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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飞豹子弄巧成拙
2025-07-09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袁承烈仍不放心,望了焦老一眼,悄悄蹑着小霸王的后踪,追赶来了。赶到才一转过峰角,看见小霸王申凌风已到了深涧的斜坡。袁承烈想着他渡过涧去,一定是走了,这才抽身回来,打算再伏身在旁处,等候罗刹女他们老夫妇,看他们究竟作怎样打算,自己好乘机相见,以免冻饿死荒山,自己才一停身,突见那小霸王申凌风往地上一躺,偃卧在荒草里,纹丝不动。袁承烈想:“这是见着什么了?”刚一怔的当儿,竟从西南那边飞奔来了一条黑影,虽看不出面貌,鬓边两绺白发,一纵身被风吹得在耳旁飘飘飞起,分明是罗刹女靳三姑无疑。赶到嗖嗖的身形一起一落之间,已从自己的面前过去,登时看清,不是她是谁呢?
  小霸王申凌风容罗刹女过去之后,自己也匆匆爬起,飞跑过涧,赶忙逃走。(这小霸王申凌风从此一走,后来约请了本门前辈,二次下辽东,与冀北人魔焦焕对掌。罗刹女怒摆石桩,与仇人拼死斗。)袁承烈见申凌风果然是走了,自己算是暂时放了心的,折转身来,仍奔峰后茅棚,要看看他夫妇怎样打算,是否仍回千豹峰石洞。拔步急行,转过这座高峰的转角,只见茅棚那里又升起一堆火来,远远地就看见那茅棚内的景象。忽听那罗刹女靳三姑失声锐叫了一声,旋望见她奔出,在茅棚内似乎很忙。袁承烈料想罗刹女必是听人魔诉说适才之事了,再不然,便是忙着给人魔煎水煎药,遂稳定心神,向着茅棚前走来。
  这时才看出那罗刹女靳三姑是出茅棚取水,定因为没有汲水的器具,只用一条布巾,往那枯泉里兜那带着冰雪的水,茅棚之内,那冀北人魔焦焕,竟自躺在石床上,双目紧闭,似已昏迷。那罗刹女靳三姑自用梧桐子大的药丸子,塞向冀北人魔口中,用那手巾上的冷水,来滴向口中送那药丸。
  这种凄惨的情形,恰与萧二蛮垂死时的情景作一个对照。正在张望着,偶一失神,只见那茅棚中只剩了冀北人魔一人,那罗刹女靳三姑不知去向。袁承烈方在愕然,忽地背后唰的一响,一股劲风袭来。袁承烈才心中说了声不好,要受暗算,自己忙着往前一纵身时忽觉得两肩一麻,跟着如两把铁钩似的,往双臂上一束。袁承烈虽没回头,已知来者是谁,自己不敢妄施手法,双臂自动往背后一送,表示绝不抗拒,立刻口中说道:“别动手,是我!”这时背后忽然冷笑一声:“好明白的孩子!你认败服输,我绝不难为你,走吧。”袁承烈见背后人不动手,遂说道:“老前辈,我不是萧老头子一党,我姓袁。”说到这里身子被人一扭,面面相对,果然背后正是鬓角如霜的罗刹女靳三姑。
  罗刹女靳三姑出乎意外地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随着双掌向袁承烈的肩头一按,往外一攫双臂,袁承烈觉着疼若针刺了一下,跟着双肩恢复了常态。这位罗刹女靳三姑忙道:“你竟不失信,不爽约,这么风寒雪冷的天气,你敢冒这种奇险,深入佛力山,真是不易的事。你怎竟会找到这里?”袁承烈忙道:“弟子一言难尽,少时再行奉告吧。焦老前辈可有危险,老前辈可否领我到茅棚里去看望看望么?”
  袁承烈连说了好几句,罗刹女靳三姑初有所疑,继有所思,好似没听见似的。这时月色正照在罗刹女的面上,袁承烈只注定了罗刹女,目不转瞬,忽地罗刹女靳三姑把两只眼一睁,两道碧汪汪的光芒,含着极可怖的煞气。袁承烈心说不好,要生误会,赶紧一低头。罗刹女靳三姑忽然脸上现出一种狞笑,在这荒凉的佛力山中,月色下,好像一具僵尸,突然喝问袁承烈:“喂,姓袁的,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萧二蛮子是否真死,那小孽障潜藏何处?你趁早实说,你可知罗刹女和冀北人魔绝不容任何人来欺骗。我要听到你敢有半字虚言,我可要手下绝情,教你粉身碎骨,毫不客气。我们这两个老伙伴,一个是已成残废,一个是风烛残年,但是像杀你这样人,尚费不了吹灰之力!”这位罗刹女靳三姑说这话时,声色俱厉,绝没有初见面时那种温和之色,任何人见了,也要胆战心惊。袁承烈却沉得住气,赶紧一字一板说道:“老前辈,我不敢在老前辈面前欺骗,我……我实在早来到了!那姓萧的和老前辈的事,我完全知道。老前辈不要误会弟子通敌,弟子是专为访师,目睹其事,不过适逢其会罢了。弟子是怀着报恩来的,弟子衣裳单薄,已耐了两昼夜的饥寒,现在知道老前辈的大敌已去,特此过来拜见。弟子在老前辈面前,决不能也不敢恩将仇报。弟子实是遵着二位老前辈之意而来,弟子现在也自知身涉嫌疑,不过我绝没有那么大胆,敢勾结外人与老前辈为难,请老前辈放心,还是先设法把焦老前辈赶紧救醒为是,我刚才的情形,焦老前辈一定知道,等他醒转,您再问问他,就明白弟子的苦心了。”
  罗刹女靳三姑略作沉吟,点点头说:“好吧!我们快进茅棚。”袁承烈很懊丧的,随着罗刹女向茅棚里走去,再引燃火光熊熊。只见冀北人魔焦焕,仰面朝天地躺在厚铺干草的石床上,那胸口微见起伏,内部气息十分微弱,看那样子,还在迷惘未苏。罗刹女靳三姑紧守在床头,两眼注定了冀北人魔,略沉了片刻,亲自用手给焦焕抚摸穴道。用推拿手法,来给这位诡诈百出、不可一世的人魔治疗病伤。又沉了一刻,罗刹女从怀中取出了一只小葫芦,把上面的塞子拔开,倒出三粒红药丸来,给冀北人魔纳入口中。袁承烈始终在一旁,想伸手帮忙,见罗刹女犹含敌意,只得袖手旁观。
  这时见冀北人魔竟自四肢渐动,跟着哎哟了声,微往榻外偏了偏,分明是身体渐渐回复了知觉,跟着依然把脸扭过去,胸口起伏的比较方才气粗些了。那罗刹女靳三姑此时脸上的愁云略展,看出来是因为冀北人魔可以救了,袁承烈也觉稍可宽心了。罗刹女这才扭头来,向着鹄立在一旁的袁承烈说道:“你看见了!你此来险些不能再与我们相见了,此次我们绝没想到会一败涂地。这次萧二蛮子,竟举全力来图谋我们,你大约也看出大致情形,萧二蛮子心狠手辣,定欲置我夫妻于死地。我们死中求活,哪好不用撒手的功夫来争未来的岁月,可是你到底从几时到这里呢?”
