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少年追命》

第04章 没有说过人坏话的可以不看

作者:温瑞安  版权:温瑞安全集
  请在杀人和害人的时候想一想:你杀的和害的是自己或自己的亲人两岸的灯火都点起各自的灯笼绝对不可能!
  当惊怖大将军和冷血听到宋红男说“他是你的儿子!”的时候,他们在心里都同时响起了一声狂喊:绝对没有可能!
  ——一点可能也没有,
  大将军觉得他的夫人也要背弃他了。她居然想得也这种鬼主意来使他打消杀死冷血的念头。这世上的事是怎么搞的?怎么最近人人都背叛他!?李阁下、唐大宗、蔷蔽将军、大笑姑婆、李国花……难道我真的已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了?
  ——冷血会是我的儿子!?
  ——决不可能!
  我不相信!
  冷血心头的震动,如此之甚,是因为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虽然完全不信那美妇所说的话,但对那美妇却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这种感觉使他几乎要怀疑起自己的不信来。
  ——大将军会是我的父亲!?
  ——那太荒谬了!
  大将军额上突出了综横交错的六条青筋,像六道青龙贲起。
  “你为什么要维护他?”
  宋红男:“我不是维护他。他的确是你的儿子。”
  “他是我的儿子!?”大将军怒笑,“那未小骨是什么?”
  “他是冷老盟主的儿子。”
  “什么!?”
  “他是冷悔善的儿子,”宋红男哭着说。她已经走投无路了。今天,她要再不说出来,冷血就得死,自从冷血入城以来,她就一再力劝丈夫不要跟冷血为敌,可是凌落石压根儿听不进去,刚愎自用,独断独行,到今晚,她再不说出来,她唯一的儿子,就要保不住命了。
  这使她失去了选择:“他就是你杀死了的冷总盟主的儿子!”
  大将军的样子,像给人砍得个身首异处!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娘?”
  第一次是大将军像一个濒死的人吐问的。
  第二次则是小骨怆问的。
  他的声音己失神丧魂。
  在场的人,全都怔住了。
  巨岩微动。
  风吹来。
  冷月无边。
  苍穹汉汉。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将军吼道,“你快给我说出来!”
  “那都是因为你杀了冷总盟主全家……”宋红男饮泣不已。
  “什么!?”
  “……那时候,你跟冷总盟主那么亲昵,那么要好,那么唯命是从……我又怎知道你转过脸去就猝然下了辣手!那时候,你只管争权夺位,我们母子三人的事,你也从不加理会。
  小刀那时候周岁大,小骨乃在褪褓中,才三个月大。我顺从你的意思,尽量多跟冷夫人接触,有次,冷夫人就跟我说:“男妹,我看落石他眼露凶光,杀气太大;行止暴烈,杀性太强——不如把孩子交一个给我看顾,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些。”我见你杀戮太盛、杀伐太重,也很不安,心中也觉得冷夫人所言甚是,于是就把小骨交了给冷夫人抚养……”“你……可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怎么跟你说:我只把小骨交过去才半月不到,那半个月来,你忙着布署什么事似的,我跟本见不着你的面!你那时不是吩咐我:万事要听冷家的么?冷夫人的好意我怎敢拂逆?你那时还说:我们对他们言听计从,他们才不会起疑心……我那时还不知道你说的疑心是什么……”“你你你……你真的把小骨交过去了!?那么……这这……我们这孩子……小骨……他……他是…………?”
