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山主见他急得这个怪模样,这老儿为人本就极其爽朗,此刻怒气已然风流云散,叠声道:“好了!好了,你知错便好,以后要加倍爱着瑜儿,将功赎罪,老夫也不怪你!”说得在场诸人都笑了。
陡然间,赤城山主身形有一晃,便到秦瑜身畔,一手拉着秦瑜便走,口里道:“瑜儿,跟我来,教那小子替你陪不是!”只一晃,便到唐古拉铁旁边,陡地一喝:“唐古拉铁,还不给瑜儿陪个不是!”
唐古拉铁当即大袖一拢,躬身到地,端端正正地鞠了三躬,柔声道:“千不该,万不是,是哥哥迷了心窍,不辨是非黑白,开罪妹子,还望妹子多多担待则个!”音调诚恳,态度严肃,直逗得秦瑜噗吃一笑,不胜娇羞,转瞬间,面上又是陡然凝霜,她心灵中受的创伤太深太巨了。秦瑜恨声道:“这冤家,谁要你陪不是?”说着,竟自别转头去,装成不理会他的模样。赤城山主一边瞥见唐古拉铁尴尬不堪,也不由忍俊不禁,忙不迭地道:“瑜儿,算了罢,唐古兄台已知错,饶他这一遭,两口子别再闹了。”
秦瑜自经惨变,已然家破人亡,依靠无人,孤苦零丁,只有心上这个郎君,岂会轻易变节易志之念,青年爱侣误会最易引起,也最易消散,经过赤城山主一番相劝和唐古拉铁的苦苦哀求,终之回嗔作喜,展眼间已然融融曳曳,相爱如初了,赤城山主这才松过一口气来。
当下,赤城山主乃重与紫府宫来客叙话,唐古拉铁一一给他引见,赤城老儿这才知老者正是紫府宫第二高手,江湖上人称追风神叟的唐古拉喀木登,紫府老掌门的第二师弟,唐古拉铁的二师叔。此时佳宾莅临,早间虽经一场不愉快,瞬间已不留在各人心上,欢然如同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赤城山主一番寒暄过后,遂引领众人,径回前山。
这时,玉免已渐西斜,清辉照耀如昔,天上没有一片云儿,月色倍觉皎洁,赤城一山,便似披上一层霜幕银帐,光景当真美丽。
赤城山主回到精舍,吩咐家人重整杯盘待客,便在庭中和各人开怀畅饮,赏月叙话,暂不提正事。
席上,唐古拉铁与秦瑜相偎而坐,经过这场波折,他俩的感情又增进许多,比原来更加了解,彼此心志益是坚固。
待得秦瑜喁喁细诉,把方才误会经过细说端详,唐古拉铁已是惊出一身冷汗来。要知唐古拉铁乃武林顶儿尖高手,一生豪迈,却不道在此儿女之情上担惊受怕,足见男女之间,是何等微妙,何等可贵!
唐古拉铁喟道:“我们的误会是冰释了,只可惜耿大哥的误会依旧,今后在江湖上咱怎能厮见?”
秦瑜也自无法,赤城山主回首一瞥,见两人郁结眉心,心事凝重,已然瞧料几分,问道:“瑜儿,你们在商量什么,为了耿老弟的事么?”
秦瑜点点头,却不做声。唐古拉铁接上道:“赤城前辈,你看这事怎办?如不找耿大哥来解释,他必至终生含恨,这怎么好,老前辈可有什么好计较?”
赤城山主脸色乍沉,痛苦地摇了摇头道:“千手如来一生自负,既与你相约三十年,在这三十年间,你也休想见他,此去必是找个什么好所在修为练功,想找他却是不易!”
唐古拉铁连跺着脚,焦急得说不出话来,但听赤城山主低低的语音又起,叹道:“待明儿,老夫教源鸣下山去试找找,不过,却难有把握找得到!”
各人直谈至月落鸟啼才散,唐古拉铁与秦瑜同带沉甸甸心情,各自安歇去。一宿无话,待得翌日,赤城山主又接待各人在厅中商议上长白门阴阳门双怪处,救秦亮、清理紫府宫门户各节。商议一会,已然定下计较,各人心焦意烦,顷刻便要赶程上长白。却听赤城山主道:“各位休急,在下还得等待一人,缺了这人不成事!”
