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战僧与何平》

第07章 天登绝顶我为峰

作者:温瑞安  点击:  版权:温瑞安全集
  战僧是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快意恩仇的人。
  何平任侠,却能忍辱负重,且深藏不露。
  史诺则不然:假如你不小心踢翻了他居室的花盆,他亦不会因此而去烧掉你的房子,而是索性把你的家,变成是他的。
  这就是“阿耳伯”史诺。
  不幸的,林晚笑却落在他手里。
  她仍在香炉里。
  香炉里还有另一个人。
  “阿耳伯”史诺。
  她已不能动弹、不能叫喊,阿耳伯正对她有所动作的时候,幸好有人来了。
  ──纵是这样,林晚笑也可以感觉到纵隔着衣物,仍能感觉到那“兽性的”异动。
  不过,碍着大敌当前、办好大事再图尽情享乐,阿耳伯才没进一步进行她的轻薄。
  这座破庙,平时是不会有人来的。
  外面阳光甚好,苍山映雪,仍冷得沁人。
  忽然阳光一黯,来的人未入庙门,已有一种虎啸的声势。
  林晚笑熟悉这种声势。
  那是一种威。
  ──一种男子气概。
  来的果然是战僧。
  他腰间悬着蚯蚓般的曲剑。
  他的手始终搭在剑锷上。
  他也始终愁眉不展、来回踱步、负手叹息。
  ──他是不安、难过、还是不忍?
  (不忍杀害他的师弟,还是急着杀敌等得不耐烦?)
  林晚笑感觉到一种诡异的笑意,正自贴紧她的阿耳伯唇边绽开……
  (战僧你快走!)
  (这儿有豺狼在伏击你们!)
  (而你们却还要伤害彼此!)
  不知何时,阳光泛花,山鸟又恢复了清音,流水自远方传来琮。
  一切都“活”了起来。
  活得特别快乐。
  林晚笑更熟稔这气质。
  ──一种王者的气派。
  (他来了。)
  来的果然是何平。
  他在门口的阳光中闪了一闪,走了进来。
  战僧向来都很熟稔何平,不过这几年都没见过,饶是这样,何平一飘进来的时候,他那特殊干净的气质、点尘不染的白衫、还有他那光洁白皙的肤色,仍是在他眼前耀眼生花,亮了一亮,白了一白。
  像在酩酊间浮了一大白。
  何平乍入庙门,信步而止,面对战僧的乱髯虎目,也长长的、长长长长的、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两人都来齐了。)
  (人来齐了好戏就要上锣了。)
  林晚笑感觉到她身边的那蹲伏着的仿佛连呼吸也终止的人,鼻下人中之间渗出了汗。
  (何平你走!)
  (你们快走!)
  (可知道你们这对英雄好汉的火拼,正切断了多少期待英雄相惜好汉互重的人之肝肠!)
  何平的手,搭在绯红色的刀柄上。
  送别刀。
  ──他来送谁的别?
  战僧的手,缓缓离开了蚯蚓剑。
  他的心呢?
  ──可是像在水里的蚯蚓一般蠕动不已?
  何平笑了。
  笑意平和。
  “你比我早来。”
  战僧也笑了。
  他笑时比怒时更豪。
  “我一向比你早到。”
  “我不早,也不迟,我只守时。”
  “所以我是你师兄,而且生不逢时。”
  何平的声音有点哽咽:
  “师兄……”欲言又止。
  战僧笑道:“你还叫我做师兄!不怕门规森严么!”
  何平诚挚的道:“不管怎么,你都是我的大师兄,除非,有一天,你真的背叛‘下三滥’。”
  战僧一笑,这次的笑不是豪,而是涩,摊了摊手,苦笑道:“可是‘下三滥’上上下下,都当我是叛徒。”
  何平道:“你不是的。你是为了‘下三滥’好,所以才无法忍耐一些门众的恶行,你出面制止,言行太直,数次开罪了‘德诗厅’、‘焚琴楼’、‘煮鹤亭’三位主管,故而在‘下三滥’何家不能立足。何家少了你,如失右翼;‘下三滥’少了你这等人物,那是个蒙受不起的损失。”
  战僧道:“还好,‘下三滥’还是有你。你英雄出少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何平激动了起来:“大师兄,我是怎么出身的!我不是因为门主‘何必有我’特别栽培,我也不会有今天!可是,如果不是大师兄您一手把我带大,那我是什么!我啥都不是!你跟‘屈’派闹翻,为的是当日他们欺侮年少未更事的我!你之所以与‘阿耳伯’史诺闹得这般水火不相容,还不是为了我!我的功夫、基础,完全是你指导、启蒙我的!我的信心、才华,全是你激发、鼓励的!每一次出了事,你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担,但立了功,都推给了我。如果不是你,大师兄,我,我能有今天吗?!”
