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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海燕子纵火搜孤
2025-07-1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林廷扬头既死,未亡人程玉英娘子慷慨陈词,眼看着亡夫的师弟解廷梁、魏豪一一对棺盟誓,允为复仇,忙走过来挥泪道谢。摩云鹏魏豪道:“大嫂,我们弟兄跟大哥相处多年,推诚相爱,誓共生死,就不待大嫂嘱咐,我们也得各尽天良。况且大哥待我们,又与寻常不同,他实在对我们情同手足,恩若父师。我们哥几个,哪一个不是大师兄一手提拔起来的?我们从学艺时,就是大哥传授的;我们出世时,又受大哥的汲引;甚至我们成家立业,也是大哥给操持的。大嫂望安,我们早已约定,各尽各心。我三师兄打发我来,便是叫我运灵护丧以后,还要替嫂嫂、侄儿照应门户,我二师兄也是这个主意。至于将来报仇,我大哥和四哥都惨死在贼人手内,这乃是我二哥的事,连我三哥、五哥、六哥,一共四个人把命卖了,也得给大哥、四哥出这口气。不过现时我们为难的,是还不知仇人的主谋究竟是谁?那个小白龙,也不晓得何时何地,跟大哥结的仇。听他的口气,又好像是受别人邀出来的。不过看他们后来的举动,一切都打着小白龙的旗号,又好像小白龙竟是发纵指使之人。这一节,我们必须容出工夫来,彻底根究一下。大嫂您就不必惦记这事,这事统统交给二哥们办好了。”
  程玉英娘子点头道:“我只拜托你们哥几个了。事到如今,我是认了命啦。我知道万般由命不由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莫说是我,连你大哥全是满腔争强好胜的心,想在武林中轰轰烈烈留个名声,哪想到落得这么个下场!我早知道我没有享福的命,做了填房,又当了寡妇,往后只有苦度日月,给你大哥留一条香烟。你大哥走镖遇祸,本来干这种刀尖子上的营生,就难保不受害。真是那话,怎么活着,就得怎么死,我也看得开。就是江湖道上寻仇拼命,也是有去有来的事。只是这最叫人难忍的,是恶贼太也赶尽杀绝。是怎么你大哥死了,他还不饶,又要毁尸首,又要除后代?这种仇不报,我怎么活得下去?我更不明白的,是你大哥这些年来,没听说跟绿林结过大怨,这一伙仇人,是从哪里冒出的呢?七弟你说,你也不晓得贼人的来历,那么我们将来防备贼人暗算,寻找贼人报仇,这不是都没法子下手了么?我想你们跟你大哥共事多年,总得知道一点影子,不像我嫁过来才六年,你大哥生前的事,我知道得很有限。你们总得仔细告诉我,你们不过怕我听了难过,可是你们要总瞒着我,将来铃儿大了,他要问他爹爹怎么死的,我拿什么话答对他呀?”
  解廷梁听罢,看了魏豪一眼道:“你没对大嫂细说么?”魏豪道:“倒不是瞒着,三哥和黄大哥怕大嫂贸然听了,精神上受不住,叫我只说了个大概。”解廷梁摇头道:“不然。大嫂乃是女中豪杰,你还看不出来么?我看什么话都得跟大嫂说透了。”程玉英道:“对呀,你可以瞒小孩子,怕他漏言,但是你们不该瞒我呀。”魏豪这才将遇仇的详情,如实细说了一遍。林廷扬击落下小白龙的那把剑,还有贼人夜入镖店,遗下的那个包人头的包袱,前已交出。此时由程氏娘子取出,给解廷梁看了。那剑柄上镶着“戒淫忌贪”四字,又镶着一条小白银龙和一个篆文“方”字。那包袱却是寻常一块黄布和一块油布。又有贼人打来的镖,镖行的人也抢来两支,这镖上并没有什么暗记。
  程玉英娘子转而诘问解廷梁道:“七弟跟我一样,都说不清。二弟你总该多知道些事了。到底你大哥这些年来,闯荡江湖,都是跟谁结过仇呢?”
  解廷梁立刻双眉紧皱道:“大嫂,我在保定一得到信的时候,我就和张士锐二哥揣想了一夜。”解廷梁转脸来向着魏豪道:“据你们来信所说,劫镖寻仇的,露名的是小白龙方靖;此外是一个赤面长须大汉,还有黄面头陀、虬髯大汉、麻面大汉等等,我们都挨个想过了。留名的小白龙不算,没留名的,我们一个也没猜出来。大嫂,我大哥少年出世的时候,我是不甚知道。但从设立镖局起,大哥老早的就把我邀出来,一同创立安远字号。从那时起,我就始终没离开镖局子,也没离开过大哥。只是说到这小白龙,跟大哥一个是山南,一个是海北,简直井水不犯河水,一点交道也没有,更说不上结怨了。小白龙在两湖隐名游侠,向来不与绿林道来往,也不曾与镖行交过阵仗,而且我大哥就没在湖南久留过。所以我和张士锐张二爷一听这噩耗,就断定仇人主谋,必不是小白龙。小白龙自报字号,也明明说出是受别人的邀请,这恐怕不是假话。魏七弟,你亲眼在场,你说对不对?”