众人惊问何人?赤城山主慢慢说出:“秦吟草老英雄少爷失踪,仅是此人见到,此人也答应过咱上长白时赶来助拳,料不久必到回山!”
唐古拉铁憬然道:“赤城前辈所指,莫非是铁笔书生尤老前辈?”
赤城山主颔首道:“正是此人,我与他有生死之交,情同手足,此行正用得着。”赤城山主虽是要等铁笔书生同行,却是不知铁笔书生何时可以回山,只缘此人萍踪无定,同时在他心念中,也料不到紫府宫中高手会来得这么快,在短期内诚恐难望他会返此。众人计议既停当,自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即日登程,只因给赤城山主这句话,心中再急,也只好忍了下来。
蓦地里,门外跑进一人,此人非是外人,正是赤城山主的徒弟辛源鸣,但见他气急败坏,喜孜孜地大步而进。
唐古拉铁一瞥,心头登时大喜,以为辛源鸣已然打探到耿鹤翔的消息,赶来报信,忙问道:“辛兄弟,见到千手如来?他怎样,肯不肯来?”
辛源鸣笑道:“不瞒唐古公子说,千手如来的人是见不到,却另外获得一点端倪。”
赤城山主不待唐古拉铁再问,叫道:“源鸣,你下山打探到什么,怎地来去得这般快?”
辛源鸣跑到他师尊跟前,从袋中掏出一封信来,呈上赤城山主观看,口里道:“是千手如来差人送到的!”
唐古拉铁和秦瑜两人最耽心的是耿鹤翔,一听说信是他送来的,不约而同地齐齐跑上前来,也顾不得赤城山主高兴不高兴,伸长脖子,凑了近前,同参信中内容。但见那封信很普通,是写给赤城山主与秦瑜的,大意是说:这次无端涉嫌,毁了清白之誉,今生永不想与各人见面,三十年后,才与唐古拉铁见个真章,对秦瑜则甚关怀,言词之间,表示同情她悲惨的际遇。最后写道:“当晚赤城骤集高手如云,皆阔袖大袍,一色装束,料必全是紫府人物,上长白找双怪,救秦公子,为秦家复仇雪恨,谅也如矢在弦,指顾即发,惟离约定日子尚远,诚恐铁笔书生前辈或无所闻,用特趋谒,代为传话,兹奉尤老前辈面嘱,三天后使可返赤城,先此布达,还望稍候,至荷至切!”等语。
唐古拉铁一气读完,长长叹了一声:“是我累了耿大哥,看他发来此信,对我等尚未忘怀,这番能早日前赴长白,也是亏他成全。只可惜他萍踪无定,况兼又处处躲着咱们,要找他也是徒然!”
秦瑜泪盈于睫,愣然半晌,轻轻骂了唐古拉铁几句,唐古拉铁心中惭愧,自是俯首无言,不敢回话。秦瑜越想越难过,忽对赤城山主道:“爹,你瞧这事怎办?无论如何,你老人家也得替干女儿把耿大哥找回来,好待这件事误会冰释,不使他记恨唐古哥哥终生!”其实她也自知回天无术,只缘情急,因一味缠着老人为她作主。
赤城山主沉思半晌,苦笑道:“到什么地方去找?这事看来甚难,只好听天由命。好在你俩已和好如初,将来成亲之后,误会不解自解,耿老弟当会明白!”
秦瑜闻言,心中悒悒,兀是无可奈何,默默走开。耿鹤翔这一传信,铁笔书生归期已然有日,各人也忙这三天耽搁,只好稍候动程。
三天一过,各人心中紧张起来,各各行装已是装治停当待发,谁知铁笔书生还未见归来。莫非尤文辉因事所阻,抑或耿鹤翔诳语欺人?众人不胜焦烦,翘首盼望,唐古拉铁悄悄把赤城山主扯过一旁,问道:“老前辈,你看这事如何?会不会耿大哥恨我,故意开这玩笑?”
赤城山主笑道:“尤老弟必有他事未暇。耿鹤翔此人武功虽寻常,却是个直性汉子,豪气干云,名满江湖,在武林中也算是个成名人物,断无胡扯瞎说之理。只是尤老弟这次忽误了时刻不来,倒使我困惑万端!”