  袁承烈立刻答道:“弟子不敢欺骗老前辈,弟子到千豹峰已经两日了。”罗刹女靳三姑不禁咦了一声道:“怎么?你……你已来了两日,你在何处存身?怎么不露面?你躲在暗处捣什么鬼?你要从实说,敢有一字虚言,休怨我无情!快说。”
  袁承烈心中不高兴,遂俯首说道:“弟子自从在虎林厅闯祸,夜走东山岭,为了一班虎狼捕役追赶得走投无路,那时若不是遇见老前辈,我虽不见得就被他们所擒,可是我已经力尽筋疲,究竟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倘若没有老前辈解救,我正不知是生是死。莫说弟子稍有血性,粗识人情,恩怨二字任何人也能看得分明。对于老前辈这么相待,我时怀感戴之心。我可不敢说报恩二字,只是心里总想着要得个机会,稍尽一点虔诚之心,以表心意。这次和老前辈分手之后,远走边塞,访师寻友,结果空劳奔走,未获寸进,益增了弟子追随老前辈之心,遂赶回佛力山。只是弟子一入佛力山,立刻猛想起,从黄沙岭把弟子打发走的时候,已略略说出有十年未了的旧债,要在此处算清。弟子想到以焦老前辈那种威震江湖的声望,对于这场事还这么重视,足见对手定为身怀绝技的武林魁首,不过当时弟子只知焦老前辈是威震河朔的侠义道,还不知道你老更是江湖推崇、武林倾倒的女英雄。弟子只想焦老前辈和那对手一见面,势难两立,这场凶杀恶斗,绝不是平常人看得到的。并且这场事更是危险,自己若能早去两天,倘若赶上,见机行事,能够稍助焦老前辈一臂之力,也好算作进见之礼。不过弟子这种举动,实觉有犯江湖道的规矩,可是弟子自觉着问心无愧。弟子打定这种主意,遂不顾利害,潜踪匿迹,径奔千豹峰。只是这次弟子不仅做事有悖江湖规矩,更兼来得冒失,我竟把这初秋已入、日渐酷寒的关外气候忘了,所带衣服单薄,赶来到千豹峰,弟子已然受两天的饥寒。所幸不期而遇,暗中算是缀上了萧二蛮子师徒。老前辈,所有他师徒一举一动,全被我探查个明白。这一来,我本意也想伺机要给师徒一个警戒,只是这萧某气度异常,又好像洞知一切,倒把我管住了,我自知自己肤浅功夫,莫说那萧老,就是那小霸王申凌风,也比我强得多。我为此疑虑,深恐打草惊蛇,无益有害,我是越发不敢下手了。直到焦老前辈和他较技,两下里各用独门暗器,萧二蛮子负伤之下作困兽之斗,那时你老要是不动手接应救护,我也就再隐忍不住了,只有伸手邀击他,以助老前辈一臂之力。我才敢伸手用金钱镖给他一镖,不料你老已把那萧二蛮子挡回去了。弟子当时又一转念,两家的事绝不能就这么算完,我与其在此旁边,还不如暗搜他们的党羽和寄寓的巢穴。我打定主意,还是暗中监视着这师徒二人,他们师徒只要真走了,那才算完,不然实有后患。弟子遂仍耐着饥渴酷寒,跟缀了下去。那萧二蛮子果然负伤奇重,大约老前辈这种暗器实在厉害,竟于离开这千豹峰时,那萧二蛮子寸步不能行动,支持半夜,竟死在山洞里了。”
  罗刹女忙道:“萧二蛮子是真死了么?你亲眼看见了么?”袁承烈道:“是的,我是目睹。”跟着又说:“那申凌风把师叔送终之后,立誓要来行刺。弟子要为报效你二老,故此我暗缀下他来。但是那小霸王申凌风十分狡诈,竟自故意把行迹乱了,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有时还反往回下来一程,还在那未融化的雪地上故意留些印迹。可是无论多诡,我暗暗跟缀他,一步也不放松。他这种倏进倏退的走法,论他的精明干练,和我这种浅薄本领,实不是他的对手。好在是他只认定了这佛力山中,只有两个强敌,一位已然受伤,一位势不能立刻来搜索他。他想不到会再有第三人,我这暗缀,算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就连前辈这里何尝不是这样,心目中全注定萧二蛮子师徒身上了。”
  说到这里那罗刹女靳三姑哼了一声道:“你这话说的倒是很对。要不是那萧二蛮子师徒来势太急,焉能容你在千豹峰这么来去自如?”
  袁承烈连连点头道:“是是,老前辈说的分毫不差,弟子若不是趁乱混迹,哪会逃得过老前辈的眼下。当时我知道自身危机一发,故此小心远蹑,这萧二蛮子师徒潜藏的地方,形势颇与这千豹峰老前辈所居石洞相似,较这里似尚隐僻,可是他们到底没有看出我在暗中潜缀,他们师徒也大意了。”
  罗刹女靳三姑突的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怒视着袁承烈道:“怎么,千豹峰蓬蒿隐蔽的石洞,你也到过了么?”
  袁承烈虽见这位罗刹女老婆威棱可畏,只是事到此时,只好有什么说什么,遂满不介意地说道:“弟子实已到了老前辈的洞门外,只为缀着那师徒二人,所以未敢现身叩见。”
  罗刹女靳三姑面上仍是凛然怒色,说了声:“往下讲!萧二蛮子伤势又是如何?你要打头上讲。”袁承烈接着说道:“一起头么,弟子既先发现那萧二蛮子叔徒,竟在那秘密石洞隐身,因为山中道路地形生疏,说不清那里叫什么地名,我遂在暗中守候,看他们究竟有怎样举动,只那小霸王申凌风在那仅余冬雪的山沟里取了些冰雪回石洞。这石洞在石壁的半腰上,又有藤萝乱草遮住,我若不是早发现了小霸王申凌风的踪迹,万不易想到那里会有人隐身,赶到小霸王申凌风把冰雪取进洞去,我趁着天已冒黑,遂到了秘密石洞外,察看动静。那里那份凄惨真令人看着惊心,萧二蛮子躺在一张石榻上,面如白纸。那小霸王申凌风真个能干,竟于这种地方仓促间还能燃起一盏松脂灯。那萧二蛮子竟自哼哼不止,那小霸王申凌风忙着在洞内用一只铜锅,装上冰雪,放在干草枯枝点的火上,煮这冰雪水。老前辈,这次弟子在他洞外察看,倒十分放心了。因为小霸王申凌风那时是悲痛交加,心情是只注定在石榻上的奄奄一息的萧二蛮子身上,身外其他一切视如不见,听如不闻。更兼着萧二蛮子哼唉不住,壁角燃烧的枯枝干草噼啪不住作响,外面的山风吹得草木嗖嗖的,莫说弟子这是屏息的静伏在洞口,就是稍有声息,小霸王申凌风也听不出来。”袁承烈这样子细说,罗刹女嫌啰唆了,眉头连皱,说道:“你快讲!”袁承烈忙道:“不一时那煮的水已经沸起来,小霸王申凌风先给那萧二蛮子喝了少许,随即取出疗伤的药来,给萧二蛮子服药,不料那萧二蛮子似已自知伤重不救,竟不肯再服药,还是小霸王申凌风跪在石榻前央求,萧二蛮子才肯服了少许,这一来小霸王似乎越发灰心。那萧二蛮子竟于饮了些热汤后,令小霸王申凌风扶他坐了起来;小霸王申凌风竟疑心他师叔有了转机,及至一叩问,立刻绝望,那萧二蛮子说出弥留遗言来了。”