  “他是总盟主的儿子:小欺,冷小欺。在中秋前三天晚上,我在冷家作客,很喜爱小欺,便逗弄他玩。冷夫人便说:“不如我们易子而养吧,你抱他回去几天也好,这几天我有点不舒服,你替我照料照料。小骨在我这儿刚刚适应,如果你抱回去,就得从头来过,不如到中秋再说吧。”其实,她是见我没了小孩抱好像失魂落魄的,又这样喜欢小欺,便把小欺给我看顾几天,在中秋那晚我去冷家赏月,便还给他们……不料,中秋那天,你就动了手。”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将军全身剧烈的抽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怎么告诉你?我怎能告诉你!冷总盟主一家惨死,你扬言为他报仇,趁此东征西伐,趁机铲除异已。我却知道是你干的,一定是你干的,如果我告诉你,你在盛怒之下,杀了我也就认命了,而且你还会杀了小欺……就是现在的小骨。我不敢告诉你,为了保存冷老盟主一点香灯,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直到今天,我已不能不告诉你,不然的话,你就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大将军一时觉得天旋地转,山崩树移。
  他暮然记起了:当年他杀了冷悔善之后的那段日子,夫人天天哭肿了眼,泪人儿似的,过份伤心,他不明其因,还有点起疑:以为夫人和冷悔善有什么过于亲密的关系:另一方面,他又十分信任冷悔善的为人和宋红男的节烈,因此,他只认为是愚妇软心,于是便不屑多理,没料到,宋红男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哭。
  ——看来,这件事恐怕是真的了!
  “你是说……那天晚上,我杀……杀的是……自己的孩子?”
  宋红男在月华下满眼满脸都是泪光,“你当年若不是对我们不闻不问,又怎会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来?落石,你在杀害人的时候如果想想:杀的害的是自己或自己亲人的时候,你或者就不会下此毒手了。”
  大将军只觉一阵晕眩,不错,二十年前,他至狂至热的是权威名位(今天仍是),那时候,他体力正盛(而他自觉体力已开始消退了);奇怪的是,直至狙杀冷总盟主之后,他依然性欲旺盛,但在行房的时候,却怎么都射精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问题,他也弄不清楚。他曾为自己开解,而上太师也附呵的为他开导:射不出精,表示精升入脑,正好显示大将军有过人的精力和智力,所以他更奋发勤练当世无人卫得破的“屏风四扇门”内力大法;这是不是真的,对大将军而言,只好姑且信之,但精液一直憋存在体内,使他更加焦燥不安、杀性更烈。
  而这情形也使得大将军更加珍惜,自己早已生下来的一子一女。
  ——小刀。
  ——小骨。
  却没料“小骨”不是小骨!
  而冷血才是小骨!
  ——幸好那晚没真的杀了冷悔善的“孩子”!
  因为这才是他的骨肉!
  他的髓血!
  他忽然想起,他是要杀冷悔善那孩子的,他也记得他把“那孩子”摔在地上时,冷悔善极为奇特的表情,还对他惨嚎:“你竟对他也——”他记起他是要杀得一干二净的,只不过,他的手下却没有彻底执行他的命令。
  ——幸好没彻底执行,才……!
  他突然叫了一声:“杨奸。”
  一个身著青灰色袍子的人立即行近,应道:“在。”
  寒月下,他的脸就像一只没上青花的瓷碟。
  大将军问:李阁下和唐大宗在哪里?这件事,我要找他们对证一下。
  杨奸答:李阁下和唐大宗在一个月前已给你切断手脚,瞪浸在“五尸蛆”里,现在还没断气,但他们已跟瓮里的蛆虫一样,不能为你证实什么了。
  大将军怒道:是谁把他们弄成这样的!?
  杨奸即答:是大将军您亲自下的命令。
  大将军反过去问宋红男:你怎么知道这冷血就是……我们的孩子!?
  宋红男抽泣着说:当天晚上,我知悉冷老盟主全家被杀的恶耗后,知道是你下的手,心中很悲痛,但你忙着杀人、夺权,没理会我。我就暗中叫了唐大宗和李阁下来问个究竟,他们不敢不据实相报。他们说:冷悔善的儿子也死了,就扔到了崖谷底,我听说了,便说什么也要寻回我那苦命孩子的尸体,便暗里请张判帮助,派人搜山,但无所获。后来,住在罢了崖谷里猎户们说:曾经有个白发银髯的人,抱了个孩子,给了银子,要求妇人替他手上的孩子喂奶,听他们的形容,那孩子就是小骨。于是我请张判再探,得悉那天晚上,是京城的诸葛先生赶来保护冷老盟主,但来迟了一步……他!?大将军倒抽了一口气,是他救了小骨!?