唐古拉铁忙问道:“老前辈心中疑些什么?”
赤城山主脸色登时凝重起来,喟然道:“我与尤文辉相交多年,岂会不知他的性子如何。这位老弟为人虽是疯疯癫癫,但言语却毫不含糊,说一便一,从不失信,以此看来,途中必遇什么重大变故,否则,断不会迟迟不归!”
这时,紫府宫高手已然齐集厅中,听候赤城山主的计较,齐齐走前相向,赤城山主处此情景,正自苦思焦虑,琢磨决策。厅中诸高手,纷纷议论,有的迫不急待,主张立刻动身,留书赤城,教尤文辉自行随后赶来;有的则持重主张,要多留几天,看看有何新的变故发生,再作道理。议论虽多,莫衷一是,兀是议不出什么好计较来!
赤城山主力安众心,毅然道:“各位朋友休心焦,早几天与晚几天出发还不是一样。在下早就说过,咱们要上长白山找对头人去,缺了尤老弟不行,这次尤老弟忽然爽约,其中岂无缘故?若我们遽尔而行,倘尤老弟所遇的又与阴阳二怪的事有关,那怎么办?”
追风神叟唐古拉喀木登一想,也是不错,便也附和道:“赤城老兄的话不错,尤大侠不来果是为了阴阳二怪之事,则我们可就输了这一场,兵法上有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此行犹如打仗,庙算之事,岂容忽视!”
这位老者乃紫府宫一行人的尊长,他一发话,自是没人敢持异议,即有人不以为然,也是不敢说话,谁敢不依。众人在焦急中又过三天,到得第四天早上,铁笔书生迟之不归之迷已然揭开。
这一天早上,众人又在厅中焦急思量,正在计议大事之际,忽听外边一阵笑声好熟。赤城山主心上登时一喜,正待起身奔出迎迓,但见门外闯进四个人来,为首一人方巾素袍,手里一管大毛笔横持,此人不是铁笔书生,还有谁来?紧跟后边的青年汉子,正是他的弟子辛源鸣,另有一男一女,却不相识。
原来辛源鸣自传了千手如来书信后,又给赤城山主差遣下山,去找寻耿鹤翔踪迹,赤城山主此举,明知无望,无非意在安慰秦瑜一下,不得不这么做去。辛源鸣这番回山,虽不会替赤城山主打听得千手如来消息,却给他带来三位重要人物,这三人中,为首赫然正是铁笔书生。
赤城山主一笑而起,一跨前握着尤文辉手,呵呵叫道:“尤老弟,其何归迟,愚兄想煞了。”正待相携入座,给紫府宫各人引见,忽瞥身后那双青年男女,不由诧然,还未动问,铁笔书生已然狂笑起来,带笑带叫道:“赤城老儿,我给你把对头人带来了!”
在场诸人一怔,赤城山主重新凝视那双男女一眼,诧异道:“尤老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两位英雄又是谁人?”
铁笔书生这时已经走到厅首,环目一扫,却不答赤城山主的话,反问道:“赤城老儿,座中诸位可是紫府宫高手?”话声才落,旁若无人,昂然便在首座坐下,和他同坐并列的正是追风神叟。
追风神叟一瞥尤文辉那倨傲狂妄神气,心中不悦,冷冷道:“这位谅来必是天山大侠铁笔书生尤英雄?”
铁笔书生倨坐上首,且慢答追风神叟的话,手里大毛笔略抬,微微向那双青年男女指出,尖声道:“你们坐下吧!”那双男女与铁笔书生大异其趣,却是谦虚有礼,团团向在座各人一抱拳,道声:“有礼!”才在末座坐下。
铁笔书生一回首,对追风神叟瞧了一眼,口里道:“不错,在下正是尤文辉,尊驾想来必是追风神叟!”
