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侠少》

第十三章 鄱阳湖

作者:温瑞安  点击:  版权:温瑞安全集
关贫贱这时正徘徊在出手既不是、不出手也不是之间,他急得直想大叫出声。他平时自我锻炼极勤,却没想到真正遇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事,自己却这般举棋不下,如此脆弱无能。他恨透了自己!
  这时庞一霸却一翻身,掠了出去,掠到牛重山和那青年的战团处,十指第一节指骨迸屈,疾凿而出,牛重山忙回剑反斩,这一招应变极快,是青城剑法中的“玉扣还风”,但庞一霸却忽然缩手,一出脚。勾倒了牛重山!
  牛重山一倒,庞一霸掩护那青年往后退去,顺便一足踩了下去,关贫贱关心大师哥安危,飞掠而上,“刷”地一剑,急刺庞一霸左足踝上三寸的“悬钟穴”!
  这一剑可谓快到绝顶,庞一霸一缩脚,另一足已踹了出去,急蹴关贫贱的“丹田穴”!
  关贫贱情急自保,已浑忘了青城剑法,回剑急刺,刺戳庞一霸右足足踝上七寸的“中都穴”!
  这下变招奇快,关贫贱自习的正是不要剑术的剑术:快、准、狠,招随心生,剑随意出,庞一霸“咦”了一声,遽然收脚,身形突地一转,已转到关贫贱背后,右手成豹拳,直取其第五椎节下的“神道穴”!
  这一招原是庞一霸得意的招式,配合了极利害的身法,方能运用。敌人眼前一花之际,背后己遭重击,叫做“拆骨四式”,这是第一式。
  但这一招使出来,关贫贱忽不见敌人,以他平日自我的锻炼,立知敌人已绕至背后,所以剑尖自旁后挑,竟准确无讹地刺向庞一霸右腕“会宗穴”!
  庞一霸可谓惊愕无已,实想不透这小子是什么来路,他大喝一声:“好!”
  身形又是一转,已到了关贫贱面前。这时关贫贱的剑已到了背后,庞一霸的“拆骨四式”之第二式,以第一式关节之四指内屈紧贴,“豹捶”敲击关贫贱的牙腮!
  关贫贱再要回剑挑穴,已来不及,他的“舍身剑法”,正是无招创招,忽一剑刺去,反刺庞一霸的“言抗穴”!
  关贫贱这一招,已非拆招,而是图救命,来个同归于尽!
  庞一霸却怎肯让自己和这浑小子玉石俱焚?当下只得撤招一转,又转到了关贫贱背后,恶念陡生,出手已至十成十功力:“拆骨四式”中第三式,急戳关贫贱背门“凤尾穴”!
  庞一霸开始和关贫贱交手之际,正是劫飞劫等错愕当堂,心知不敌,要撤离之际,他们初以为这小贱种必万难闯过,不料他竟能跟庞一霸翻翻滚滚地恶斗,这下差愕得瞠口结舌,实比六人联乎尚不敌于庞一霸一人还要诧异!
  故众人在无望中,又生了指望。
  这时关贫贱和庞一霸,已拆到“拆骨四式”中的第四式!
  关贫贱心里却左右为难,不禁大呼道:“前辈,手下留情!”
  庞一霸心里对这年轻人也十分激赏,但他此时,已罹重创,而且心有顾碍,强敌环视,自知绝不能心软,所以哼道:“容情什么?空凭一身好武功,却作些暗箭伤人的丑事!”
  当下,“拆骨”第四式左右捶打关贫贱的“挂膀”,“膏盲”二穴!
  这一招原是“拆骨四式”中,最阴毒的一式,庞一霸见关贫贱呼嚷之声,极其真切,以为他自知接不下,却不知关贫贱是不想再斗!
  这下若被击实,关贫贱自是非死不可,他的长剑也不及连救二处,就在这时,关贫贱急中生智,“神手拍蚊”,“啪”地刮了庞一霸一巴掌。
  庞一霸一愕,感觉到对方──一个少年人──已击中自己了,而且是脸部,在这一刹那,他可谓斗志全消,心丧欲死,他出道以未,不怕拼死,但甚少遇到挫败。要知道脸门是人身最重要的部分,对方击中了他,又收了手,自己哪里还可以死赖着脸皮缠斗下去。
  庞一霸虽“霸”出了名,却是胜就是胜、败就是败的人,他在这片刻间,可谓心如槁灰,竟分辨不出关贫贱的掌力,是徒具声势,够快不够力的!
