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战僧与何平》

第01章 面目可憎的战僧

作者:温瑞安  点击:  版权:温瑞安全集
  他们千方百计抓住那高手了,结果那是个假冒的。
  这人光着头,身着虎皮外裤,皮肤很黝黑;他双手给反缚着,一副求饶的模样。 “下三滥”何家的一众高手,共分长、方、圆、高、矮、屈六派,其中“长派”的好手,共十三人,几乎尽集聚于此。
  他们三个月的布署,三十三天的埋伏,动用十三高手,结果只抓到个假冒的家伙,谁都心中有气。
  所以他们审问这个人:
  “你是谁?”
  “我……我是战僧。”
  “啪”,那人脸上挨了一刮。
  “说实话!”
  “我……我是冒充的。”
  “你为什么要冒充战僧?”
  “我以为……冒充是他,便谁都不敢惹我了。”
  “你怎么知道林晚笑林姑娘在这儿的?谁派你来劫宝的?”
  “这──这事恐怕江湖上是无有不知的了。大家都知道林姑娘亲送翡翠玉雕‘月中霜里斗婵娟’到‘斩经堂’,这一路上,很多人都在打主意呢!”
  这人光头上密布了汗珠,仿佛他那样说,罪就不止在了一人身上似的。
  “下三滥”中“长派”的主事“伤人脾胃”何家顶回心一想:这也难怪!他们为了要布局擒杀战僧,便在各路放出风声:武林中公认的美丽女子林晚笑,捧着绝世宝物,一路赶赴“斩经堂”。
  他们算准传说里那好色如命、贪财嗜杀的“战僧”,一定会向林晚笑动手。
  所以,他们早已遍布埋伏。
  只等战僧来。
  结果,战僧迟迟未至,反而是沿路二百三十余里,已冒出了五起人,要来劫美夺宝,其中有三批人还打着“战僧”的旗号,但都给“伤人脾胃”和他胞弟与十二名手下及两位帮拳的高手解决了。
  可是,战僧仍然未现踪影。
  见“首领”何家顶默不作声,副主事“碎人心肝”何家威,颇能明了其兄长之意。
  于是他向那名“囚徒”拷问:
  “你是不是战僧派来的?!”
  “不是。”
  “说,你跟战僧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
  “你叫什么名字?”
  “梁允擒。”
  “‘九手如来’梁允擒?!”
  “──正是在下。”
  “难怪,是‘太平门’梁家高手,轻功果然要得,要不是早就布伏好,还真擒不下你。”
  “现在我已成阶下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万望各位老哥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梁某人决不忘大恩大德。”
  “唉呀,你怎么忘了。”
  “忘──忘了?”
  “你们‘太平门’梁家,和我们‘下三滥’何家,是不世之仇。你没有听过吗?‘遇梁斩梁,见何杀何’,而今,是你姓梁的落在我姓何的手里,嘿嘿嘿……”
  “天哪,我可不知道会惹着你们!何大侠,诸位何大侠,求求你们,帮帮忙,饶了我,今生今世,我只报恩报德,决不与何家好汉为敌……”
  “你既是梁家的人,料必是跟我们何家大叛徒‘战僧’有勾结,且快从实招来,否则我要你肝脑涂地!”
  “我连战僧原来跟你们是一家子的人也不知道,又怎么会跟他有瓜葛呀!我只知‘下三滥’一门不住派人对付战僧,我还以为你们跟他八辈子都扯不在一起呢!”
  “你不说是吗?”何家威一挥手,他的两个师弟立即动刑,一刀割下了梁允擒的左耳。
  梁允擒惨嚎起来:“……我真的不认识他……我真的不知战僧是谁……我真的──”
  何家威一点头。
  梁允擒右耳又告鲜血淋漓落了下来。
  林晚笑看得不忍,忙阻止道:“何必要这样折磨他,我看他真的没见过战僧。”
  何家顶这时却开口了:“林家小妹,你心地善良,但江湖上有的是狡诈奸恶之徒,不这样是无法惩凶的。”
  他伸手搭向林晚笑肩膊,反问:“你不是要手刃战僧复仇吗?这样容易心生不忍,怎能对付穷凶极恶的战僧呢?”