  罗刹女靳三姑听到这里,不禁动容道:“那萧二蛮子说些什么?”袁承烈道:“萧二蛮子面作惨笑,向小霸王申凌风道:‘傻孩子,你在武林中也筑了根基,随我在江湖道上也闯荡了这些年,怎么连我现在身上的伤遭受怎样地步,全看不明白了呢?’那小霸王申凌风泣然泪下地说道:‘弟子不是看不出来,师叔。’顿了顿,随接着说道:‘你中了人家的九星钉形针,伤势过重。不过弟子想着师叔也是内家的功夫,把内丹正气提住了,用咱们的现成药先顶住了,对付两日,我把你老人家背出佛力山,再用九转霹雳神火针一提伤毒,总可把命保住了。弟子是这样看,觉着它不过是寻常毒药暗器,或许不至于有多大危险,至于别的情形,弟子就看不出来了。’萧二蛮子哎了一声道:‘要真像你说的情形,连这里我全不教你停留了,我定然教你破出死命去,保我逃出佛力山,以便设法医治。要知道,他这九星钉形针比毒药暗器不在以下,况又满打在穴道上,这比毒药暗器又厉害了,若换在第二个人,当时就离不开那里,从中暗器时,我就知没救了,所以我教你奔到这里,免得把我尸骨扔在山道上,我死后还落个白骨现天。现在我实在是绝望了,傻孩子不要悲痛,我你寄身武林,哪一天不是在刀尖子上滚,生死两个字,放在我们身上,还算得什么?再说你也知道我们此来,原知道凶多吉少,现在落到这样结果,正是我们来时料定的,不过所痛心的,是我们居心想和冀北人魔解仇释怨,不想身遭暗算,令人有些不能瞑目。’……”袁承烈说到这里,罗刹女靳三姑截着底下的话说道:“萧二蛮子自知不救,又不肯甘心,才有这临危遗嘱的手段,逼迫这小霸王申凌风来行刺。只是这萧二蛮子心肠太可恶了,他的徒侄,论武功论本领,教他前来,不过是送死!萧二蛮子对他自己门下弟子尚这样阴险狠毒,此番假手于我们把他除了去,正是该着上天来报应他。”
  袁承烈心说:“你这可猜错了,这才是以己之心度人呢。”自己说话时还得处处留神,恐怕一个走了口,把话说错了,自己就是眼前有大麻烦。当时赔着笑脸说道:“老前辈,这倒不是这种情形。当时那萧二蛮子是深知小霸王申凌风的武功技击,绝非老前辈的敌手,他还又深怕小霸王申凌风做出莽撞事来,在他死后,不自量力,强来报仇,当时那萧二蛮子竟在将死的一刹那,向那小霸王申凌风谆谆告诫,不许他涉险。他说他已经是不救的人了,自己死后,只把他这尸骨葬在这秘密的石洞里,埋骨荒山,这是前因后果,自己算认定了该落这么个结果。嘱咐申凌风,不论如何,也不准强行往外面移运他的遗体,更不教小霸王拼命寻仇。只是小霸王申凌风痛哭着,要舍命给他师叔报仇。萧二蛮子那时已经危在目前,听到小霸王申凌风的话,立刻好似被一种最关心的事一刺激,立刻精神振奋,遂以严明的态度,嘱咐申凌风,要遵照他的遗嘱,在他死后,赶紧逃出佛力山,到……”说到此处,袁承烈忽然想起:“我这是何必。”但再想改口已经不及,罗刹女极力催话,面带怒火,袁承烈只得说道:“萧二蛮要教小霸王到川边找他的本门师兄来替他报仇,并写了一封绝命书,教小霸王申凌风带赴盛京,找玉九将军那里,叩求将军念在他已身死佛力山,不要再追究此案。当时小霸王申凌风虽是口头上答应着,可是弟子从他脸上、神色上,以及行为举动上,带出了拼命的神气,看他来势,是要行险侥幸,乘着焦老前辈负伤难动,他就抓空子,试行一击。他师叔咽气之后,他跪哭起誓,掩穴塞洞,就一路奔来,弟子也忙缀来,这就到了刚才那一刹那顷了……”袁承烈看了罗刹女一眼,说:“你老出去打水,他乘隙急袭来,焦老前辈不能动转,小霸王狂喜以为得志。他再想不到暗中还有弟子我,我手中捻着三只金钱镖呢,果然他抽出兵刃,把着暗器,先对焦老前辈说了些狂话,他就一跃上前,弟子在此时,忙发钱镖,把他阻住……”
  罗刹女听到这里,眼现猜疑,半晌才说:“小伙子,你道是我们就一点准备没有,我就离开病人了么?那个小霸王,准是你赶走的么?”
  话到口边,箭到弦上,袁承烈不能不说,遂说道:“我知道焦老前辈身子虽不能动,但是手中握有暗器,照样可以防身。申凌风只要往茅棚前一扑,他是一准要受焦老前辈的暗器,但是你老别忘了困兽犹斗,他不能进攻行刺,还可以放火焚茅棚……”
  罗刹女一听这话,不由失声道:“哎呀,我就忘了这一招,以后到底怎样了呢?”袁承烈观风望色,已知这个女魔王被自己话打动了,于是袁承烈详述小霸王如何行刺,自己如何把他赶走,说得有声有色,却忘了一样,他还打了焦老两镖。
  飞豹子袁承烈说完了前情,接着又道:“弟子赶走小霸王,论当时的情形,他是受了我的暗算。我二暗算,焦老前辈这才得救,若不然,他带着火种,明着行刺,进身不得,只可就要纵火烧棚了,反正焦老前辈已然寸步难行。当时我和他朝了相,我本可追出他去,他已负伤力疲,我本可除了他,无奈我怕茅棚中虚无一人保护焦老前辈,我只得折回来,暗暗在门外巡风。我急盼你老归来,我就上前拜见,不想没容我出面,就被你老识破行藏,这就是弟子我一往的真情,并无半字虚谬,请你老详察!”
  罗刹女靳三姑听罢此言,渐渐息怒释疑,脸上的表情,愠色渐敛了。又沉吟了一会儿,方要答言,那仰卧在石榻草褥上的冀北人魔焦焕,忽然哎哟了一声,身形转侧,气血已经缓和,人已苏醒,罗刹女上前慰问,焦焕呻吟而答,慢慢一转脸,眼光所及,看见了袁承烈,口中唔了一声,似有所思,转脸又看了看老妻罗刹女,带着惊异的神色,抬头向袁承烈问道:“你……你······你怎么来到这里了?”
  罗刹女靳三姑见他作势欲起,忙过去按住,又问他心里怎样?冀北人魔答说:“谅没妨碍,那小孽障不要教他走脱,斩草不除根,终成后患,现在不就是榜样么?他怎么来到这里?”说到这时,语声放的极低。那罗刹女口耳贴到焦焕的日边去听,这个冀北人魔焦焕,用一种离奇的眼光,盯着飞豹子袁承烈,用一种很低哑的声音,向他的老妻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罗刹女后又附耳低声,对人魔焦焕耳边,喁喁报告了一番话,冀北人魔且听且点头,点头又摇头,夫妻低言,不断的眼光往袁承烈身上转来。
  飞豹子袁承烈本该在冀北人魔焦焕苏醒之后,上前行礼拜见才对,可是不知怎的,心中竟生游移,而且从感觉上忽然觉出情形不大很对。他身子晃动着,欲前不前,叫了一声:“老前辈!”突然,听那冀北人魔叫道:“喂,你,姓袁的,你会打金钱镖么?”当此时,冀北人魔把自己的瘦腕抬起来,直送到罗刹女的眼前,罗刹女借火光细看,突然狂叫了一声,道:“好!你这个奸细!”
  罗刹女竟像兔起鹘落那么快,挺腰又伏腰,唰的冲袁承烈扑来。袁承烈猝不及备,慌不及言,竟倒转身一跃,从直觉上起了自卫的心,他只一窜,窜出了茅棚,口上连忙发出自辩之言,但罗刹女竟不想听,喝道:“你还不束手就擒!”也跟踪一窜,紧追出来。
  袁承烈十分怒激,但自料不是罗刹女的对手,只有舍命飞逃。时当昏夜,可惜还有月光,不利逃人,袁承烈往乱草丛中奔藏,罗刹女竟像疯了一般,必要追擒袁承烈。那人魔焦焕嘶声喊叫罗刹女,不教她追人,袁承烈也且跑且辩,并警告罗刹女:“你老留神仇人,不要只顾追我,你的仇人还没有离开此地!”罗刹女竟有恃无恐,又像顾前不顾后,且追且骂:“你就是我们的仇人,我看你往哪里跑!”
  越追越近,袁承烈也由愤激转为愤怒,他竟要回身和这女魔一斗。忽然他心头一动,不往远跑,竟绕着山窟草舍打转,然后赶路要寻奔那小霸王申凌风去。可是他又想,对付焦氏二老,已然化友为仇,自己曾手伤申凌风,也怕申凌风把自己当作这边的奸细。自己如今果然弄得两面不讨好。袁承烈复又另觅逃路。就在这一犹疑,情形有变。远隔二三里多地以外,忽然起了一片熊熊大火,山风正往草舍这边吹,这午夜的野火,看火势正趋奔焦老藏身之处。
  火光一现,袁承烈大叫:“老前辈,你还追我?你看看你的仇人,这火可是你的仇人放的!”