  我便是因为这事,曾请张判和尚大师辗转到京城里跟诸葛先生讨还孩子。可是,我又不能说明冷悔善的儿子就在我这里,也不能道出是你杀冷家大协…所以,诸葛先生误会我是心存恶意,以为我要斩草除根,一直也不让我沾这孩子……大将军兀然厉声问:是不是有这回事!?
  张判说:将军夫人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尚大师也叹道:“确有其事。我也不知何故,只是将军夫人一定要我隐瞒,所以我也不敢向大将军明禀了。”
  大将军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头,好像有人要用大刀斫他的脖子,用大槌敲着他的脑袋,他要紧紧地护着自己那颗巨蛋似的大头般的。
  “你怎么知道……冷血确就是小骨!?”
  宋红男道:“一直以来,我都留意着京城那边诸葛先生的事,不管年龄、出身、容貌,冷血确就是小骨,不会有错。那段日子,他来到危城,要彻查你,我便请张判跟他结交,留在他身边,一来是向我密报:万一你要下辣手时,我可还来得及出面阻止:二是要他向冷血探他出世的秘密,果然,他的身世与那晚的情形完全吻合。他不是姓冷的。他姓凌……他、他就是咱们的孩子!他是凌小骨!”
  “不!”冷血大叫道:“不是的!!”
  “——我呢?另一个声音狂嚎”“那么我呢!?我是谁呢?”那是小骨的悲问。
  宋红男悲痛的说:“你姓冷,冷小欺。”
  “天哪!”小刀叫,“不是的,娘,你说的都不是真的!”
  “我……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宋红男凄婉的道:“在娘心中,你们谁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好孩子。”
  尚大师忽然向大将军低声道:“咱们的人,都已现身,这儿不是军营,也不是在庄里,易为敌人所趁。”
  大将军居然在此时此际、此情此境,立即、马上,冷静、有力的吩咐道:“点灯。”
  在巨岩上下埋伏的“朝天山庄”子弟,纷纷点亮了手上的灯笼。
  黑夜里灯笼逐一绽出白色的蒙花,在月色互映下,出奇的美,好像这不是人间,而是在人给放逐到某个星曜上的一片荒凉之地,人为了寻找自己的族类,以苍白的微亮打着旗号,并一一清算自己的后果前因。
  由于这些人正布成“潜翔大阵”,所以白灯笼东一簇、西一簇,十分曼妙好看。
  却不料,在“三分半台”的巨岩之外,那一片旷地黄土坡上,也同时亮起了东一丛、西一丛的红灯笼。
  仿佛那儿也形成一个战阵。
  白的无瑕和红的惊艳的灯笼,似是对着两岸,各自亮起各自的灯火,而大家正悠悠游游长袍古袖且时正中秋。
  也像是一场对阵。
  大将军现在的心情当然不悠不游。
  他在心神大受撞击、精神极之震荡之际,仍马上警觉,逐问:“对面的灯笼是谁怖下的!?”
  一声断喝
  在黑里看去,对面婉蜒列阵的灯笼,十分凄艳夺目。
  尚大师稍犹豫了一下,观察了片刻,才答:“是于将军的布阵。”
  这时,只听对面石台有沙哑而沉凝的语音在喊:“凌大将军,你那儿可有事么?”
  其实,巨岩间隔着一道深壑,相距至少有三五十丈之遥,那人嘶嘎低沉的语音,如跟人喁语,但却字字清澈可闻。
  大将军双眉一蹙,即喊了回去:“副将军,你这算什么意思?”陡然发现自己的语音燥弱,竟一时间忘了运气发声,所以传不开去,转念间他已暗自惕惧,凌落石,你这样心乱神失,连内力都为之支离破碎,这就得要小心给魔头反扑,为敌手所趁才是!今天的事,虽始料不及,变生肘腋,但因而灰心丧志,就说什么都不可以!他强自镇定下来,但只要一念及多年来他对小骨寄于深望,千方百计安排他能直上青云路,不意事与愿违,近日来他费尽心机要将之扼杀的仇敌:冷血,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小骨”却是仇人之子,这么不教他魂荡心绞,椎心刺骨!