  魏豪点头道:“林大哥临终把小白龙打落水中,以后小白龙就再没有露面。所有以后焚舟劫镖,全是那个赤面大汉和黄面头陀等人干的。二哥这番猜想,自很有理。不过以后他们一再寻踪肆扰,却都是打着小白龙的旗号。究竟他们谁是主谋,谁是附从,也很难断定。”
  程玉英嫂子道:“这赤面大汉、黄面头陀又是谁呢?”魏豪皱眉道:“不知道。解二哥,你试想一想,就你所知道的,大哥跟江湖上人物有过梁子的,都有谁?这么推测一下看,或者猜得出来。”
  解廷梁道:“若说大哥近年来,事事谦和,处处谨慎,很少得罪过人。不过当年初创字号时,的确跟绿林道,有过不少交手……”解廷梁一面寻思,一面说道:“像贼人劫镖,被大哥拿武学逼退,没有伤过他们人的,这却不算。我们姑且单算伤过人的。那头一次,就是在直隶杨三木,雁过拔毛的线上,遇见过一伙子旱路强盗。为首的叫作急三枪奚凤奎,被大哥一剑刺死,从此大哥才打开了北路镖道。那大概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记得大哥刚二十六岁,正在少年气盛之时。”
  魏豪屈指计算道:“这是一桩。后来有什么报复的事情没有?”
  解廷梁道:“这倒没有。杨三木的那伙贼,自从奚三枪一死,他们陷于群龙无首的境地,不久就被官兵剿办了。”接着说道:“再后,大哥曾在川陕交界,跟一伙巨寇动过手。这却不为护镖,乃是路见不平。大哥因事入川,路过巴峪关,突遇见一伙山贼,刚把一票买卖做下来。那为首的强盗姓邓,不但刀伤行商,把货财劫下,并且仍围住两个镖客不放,定要一个活的不留。林大哥看不过去,上前通名解劝。这姓邓的盗首,竟自恃骁勇,蛮横非常,正在过着话,他抖手一镖;出其不意,差点把大哥打了。大哥一怒拔剑,将此贼伤了,竟把被围的镖客救出来,把已失的镖货也给夺回。”
  程玉英娘子眉峰紧皱地听着,说道:“这是两桩了。后来呢?”
  解廷梁道:“这后来可能就有了麻烦啦。我大哥那趟出门,本是跟川陕的同行,接头联镖的事件。那一趟刚把西路镖道打开,不想出了这一桩事以后,我们安远镖局不揽西川路上的镖便罢,只要一承揽西路镖,路上一准出事。随后一打听,果然就是那个姓邓的川匪怀恨在心,纠合陕贼,意图报复。那时大哥就想,好容易才把这西路镖闯开了,如今尽自出事,焉能认栽?我大哥可就自行出马,亲押西川这一路,意思要根究根究。如果准是这姓邓的作祟,能和解便就近托人和解了;不能和解,大哥便要再会会他。”
  程玉英娘子耸然问道:“和解了没有?”
  解廷梁道:“还说和解呢!大哥押着镖刚入川边,头一站宿店,便得了同行的警报,姓邓的盗魁公然扬言:‘西川道上,绝不容安远镖局的镖旗入境。’彼时我们大哥历练已多,只想着了事,不愿跟绿林多结怨;哪怕撒帖请客,给姓邓的圆场都行。无如姓邓的声势咄咄,对说合人讲出极不情理的话,两下里终归决裂,与林大哥动起手来。我大哥怒极,展开辣手,竟把姓邓的置于死地。这安远镖局的威名,从此震动了西川道。镖旗是闯开了,字号是叫响了,买卖也多了,可是林大哥却潜存了戒心,西路镖轻易不愿意再应。如果一应,林大哥必定亲自出马,多方戒备。如此过了几年,在西川路上居然没再出什么大乱子。又风闻姓邓的那一拨匪徒,死了首领,闹起家窝子来,不久就散伙了。我大哥然后才放了心。”
  程玉英道:“这是哪年的事呢?你大哥还有别的仇人没有?”
  解廷梁道:“等我想想……这是十四五年的事吧!自从大哥娶了前头那位嫂嫂,这是您知道的,大哥多承您那伯父程老英雄的抬爱,遂在苏、杭二州,办了两个分店。这一来在江南闯开了,我们就不常走西路了,我们改走南路镖。南路镖走了这些年,靠着您伯父的威名,倒很少出差错。……哦,对了,还有一桩呢!大约七八年前,在淮安地方,又遇见一拨新上跳板的绿林,为头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这青年非常狂妄,他竟敢纠众在官道上,白昼拦路打劫。却是行踪飘忽,出没无常,好像流寇似的。他的外号更气人,叫作火烧林……”
  摩云鹏魏豪道:“哦,这个我晓得,大哥生前对我们念叨过。”他遂向程玉英娘子说道:“提起这个青年贼人,到底也不知他是怎的一回事,他这外号好像故意跟我们大哥挑衅。我大哥正要找他,他这小子公然剪起我们的镖来,并且报字号,指名要会会我大哥,要看看狮子林的三十六路天罡剑,究竟是怎样的高明。我大哥不禁狂笑,晓得这个小子年纪轻,必是新上跳板,要来闯字号的。大哥诘问他的姓名,他不肯说,当下动起手来。这小子手下很凶猛,但他岂是大哥的对手?被大哥将他打得大败,削去半个耳朵;怜他年轻无知,惜他志高胆豪,便放他逃走。不意此贼羞恼成怒,等到我们中途宿店,竟又有刺客来扰,被陆嗣清陆老前辈追出去,把刺客擒住,才知就是那自号称火烧林的少年贼。陆嗣清老前辈追问他的缘故,盘诘他的姓名,这青年贼竟这么狠辣,不吐实情,反把舌头咬断,然后被陆老前辈挥刃诛死。”
  程玉英道:“吓,好狠!这是几桩了?三桩了吧?”
