见史前辈,以表敬意才是!”
眇目妇似有满怀心事,神思莫属地道:“对,你说得对,咱该给史前辈行礼去。”
她的心事,她的神气,不知不觉地流露无遗,史三娘瞧在眼里,心中明亮,自忖道:“这婆娘果真能够迁恶为善,前事不予深究也罢,人生本来就有良心的,她那畏缩闪烁不前态度,大抵就是良心发现了。”
心下寻思,口中却没说破,转瞬间,剑魔夫妇已然到得跟前,端端正正地跪拜下去,史三娘面对赤城山主的女儿、女婿,自和方洪、秦九凝不同。剑魔夫妇才跪下,还未及叩下头去,陡闻哗喇喇一阵杂响,史三娘腰间短链竟已亮开,呼地一声,横里一扬,登时扬起了一阵飒风,分向剑魔和眇目妇腿穴道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