追风神叟一怔,自忖道:“铁笔书生当真见闻极广,我几十年不履中土,这厮怎知我的名号?铁笔书生英名,江湖谁人不知,果然名不虚传,狂妄如斯!”追风神叟乃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的人,心中一不悦,便有意要试试他的能耐。
这其间,追风神叟正擎起一只茶杯啜吸香茗,一听铁笔书生的话,口中连称:“久仰久仰!”大袖微翻,手中注满了茶的杯子呼地一声,脱手便向铁笔书生飞去。
赤城山主骇然大叫道:“唐古拉喀木登兄台,他是自己人,别坏了和气!”他的话还未完,那杯子已疾然撞到铁笔书生面前,挟着万钧劲道,看看便要受辱当场。好个铁笔书生,不愧是江湖中顶尖儿人物,既不躲闪,也不硬接,只拿大毛笔尖端一捺一撇,像写字般的,说也奇怪,那杯子给他这一撇,呼的一声,回旋飞回追风神叟面前。追风神叟大袖横飞,扇了开去,又重返铁笔书生之前,口里称:“尤大侠,请用茶!”那边又是一捺一撇,连声道:“别客气,你请,你请!”一来一往,连番七八次,那注得满满的杯子,却是半滴不溢,看得各人都呆了。
赤城山主劝不住他们两人罢手,双眉一皱,心想:“看他俩较艺,追风神叟真的技高一筹,尤老弟非他对手。”他已然看出追风神叟须用袖略拍,便可控制杯子,尤文辉虽做出写字之状,却要两下,一捺是稳定原形,一撇才是回敬,且一撇之时,杯子打转不已,足见内力不及追风神叟。这般较技,如谁接不住或把杯里的茶水溅出,便算输了,虽不会伤人,赤城山主乃这里主人,倘两人相持不下,翻了脸岂不遭糕,当下,不假思索,横里双掌倏发,陡地一股劲风向前直卷,展眼间,杯子已然到手,狂笑道:“两位也太谦了,你推我让,推让到何时,倒不如我这老头喝了省事。”一举杯,骨都一声,便把盏茶喝了下去,解了这场困窘之局。
厅中登时响起了暴雷般的喝采声,唐古拉铁见这情景不对劲,敢忙一挪身,便到师叔跟前,低声道:“师叔千万不可造次,大敌当前,别伤了自家人和气!”追风神叟笑道:“我请他喝茶啊,伤什么和气?”
不说唐古拉铁叔侄二人私语,这边赤城山主喝下了茶,也忙不迭地到铁笔书生跟前,埋怨道:“尤老弟你也太狂了,怎好随便开罪人家?”尤文辉似是不服气,斜着脖子,瞪眼道:“你这老儿总是帮外人,他不先惹我,我曾开罪他么?”赤城老儿恐怕把事情弄僵了,叠声道:“尤老弟,算愚兄不是,替你陪罪!”这倒难为起赤城山主来。
追风神叟听了唐古拉铁的劝告,心念一转,脸色登时放宽,勉强一笑,对铁笔书生一拱手道:“适才冒犯,务祈海涵!”
铁笔书生见追风神叟肯认输,他的人本来就狂得紧,闻言心中一乐,朗然笑道:“兄台言重了,是在下不对!”两人都是江湖上成名人物,刚才不过意气用事,此刻一说开,也不记在心上,嘻嘻哈哈如故,兀是不存丝毫介蒂。
在哄堂笑声中,赤城山主旧事重提,反问尤文辉道:“尤老弟,那边两位英雄是谁?你还没有给我引见呢?”
铁笔书生见问,笑声戛然而止,瞪眼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是咱们的对头人!”
这倒奇了,是什么对头人,对头人还请他俩上坐,俨若好友?赤城山主一怔,寻思:“咱的对头人是阴阳二怪,却没这般年轻!”不由再追问道:“尤老弟,别开玩笑啦,我们大敌当前,还是说正经的要紧!”
铁笔书生笑道:“谁骗你来,那位姑娘,正是阴阳妪的徒弟史三娘!”
铁笔书生的话,直如惊蛰春雷,人人齐吃一惊,各自注视了史三娘一眼。赤城山主皱眉一想,已是恍然,心里知道以史三娘这般能耐,敢到此赴席,对在场各高手毫无惧色,谅此来必无恶念,是友不是敌了,为了顾全史三娘面子,不便诘究来意,即欢然道:“噢,姑娘原来是史三娘,名门高足,果然出众,尤老弟,那么,这位英雄呢?”
铁笔书生淡淡道:“他吗?他是史姑娘的好朋友,塞外怪杰南星元!”