  但是罗刹女已不容飞豹子喊叫,她自己已觉察出来。这老女人一眼瞥见火光,立刻凝身止步,往草舍那边看,又侧耳细听。正是关心者切,她恍惚听见焦焕嘶声的喊叫又似听见了铜笛吹响,这半夜的野火,起得奇怪,必是申凌风无力复仇,下此毒手,放火之计,十之八九就是调虎离山计。这老女人登时不再追,掏出暗器,照飞豹子连发三下,相隔太远,当然都不中。这老女人骂道:“姓袁的,记着这笔账吧!早晚有遇着你的一天!你这东西为什么用钱镖打我们老头?”飞豹子也喊道:“你就想吧,我能打他,我就不会杀他么?你还不快回去,仇人没走,你跟我这不相干的晚辈苦苦的追,你失算了!我的心事,你们老夫妻大概也不明白。我虽年轻,我不愿欺弱,我宁愿斗强。我见危必救,遇见不平必然要管!请了,请了,算我眼拙,不识你们老夫妻这对英雄,我实在不敢承教!我们再见吧!”
  袁承烈这样喊,已道破心情,忽又后悔,何必把真意告诉这杀人不眨眼的巨寇?可是他尽管后悔,那罗刹女早已抹转身重奔回草舍,忙着营救她的男人去了。袁承烈吆喊的话,她连一半也没有听着。
  袁承烈急急奔出一段路,望了望野火,又望了望焦氏夫妻隐身的草舍,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而且又劳碌又饥渴,一路狂奔,倒忘了冷了。左思右想,自悔应付事机失当。他连夜择路,离开是非地,另奔前程,别觅出路。
  光阴荏苒,一晃两年,飞豹子竟得与那鹰爪王王奎在城塞相逢。这鹰爪王自从豫中陷狱之后,赖他妻子鲁三姑和内姊女怪侠鲁大姑、内弟鲁桓,多方在外面设计,一方面面买狱卒,探得实底,一方由鲁三姑邀同红锦女侠高红锦,化装犯人的妻女,天天送饭,天天对付狱卒,不是利诱,就是色迷,突然间看准路数,大举越狱。他们办得凶狠,把牢狱也烧了,还放走了几名大盗。狱吏遇上鲁大姑,鲁大姑一向手狠,竟一刀一个,把牢狱头连杀了三四个。这一来,罪状奇重,鹰爪玉逃罪西奔,先在川陕潜伏,后又不妥,竟辗转也到了长城边。
  袁承烈此时也正在塞外飘荡。这一日独在店中,思量着眼前的出路、日后的结局。他曾经计划在塞外投资开垦之事,非为所能,他就招雇佃户。但塞外地旷人稀,人工极贵,他又不得法,只招了一两个笨汉,好吃懒做,不能垦荒,只会吃饭。等到预备买荒地,又觉到财力不足。临到开垦,他又外行。他本出身富户,虽是农人,却生平没有拿过锄把,他的打算和他的性格不相宜。结果,袁承烈经营二年多,垦荒失败,把身上所有的资金也全弄光了,立刻觉得非找点事混饭吃不可。这一天,他困在店中,思量糊口之计,正不知再干什么好,至于学本领、寻名师的打算,已被眼前的饥荒所打消,暂时作为罢论了。
  飞豹子在店中,刚用过晚饭,天色已黑,忽然店伙跑进来喊道:“袁二爷,店外有一位客人找你老。”边荒小店,罕遇此事,袁承烈诧然道:“谁找我?我在此地没有熟人。”话还未毕,门口已出现一个瘦小如猴的人,尖着嗓子叫道:“袁二爷,好久没见了!”袁承烈抬眼一看,黑影中看不清面貌,但听口音,看骨格神情,已知是个熟人,却想不起是谁来。
  这个人竟直入店房,容得店伙退出,这人方才将貂皮大帽摘下,露出眉眼,瘦腮短髭,四十多岁年纪。袁承烈不由惊叫一声:“这不是纪五叔······”那人连忙用手一比口唇,袁承烈立刻住声。打量此人,数年不见,已然颇呈老态,这人正是鹰爪王的五师弟,算是飞豹子在王门中五师叔。袁承烈再想不到他会在此地相遇,连忙阖户上拴,上前施礼问安,又问:“师叔既到此地,不知我老师也来了没有?还有师母,还有义母鲁大姑,还有红锦女侠。”尤其是鲁大姑,于袁承烈有恩,红锦女侠可与袁有旧谊可念,不觉脱口问候。
  夜猫纪五随便坐下,让袁承烈也坐下,已不再像从前那么滑稽顽皮了,拿出长辈的面目,对袁承烈道:“你教我好找!你知道你师傅在关里也不能混了么?他现在营口,他打算在秦皇岛安家立业,他想你来,知道你家中也出了事,要找到你,一来传艺,二来你们师徒相聚在一处,也可以成一番事业。打发我出来,找了你七八个月,如今刚刚算是把你寻着了,你近来混的怎样?你的功夫搁下了没有?还打算学不学?”
  这一句话,又促起飞豹子雄心,当下长叹一声,道:“师傅还没忘了我!弟子不幸,家遭横祸,家兄被仇人连打带气,一场重病殁了。家嫂痛不欲生,我知信赶回,先把家嫂舍侄遣走,暗将家产折变,我就跟仇人拼上了。结果,大仇已报,我在故乡也不能存身了,就带着全部财产,分给舍侄六成,教他改姓埋名,迁居避祸,我就为掩饰仇人的眼目,诱引仇人的跟寻,故意逃到关外,所以我故乡的人全都知道我携眷出关了,其实只是我一个人,在关外鬼混。不意我经营不善,把所带浮资赔在开垦上,我现在也无颜归寻舍侄,我只好孤身在此地漂流,好在我无妻无子,我只一个小女,已交给家嫂了。我只混上一个人的吃用,于愿已足,倒是学艺之心,至今未歇,师傅师叔既然不忘我,这正是我的万幸,我又可以承学绝艺。”
  其实袁承烈此刻已将争名求艺之心放下了,他究竟是良家子,心知他现下这个师傅为势所迫,必将流为绿林,他还不愿这样堕落下去,故此对夜猫纪五说志在求艺,意思之间是不愿随师做贼。
  夜猫纪五听他述志已毕,点头说道:“你们师徒同运,事情挤着你们这么干,想学好,谁容你呀!你想见你师傅么?你若想见他,你就跟我走。我是奉你师傅的差,专诚来找你的,一来传艺,一来师徒合伙重整事业。”夜猫的话不离本题,袁承烈唯唯诺诺的答应,立刻跟随夜猫,起程奔牛庄营口,再奔秦皇岛。
  到了秦皇岛,出乎意外,只见着师母鲁三姑一个人,那义母鲁大姑和红锦女侠,娘俩已然相偕走了,去向不明,也不知干什么去了,袁承烈微微失望,他与红锦女侠一见倾心,他心目中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丁门师妹云秀,如今早嫁给十二金钱镖俞剑平了,一个便是红锦女侠高红锦。
  从鲁大姑那边论起来,算是他的义姊,可是论年纪,比飞豹子还小两岁。说是义姊,也等于师姊。袁承烈当下见了鹰爪王之妻师母鲁三姑,这鲁三姑还似旧时,半老佳人,风韵犹存,白面孔微微淡黄,两道秀眉长可入鬓,另有一种春风。袁承烈以晚辈之礼,见了鲁三姑,鲁三姑扶他起来,叫他不要磕头,问候他的近况。随后问到师傅鹰爪王,方知鹰爪王也出了门,不过不出半月必回,教袁承烈在此稍候。鲁三姑道:“袁承烈,你是你师傅末后收的一个弟子,你师傅很喜欢你,上次无暇传艺,现在你师傅定要把生平技艺倾囊传授给你。他还打算把你荐到佟家园佟庆麟那里去,你愿意学点穴,佟家一派正是点穴的名家。”
  数日后,鹰爪王方归,竟打扮成一个老道模样,进了寓所,方才卸去伪装,袁承烈上前拜见,鹰爪王甚喜,略叙前情,即叩问袁承烈今日作何打算。袁承烈仍说志在求艺,鹰爪王点头,夸道:“难为你有这决心,数年如一日!很好,我回头就传你。”