  林晚笑侧身让开了他的手势,还是很不忍心。
  她觉得要对付的是战僧。
  不是眼前这就擒的人。
  何家顶只好“陪”她先到镖行后院去,说是有事要跟她商议──商量的当然还是如何布局擒杀战僧的事。
  未久,林晚笑回到武厅,何家威等脸上都有得色,递上一张画了押的血书给她过目:那名意图行劫和污辱她的凶徒梁允擒,已承认一切都是战僧唆使他干的,死伤都是战僧害的,与他人无尤。
  林晚笑游目四顾,不见那人,问:“他呢?”
  “他?”何家威这才省起,忙道:“哦,押下去了。”
  林晚笑只见地上还留着好几滩血渍,怵目惊心,除了两只耳朵之外,还有一只鼻子,不由觉得一阵恶心。
  “屈打成招,”林晚笑微蹙着秀眉,说:“这样不好。”
  “在江湖斗争里,没啥好与不好的,”何家顶满不在乎的说:“只有收不收效。”
  “反正战僧此人面目可憎,”何家威咔咔咔的笑了几声:“我们就让冒充他的人也面目可憎一些,正是名正言顺、报应不爽!”
  忽尔,外头响起了急哨之声。
  何家威微微变色:“有人闯入。”
  何家顶却大有奋亢之色:“太好了。”
  “没有人闯过来,我们这‘潜翔大阵’岂不是白布置了!”何家顶兴致勃勃的道:“在外头把关的是谁?”
  “两位‘高派’好手:‘阴阳神’何马,‘黑白鬼’何狮。”何家威对手上子弟了如指掌。
  “那就更有意思了。你几时见阴阳神、黑白鬼也有失手的时候!”何家顶眯眼笑着,那神情就像贪财的人看到黄金、好色的人见着美女一样,“就凭“太平门”那几只三脚猫,还梦想来救人,赫!”说着,又在不知不觉中把手搭到林晚笑的肩上。
  林晚笑忽然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她本来是来协助“下三滥”何家这一组高手,擒杀战僧的,但在跟这些人三十三天来相处之后,她现在只想最好战僧闯进来,把这些人打个七零八落、落花流水算了。
  要不是她应付得体,机警利落,恐怕早已遭何家这一干浪荡狡诈之徒,污辱不知多少次了。
  她觉得自己仿佛怕的不是战僧的劫辱,而是这一干狼虎之徒。
  奇怪的是,当她这样想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
  两个人给丢了进来。
  而且都爬不起来。
  他们就是何狮、何马。
  “阴阳神、黑白鬼这回不只是失手,连脚都失去了。”
  外面的人豪笑说。
  ──阴阳神、黑白鬼的双手只给制住了穴道,但腿骨已给打断。
  进来的人,不算非常高大,但十分精悍。他的眉毛很浓,胡子很黑,乍看眉须浓丽。假如他不剃光了头发,一定会比须眉更黑,他的眼眸就比须眉更黑,像一颗发亮的黑宝石。
  何家高手纷纷大惊而起。
  “是你!”
  “我是战僧。”他身上穿着烈烈如火的虎皮外褂,说话也发出燃烧的语音,“我不是‘太平门’梁家的人,那姓梁的冒充我固然可鄙,但把人如此折磨,屈打成招,更是可耻。”
  林晚笑惊愕之余也觉得有点亲切,心忖不知何故?
  ──大概是听到他也用“屈打成招”四字,心里就生起一种亲切感来了吧?
  这就是战僧吗?
  一看这个人的眼睛,就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人。
  一个恶人。
  战僧忽然问:“你就是林晚笑?”
  林晚笑点头。
  她觉得眼前的男子像一头月下的老虎,凶、猛烈,但孤独的感觉却比一切更深刻。
  “我们无怨无仇,为何你要跟他们一道来陷害我?”
  “我是洛阳‘不愁门’林家的人。我哥哥为人所害,家破人亡,满门遭祸,我要复仇,就得要聚合助力。”
  “所以你有求于‘下三滥’何家?”