尤文辉此语一出,赤城山主脸色陡变。南星元成名最早,他这时年纪不逾三十,已然闯出大大万儿,在关外,除了阴阳二怪外要算他是顶有名气的武林高手,但他来这儿干吗?又是偕同史三娘一起来,事情益不寻常。赤城山主对史三娘的敌意又起,认为她必是凭着南星元的威名,前来混帐捣蛋!正等开口诘问来意,陡听一阵笑声。
但见铁笔书生哈哈道:“赤城老儿,别胡思乱想了,史姑娘这番来赤城,乃是小弟邀请的,路上恰与南英雄相遇,也便一并请来,你,你在转什么念头?”
铁笔书生虽狂,有时也极精明,方才他一瞥赤城山主颜色一变,知不对劲,才急口解释,要知道这双男女非自己人可比,良以今后倚仗正多,开罪不得。
赤城山主呐呐,良久不能成语,只急得满脸通红,歉然之色顿现。又听得尤文辉的声音叫道:“这也难怪你生疑,因为史三娘正是咱们对头的门下。不过,你也太胡涂,怎不细心想想,如果是来捣蛋的,我尤文辉怎地会带他们来这儿,不在半路打起架来才怪哩!刚才他两人是何等谦逊有礼,你这老儿没瞧见?难道这是来寻衅的?”
这话当真有理,赤城山主心下释然,口里叠叫道:“尤老弟,是我这老儿老懵懂了,请史姑娘和南英雄休怪!啊啊!尤老弟,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在何处和史姑娘南英雄相遇?史姑娘抵此,又是有何见教?”
铁笔书生犹未答话,乍见一人,欠身起立,问道:“敢问尤老前辈,可曾见到耿鹤翔大哥?”
众人一瞥,这人正是秦瑜。秦瑜对耿鹤翔受辱出走,内心一直无比疚责,这多天来,总是萦挂于怀,愀然不乐,此刻得见铁笔书生,兀是忍不住要探询究竟,请教他耿鹤翔怎样传信之事。铁笔书生见问,朗声一笑:“秦姑娘,你们之间的事我已全知道了,那是小耿告诉我,我也曾劝他转回赤城,莫奈这小子固执成性,说他今生也不想再与秦姑娘厮见了,唉,还说三十年后……”
忽地,唐古拉铁惶恐满面地站了起来,颤声叫道:“尤老前辈,耿大哥当真误会得这么深?”
铁笔书生点点头,摆手示意,笑道:“你俩位别焦急,待我将始末细说出来,你们便知道,那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
当下,铁笔书生尤文辉乃把这次与耿鹤翔相遇,以及如何延误归期的经过说出。原来铁笔书生在离赤城山之时,曾与赤城山主和唐古拉铁等人相约,半年后再回来团聚,事缘唐古拉铁此行赴西域,再快也得六月,然后再一起上长白山找阴阳二怪去。
铁笔书生这人生性既疏狂,人又好动,叫他呆在一地半年,自是说不过去,他一离赤城,便各处玩去,赏名山逛灵胜,啸遨山林,倒也其乐自得。他与紫府宫中一人既有约共上长白诛锄元凶,对阴阳门之消息,自然非常注意,这一离开赤城,到处打听长白山阴阳门的动静,好待回赤城之日,告知各人。
因为心有所鹄,行踪也不免朝着心中目的地之方向而行,行行重行行,已离开浙东地面千里之遥,取道山东末稍渤海口渡海,便待赶赴辽东,在老铁山口登岸。这天已入山东地面,到得滨海一处市镇,叫八角口的,这儿因是渤海之边,乃海上交通要道,倒也热闹异常,看市镇上居民,十居其九多属渔民。铁笔书生久历江湖,知道八角口这地方最难,龙蛇遁迹其间,指不胜屈,地方上的势力却是受着一个不大正派的帮会控制,这帮会的名堂好怪,叫什么“龙蜃帮”,帮中总舵便设在辽东滨海一个名“凤鸣岛”上,帮众遍辽鲁两省,是关外第一个大帮会。总舵主唐凌宣乃渔民出身,水上功夫极俊,玩得一手索子枪,因此得个外号“索命判官”,惟这人心狠手辣,武功又高,不但黑白二道对他要忌惮几分,辽鲁两省百姓也畏之如虎,一听“龙蜃帮”之名,无不心胆俱落,这些情形,铁笔书生尤文辉怎会不知道?故此,他一抵八角口便格外留神,再一打探,原来这唐凌宣能在这儿创下这么大的基业,竟是全凭阴阳门替他撑腰,因此偶有武林高人、江湖豪杰知道其事,兀是不敢惹他。