  飞豹子袁承烈此日与鹰爪王重逢,鹰爪王刮目相看,切实传起艺来。但鹰爪王不能隐遁,仍在秘密里有所营干,也曾试探着问袁承烈,劝袁承烈跟着他在江湖上混。袁承烈推以学艺未成,不敢问世,婉言拒绝了入伙。幸而有鲁大姑的前言放在头里,鹰爪王夫妻也就不再强人所难,一听袁承烈的便。不过遇上跑腿送信的事,袁承烈跟着帮忙,只不多染一水罢了,凡事都有界限。仗他机警,师徒居然同器相安。
  辗转五年,鹰爪王本派的绝技,袁承烈已颇有所获。师母鲁三姑,师叔纪五,也都帮忙教技。做绿林生涯的,不论多严密,也难免招风,这一年正当秋天,忽然风声吃紧,鹰爪王的潜身所在,似被官面捕快能手看破。鹰爪王是老作手,立刻机警,立刻迁场,把秘密巢穴连夜迁出秦皇岛,由夜猫纪五把捕快诱到歧路上,然后再抽身退回。
  如此又在新巢穴过了一年半,突然又得到警号。上次是新案破露,此次是旧案重翻,豫中海捕越狱戕官的案子,追到这边来。鹰爪王又存身不住,遂召集家中人和手下人,共议当前避捕之策,及今后如何安身。夜猫纪五说:“索性我们落草吧。这么偷偷摸摸,做黑道生涯,还不如开窑立柜,纠众大干。像这黑道生涯,颇同虎居闹市一样,藏躲得尽管严,改扮得尽管好,也挡不住六扇门的高眼。捕快难对付,还是官兵好支吾,我们落草吧。”
  鹰爪王那几个绿林徒弟,也都主张落草。鹰爪王和夜猫纪五,把鲁大姑和红锦女侠找来,又重商议一回,落草之事就此定局。然后众人商议安插袁承烈之举,乃由鹰爪王夫妻请鲁大姑和红锦女侠在半夜的时候,把袁承烈叫到密室告诉他现在的危险,和来日的打算,问他怎样。
  袁承烈和红锦女侠,这方见面,红锦女侠早已嫁人了,她的丈夫关梦严,也是一个绿林中后起之秀,生得英姿爽朗,身形稍矮,武功很可观,为人胆大气豪,口角神情,天然带着一种少年傲兀之气,和高红锦正好是一对。高红锦跟随着义母和丈夫,来见鹰爪王夫妇,已早知袁承烈现在师门,二人重逢,红锦女侠笑道:“师弟久别了,上次咱们见面,是你初入师门,是你老师身遭险难。今天我们重会,又到了你将出师门的日子了,你们老师又遇上对头了。师弟,你我算是有缘。”
  飞豹子看红锦女侠,已然是少妇模样了。衣饰鲜明,眉清目秀,苗条的身材,拖着长裙,俨然是大家的少夫人,哪里像个绿林女寇?倒是她的丈夫,短小精悍,如一个小铁人似的,看外表便知道外功很强的人,竟没有文弱之气,因此也就不像少爷,像个少年镖师。袁承烈面对这曾有一日之雅的师姊,心中另有一种似酸似甜的苦味,他心中叹气,脸上赔出笑容,忙说:“师姊,我不知师姊已经出阁了!姊夫您大喜,师姊您也大喜!”高红锦娇笑一声道:“大喜大喜,彼此同喜,你多咱大喜呢?”
  飞豹子头一低,虎目一翻,强笑道:“我大喜?我这一生哪里还有大喜的日子?”红锦女侠道:“这是什么话?这话怎么讲?年轻轻的,旺生旺长,哪来的这些牢骚?你不是一心想苦学得技艺么?如今你老师果然不出我所料,把他老人家的心窝子的本领都传给了你,你算得其所了,还有什么不趁心?哦,我明白了,你别是现在还没有成家吧,你想媳妇了吧?我说干娘、三婶子,你瞧你这徒弟干儿子也二十好几了,你该给他张罗张罗了。你可知道我们黄师姊她的那个李家二表妹么,今年也十八九了,上年跟梁家订了婚,没等出阁,姑爷遭事了,现在李家二表妹还没主儿,若不然,你二位老人家就给我们袁师弟说说呢。”
  她只顾放言高论,把正事都丢在一边。鲁大姑这位五六十岁的老太婆,此时高居卧榻正有所思,笑了笑说:“红姑娘刚出嫁,就惦记做媒,这可真是自己乐,忘不了别人也乐。现在你们还顾不得保媒了,我听纪老五说,河南的海捕已然一路踏访,跟到这边来了。我们三妹夫三妹妹可得搬家,他们实在搬腻了,他们要改变门风,要大大地干一家伙,省得教他们六扇门像屈死鬼似的,老在屁股后头跟着,人要上了山,开山立柜,他们六扇门也就弯了气了。三妹夫的朋友,快马汤金望劝三妹夫投他们这一行,三妹夫已然活了心,打算此刻就改行。不过他不想跟着汤金望走,他要开门另创。这已然定局了,我这回是专问问袁承烈,你打算怎么样?”
  飞豹子袁承烈忙道:“弟子的事,请师傅、师母、义母你三位老人家做主。”鲁三姑道:“论你的为人,心眼义气本领,足够十成,你师傅实在爱你,不愿离开你。但我们都知道你……知道你是良家儿女,教你跟我们染一水,我们心上不安。我们的意思,打算给你打点盘川,送你回乡。故乡回不去,你可以找你那隐居的侄儿去。再不然由你师傅写荐信,把你转荐到别处去。你愿做事,就把你荐到镖行,你还想学别的绝艺,就把你荐到别处去。你跟着我们也好几年了,我看你提心吊胆,你实在不是我们这里头的虫,你不要再跟我们混了。”
  本夜在密室反复商量,袁承烈不必明言,师门已完全尽知他的心事。遂由鲁三妹,取出一包金珠,两封荐札,把袁承烈再荐到别家。
  袁承烈和红锦女侠刚刚再见面,如今就要永别,心中未免茫然,事实呢,又难避免,鲁大姑和高红锦都把承烈劝了一阵,还是拿出“后会有期”的话安慰他。催他打点行装,可以先一步避开这是非地。据鹰爪王说:他要开山立柜,此刻免不了还要拒捕闯山。
  鹰爪王当夜密议,外面风声加紧,已然布上卡子,远远只把鹰巢包围了。
  包围鹰巢的指挥人,乃是中原有名的捕快,设计周密,不动声色,竟调了二百多名官兵,还有当地的捕快,他们任听鹰爪王呼朋引类,纠党集众,他还只监视出来的人,放宽进来的人。鹰巢是设在岛边滨海的小山山脚。表面做着脚行生涯,专接海道而来的船舶,暗地却干着据舟劫货的把戏。鹰爪王本非水寇,在岛中寄居,这是避祸的意思大,糊口的打算也当然有,他连家眷弟子同门道,也有三十多人,如今官军大举,竟调了二百多名海防的缉私水师。据河南跟下来的海捕推测,这只鹰必要落海当海寇,哪知这只鹰还是要投山恢复陆地生涯。
  鹰爪王夫妻,和红锦女侠夫妻,以及鲁桓、鲁大姑姊弟,连夜布置出走的事。第一步,是先把飞豹子送走,事已刻不容缓,到次晨,夜猫纪五同一个朋友,慌慌张张奔回来,他是出去探道,并窥看官军的动静。据他所探,海边上已不能走,海口子已然卡住,这情形鹰爪王已先知道了,他养的几艘小海船已然被扣,官军以抓官船运粮为名,把大小民船商船全都扣留。鹰爪王睹状知危,竟命夜猫纪五,伴送飞豹子袁承烈脱离虎口,鹰爪王并预备亲自送出五十里外,红锦女侠也要送行。
  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今日的袁承烈,武力大进,又异于初出关的时候。他又多历险难,心思更加细密,今日可当得起“胆愈大,心愈细”六个字的考语,若在昔年,他必不烦人送行,他此刻竟不推辞,愿送就送,也省得出了差错,令师门动疑自己卖底。打点齐备,结束停当,挨到夜里,预备往外一溜。出乎意外,官军不但勘破他们的明窟,把他们的密窟也盯上了。他们送行的人也稍为多些,官兵严窟监防,潜搜他们的密窟,似已看准了他们的底细,这就要下手。官军起初跟缀很松,但实在是许入不许出,许一二人来往,不许好多人出入,他们这一行众多人,官军干捕决不放松,于是鹰爪王大怒。鹰爪王在暗中调遣,官军也在暗中移动,鹰爪王喝道:“不行,打出去吧!”这的确已不能善走,众人随声附和,也说:“打出去!”