  战僧道:“每个人成功都有他的遇合,不能全说是别人提携、帮忙的。我帮你,我只是据理力争而已。我跟你一样,也爱‘下三滥’,期望‘下三滥’何家不会真的变成下三滥的流派,能够光明正大,名扬天下。所以,我做我该做的──”
  何平道:“但你却得不到你该得到的。当年,我们荡平风凉山、横扫八瓦岗、力敌巨澜江、直捣大连盟,咱们并肩儿作战,那是多么的痛快啊!如果不是你暗里助我,解决张李陈,我能在‘斩经堂’夺回‘送别刀’吗?如果不是你暗中帮我,‘八落山庄’之役,我早已送命了!而今,我独持大厦,在‘下三滥’里,既要提防小人,又要对付奸佞,唉……有时真羡慕大师兄您,能自来自去、在江湖风浪中做个自在人!而我……只愿在‘下三滥’里以一己之力,让‘下三滥’的名字,有一天,能变成‘第一流’的意思。”
  战僧长叹道:“小师弟,你明白就好,我已很安慰了。要改革‘下三滥’,得慢慢来,是急不来的。你跟我是不一样的人,虽然我们都爱‘下三滥’,都喜欢林姑娘。但你和我,还不是一样。你自小聪敏,得人宠护,受人提拔,我也是特别喜欢你的其中一个。你看,‘何必有我’门主极少重用年少,对你则另眼相看;你所办的事,皆讨人喜欢。而我则完全不一样。我自小要自己学武、自己读书、自己打天下。我性直,做事无法拐弯抹角,吃了亏自己知道,惹人厌也没法改。你勤奋好学,人缘又好,步步高升,一路顺风,现在成就早已超过我了。我呢?我已成了江湖上的孤魂野鬼,幸还有你记得我,我已经很感动了……”
  何平道:“说来惭愧,我这棵温室里的小花,既蒙长上照顾,而照顾我最多的,还是大师兄你;要不是你,我早已给人挤兑下去了。可是,林姑娘一身倾心于大师兄的雄迈豪放,她跟我,只是六艺有知音,你跟她才是……”
  战僧道:“你别安慰我了,你跟她才是天生一对。你看,你们在江湖上的名声,才是珠联璧合;就是外貌面容,也是金童玉女、人间天上!我跟她?一个这样子的小家碧玉,我这浪子野人怎配得上!为了林姑娘的将来,我也当有点自知之明。其实,一路以来,我就不敢有逾份之想。小师弟,你万勿辜负林姑娘的一番美意是好!”
  何平道:“大师兄,你这样,对你自己是太不公平了!当日,咱们对抗‘太平门’时所犯的错,是我的失着,但你全认在身上,才给人抓住把柄逐出门墙的!你说你不配林姑娘,那我配么!你有大才,但际遇却……我只有小才,但算是有点运气。”
  战僧笑了一笑,道:“这世上本来就绝没有‘怀才必遇’的事。说这话的人,一定是自己已经‘遇’了,才能回过头来一口咬实。当然,这样想,确是心里会比较好过。世间有不少怀绝世之才的人,只要运气欠佳、没有机会、不时势、不懂钻营,也一样会给埋没掉。试想如果这人不幸夭折,或其才能根本没有发挥的机会,世人根本未知有其才,又怎么用才呢?有才的人,还得有点运气。不过,成天以为自己‘怀才不遇’的人,也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才’?有的是什么‘大才’?究竟有没有设法去‘遇’去?像我这种人便是。”
  何平喟然道:“也许,唯一可信的是:‘怀才应遇’。应遇而未遇,欠缺的除了运气之外,就是勤奋努力、耐心毅力了。大师兄,像你这样子的人物,要是愿意屈就,早已受各方争相招揽了,但你就是……”
  战僧道:“你约我今天来这里,我还以为你是找我比拼的。”
  何平道:“上头是要我杀你。”
  战僧道:“上头?”
  何平道:“‘德诗厅’何富猛。”
  战僧忽然剔起了一只眉毛:“既然是他下的命令,那么阿耳伯也必……”
  何平眼珠一转,道:“想必如是。”
  战僧忽道:“那你是奉命来杀我的了!”
  何平淡淡地道:“我为啥要杀你?”
  战僧反问:“那你回去如何交差?”
  何平道:“如果你真的是‘下三滥’的叛徒,我一定会杀你,但你不是,只是何富猛和阿耳伯他们要杀你而后快而已!而且这只是‘德诗厅’何老大的意思,如果是‘至尊无上’何必有我的命令,我可就不能违抗了。”
  战僧道:“那你约我来这绝顶山、天为峰干啥?”
  何平道:“我想劝大师兄回去。”
  战僧道:“回去?哪里?下三滥?”
  何平道:“如果大师兄愿重返何家,小师弟愿为唱道。”
  战僧断然道:“不必了。回去跟那些人同流合污、勾结金贼,谢了。‘下三滥’何家幸亏就有你这些人在,否则,早教我灭了。”
  何平怫然道:“如果你敢攻打何家,我不自量力,也会跟你力抗到底!”
  战僧道:“我杀的就算是排斥你的人也不行?”
  何平也决然道:“除了蟑螂老鼠,谁在何家都是我何家的人!”
  战僧道:“好!咱们这一回,是见上了。多年前,我们分手也在这儿,天登绝顶我为峰,我出得来,就不打算回去何家的了。我跟你,但愿为友不为敌;咱们一在江湖一在家,不负初衷,各尽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