铁笔书生最恨江湖败类,何况啸众为恶,残害渔民的恶霸,不知道犹可,既知道了自当不容袖手,何况这个无恶不作的帮会,乃是自己要找上门的阴阳二怪所庇护下的,益是忍受不住。当下,铁笔书生便在八角口住了下来,打听到老铁山的船期。
这儿到老铁山所有船只,也自然受龙蜃帮所节制,铁笔书生因是孤身行客,难免猜疑,每有到海边接洽催船,左右推搪开去。原来龙蜃帮设在八角口的卡子上早已探悉有这么一个可疑的人物,背负大毛笔,神采飞扬,目光炯炯,料必非寻常人物,但一时不知道陌生客的来意,未明是友是敌,兀是不敢发作,只管往凤鸣岛总舵报了上去,听候帮主唐凌宣下令定夺。
铁笔书生在八角口一待便待了旬日光景,这天大清早起来,百无聊赖,信步跑到海边去观赏海潮,也顺便打探船开日子,怎知到得海边,一探,那些载客的大帆船在昨宵潮落时全开动了。铁笔书生初时还不知道是龙蜃帮弄的玄虚,心中惆怅莫名,后来心中一琢磨,疑念顿起:怎有这般巧,在一夜之间所有的客船全跑光了?不由地联想到龙蜃帮来,心下一惊,自忖道:“莫非自己败露了行藏,给龙蜃帮瞧去?难怪这十天来总雇不到船到老铁山,若此,自己不惹龙蜃帮,龙蜃帮却倒为难起自己来了!”正寻思间,忽瞥远处一艘三枝大桅巨型红船,乘风破浪,疾驶而至,来路好怪,铁笔书生心下一诧异,自是暗里留神起来了。
不消片刻,那艘大红船已然拢近岸畔,铁笔书生放眼朝船上望去,但见舱门髹上绿色,帐幕低垂,从外表看,似是豪华得很,因帐幕所隔,内里如何陈设,却是瞧它不见。这艘红船两旁浮雕,凹凸玲珑,建造讲究,看上去宛如一只官舟,但却瞧不见什么隶皂衙役走动,抛锚下碇,做些船上粗功夫的,也不过是些戎装彪形汉子,又不像是官船,心里不暗自纳罕,只瞧得怔怔出神。
陡然间,舱门障幕慢慢掀起,铁笔书生眼前一亮,但见一个美丽的姑娘,莲步姗姗,自舱中悄悄地踱了出来。铁笔书生一瞥,心下益是诧骇万分,他是武技的大行家,一瞧便瞧出这位姑娘的武功极有造诣,但见她举步时,势若缓缓,却是一晃便到船首,不见她怎样作势,更不见她的身形晃动,这种轻功,自是上乘。
铁笔书生心下估量,这姑娘年纪不逾花信,怎地武功这般俊,估量未已,但见那姑娘影绰绰地站在船头,翘首回眺,举目环扫,目光才落到铁笔书生身上,脸色倏地一变,回眸向舱中轻轻一呼:“南哥哥,这儿的光景很美,快出来瞧瞧!”莺声呖呖才落,舱中已然钻出一条汉子,这汉子比那姑娘大不了几岁,年纪在三十左右,一身劲装戎束,英气飒飒,两眼神光激射,太阳穴坟起,一望而知是个内功深湛的人物。那叫南哥哥的汉子,一跨出舱门,却不怎样注视岸上,只一飘身,便到那姑娘跟前,慢声问道:“这儿地僻人穷,除了海就是天,有什么好瞧的,那及得上长白绝顶的雄伟峻险!”
那汉子此语一出,铁笔书生心头陡地一震,原来这对青年男女,都是长白山的?自顾长白山之上,除了阴阳门外,别无他派肇创其间,这位小伙子,既来自长白,料来必与阴阳门有绝大渊源,难怪他们在这一带行走,出入如同无人之境,龙蜃帮还要承仰他们颜色!