  鹰爪王的明窟在海滨,密窟在岛内荒村中,背后倚山接谷,十分荒僻,鹰爪王连日将主力都退在这一处,只留下数人,在海滨假守着那座明窟,他们从外面进入,从明窟移到密窟,全在夜半秘密行动。但就是这样,也已看出改装的干捕,在荒村附近伸头探脑,已暗地里扼住要路。鹰爪王决定爬山,从山后夺路,官兵若来阻挠,就此动手拒捕。
  山后在白天看,还没有官兵,一到夜间,也有人卧底了。鹰爪王夫妻,红锦女侠,夜猫纪五,与袁承烈一齐出了密窟。红锦女侠把袁承烈拦住,黑影中低叫了一声:“师弟。”袁承烈连忙止步,红锦女侠将一只黑绸面幕,塞在袁承烈手内,手碰手,这一只绵软如嫩玉、如春笋的手,和数年前在汉阳那一握,正是一样,袁承烈心中不觉得怦怦一跳,侧目回头,那红锦女侠的丈夫关梦严恰立在妻子的身旁,如铁人一样,短小精悍,手持一对钩刀,双眸闪闪顾盼傲然。袁承烈忙咽了一口气,敛住心神,口称谢谢!把面幕要往衣囊里装,红锦女侠笑了笑,说道:“你还是不露真面目的好,你现在就戴上吧。”袁承烈又谢道:“是的,师姊!”如嘱挂在耳轮上,黑幕掩面,只露口鼻,从目眶中透出了一对虎目,也闪闪含光。
  然后他们从黑影中散开了,零零星星,几个人分批往山坡溜。大野漠漠,黑夜沉沉,丛林乱草沙地摇风,小山如土坟,林柯如怪兽探爪,恍惚见黑隅暗角,有人头窥探,夜猫纪五掏出暗器,要抖手先给他一下,鹰爪王低喝道:“住!犯不上,留在前面再用!”
  夜猫纪五当先开路,鹰爪王从侧面翼护着飞豹子袁承烈,红锦女侠和她的丈夫关梦严紧随在后,虽在紧迫的局面下,夫妻俩兀自喁喁细语,夹着红锦女侠和她的娇笑微哂声。鲁三姑姊妹又在最后,各持着兵刃、暗器。其余鹰爪王门下弟子、同门好友、同道良朋,也都三三五五,分别撤防回窟,从窟中出来,先是以守为退,跟着试探着得溜就溜,不得溜就硬闯。都有一个秘密约定:“千万不要散了帮!”虎落平阳,还要吃亏,何况是一个人,走了单,必要受祸。
  爬上山坡,幸而没有遇上伏兵。夜猫纪五露出怪声对鹰爪王说:“你不是说已然露了馅了么?怎么此地空着,他们会没有埋伏呢?”两人手拉手,登山下望,旷野一片漆黑,定睛窥看良久。推测地势,那边有一片矮林,恰好是设伏的要地,但是左看右看,没有人影,没有火光。鹰爪王更俯首下望山脚,山脚却是更加漆黑,以他那一对鹰眼,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因骂道:“管他娘的呢,往下闯吧。”
  他们全是有功夫的人,虽然夜行山径,横穿丛莽,他们只用长兵刃,作为山杖,他们并不用裹毡下绳之法,还是一步一步硬往下踱。暗中互相关照,如遇难行的崎路,磕绊的坎坑,就低低嘘唇。不敢高呼,恐被埋伏听见。可是红锦女侠、鲁氏两姊妹乃是女人,女人缠足,脚蹬铁尖鞋,宵行乱莽中,磕磕碰碰,到底不及男子,鲁大姑和鲁三姑互相扯着手,他们的胞弟鲁桓也从旁搀扶,红锦女侠就和自己的丈夫拉着手,结成一串,侧斜身子往下寻路。忽然哎哟一声,红锦女侠腰肢一晃,如风摆柳,一栽二栽,竟骨碌碌直滑下去了。关梦严急救爱妻,也被互牵互拖,骨碌碌的一同下去了。
  下面竟是深谷,飞豹子袁承烈恰在红锦女侠的旁边,见状失声一叫,急忙探爪一抓,没有抓住,急的忘情,纵身急往下救,也是一脚蹬空,骨碌碌地栽下去了。
  鹰爪王、夜猫纪五吃了一惊,闪目往四面一瞥,各展飞腾术,如燕子掠空,如饥鹰捕雀,双双往下面深谷窜。但当此时,飞豹子只一栽,只一翻,立刻团身如圆球,张爪如蜘蛛,一下子捞着一块崖石角,把全身之力全运在爪掌上,鹰爪王的“鹰爪力”传给他,他现在用上,右手使劲抓,左手一按山坡,立刻拧身立起来,急凝步拿桩,将身立住,仍不以自救为足,眼望下方,侧身下滑,他还想捞救红锦女侠。
  红锦女侠也捞着山上的灌木,刚刚要借力站起,不想她的丈夫落下来,恰砸在她的身上,哎哟一声,两人全倒,又往下溜,飞豹子袁承烈一股急劲,滑步而下,他为贪速,竟冒险一纵,唰的一声,一落数丈,倒越过了红锦夫妻,趴伏在下面。红锦夫妻顺势下溜,两口子齐砸在飞豹子的头顶肩膀上。
  红锦女侠失声一叫,“哎哟,是师弟么?”关梦严几乎坐在飞豹子的身上,红锦女侠的铁尖鞋蹴着豹子头,把袁承烈连砸带踹,踹得哼了一声,道:“是我!师姊,你怎么滑倒了?”三个人摔倒在一处,红锦女侠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头顶之上鲁氏姊妹们连打呼哨,禁她住声。红锦三个人互相搀扶,勉强站起,全都砸破了许多浮伤。红锦女侠左手抓住飞豹子,右手拉着自己的丈夫,低声哎哟,道:“把我的脚挫了,你们俩把我拉着点,咱们就此往下走吧。”
  说时,鹰爪王和师叔纪五已腾身而下,虽然身轻似燕,可是错夜瞎跳,提气上拔,终不免落地有声。在红锦三人互相扶搀,要往上走时,鹰爪王已然跃到,忙说:“这么走不对!还得上去。”夜猫纪五道:“这么走也好,不过稍为绕远,只是他们上面的人,也得跟着跳下来,才好。”互相传呼,就从这山谷半坎,斜往下走。红锦这一摔,竟摔出是非来。他们轻嘘低啸,不料已被官兵听见,还没容他们爬出山谷,突然听山坎的呼哨,跟着放起“旗火”。跟着山脚砰然大响一声,开了一炮,乃是重炮。就在看不出有埋伏的地方突然出现了埋伏。官兵竟有大行家,竟料定山险之路,是贼人逃走必由之路。当下,火光连闪,伏兵四起,全抄上来。