  他心中想,口中却喊:“于将军,你来得好快!”
  只听对面那沙嘎的语音沉着的喊话:“我镇守这儿一带,今听探子得悉有大量不明来历的武林人物出没此地,即调动军马来此,既是凌大将军的行军,我便按兵候在这儿,听候指挥不作骚扰。”
  大将军听于一鞭如此表态,这才放了心,扬声道:“于副将军,你果然没忘了我在你帐蓬中说的话。这儿的事,我应付得来,你且候着吧。”
  对面石岩传来一声相应:“是。”语音只有听从,但没有恭顺之意,也无感激之情,当然也全无违逆的意思。
  大将军这时心中像一锅打翻了的八宝粥,紊乱至极。他自己也颇觉摸不准于一鞭的来路,是否对自己忠心不贰;但历年来于一鞭却无一事犯在他手上;他就算向来宁可杀错,但对于一鞭这种人物却是错杀不得的——一是怕天子见责,二是生恐万一杀了个听话的换来个更难缠的,岂非得不偿失?
  他此际故意去思考于一鞭的事,也无非是为了能使自己暂时抽离这令他可骇可愣的伤情局面。
  大将军一向都认为,当心神不宁、为烦恼所困的时候,有几个方法可行:一是直接去面对它。当你比烦恼、问题和阴影更强大时,便没有什么不可以解决的,没有什么是值得忧虑的了。
  二是跳出现时的困局,去克服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或专注在另一件更有趣味的事情上,等你再回头来面对原先的困扰时,那已不值一屑了。
  三是放下眼前一切,轻松自在。有一次大将军练“屏风神功”到了“第三扇”的关卡时,无法寸进,他出外狂嫖纵情了三天三夜,回来后不攻自破,功力大是跃进,直冲“第四扇门”的“最高境界”。有次他意图返京掌权,但遭传宗书所忌,怕他一旦回京,势力日渐坐大,会与他抗衡,故在蔡相爷面前进诧力阻。大将军处心积虑,仍斗不过传宗书在京里的老树盘根、羽翼遍布,烦忧不堪,终采纳尚大师忠告,买舟出海,放棹七天,回来后继续安心当他一时无俩的“上将军”。
  现在大将军采用的是便是第二种方式。
  他移神在另一个困扰中。
  当他自另一困局挣破时,再来面对原先的局面,至少已较心宁神清些。
  这时候,唐小鸟正问他:
  “大将军,我该拿他怎么办?”
  他自是非问不可。
  ——因为,她发现身受重伤、且已为她所制的冷血,浑身上下,发出极大的抗力,只要一个疏神,自己就得反为他所伤。
  ——要就杀了他,要不,就得立即放了。
  否则,她恐怕无法抵挡得了这怒豹一般的人之反扑。
  大将军沉吟了一下,强钦定心神,道:“放了。”
  他在这短短片刻间,已把事情周虑了一片:他不能不放冷血。
  ——因为他才是凌小骨。
  ——他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旦得知自己是父亲,冷血也不会再跟他作对了罢?
  ——有了这么个名列“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儿子,对自己而言,也可以说是骤增强援!
  ——就算万一他兽性难驯,但已与屠晚互拼重创,想要对付自己?难矣!
  唐小鸟依言放开了手。
  一放,立即穷空急翻。落开丈外。
  她生怕冷血反击。
  ——她在制住他的时候,越发感觉到手上所制之人:越受制反挫力越大、越负伤门声越盛!
  马尔和寇梁,立时要上前扶住冷血。
  冷血虽然伤重,摇摇欲坠,但他情绪激荡,浑忘了身上的伤痛。
  他推开马尔、寇梁。
  他走向大将军。
  大将军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人。
  崔各田。
  他迎向冷血。
  ——也就是说:他拦在冷血与大将军之间。
  冷血摇摇头,咬牙切齿的问:“我是你的儿子?”
  大将军沉着的说,看来是的。
  冷血森寒地问:是你杀了冷悔善?