别说铁笔书生自顾怙忖,那姑娘一瞧同伴已至身畔,急向他打了个眼色,制止他那嘴巴胡乱说话,纤纤素手一指,便指向铁笔书生而去,低低道:“果然是他来了!”那汉子循姑娘纤手指处望去,双眉一扬,却不搭话,猛可里双足一点,便把身形拔起,只一腾身,已落岸上。
铁笔书生早已瞧见,嘴里微微一笑,只装没有看见。那汉子身一落地,整一整衣裳,缓缓地走到铁笔书生跟前,抱拳问讯:“尊驾可是铁笔书生尤前辈!”
尤文辉给当前这青年一语道破,不由一愣,瞬即神色自若,呵呵道:“不错,在下正是尤文辉,不知尊驾何人,有何见谕?”
那汉子皱一皱眉,低声道:“果然是尤前辈来啦,晚辈失迎了,这里非谈话之所,请到舟中煮茶一叙如何?”
铁笔书生鉴貌辨色,觑出当前这青年言语甚诚,绝无诡异之态,惟心犹迟疑,他们既与长白山有渊源,怎会对自己如此客气,岂不可怪。已而心念一转,暗自好笑起来,自己这次到山东来,行藏兀未败露,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遨游四方而已。大抵这青年人仰慕自己在江湖上威名,惺惺相惜,前来相邀也说不定,只是不知他怎会认得我是铁笔书生?
正迟疑间,那汉子又诚恳地道:“事出兀突,尤前辈心里有疑,这也难怪,请到舟中,自当详细奉告!”
铁笔书生双眉一扬,朗声道:“尊驾盛情难却,我这老儿只好敬陪了,好!那就请吧!”语讫阔袖一飘,作势相让,那汉子微一怔神,也不再言语,身形陡起,只一个起落,已然落下船头。回首一盼,只见铁笔书生竟是稳稳地跟缀了下来,却是毫无声息。心中一惊,才知这铁笔书生果然名不虚传,连自己有这般武功造诣的人,竟会浑若无觉,不由衷心佩服起来。
但见那汉子一别头,对那姑娘叫道:“三妹妹,果然是尤前辈驾到,快进舱中叙话去!”
铁笔书生万般狐疑,集结心上,茫然跟了进去。一进舱内,举目一瞥,心下又是一异。这艘红船颇大,内舱地方也极宽敞,分成两进,前进是厅堂布设,一式名贵家具,显得豪华阔气,后进乃是房厢,作为歇憩之所。
到得舱里,分宾主坐定,那姑娘献过香茗,铁笔书生谦逊地端过,偷眼一视,但见碧绿清澈,芬芳扑鼻,端的是盏好茶。他为人精细,今天与这双青年男女萍水相逢,表面上虽不见得有什么不对劲,骨子里仍不可逆料,兀是不敢大意,细审之下,知无异状,才敢放胆啜饮。
这双青年男女陪着铁笔书生,宾主呷了口茶,那汉子自道姓氏,又替那姑娘引见。那汉子道:“不瞒尤前辈说,在下姓南,名星元,江湖上人称‘塞外怪杰’的便是,呵呵!这只是武林朋友胡乱给在下起的外号,过誉之称,在尤前辈之前,委实愧不敢当。”
铁笔书生心上微微一震,南星元三字在辽东一带,万儿嘹亮,关外黑白二道,谁个不知“塞外怪杰”名头,少年英雄,足当无愧。正待对南星元赞誉几句,又瞥南星元把手一指,指向那位姑娘道:“她叫史三娘,也是出自名门,她的师傅便是长白山阴阳门阴阳妪老前辈!”
这席话直如轰雷行空,听得铁笔书生颜色大变。史三娘出道时候无多,而且是个女流,本来南星元不将她的师门说出,单是史三娘三字,铁笔书生倒不觉得怎样,只缘一提起阴阳妪,铁笔书生颜色怎能不变?心下自顾琢磨:“既是对头人门下,邀我到此必无善意!”
铁笔书生思疑未定,又听南星元谦恭地问道:“晚辈唐突,敢问尤前辈这番要到那里去?是等船到老铁山的么,不知此行有何贵干?”