  鹰爪王大骇大怒,鲁氏姊弟还在上面,一见旗火,立刻知警。鲁大姑这老太婆好不厉害,喝一声道:“喝!我们先把这东西料理了!”头一个提兵刃扑过去。旗火起处,有三个伏路兵,通了暗号,正要溜走,回归本队,鲁大姑提刃当先,鲁桓后随,鲁三姑也扑过去,鲁氏三姊弟,只有两人动手,竟把伏路兵砍倒在山坎。索性掏出铜笛,大声一吹,把自己人一齐调到这边。鹰爪王忽命红锦夫妻和袁承烈退后,命夜猫纪五,和自己分两面当先开路。走下集合地点,容得鲁氏三姊弟,和同伙诸人陆续到齐。这就分别往下硬闯。
  官军火把齐燃,全奔山谷攻来。鹰爪王如猛狮一样,一手提兵刃,一手握暗器。头一个冲下去。官军放箭,被他连闪带挑,冲开箭雨引领一行人东奔东闯。由鲁氏姊妹二人断后。夜猫纪五引领一行人奔西闯,由鲁桓断后。红锦女侠夹在纪五队中,袁承烈夹在鹰爪王队中。官兵很勇,干捕也有功夫,却挡不住这亡命徒拼死忘生,硬拼硬碰,竟被他们这两队人冲开一条路,闯出深谷。
  鹰爪王大展雄威,先冲到指挥官面前。这指挥官本隐在林中,此时有八名小队子,排刀持叉保护,四只官衔灯照耀着,倒做了群寇攒攻夺路的目标。鹰爪王避实踏虚,如一阵风,如一条曲折的蛇,东冲一头,西冲一头,望见这指挥官跨马提刀由手下兵挑着一只高竿提灯,作为号令,指挥这些兵左围右攻,很是得法,鹰爪王竟卷扑到兵官马前,兵官喝命放箭,鹰爪王手起刀落,砍倒那提灯的号令兵,又一转刀锋,猛砍兵官的马头。这马是良驹,不容刀到,便往旁闪,鹰爪王一咬牙,抬刀往上一架,那兵官的刀已然劈下来,刀刃砸刀刃,腾的一声,竟把兵官的腰刀磕飞,又复一刀,下削兵官的大腿。兵官大惊,但他马上功夫很好,急急一抬腿,躲开刀锋,就势带马抽枪,枪在鞍下插着。鹰爪王不容他抽枪,刀锋只一转又一伏身,突然下砍马腿,马负刀伤,连声嘶叫,拼命猛窜,这马已越刀出口,却是窜得急聚,把兵官掀翻在地下,仰面朝天。马竟不跑,站在主人身旁。兵官摔得发昏,见鹰爪王刀到,瞑目待毙。部下群卒见状驰救,鲁氏姊妹两个妇人已到,纵刀乱砍。
  鹰爪王乘此时机,轮刀一窜,要斩兵官,忽然暗中发来一箭,连忙一闪,群卒不顾捉贼,不顾迎敌,竟全队大噪,全来搭救主将。鹰爪王大喜,喝一声:“还不快走?”把刀尖往上一指,往西一扬,引群寇由东方奔了西方。
  夜猫纪五所率实力稍弱,已被官兵包围,身中一箭,幸不致命,已被他拔下,带伤苦斗。断后的鲁桓忙抢上来,一面掩护,一面替代他。兵多贼少,又被包围。忽然间,阵势松动,急张目一瞥,才知鹰爪王擒贼擒王的战法,砍倒号令,战败官兵,官兵大队已乱,溃围的群寇至此大喜,互相传呼一声,并力夺路,一同东奔西逃,又大反转,迎上鹰爪王,两队相合,如飞的落荒奔逃,逃出不远,鹰爪王停步提刀,回顾自己人,按名呼唤,本队幸无落伍之伴,也无被擒之人,连说:“好好!”连催:“快跑,快跑!”
  鹰爪王又跑出一段路,忽然想起,又复停步道:“哎呀,小袁呢?还有红锦呢?”
  只这一番溃围拒捕夺路,查点人数,别位不短,单单短少了三个人,一个是专诚来护送出险的飞豹子袁承烈,两个是相伴送行的红锦女侠高红锦和红锦的丈夫关梦严。那年老气雄的女侠盗鲁大姑,那徐娘半老的鹰爪王之妻鲁三姑,和内弟鲁桓,师弟夜猫纪五,以及鹰爪王的四个共患难的弟兄,十多个生死的朋友,只有少数负伤,全得出虎口庆更生,偏偏短少了他们三个少年。询问纪五,纪五也说不上来,因为他已负了伤,一味顾命,忽略了别人。
  鲁大姑到底年老,喘吁吁拄着一杆枪:“怎么我也没看见他们三个呢?我们回去找找他,别是走岔了道?”鲁大姑又问胞弟鲁桓:“你和纪五爷不是跟他们三个人一路么?纪五爷不晓得,是因为他当先开路,你可是断后的人,你也没留神么?”
  鲁桓诧异道:“记得一出山谷,我就恍惚没有看见他。”鹰爪王忙问:“没见谁?是红锦还是袁承烈?”鲁桓道:“我说的是袁承烈,我们一意是送走他,倒没想到惊动官军,连我们也闹了一个跑。我只注意他,没有留神红锦夫妻。”说时面有愧色,黑影中,战疲了,也无人理会。
  鹰爪王回身望背后,恍惚潜有火光,迟疑半刻,一咬牙、一顿足道:“我们全始全终,全出全聚,我不能害了他!你们先走,我回去找找他们。袁承烈与我有好处,红锦又是干侄女,又沾着亲,就是关梦严,也是老友之子,人家为急难而来,我不能断送了人家。抬腿一走!”
  说话时,双眸霍霍,吐露威光,把兵刃一挥,向妻子要了一把暗器,迈步就往回返。
  鲁三姑忙道:“我同你去。”
  鲁大姑道:“我同你去。”
  鲁桓道:“我同你去。”
  夜猫纪五左臂有箭伤,但也一顿足道:“走,咱们全回去找。”
  但他们这一来,只是激于一时的义气,他们苦战奔波通宵,谁都感觉疲劳。鹰爪王点着火折,看了看众人的神气,只率同妻弟鲁桓,前往寻找。请鲁大姑率领众人,速离这是非场,好在未有预定的逃避之所,众人便散开了溜过去。鹰爪王就同鲁桓重返旧路。鲁大姑尖着嗓子叫道:“你们俩可务必把他们三个孩子寻回来,万一寻不回来,也得打听一个准下落,咱们再想法子。”鹰爪王只哼了一声,心中闷,鲁桓也很烦恼,鲁大姑不悦,又厉声叫道:“到底你们听见了没有?”