  他见对方拍中了自己一掌,而又未下重手,觉得自己已经算是败了,哪好意思再打下去,那两记“拆骨手”,也未施展下去。
  ──这无疑是等于在阎王关口,让关贫贱活了回来。
  关贫贱长吸了一口气。冷汗涔涔而下。庞一霸叹了一声,见对方不取自己性命,可能无甚恶意,便惨笑道:“青城派几时出了这般人材,佩服,佩服……”语言甚是沉涩。
  关贫贱一念好胜,居然凭险击败了一方宗师庞一霸,心中悔恨交加,正想说些什么时,劫飞劫已掩至,一剑斩了下来!
  劫飞劫是在庞一霸背后出剑的,而庞一霸此刻见关贫贱无加害之意,便散松了戒备,又因受挫败,心中抑郁,一时疏失,劫飞劫一剑斩下来,陡闻风声,向前翻跌出去!
  但这下已迟,劫飞劫一剑,已斩下他一条胳臂,庞一霸这时翻了出去,正面对关贫贱,庞一霸急怒攻心,恨忖:你们这般折辱我,纵不敌也拼个你死我亡!仅剩下一只左手,一个飞击,疾戳关贫贱“开空穴”!
  关贫贱此刻正痛自引过,见庞一霸伤重,便想过去扶持,心无斗志,哪避得过庞一霸拼命全力一击?
  牛重山因为小师弟所救,而今见关贫贱目定口呆,不闪不躲,眼看要糟,他大喝一声,双手一抱,将庞一霸揽抱个结实,想阻他一时的攻击,让关贫贱缓过手来。
  但庞一霸的武功,端的是厉害非凡,他身上数处重创,又断一臂,被牛重山一抱之下,痛人心脾,他情急变招,豹拳反凿牛重山“脊梁穴”!
  这下敲个正中,牛重山狂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猛一发力,将庞一霸箍得全身骨骼,“喀喀”发响。劫飞劫因惧庞一霸之威,不敢上前。
  这时大殿后侧,人声沸腾,似知有格斗发生,赶过来援助。众人知再不杀庞一霸,后患无穷,徐鹤龄心生一计,一手抓住一个惊惶中的妾侍,喝道:“庞一霸,快投降,否则杀了你的爱妾!”
  庞一霸这时鼓气发力,吐气扬声,“砰”地将牛重山偌大力气的尸身,震飞出去,大声惨笑道:“杀吧,我庞某人活着的一天,定要跟你们这班狗徒算清这笔血债……”
  说着运目瞪去。徐鹤龄给他瞪得心中一慌,手中一震,已将那妾侍对穿而过,那妾恃哀呼一声而殁。徐鹤龄怕庞一霸追来,又抓住另一妾恃,慌道:‘你敢来……再来……,我连她也杀了!”
  庞一霸浑身浴血,目睁裂眶,步步逼来,徐鹤龄兀自颤声道:“再来……我……杀了……杀了……”
  这时关贫贱正弯下身来,搀扶起牛重山,牛重山虽生得硕壮,却已断了气。关贫贱这时悲悔之情,真不知怨谁是好!
  庞一霸仍然一步又一步地行去,已是恨得咬牙切齿,徐鹤龄愈是害怕,愈是恶向胆边生,又一剑杀了那女子,庞一霸狂嚎一声,向他疾扑而来!
  而在这时,饶月半已险象环生,秦焉横挽着大刀,两人合战王憾阳,情势登时较为好转。
  那少年见庞一霸全身披血,双目几要裂眶而出,嘶声叫:“爹──!”
  庞一霸扑过去的身子为之一塞,劫飞劫、徐虚怀、寿英三人何等机伶,闪电般抢到那少年身前、身侧、身后去!
  那少年见庞一霸断臂负伤,神危力竭,心中大恸,竟不知三人袭来!
  庞一霸这时乍回身,发出一声嘶心裂肺的大吼:“小心!!”
  随着一声大吼,飞扑而来!
  可惜他已受重伤,将掠向徐鹤龄之势硬生生收回,转扑向劫飞劫等,便慢了一慢。这缓得一缓,劫飞劫已打落了那少年手上的峨嵋钢锥,寿英一剑剁下了那少年一条腿,徐虚怀却一剑抵住那少年的咽喉。
  这时庞一霸已拥至,关若疯虎,寿英等惊心动魄,徐虚怀喝道:“站住!”
  大影一闪而落,庞一霸居然不动了,但他的双眼,流的竟不是泪,而是血!
  徐虚怀知道果然捏着了一味霸悍的庞一霸的弱点,喜得互觑一眼,徐虚怀道:“你……再过来,我就将他一剑杀了!”