  大将军沉声道:但他不是你生父。
  冷血惨痛的问:可是你当年着人追杀我,今日又派人陷害我。
  大将军道: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现在你既知我是你的亲父,你还不向我叩拜!?
  冷血脸色惨白。
  他咯血。
  崔各田上前了一步。
  只一个步。
  便不动了?
  ——看来,他是趁机想对冷血下毒手,但因无大将军之令,便不敢异动。
  (其实,追命是见冷血吐血,很想过去救助,但猛然警省,便停了下来。)“嗯!?”大将军又沉声叱道:“我是你的爹,你见了我还不喊!?”
  (冷血竟是大将军的儿子!)
  (大将军居然是冷血的父亲!?)
  (这变化使追命差愣莫已,也不知如何应付。)(——看来,要是冷血帮向大将军,今夜,自己的身份恐怕就会给揭露了!)(冷血会这样做吗!?)(——可是,如果冷血不肯认大将军为父,那未说,大将军今晚恐怕也不会放过冷血的了。)(这样的情形下,自己能不出手吗?)(此际,心中最是惊疑不定的反而是:追命。)(他望向杨奸。)(杨奸还是奸笑着,奸得令他看不出来,除了奸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人性。)(——大将军呢?)(人说虎毒不伤儿,但是,别说是虎,就算是鱼,有的饿起来连自己产下的孩子也照吃不误,更何况虎哪及大将军凶,怎够凌落石毒?)(——冷血呢?)(人说:父母亲,海样深,原来冷血是大将军的儿子,有的是似锦前程。他还用当流血流汁而且泪往肚里流的捕役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八年后乍逢亲生父母,舐犊情深,冷血岂可大义灭亲?焉能全无所动?)然而这一动一静间,一取一拾里,却牵涉了追命个人的安危。
  ——甚至牵扯到整个武林道消魔长、邪不胜正的局面!
  冷血着了一椎,新旧伤一起迸发,连鼻孔也渗出血来。
  他哇地吐了一口血,咀角溢了几道血痕。
  他抹去,但鼻沟上的血,又流过人中,流落到唇角来。
  他已来不及揩抹。
  他只问:“屠晚在这里。他的椎跟我交手三次,我认得,久必见亭何家的死人,都伤在这口椎下。是不是你叫他下的手,而你却栽到我头上来?”
  他长吸一口气,强持着,再催了一句:“你说。”
  大将军却在此际,陡然发出一声断喝。
  一声雷震清风起,像大死一番绝后再苏,这猛然一喝,震煞众人。
  这是关键。
  ——冷血之所以成为被官府通缉的“黑人”,便是因为他牵连进“久必见亭”老何一家的惨案里。
  冷血此际心情惨荡,但却仍问在关节眼上。
  大将军心念电转:既然他是我儿子,为他洗脱罪名,在所必然,问题是:他一定是我的好儿子,而不是敌人。
  ——要是自己的敌人,则就得消灭!不管神还是佛,皇上还是相爷,只要是要伤害自己的敌人,就得杀!
  ——管他是谁,我行我道!不思善不思恶,不怕神不怕魔。活着便是为了自己好,为了自己好就得要扫除障碍:扫除一切、所有、任何的障碍!
  所以他在这生死关键,忽然大喝了一声,把自己乍然喝醒。
  ——一切以自己为出发。
  一——切以自己为目标。
  ——不受情所累,不受人所制,不受理所束,不受法所抑,不受万物之牵绊,不受心志所羁靡,成为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天地一丸、融入欲尽的人物。
  ——连亲情都可放下一边去。
  (你对我有亲,我便待你有亲;你对我无亲,我便对你绝亲!)所以他冷冷的反问:“我,是不是你父亲?你,当不当我是你的爹?”
  他的语意十分明显:
  ——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我便替你洗雪冤屈;如果不是,你就是我的敌人。
  对敌,就得要你死我活。
  一声喝断
  亲情,却是我好你也好。
  冷血虽然情怀激荡,但他却是聪明人,也是机敏人。
  他当然听懂了大将军的意思。
  ——大将军是他的亲父一事,确教他心神震骇。
  (我竟然一直与自己的父亲为敌!?)