  解廷梁又想了想道:“唔,我还记得一次,比这次事故更离奇。可是两档事紧接着的,不过隔着一两年。大哥在北京分店住了半年,忽然有一个妇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和一个中年男子。她自称是官宦人家,她丈夫做京官,是工部郎中,得病死了,她们要回南。先派了一个长随,许下重聘,要邀请林大哥,亲自护送她回浙江原籍。说是有许多箱笼财物,路上不太平,又有年轻的小姐,所以要雇个好镖客,沿途护送着。那时候,林大哥本不愿去。我记得大哥当时要派黄秉黄大哥去送这一趟的。谁知那个长随说:‘奉了主母之令,请别人护送不放心,一定要请安远镖局的总镖头狮子林才行;多花保金是可以的,多少银子都使得。’林大哥依然推辞不去。到第二天,这位官太太又打发舅爷来,也不知是真舅爷,是假舅爷,一见面就把大哥颂扬了一阵,说这是仗义的事。路上很不安静,林镖头不看在钱上,还要看在这位寡居太太实在可怜的分上。把大哥的心说软了,又因苏州镖局也正有事,大哥这才答应了。哪里想得到,这个官太太竟是个刺客,她安心要暗算林大哥的!”
  程氏娘子诧异道:“竟有这事?”
  解廷梁道:“可不是,这太叫人想不到了!这幸而是大哥,换一个人,准栽在她手里。”遂接着说道,“我还记得讲定之后,那个自称为舅爷的中年男子,就引领大哥到西城砖塔寺的一个大宅子,见了那位官太太,问明南下的日子和行李箱笼的件数。行李真不少,箱子有十几件,人口一共是男女八个。记得好像是一位太太、一位小姐、一个老妈子,此外都是男子了。林大哥并没理会,两厢说好了,除了总镖头,另外再派一个镖师、一个趟子手、两个伙计,一共五个人保这八口。那位太太还说,用不了这些人,只有林镖头一个人给仗胆,就足够了。出了京城,一直南下。这位官太太很大方,款待镖客,很舍得花钱,一路上好酒好肉。就是在路上走得很急,这位太太又常闹病。病了就在店中耽误下了,好一点又尽催着快走。有一天,这位太太在半路上说是犯了病了,由舅爷传过话来,叫车夫加紧走,要赶出一站路,好到地方请医生。这一天把车夫、镖行都累得不轻,傍二更才赶到站,竟越过去一站路。这位太太就拿出十两银子来,给大家做酒钱;又拿出自带的好酒,叫了许多菜,犒谢大家,又叫老妈子传话告诉大家,明天不走了,要歇一天,请大夫治病,叫众人尽管畅饮歇息。这位太太走起路来,这么忽急忽慢的。林大哥当时很觉得奇怪,又很后悔,不该揽这买卖。不意到了三更天,大哥刚刚睡下,长随忽然来请,说是太太有要紧事,请镖头商量。林大哥意很不悦,不过这位太太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当然不会有什么嫌疑。林大哥只得穿起长衣服来,面见这位官太太。人家是雇主,又是女人,大哥当然不能带着兵刃,竟空着手进了屋。哪料想那个舅爷把大哥稳住,他们突然抽出兵刃来。那位有病的官太太和官小姐,连老妈子突然撩帘子出来,都是短衣衫,小打扮,手里拿着刀。林大哥突然省悟,那个官太太一抬手,就发出一袖箭。那几个男子,有的说是二老爷的,有的说是表少爷的,有的算是长随的,有的算是门房的,这时候可就全从外面掩进来,全换了夜行衣,拿着短兵刃,立刻堵住屋门。那个舅爷甩长衫,亮出单刀,与那妇人前后夹攻,把大哥围住。我大哥当时也慌了,一抖手,先把灯砸翻,甩手夺路外蹿,被那妇人连打三袖箭。那妇人好生凶悍,手抡钢刀,咬着牙只骂出一句话,‘林廷扬,我叫你死!’就与众人一齐动手。我大哥变生不测,身陷重围,施展空手夺刀的功夫,与他们拼命,一面狂喊随行的镖师伙计。随行的镖师就是张士锐张二爷,竟光着膀子,奔出来救出大哥。这个官太太以为这一番暗算,定把大哥伤了。不意他们人虽多,势虽众,仍斗不过大哥。大哥身上也受了两处伤,可是一挣出屋来,可就展开了手脚。他们更显着不行了。大哥认准这个假官太太是主谋,就抛开了余众,夺得一把刀,展开了他那三十六路天罡剑,用左手剑与这妇人苦斗。这妇人一看情形不对,八个人围不住大哥一人。张士锐张二哥又递过剑来,趁手兵刃一到手,他们更支持不住了。这个妇人竟蹿房逃走,我大哥仗剑紧紧追去,一步也不舍。这个假官娘子竟钻入树林,但是大哥恨极了,一点也不放松。跟踪追进树林,把这妇人的手腕砍断,活活把她捉住。把她放躺下了,大哥持剑逼住,厉声诘问她,‘跟你有何仇何恨,这样暗算我?’”
  这事情非常奇突,程氏娘子早先就没听说过,当下竟听呆了。解廷梁继续说道:“大嫂,你看这个女人也真够可以的!这女贼当时放声大哭,只说:‘姓林的,你把老娘杀了吧。老娘跟你仇深似海,有命可拼,没话可讲。’无论怎样逼她,她是一句实话也没有。就是问她姓什么,她也说,‘告诉你也是假的。你趁早杀了我,咱们下辈子再算账。’大嫂,你总晓得大哥那脾气的,他哪里搁得住这个!他心上尽管恼恨这妇人阴谋毒辣,可又看她下如此苦心来暗算自己,一个女子,竟有这样的决心,大哥是又恨她,又禁不住服气她。到这时候,可就显出大哥做事漂亮来了。大哥长叹了一声,叫那妇人道:‘你这位大嫂,也难为你了。我林某最敬重的是贞烈女流!我虽不晓得哪一件事上,和你结了怨,可是竟恨得你下这番苦心,显见林某有不对的地方了。你这位大嫂请起,我现在补过还来得及。我就放了你,从此以后,只许你再找我姓林的报仇,不许我姓林的伤害你的性命。你可以回去,好好的养伤,或者重练好功夫,或者另转请能人,过个三年五载,再来找林某,林某必定叫你称心如愿。林某家住山东曹州府卧牛庄,镖局子开在保定、南北二京和苏杭二州。你这大嫂,你就打起精神来,再接再厉,我林某一定等候你。你五年不成,十年;十年不成,二十年……’我大哥这么说了。又设法套问她的姓名,还把旧日的仇敌急三枪奚凤奎、飞虎邓渊、火烧林这几个人,都点着名挨个来问她。不想,这个女人好生强硬,她还是咬紧牙,一言不发。大哥就说放了她,她还是不走。可是她的伤非常重,已经疼得她直打战,血流了满地,她竟忍着一声也不哼。大哥看着可怜,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声后会有期,就回来了。”
  程氏娘子忙问道:“到底这女人是谁?”