  鲁桓知道他这老胞姊又动脾气,连忙诺诺地答应了,又把鹰爪王肘了一下,鹰爪王也大声回答了。鲁大姑这才罢休。这老婆子一搀鲁三姑,又向夜猫纪五招呼道:“咱们先走一步。”立刻没入黑影分投西方去了。
  鹰爪王佩带暗器,提兵刃,与内弟鲁桓先汲取凉水,痛饮一回,瞭望地势,立刻摸了回去。
  凡绿林中人物,全都能够夜观星光,辨南北,辨辰夜。两人走了一段路,仰面看天,知道已将五更,转瞬就要天亮。两人退到林丛,晃动火折,验看衣襟,果然有星星的血迹,随风已干,却瞒不过明眼人。又汗流浃背,短衣服后面起了汗斑,像这行色,一到白天,实不能瞒过行人。两人急忙预留退步,寻找近处人家,翻堵穴窗,暂作穿窗小盗,偷了几件民衣,仍给丢下几两银子,为的是要个借名,做大盗的不愿当小偷。
  两人把偷来的衣服穿上,打点已毕,又点火折验看了,大致无甚可诧,这才又往回寻。没走出多远,东方已透鱼白色,群鸟噪林,晓露沾足濡面,两人冲围时,忘了雾露,现在方才觉出,摸了摸刚才的衣服也被露水打湿了。鹰爪王提了一口气,说道:“快走!”刚才溃围时,不觉得努力,可是走得很快,此刻努力加快,还是不如刚才快。摸到旧居附近十余里外,已到了日上三竿时候。两人又往前走,不敢迫近,先爬山远望,就在他们的旧居,已换了大旗,远远看见官兵出入,后山坡也有官兵似在搜山。两人看模样,白昼实在不好近前。两人不由怔住了。
  寻思良久,忽然得一计较,两人一先一后,爬山穿林,潜入山坎,隐在暗密处,屏息等候。直耗过很久的工夫,居然得手。有五个小卒,各提兵刃,奉官命搜山寻缉余贼,这五个小卒踏破空山,没见人影,竟投到山下小庙中歇息去了,预备挨时候回营交令。鲁桓从林中探头,要一径进去,鹰爪王忙拦住道:“留神他们还有同伴,只一喊,再取铜笛子一吹,我你就费事了。你看我来。”
  鹰爪王挨到小庙畔,伏在树身后,捏鼻孔叫了几声:“营里老爷们快来救命啊!”连叫几声,果然不出所料,立刻出来三个兵,左张右望,大声询问:“是什么人喊?”接连问数声,不再见回答,只听哼哎了几声。三个兵立刻拔刀出鞘,互相诧异着,雄赳赳的奔来。鹰爪王向鲁桓一点手,两人一边一个,预备停当。果然三个兵扑到林边,左窥右窥,两个兵当前,一个兵在后,喝问着寻进来。鹰爪王、鲁桓就如饥鹰捕兔,倏地一窜,让过第一人,专奔第二人。第一人必然胆大,末一人必然持重,只有居中这一人定是乏货。两个江湖巨寇便专冲着乏货扑来。只听怪叫一声,鹰爪王施展出鹰爪力,把这乏货擒住,鲁桓帮忙,一举手之间,把前后两人也给撂倒。
  这只是一种暗算,鹰爪王立刻把这乏货往肋下一夹,如飞地跑去。鲁桓在后紧跟,跑出一段路,两人替换着,把这活掳的人拖到僻秘处,先验看鼻息,还有一口活气。立刻把他平放在地上,摊开四肢,施行推宫过血之法,不大工夫救活。然后倒缚双臂,刀加脖颈,讯问昨日官军剿匪,到底捉了几个人。
  这一讯问,又问出奇事来,鹰爪王一党共计失落了四个人,内中有红锦夫妻,有袁承烈,还有王门一个弟子,实已殒命并未遭擒。可是一问这兵,官军竟提了十几个“道里朋友”。鲁桓听了不信,以为这兵是信口胡说:“这大概不错。”把鲁桓扯到一边道:“这一定有无辜被捉附近居民,也被官军碰上,活捉住充数了。”
  鹰爪王这一猜,倒有一半对。其实官军也真搜捉了四五个宵行的闲人,只认为嫌疑犯,还等着审讯保释呢。这个兵被鹰爪王收拾得头昏眼花,疑鬼疑神,为免受苦,就信口编造口供。鹰爪王反复讯问数遍,鲁桓也讯了两三次,这兵倒很在行,咬定牙关,决不改供,前后供词如一。鹰爪王又问他这十几人的相貌年岁口音,这兵说:“我是个小卒,我实在挨不到上边,我只听我们哨官说,我们这才捉了一个,人家别的哨比我们多,人家一共捉住十几个,教我们弟兄多辛苦,仔细搜搜,别的情形,你二位就打死我,我也不知道,我也不能信口瞎造,你二位只得向别人打听。”
  这兵好像也是贼盗出身,颇懂诀窍,有问必答,好像很诚实。问罢,鹰爪王便有主意,这兵看出不妙来,忙央告道:“二位问完了我,我是有什么说什么,二位多留面子,我也不敢求二位放我,我只求二位留我一命,别把我丢在这里,又捆着手,那我不到天黑,准教狼吃了。二位多积德行好,保佑您顺顺当当的。我敢起誓,我就回营,我也决不把今天的事说出来,这跟我有害,长官知道了,一定押着我,探寻二位,我不但无功,还要受罪。二位放心,您就放了我,我回队,谁也不告诉,决误不了二位的事。”
  这话说得鲁桓心动了,鹰爪王猛然狂笑道:“朋友,你真在行,可是我也是老在行,我不能上当。我决不阴你,也决不能放你。朋友,你撞大运吧。”即掏出麻核桃,命这小卒张嘴。小卒极力央告道:“二位,二位,留面子,你要一堵我的嘴,我可准教狼吃了。你老行好,别堵嘴,您把我吊在树上,行不行?我管保半天不出声,您二位走开了,我再求救。”
  这兵满口江湖话,说的有情有理,鲁桓有些听不过去,他说:“把核桃免了吧。”鹰爪王摇头道:“这位是朋友,我们本不该这样。但是,这位是行家,我们不能不小心。”到底逼这兵张开口,给塞上这东西,又给勒上套,教他吐不出来。然后,将反缚改为缚前,把一条腿拴在松树底下。鹰爪王这才说:“朋友,我这么对待你,我也知道差事,可是你要明白,缚虎不得不急,现在我这样给你上绑,我们走后,你只稍微费点事,大概有两个时辰的工夫,也是可以把绳套挣断磨断,只不过稍为受点苦罢了。我告诉你,钢杵磨绣针,你可以慢慢地把手上的绳,往这株松树上去蹭。但不要太心急,慢慢地蹭,不到半天,一定蹭断。你要是心急,那可就不但疼痛,越蹭越热,留神伤了手。”
  鹰爪王又似半恶作剧的,向这兵作一揖,说道:“相好,我们后会有期。我们这就去打听,只要你的话没骗我,一到夜晚,你还不能磨断绳子,我准回来,把你放了。你要是诓骗我,我可对不住,我也不杀你,自然有狼来吃你。请了,请了!”
  鹰爪王和鲁桓立刻离开此地,奔往旁处,仍去伏在林中,打算再捉一个兵,对一对口供,证一证消息。无奈这也是轻易不遇的事,再想活捉散伍出来搜缉匪贼的小卒,已不可得,又到天午也不好下手,鹰爪王来回绕了一圈,深感棘手,遂与鲁桓找一僻秘处,潜伏不动,静候天夕,再行活动。
  此时官军大剿匪寇,指名捕索的要犯竟是无所得,却将附近别派的海寇,居然剿了两竿子。刚才那兵只说到他们本营本哨,他们是陆营,现在水师营颇获大功,纵然剿拿鹰爪王未能得手,但既有两竿子海寇落网,带兵官和地方官核计,把上详的公事措辞议好。他们不肯承认地方上的过失,纵容大盗,罪名太大,公文上认定海寇是外海窜入的。带兵官一面督兵清乡,地方官一面设筵庆功,鹰爪王一案仍然以“杳无其人”了事,并给被擒的海寇捏了一个名字,叫作“阴曹王”,说这阴曹王就是鹰爪王的传讹。把河南海捕下来的捕快,也是连申斥带贿买,教他承认了访拿有误,一桩大案弄得变了相。
  鹰爪王那边,先到附近探听了一会儿,挨到入夜,展开夜行术,重返故巢,来寻找袁承烈和高红锦夫妻。先在后山踏寻,用铁笛发出暗号,如有自己落伍之友,还可以拔救出来。吹了一阵,不见动静,倒惊动了官兵,应声放箭,大闹了一阵。鹰爪王和鲁桓早已抽身下山,溜到平地,这才施展武功,冒险去故居寻访。时当昏夜,往来密搜,虽有官军站岗布防,这两个大盗如入无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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