铁笔书生心下又是一懔,暗里道:“那话儿来了!”见问,脸上陡地凝霜,反问道:“南老弟英名,我老儿久仰了。但不知两位怎知老夫要到老铁山?要知老夫行止何为?史姑娘是名门高足,与老夫天山门素无渊源,未卜这番相邀,又是有何见教?”口里说着,兀自暗中提防。
南星元岂会不知,却是神色自若,哈哈笑道:“尤老前辈休怪,这事说出,未必无因,倘非与老前辈身上有关,在下怎敢如此冒昧,叨扰清神。我俩今天到此,便是专为给尤老前辈带个信儿!”他已然觑破尤文辉不豫之色。
铁笔书生脸色更形难看,冷冷道:“带什么信?”他私心蠡测,还以为当前这人是奉阴阳门之命而来下战书的。
南星元赔笑道:“尤前辈误会委实太深也,在下要带的信,乃是请尤老前辈别往辽东,这个却是好意!”
铁笔书生闻言,心中恍然,只缘他在武林中辈份也高,岂能稍示怯意,漫应道:“两位劝老夫别往辽东是什么意思?我铁笔书生岂是惧怕他人的!”
南星元双眉一攒,低声说:“话不是这么说,俗语说得好,君子不吃眼前亏,何况那边人伙,老前辈只得一个人,何必苦要弄险?”
铁笔书生沉吟道:“两位好意,老夫心领,只是这事到底如何,南老弟还未见告!”
这时,史三娘忽搭腔道:“我二人就因敬重尤前辈在江湖上清誉,为人正直,才不远千里而来送信!”
南星元望了史三娘一眼,喟然道:“这事说来话长。长白山阴阳门自从收容了紫府宫叛徒之后,又处处与江湖上豪杰作对,生怕紫府宫派来高手,纠合武林高人,鸣鼓而攻之,故利用辽东邪门帮会龙蜃帮做线眼,派人到各处踩踏,注意对方动静。尤前辈在镇江时和紫府魔君交手,早已给他认去,后来尤前辈与紫府掌门唐古公子在赤城聚会,阴阳门也早已探得,尤前辈这番一入山东,线报早已递到龙蜃帮总舵,只因未得真相,恐误认了人,才迟迟没有动手,待得到了这儿,尤前辈屡次催船渡海未果,乃缘龙蜃帮未得阴阳门确讯,又震于前辈武功,才诸般阻延,这两天,阴阳门已然做出计较,派在下二人前来诱尤前辈渡海,等待在半海上发作!”
说到这里,铁笔书生蓦地一惊,暗道:“难怪泊岸客船昨宵全跑光了,原来如此,还亏这双青年正气!”
又听得南星元续道:“我俩这次奉命出发,乃与阴阳妪一起来的,到了辽东之后,她老人家自往凤鸣岛龙蜃帮总舵听候消息,待得在下把尤前辈诱下船去,这儿卡子上的人自会另派快船前往报讯。总舵得信后,当会倾巢而出,到半海来堵截,料阴阳妪也必会亲来督战,到那时,我俩做内应,他们在外攻,又是水面上,他们料尤前辈必逃不了这一劫数,你说这计划歹毒不歹毒?”
铁笔书生已然听出一身冷汗来,对当前这对义薄霄汉的男女,观感为之一变,登时敬重起来,忙不迭地道谢报讯之恩。
史三娘笑道:“尤前辈别客气啦,这是我辈江湖道侠义所应做的事。南哥哥,你和尤前辈商量善后之策要紧!”
她这一句话,尤文辉心头一亮,点点头道:“史姑娘的话不错,两位是对方的人,这番前来报信,乃是暗中的,若弄现什么破绽,岂不累了两位!”
南星元道:“就是这一点棘手,不过,在下已经有了计较,请尤前辈附耳过来。”
铁笔书生依言,把耳朵凑到南星元嘴巴上,但见南星元低低地说了几句,语音微细,几不可辨,又见铁笔书生颜色一喜,不断点头称善。
南星元耳语才完,陡然一喝:“来人!”
只听外边轰雷似地应了一声,登时走进几个劲装戎束的汉子。铁笔书生一看,便认得是刚才在船上做些粗工夫的水手。欲知南星元尤文辉附耳所说是什么计较,他们如何对付阴阳门?下集自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