  魏豪道:“这却始终没有猜出来。大哥事后琢磨着,觉得此妇人跟那个绰号火烧林的少年强徒,两个人面貌很相似,大哥很疑心他们是母子。这也只是这么揣测着罢了,究其实还是难断定。”
  程氏娘子道:“她不是还有几个同党么?那个装小姐,装舅爷的呢?也都放跑了不成?就没有盘问他们么?”
  解廷梁道:“嘻,别提了。大哥放了这个女贼,回去一看时,那些同党一个没剩,全都跑了。我们镖行的伙计,还让他们给伤了两个。打开他们的箱笼一看,里面全是败絮破被,包着碎砖石块,可见他们是处心积虑地要暗算大哥。大哥深以为耻,觉得自己眼力太差了。回想起来,他们这一伙人冒充官眷,在北京住的那所大宅子,局面虽大,可是进出的人很少。客厅中的陈设也过于简单,这便是个破绽。就是一路上,他们也每于无意中,露出可疑情形来。那为首的女贼谈吐举止,也过于拿捏,掩不住她粗豪的本色,实在不像官娘子。不过,这也是事后的追想罢了,在当时谁能想得到,请镖师的雇主,会是刺客呢?但是我大哥却难过得了不得,认为是生平从没栽过的大跟头!只我们这几个人晓得,他从来不愿对别人讲的。”
  这一桩寻仇的往事,程玉英娘子听得非常入神,心中暗想,这个女人倒了得!人家也是个女人,我程玉英也是个女人!……如此存想,那解、魏二人也看出寡嫂发怔的神气来了。两人说道:“大嫂,人在江湖上闯荡,混这刀尖子营生,恩恩怨怨是免不掉的,谁也不敢说一个仇人也没有。可是话说回来,人家会找咱们寻仇,咱们就不会找人家算账么?有志者事竟成,人家还是个女流呢!现放着我们师兄弟哥几个,还用叫大嫂烦心么?”
  程玉英也不言语,只是低头寻思,半晌才说道:“你大哥他还有什么仇人没有?”
  解廷梁道:“这一时想不全,……这以后大概也没有什么了。一来大哥也闯开了,南北绿林道也都闻名丧胆,不敢轻惹,二来大哥也老练多了,此后遇事都有擒有放,不净讲究拼命了,所以近年来很少出事。……哦,我记得八年前,或者六年前,也还出了一档事,跟一个水路绿林交过手,镖被他们劫去了,镖师败了回来,告诉大哥。大哥登门拜山,亲自讨镖,跟那大舵主比画了一阵子。因为没有抓破脸,以后还是请客了结的。”
  魏豪面向程氏娘子说道:“这个我很知道。那是新请的一位镖师,给惹出来的麻烦。二哥还记得不?这位镖师是个旗人,名叫桂宝善,是北京齐五爷荐来的。功夫很不弱,又当壮年。初生犊儿不怕虎,押着一票镖,在人家线上闯过去。他也不拜山,也不扬旗,还大声地喊镖趟子,有点瞧不起人,又好像成心滋点事,卖味似的。人家白洋淀的水上飘孙子腾,可就开玩笑,把镖旗给留下了,并没有劫下镖货,二哥你是记错了。这位孙子腾当时对桂师傅说:‘叫你们家里大人来,我再还你镖旗。’桂宝善人小胆大,他公然单枪匹马,跟人家大帮的人动手。要不是马起云再三地圆说,桂宝善就怕卖了命。”
  解廷梁道:“不错,桂宝善当时寡不敌众,吃了亏没脸回来,要抽刀自刎。多亏马起云好歹劝着,这才送到镖,交了货跑回来,现从苏州把大哥找回。大哥只得老远地奔来,备着礼物,带领桂宝善,投帖拜山,求还镖旗。孙子腾跟大哥嬉皮笑脸,说是林大哥,我想你了,不扣你的镖旗,你再不肯看我来。我大哥顺着坡下,也就说笑一阵子,一同入席。不意孙子腾手下的副头目陶老四,也是个混小子,他在宴席上,对大哥说:‘林镖头,镖旗一定奉还,可是你不能空手来,你得让我们开开眼。’那意思要叫大哥露一手。后生小辈如此无礼,我大哥愤然不悦,因此激出火来。林大哥遂站起来,一点手道:‘陶四哥,咱们就来来。’那一回,眼看着就要出事,幸而有当地江湖上的朋友在场,一力说合,把事压下去。孙子腾申斥陶老四一顿,我大哥也申斥咱们桂师傅一顿。这一场风波才揭过去。”
  解廷梁又道:“当时闹腾得也够凶的,可是双方都留着面子;这只能算是一场纠葛,够不上结怨。我却记得两三年前,还闹过一场是非。徐州地方,旱路绿林有个叫步步挡的,一时失脚,被官兵擒拿,他的同伙也被击溃。却是不知怎样闹的,江湖上竟讹传这步步挡犯案,乃是由咱们安远镖店苏州的分店给献的底。因为这个,招起了当地好几处绿林的公愤来。他们曾经公推芒砀山的冲天炮左伯涛左老疙疸给咱大哥捎信,严词诘问此事的真情;口风很厉害。说是:安远镖店的镖旗通行江南北,我们哥们无不推情照护,自问很尽朋友之道。不意竟有这等讹言出来,是镖行跟绿林道过不去?还是绿林道给镖行过不去?安远镖店若不痛痛快快,给个切实的回话,那可就对不住了。江苏全省不敢说,反正江北和鲁南的旱路朋友,从此要联合起来,给你们安远镖店搁两个苍蝇,叫你食不下咽。”