  那少年虽断一腿,血流得一地,痛得脸都青了,但却不哼一声,那庞一霸须鬓怒张,又痛又急,却无法可施。
  劫飞劫知道他们抓的不是一个人而已,而是庞一霸的死门.当下冷笑道:“庞一霸,事发了,你作恶多端,快自作了断吧,你不自杀,我就杀了他!”
  那少年正是庞鹏。他因仗着父亲威名,武功便十分荒疏,但十分有骨气,被伤到如此,却不求饶。庞一霸这时却没了主意,手足无措,情急关心,嘶声喊:“你们……天杀的!”
  劫飞劫目中凶光大现,回剑一戳庞鹏断腿处,庞鹏痛得一咬牙,几乎昏了过去,庞一霸怪叫了一声,跳了起来,一面跳,一面叫:“别、别、别动手……我死了,我死了就是,别杀我孩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扬起手掌,眼中淌着血泪,看着他的孩子,戾气都化成了慈祥。关贫贱一直呆在大师兄之殁的伤悲里,乍听如此,才抬头看清了情势。
  这时庞一霸已一掌拍在他自己的“太阳穴”上,关贫贱嘶吼了一声:“老前辈,你不能死!”
  全力扑去,扶起他时,庞一霸已油尽灯枯,气息奄奄,伤不可救,喃喃说了一声:“别杀我儿……”头一撇,便咽了气。关贫贱见他断臂浴血,额头稀烂,血肉模糊,宛似身处噩梦,全身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便在这时,听得劫飞劫道:“留着没用,杀了!”关贫贱猛然一醒,正待喝上,寿英已一剑刺人那少年的背心之中去了。
  关贫贱只觉内心如刀剜一般,木立不动;这时王憾阳已敌不过秦焉横、滕起义两人联手,趁着庄丁拥进来之际,倏地窜出,转眼逃是得影迹全无。
  庄丁虽然不断拥进来,但庞一霸既死,徐虚怀等还应付得了,劫飞劫在大家打得好不灿烂时,跃上桌面,高举割下的庞一霸首级,大叫道:“放下兵器,庞一霸已为我们所杀,我们乃奉‘功术院’和‘平一君’来之命平此贼寇,过住不咎,降者无罪,如有逆者,格杀毋论!”
  这连番喊话,可说大大挫灭了庞一霸子弟兵的斗志,打了一阵,攻不下来,大部分都溜之大吉,部分也停止了格斗,小部分顽抗到底的,则很容易的便被秦焉横等消灭了。
  关贫贱,却仍是呆立当堂。劫飞劫见大势已定,便走过来,含笑一拍关贫贱肩膊道:“小兄弟,这次你居功不小哩。”
  关贫贱脑海里一团乱,也不知答些什么是好。寿英、徐鹤龄、饶月半三人见关贫贱居然能以一人之力,击败庞一霸,纷纷都走过来阿谀恭维。
  劫飞劫在旁瞧了,满心不是味道:庞一霸虽败在关贫贱之手,但实死于自己的部署下。他刚才夸那一句,以为关贫贱会谦逊几句,“这都是劫老大带领之功。”“还不是跟劫老大学的。”谁知这小子一言不发。
  劫飞劫心里有气,却满脸堆欢,道:“过两天赴平一君处领功,我会大大夸你一番,你等着受赏好了。”
  关贫贱仍是不答。劫飞劫心里暗骂一声:家狗上锅台──不识抬举!青筋在额上一现即逝。
  寿英瞥了一眼,默默退开,去劝降庞家堡的人:“……你们跟着咱们,银子大家花,乐子耍不完,不跟咱们的,冻死饿死给人打死,谁人来保障你们?还是乖乖跟咱们吧!”
  一时间,倒有不少人真的留下来。他们都是游手好闲的武林人,旧主人死了,再换一个,也没什么不同,反正忠心的部下都已战死,知机的都开溜了,他们跟谁,只要有饭吃,还不是一样!
  滕起义问了一声:“这些尸首怎么办?”
  那劫飞劫正在怒火上头,大声道:“抛下鄱阳湖不就一了百了!”他一面说着,霍地转身,红衫掠起一阵飙风,徐虚怀在旁边站着,也觉心头一寒。
  劫飞劫和青城派的人占领了庞家堡,其结果是金银珠宝花不尽,名声鹊起,实力大增,果尔不到两天,连铜官山的流寇都来“拜山”了。
  他们来的时候,看见鄱阳湖上的浮尸,都掩住了鼻子,使得当那湖水击拍石洞的声音,越来越大声时,他们腾不出双手来掩塞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