  “‘德诗厅’主持何富猛答应过:他愿意助我。”
  “条件就是你要帮他们拿下我?”
  林晚笑点头,不再说话。
  对聪明人,是不必说太多的话的。
  战僧双目虎虎:“何富猛说的话,你就信了?!”
  林晚笑又点了点头。
  她点头时候的风姿,足以令人心醉、心碎。她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弹指听声、红颜的寂寞。
  战僧仍虎虎的问:“所以你就为了要光复‘不愁门’,只好先牺牲我了。”
  这次林晚笑摇头。
  战僧在看她的时候,眼色明显的柔和下来,看见她摇首的时候,眼里甚至还显现了一点凄然的神色。
  “因为你是坏人,”林晚笑很坦诚的说,说来全无恶意,“人人都知道你是恶人。”
  战僧长叹。
  他的叹息像一声长笑。
  “你错了,我只是恶人,”他说,“但不是坏人。”
  他从不向人解释什么。
  这是第一次。
  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解释这个他向来不解释的事──他也不懂为什么。
  林晚笑听了,莞尔一笑。
  奇怪的是,对这样一个陌生而且初见的男子,他说的,而她就信了。
  眼前这个挺凶的人,她却只感觉到他的率直、豪迈,还有孤独。
  孤清得就像黑夜里的一盏灯。
  山上的一抹凉。
  “受死吧!”
  兀地一声大喝。
  包围早已展开。
  何家“长派”十四名好手早已拔出兵器,重重包围战僧。
  战僧却旁若无人,只顾与林晚笑说话。
  这更使何家顶、何家威妒火中烧。
  血也在烧。
  ──谁杀了这个何家大叛徒,可以连晋三级,赏银一万,直接在“何家三老”身边任事。
  何家“长派”好手,一向穷凶极恶。
  他们完成包围,准备出手。
  但仍还没有出手。
  因为他们发现眼前的敌人有一个特点:
  目中无人。
  ──战僧眼里,只有一个林晚笑,仿佛根本没有他们这些人!
  没有人敢轻视“长派十三鹰”。
  轻视过他们的人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没有人敢轻视他们。
  没有人敢。
  没有人。
  没有。
  没。
  于是他们发动了攻袭。
  ──除了两个腿骨折断的人之外。
  所以除了这两人是腿骨折断之外,其他十四人,全都是臂骨折裂,包括了老大何家顶和老二何家威。
  随手折断他们腕骨的战僧,一面还在跟林晚笑谈话:
  “我不是来夺宝的,这种宝物我还不希罕。”
  “那你来做什么!”林晚笑也镇定的问。
  “我来看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那你现在看到了:我是来害你的。”
  “所以我要罚你。”
  “罚什么?”
  “这个。”
  就在这时候,战僧目含温柔,手挥袖送,十四名在江湖上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高手,全都骨折了、折了骨,他一面还咐嘱(像对自己的仆从说话一样)道:“马上放了梁允擒,否则我宰了你们。”
  然后他忽尔猱身而上,贴在林晚笑的脸面,亲了一亲,之后满目温柔的洒然而退,抚了抚剑拔弩张的、不肯屈就的胡髭,唉了一声道:
  “你实在美的毫无来由。”
  然后就走。
  由于走得太快,无袖的虎皮外褂仿佛还眩然的震荡在众人的眼前。
  何家威含恨叱道:“这狗崽子!淫贼!”
  何家顶则低声呻吟道:“要对付他,恐怕只有请动何小七了。”
  何家威闻言一震,失声道:“‘孩子王’何平?!”
  何家顶缓缓点头,眼里有一种复杂的神色:仿佛已然手刃仇家,但这仇人偏又是自己的胞弟。
  林晚笑却没注意到这几句话。
  她只感觉刚才给那汉子吻过的脸颊,仍留下他胡髭刺痛的微炙。
  还有那对深情坦荡的大眼,使她感觉到这勇悍的汉子,连同他脸上那一道刀疤,都是遗世独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