  解廷梁接着说:“这件事一起头闹得很凶。但是步步挡犯案,乃是因他拦路行劫,误伤官眷,这本与安远镖局无干,乃是别人给种的毒。后来一经说明,江北绿林道也承认误会了,事情也就完结了,这很够不上结仇。”
  程氏娘子与解、魏二人,把林廷扬的仇人反复揣测了一回,到底也不能断定准是何人。魏豪对程氏说:“大嫂就不必顾念这个了。好在现在这小白龙方靖,乃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赔了镖,就一心一意地去访这小白龙。如果这小白龙被大哥打落水中,并没淹死,我们只要访着他,其余的人就刨出根底来了。那个赤面长髯大汉和那黄面头陀、虬髯汉子,一个也跑不了他。”
  解廷梁道:“对!我们就冲着小白龙来。七弟,这小白龙一定没死。你不知道此人水中的功夫很好;若不然,他的外号怎会叫小白龙呢?”魏豪恍然道:“可不是,我们就没想到。”
  随后议论后事。解廷梁也说林廷扬的灵柩应早早安葬好;又对程氏娘子说:“现在赔镖的事,料着镖局的力量,还可以应付得来。我们觉着嫂嫂和剑华侄儿,独居在这卧牛庄荒村中,没人照应门户,我们很不放心,何况又有仇人呢?我们的意思,要等大哥安葬之后,把大嫂和侄儿接到保定去。大哥虽然故去,这买卖还是大哥的,赚了钱依然给嫂嫂拿头一份。熬着剑华侄儿大了,就好了。”
  程氏娘子道:“你们不是商量着要收市么?”解廷梁道:“那不过一说。三师弟觉着大哥一死,安远镖局的招牌就倒了;又加上一赔镖,怕弄不周转,所以才有这个打算。小弟在保定,已和张士锐张二哥合计过,昨晚上我跟七弟也商量了一通夜,觉得偌大事业,关了门可惜,还是支持着看。我们把大嫂和侄儿接去,一来有个照应,二来就拿剑华侄儿当少东。全镖局算他半股,我们大家算半股,嫂嫂往后的衣食绝不用担心。”
  解廷梁说的不是假话,乃是打算过的主张。程氏娘子很是感激,却是她不愿意离开故乡,当时也没有说实。商量着容得解廷梁到清江浦,办完赔镖之事,就便把苏杭两个分局的账拢一拢,回来仍到卧牛庄,再行定规一切。程氏娘子叹道:“二弟、七弟,你哥们这番热肠,我也不说什么了。你们这样顾恤旧交,怜惜孤寡,只盼铃儿大了,补报你们吧!”
  解廷梁在卧牛庄耽搁了三天,这才告辞道:“现在办正事要紧。大哥下葬,我应送殡,如今等不及了,就叫七弟代表吧。”遂给程氏娘子留下二百两银子。魏豪暗问赔镖的钱够么?解廷梁道:“不够有什么法子,我们难道还刮擦林大哥的遗产么?”魏豪点头叹息。解廷梁又暗嘱七师弟魏豪许多话,要好好尽心照料孀孤。解廷梁这才拜别程氏,率领镖师蔡文源、镖行两伙计,飞身上马,直奔清江浦,与力劈华山黄秉、过天星金兆和见面,又到苏州分局,提取巨款,改起旱路,到凤阳赔镖。一切交涉,少不得大费周折。
  那七师傅摩云鹏魏豪,自在卧牛庄料理丧事。程玉英娘子空帏独守,抚视孤儿,为了死的活的,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支持着,叫魏豪看了,钦佩异常。林廷扬生前的朋友闻耗前来吊唁的,竟有不少。这还是镖局中发出的讣闻,声言在保定开吊。可是江湖上义气朋友,依然备下重礼,亲到本宅吊丧,还要来执拂送葬。多亏留下魏豪照料着,就当了知客。因为程氏娘子是续弦,林廷扬生前的好朋友,她多半不认识,有魏豪在就方便多了。
  光阴迅速,出殡期已近。民间有许多牢不可破的麻烦禁忌,程氏因此劳累异常,但仍挣扎着应祭必祭,该哭即哭。天气这么酷热,程氏娘子自夫棕归来,不到一七,人竟失了形。紫糖色胖胖的面颊,此时枯瘦得露出颧骨来,两只眸子本来清澈,这时也发锈了。
  这天是发引的前一日。程氏娘子叫女佣把五色绸子找出来,剪了五个绸条,拴在棺钉上。寿罐上蒙上红布,插上红箸,一应下葬的用物,都打点出来。一桌祭席已经备好,等到子时一过,就在棺材前辞灵上祭。程氏娘子对魏豪说道:“明天该出殡了,亡人就在家待一夜了。我把铃儿招呼起来吧,好叫他给他父亲伴灵。”魏豪道:“论礼是该伴宿的,只是铃儿不是睡了么?半夜三更的,又这么闷热,我看不必了吧!”程氏娘子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遂叫女佣把祭席摆好,灵前绿蜡点着,立刻焚化了许多纸钱,又点起三炷香。程氏娘子全身素服,跪倒灵前,含泪跪拜,禁不住又放声痛哭起来。那个奶妈却走过来说道:“大奶奶,铃哥儿醒了,叫你老啦!我们哄不好,他只闹唤。”程氏汗泪满面,一闻此言,不由住了声。奶妈道:“你老听,这不是铃哥儿哭着叫你老了?”程玉英踉跄站起来,由奶妈搀扶,掀起灵帏,奔到卧室去了。
  这里众人全拜过灵,连金老寿也磕了四个头,这才将灵前收拾利落,众人坐夜守灵。程氏娘子回到卧室一看,铃哥果然醒了,可是并没有哭,正跟舅母说着话,要穿衣服下地,找他娘娘去。程玉英遂将铃哥哄得躺下,告诉他:“明天还得起早,给你爹爹打幡出殡呢!”铃哥儿迷迷糊糊的,躺下又睡了。程玉英疲劳已极,觉得头脑涔涔的发晕。因为天气热,将外面孝服脱了,把冷茶喝了一气;拿着扇子,一面给铃哥儿扇,一面自己扇;斜倚着凉枕,缓缓地歇息。到了这时,程玉英只剩下说不出的难过,也不知是悲哀,是困惫,另有一种意气消沉的苦闷。越是疲倦,越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熟。忽然无故一惊,自己就把自己吓醒了。
  夜色沉沉,灯光如豆,程玉英扇着扇子,在这五月的暑夜中,转侧不宁。有时听见院中灵棚意想不到的响声,就毛发森森地一乍。程玉英叹了一口气道:“怎么呢?……亡人哪。你莫非灵魂要离家了,来给我托梦么?怎么我心里这么忐忑不安起来呢?”程氏娘子呆呆地坐起来,对灯怔了一会儿,向床头看了看铃哥,见他睡得呼呼的。程氏娘子看了看窗户,又叹了口气,侧身重复躺下。渐渐地手中越扇越慢,要睡着了。……忽然,倦眼一睁,恍惚看见门口有一个人探头。程玉英蓦地一惊,惊出一身冷汗,登时间睡魔尽去。急揉眼再看,这并不是梦,灯光影里,分明是一个夜行人,穿着一身黑,一侧身时,分明背后明晃晃插着一把刀。程玉英娘子猛地心一动,顿时觉得不妙。“铃儿爹是叫仇人害的,莫非他就是仇人……”一想到这“仇人”,程玉英急一翻身坐起来,厉声斥道:“什么人?干甚哩?”
  但是,那个人一声也不哼,旋风般一转,嗖的把刀掣出来,往屋内一上步,两眼炯炯注视床头。程玉英失声喊道:“哎呀,有贼,你们快来呀!”程玉英突然一蹿身,信手一摸,只摸得那个凉枕,急横身挡住床头。贼人抡刀上前,低声喝道:“贱人敢嚷!嚷就宰了你!林廷扬的女人、孩子在哪里?”这个行刺的贼,正是海燕桑七。
  惊忙中,程玉英娘子往外一指道:“在那间屋子呢。”贼人一回头,程玉英猛然抡凉枕照贼人便砸,贼人一侧脸,凉枕直打过去,咯噔一声响,打在格扇上。贼人把刀一扬,忽一眼瞥见了铃哥儿,一声冷笑,抡刀便剁。突然间,背后一声大喊,灵前坐夜的金老寿,从瞌睡中惊醒,踉踉跄跄奔进来,从背后把贼人拦腰抱住,下死力一扳,狂喊道:“七师傅,有刺客!”这贼人急还刀倒刺,金老寿蓦地狂号,双手一松,咕噔倒地。
  就在这时候,间不容发,程玉英娘子早往床上一捞,把铃哥没死没活地拖起来,往肋下一挟。铃哥儿惊叫,贼人大喜。仗程玉英也有几分功夫,陡然她挟定孩子,如电光石火般一闪。贼人当门,前不能逃,踢窗外蹿力恐不逮。立刻的电光石火般,程玉英往后一蹿,蹿到套间门口,抢进去,急急地把门扇掩住,将铃哥丢在身后。上门闩来不及,程玉英下死劲把整个身子倚着门扇,仓皇之间,她竟退入死路。铃哥儿被摔倒地上,“哇”地失声大哭。
  那刺客好不凶猛,虎似的一跳,来到套间门前,当的一脚,门扇被踢得一张掀。程氏娘子狠命地一挤靠,门扇又闭上,发出吱扭的声音。
  程玉英直着喉咙喊救命,狂喊老七快来,嗓音岔了声。贼人回头瞥了一眼,把肩头一侧,浑身用力,排山倒海地照门一撞。贼人力大,程氏力弱,门扇撞开尺许长的缝子,贼人的刀尖竟扎进来。程玉英不顾性命地横身一挡,门扇又阖上,将刀挟住。这只是两叶木门扇,如何抵得住?不知贼人怎的一撞,喀嚓一声响,门板碎裂了。程玉英惊号了一声,贼人的刀已经得手。就在这时候,忽听雷鸣似的一声大吼:“好恶贼看镖!”贼人的刀倏然撤回去。程玉英肩上已负划伤,鲜血迸流。
  这大吼的,乃是一个镖行名叫黄仲麟,在灵棚坐夜的,仓促间手中没兵刃,却将灵前的蜡台、香炉、供碗,一件件没头没脚照贼砸去。一迭声地喊叫:“你们快出来!有刺客!有贼!”
  程玉英娘子在内间惊慌失措,却如母狮子一般,信手又一摸,摸着那杆大秤,急急抡秤奔出去。忽又跑回来,想起了仇人小白龙那把剑,是收在橱内,橱门未锁,程玉英喘不成声地开橱,摸剑。剑到手,她狂喜,嗖的一声,拔剑出鞘,抡剑又待奔出去。却被铃儿一把抱住腿,只叫得一句道:“娘娘!”已然吓得说不出话来。程玉英猛然省悟,急急地抱住铃儿。屋门已破,无可拒守。程玉英抱子挺剑,藏在门后,两眼死盯住门窗,喘息,发抖,急得要死。
  这时节全院皆已惊动。镖行黄仲麟,砸了贼一蜡扦,自己却被贼打了一镖。黄仲麟却也了得,从伤处拔下镖,抖手照贼还打出去。贼人一闪身躲开,将刀一摆,急欲奔路,喝骂道:“挡我者死!”正要向外抢,不防七师傅摩云鹏魏豪,已从厢房如飞地奔蹿过来。挺身扬刀,不顾一切,一直地抢奔上房,恰与贼人相遇。魏豪大叫一声,跃上台阶,横刀把门堵住。这却是一步争先,贼人情知出路被阻,把手忽一甩,发出一支镖。摩云鹏挥刀格开,大骂:“恶贼,看你哪里跑!”但是这贼身法好快,只看他眼光四射,忽地一扑,倏然撤回身,竟蹿回里屋。魏豪吃了一惊,道:“不好!”竟不管贼人手有暗器,不要命地追进来,连叫:“大嫂有贼进屋了!”不意这贼人忽从斜刺里蹿上床头,由床上踢窗蹿出屋外。摩云鹏跟踪扑进里屋,里屋中的寡嫂和孤侄此刻全不在,只剩下残灯空床。屋门口血泊中,躲着一个人,是抱贼被刺的金老寿。魏豪这一惊,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救视金老寿,失声叫道:“嫂嫂,嫂嫂,我那侄儿呢?”程玉英在里间应道:“七弟你么?我们在这里呢,你快进来。”
  魏豪慌忙奔入里间,只瞥了一眼,见程玉英娘子小衣衫,敞着怀,一手提着剑,一手揽着铃哥;铃哥只穿的兜肚,光着屁股打战。魏豪抹去头上汗,低嘱道:“嫂嫂别动,快吹熄了灯,千万别出来,我去追贼。”魏豪迈步要走,程玉英急忙拦住,语不成声地叫道:“七兄弟你别走,这恶贼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你可得救我们娘们,你、你、你走不得!”
  摩云鹏一想有理,正不知贼有多少,遂不敢向外面去,忙搬过桌椅等物,堵上了门,回身吹灭灯,叫程玉英和自己一边一个,藏在门后,把暗器握在掌内。铃哥小孩子,吓得小手冰凉,一声也不敢哼,紧偎在母亲怀内。
  这来行刺的海燕桑七破窗遁出,身落院内,口中一打呼哨,便挺刃夺路待走。这时前后院已乱成一片,人们纷喊有贼。从外院客屋,从内院厢房,奔出好几个人来,有照应丧事的镖行伙计,有远来执绑的同行至好,也有亲戚故旧,有会武的,也有不会武的,可是闻警全部持刀张拳,抢出来捉贼。林廷扬生前的朋友谢济舟,操了一条木棒,就奔出来,恰已瞥见一人蹿窗跳到庭心。谢济舟忙大喊:“贼在这里呢!”往前一扑,冷不防从房上凭空打来一片瓦,正打着他脖颈后肩头上,谢济舟几乎被打倒。人们这才晓得贼人来的不只一个,房上还有巡风的贼。厢房中又奔出一个人,便是安远镖局的伙计邱良。他抡刀挺身,连蹿数丈,已扑到贼人身后,喝道:“恶贼哪里逃!”照贼人斜肩带臂横劈下去。这贼一闪身,让过刀锋,身子往下一扑,一个横身跺子脚,把邱良踹出多远。贼人趁势一蹿,便奔西房。那邱良早一个懒驴打滚,翻起身来。幸而刀未出手,咬咬牙,大喊着,竟又摆刀猱进,苦追贼人。这时候,上房有人连喊道:“不是贼,是刺客!众位捉住他!乘丧行刺,好歹毒的东西。诸位别放走他!”这喊话的是安远镖局的趟子手黄仲麟。
  但是,就在这哗骂声中,这贼已经飞身蹿上西房,借脚一垫力,轻轻一点,翻上灵棚,口中喊道:“并肩子,撒亮子,扯活!”黄仲麟、邱良,一齐吃了一惊。两人慌忙扯喉咙喊道:“七师傅快上来呀,贼人没安好心,要撒亮子①。”
  院中人一听有人放火,这一惊非同小可。谢济舟不顾疼痛,找了一把刀,嗖的蹿上房去。又有一个林廷扬生前的朋友赶来吊丧的,名叫刘振才,见贼在西北面,便跑到东南面,爬棚杆,猱升上去。趟子手黄仲麟也跟到上房。邱良功夫不济,就一迭声乱喊拿贼,一面寻梯子。果然听见灵棚上咯吱吱一阵响,跟着见西北角上席棚顶子,轰地冒起烟火。房上贼人__
  ①撒亮子:放火的意思。也不知来了多少,只听得西北和北面的房上、棚上,厉声喊骂道:“咻,下面听真!我们乃是湖南大侠小白龙的伙伴,专找保镖林家来的。你们谁敢救火,先杀你们全家!”满房上小白龙、小白龙地乱嚷,这动静好像至少也有五六个人似的。席棚易燃,登时浓烟大起,夹着硫磺烟硝的气味。竟有两个贼奋然下来,抡刀抢攻灵堂。被宅中人拼命挡住,公然在院内交起手来。藏在正房、保救程氏母子的摩云鹏魏豪,此时几乎急煞,正不知贼人来了多少?意欲上前救火杀贼,又放心不下程玉英和铃哥。程玉英更是惊慌万状,紧抱铃哥,连叫魏豪:“咱们堵在这里,别活活烧死,咱们跑吧!”魏豪道:“可是堂屋里就出不去,怕贼人在房上,要暗算咱们的。咱们不要紧,铃哥可怎么办?”抬头一看套间的窗户,问程氏道,“窗户外面,是死夹道,还是活夹道?”程氏道:“是活的。”
  摩云鹏魏豪有了主意,急忙蹿上套间的砖炕,把窗纸撕开,向外一望,见窗外小夹道有厢房掩着,果然黑洞洞的。魏豪急急地卸下窗来,冒着险先蹿出去。这套间窗外的夹道,恰通后面的场院。这时候,贼党的四五个人和吊丧的客人,一边放火,一边救火,正在厮打。魏豪不顾那些个,忙跳进套间,把一把椅子丢出去,把一个被单搭在自己肩上。急叫程氏:“嫂嫂,赶快跟我逃走!”程氏张皇失措道:“往哪里逃?仇人来了,怎么好?”魏豪不答,只嘱道:“铃哥别哭,别说话!”急急抱起铃哥,挽着程氏,登上炕头。到了窗前,魏豪放下铃儿,先蹿出去一看,却幸谢济舟等正与贼人苦斗,贼人全神注意放火。魏豪乘此机会,忙把椅子放好,站在椅子上。程氏已知他的用意,忙抱起铃哥,低声道:“铃哥可别喊,有贼来害咱们了。”把铃哥隔窗递出来。魏豪双手接过,急急地一伏身,撕开被单做腰带用,把铃哥勒在自己背后。程玉英已持剑从套间越出窗外,蹬椅子下了平地。
  好魏豪,身背铃哥,右手持刀,左手就来搀程氏。程氏不用他搀,虽然腿软,却还能支持得住,反倒持剑保护着魏豪的后背。她低嘱铃哥别害怕,又问魏豪:“你大哥的灵柩呢?怎么办?”魏豪道:“顾不得了,活的要紧!”魏豪、程玉英、铃哥急急地溜出夹道,贴墙滑出来,奔向后院。一面走,一面东瞧西看,偷开后门,跑到场院去,往草垛下一蹲。魏豪眼望前面黑乎乎的一片,向程玉英道:“那是哪里?”程氏道:“就是咱的菜园子。”魏豪道:“走!”背定铃儿,与程玉英逃到菜园子里面极隐暗的地方。三个人全趴在地上,暂不敢动。
  这时候宅内的灵棚,火光已然扑高,内外人声喧成一片。林宅上下的人全惊动出来,一齐吆喝着救火拿贼。左右乡邻也已闻警;乡下人最怕的是火灾,立刻鸣起锣来。
  魏豪保护着铃哥母子,潜藏了一会儿,见贼人寻不到这里来,便放了心,悄嘱程玉英:“嫂嫂千万别动,我去救火,就看看大哥的灵柩。”说罢,忙溜出菜园子,却不走后院,绕到前门。刚刚到了前门,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乡邻,齐喊:“保镖的林家走水了。”大家忙着扑救。
  这行刺孤儿、灵棚纵火的贼人,一共来了七个。两个在外巡风,五个潜伏着放火,行刺的就是海燕子桑七。满想着先纵火,趁林家救火,再潜入刺杀林廷扬的妻儿。不意灵棚之下,不时有人,放火的鸡冠子邹瑞,未能得手。
  海燕子桑七却悄悄地掩入内宅,一路寻找,看见停灵之处,坐着两个人打盹,一个是金老寿,一个是黄仲麟,两边卧房似有灯火。海燕子竟溜进去,出乎意外的是程玉英手上很有两下子。一击未中。攻门未得,金老寿舍命夺刀,只阻得一阻,便嚷起来,登时惊动了院中人。那放火的本该先下手,反倒后下手了。
  魏豪进院时,灵棚正在发火。谢济舟、黄仲麟、邱良、刘振才等人,正与五贼动手。众人不令五贼放火,贼人也不叫谢济舟等人救火。两边人在房上、房下,走马灯似的乱打起来。林家的四邻,守望相助,出来许多人,鸣锣救火。林家的长工、佃户大喊拿贼,乡邻们也连喊拿贼。巡风的贼人一看情形不对,急忙连打呼哨,催群贼快走。
  群贼见火势已起,吆喝一声,相率跳墙逃去。末后一个人,站在房上大骂道:“你们这些东西,败坏小白龙的大事。你们留神吧!太爷不把你们全烧了,对不住你们。太爷去了,狗头们等着吧。”嗖的蹿下来,如飞奔去,谢济舟提刀便追。摩云鹏魏豪恰好迎着,一同追赶。追出不多远,连忙翻回去,且先忙着救火抢棺。
  不想魏豪等刚走到东墙,猛然间,一条黑影从东夹道蹿出来。如箭似的逃出宅外。魏豪抖手打出一镖,贼人只一闪,竟从黑影中逃去。魏豪想不到院中还有贼人窝藏,正在吃惊,突然眼前一亮,只见东夹道一间小房冒出火光。魏豪大叫:“不好!”哪敢怠慢,与黄仲麟、谢济舟,翻进东墙,邱良不会蹿高,便绕走正门。
  贼人似已逃净,贼人放的火却又烧起来,众人七手八脚忙着救火。灵棚内的火先发,小东屋的火后起。但是山东地方的房屋,建筑得很结实,多用砖石,防火最严;除了门窗,都不易延烧。这小东屋却是个柴棚,轰地烧起来,谢济舟等拼命抢救,也是无济于事。且喜夜间无风,众人截断火道,只烧去这一间柴棚。那一边灵棚乃是浮搭的,火势是由西北往东南延烧,黄仲麟等人从未延烧到的灵棚下手,抡刀一阵乱砍,唿啦一声,棚杆折断,棚席塌下来一角。从人连忙拆救,往起火处泼水,火势虽猛,却顿时烟消火灭。摩云鹏魏豪等又忙着抢救灵柩,这却费了事。闹贼失火,人心慌乱;这口棺木,简直越着急,人们越搭不动。好容易推倒半堵墙,才搭到后场院空地上,可是火也救灭了。
  众人挥汗说道:“不碍事了。可是棺材抬出来,难道再抬回去么?”许多人摇头说:“这可没有这个规矩。”齐问魏豪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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