  据冷血所悉的身世:的确以为自己是“不死神龙”冷悔善的儿子。
  ——所以不但别人称之为“冷血”,他自己也称为“冷血”:姓“冷”,名“血”——热血的血。
  可是,现在听来,大将军才是自己的爹爹,而这个亲父,却杀了自己以为的生父:冷悔善!
  ——也就是说,他应姓凌,不姓冷。
  (天!原来自己的仇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天啊,原来百般毒害狙杀自己的,竟是自己的爹爹!)(天啊天,原来十恶不赦、自己矢要绳之以法的大恶徒,就是自己的爸爸!)怎么办?
  ——该怎么办?
  冷血第一个人、第一件事就想起了小刀。
  ——小刀竟是自己的姊姊。
  那么……!?
  他的心绪一片乱,像在心坎里各有十二三队人马,正在刀光剑影、往来厮杀、难分难解、死伤枕藉。
  他在绞肠椎心之时,忽然问了大将军那句话。
  可是大将军要他先表态。
  ——你若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便要护着你,要不然……冷血猝然大喝一声。
  他这一声仿佛喝断了一切。
  把一切喝断。
  他像载浮载沉挣扎于急流的人,要使自己浮起来,反而要放弃挣扎,先沉下去,再浮了起来。
  ——为了大活,必须大死。
  要有所执,便尽其弃!
  ——大将军到现在,仍讲的不是亲情,而是利害,自己当他是父亲,便得放弃原则,站在他那一边,他就会为自己澄清罪名。这不是父子之情,而是狼狈为奸。
  他问了这一句,却得到了这种反问。要是对方有肯不顾一切,先为自己澄清,自己说不定就会立即跪下,唤:爹!
  (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便不知道他是父亲!)(他是杀人狂魔,他是我要捉拿的罪犯——且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爹,对这一点都毫不变异!)所以他发出一声大喝。
  ——他这一喝无疑与大将军十分神似,但叱意却十分不同。
  他要喝断自己一切杂念。
  ——只有对世间情大死当场后,他才能为心中义大活现前!
  所以他喝了一声,仿佛喝止了浮云,喝住了明月,喝怔了三分半台上一切的人。
  然后也一字一字的说:“我不管你是不是我的父亲,你罪大恶极,残民以虐,暴征聚敛,还截杀上书天子的太学生,又遣这恶徒杀害老何全家,还嫁祸于我——我,一定要拿你归案!”
  他把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回寰馀地。
  他的鼻孔仍淌着血。
  咀也咯着血。
  但他强撑起来,面对大将军。
  寒月下,巨岩上,父子丙两人在对峙着。
  白的灯笼在附近。
  红的灯笼在远方。
  白灯笼。
  红灯笼。
  长空一轮清月。
  ——哎,这如斯凄楚如斯亮楚的秋天月亮!
  大将军切齿冷笑:“你要抓我?你杀了老何一家,我才要抓你!”
  宋红男忽泫然的说:“杀久必见亭何氏一家的,决不是小骨!”
  众人俱是惊疑。
  冷血回首叫道:“娘。”
  ——他不肯唤大将军为父,却肯叫宋红男为娘。
  宋红男情怀激动:“小骨!我儿!”
  冷血吞下了一口血水,道:“娘,我是你的孩子,我不叫小骨,小骨是小骨,我是冷血,一早就给父母放弃了的孤儿!”
  宋红男哭道:“孩子,心肝宝贝,你还在怪娘,是不是……”大将军沉声叱道:“阿男,退回去,别胡言妄语,这儿没你的事!”
  宋红男却决然的道:“他确不是杀人犯!当天,久必见亭出了血案,我就私下着张判明查暗访,你们却只顾着抓他,而却给张判在湖里找到了一个在那场大劫中仍未丧命的人……”然后她低唤了一声:“张判。”
  张判立即应声而出。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人一出现,一见地上躺着的屠晚,登时怒火中烧,咆哮道:“——是他!那天晚上,是他干的好事!”
  他身形一起,就要扑过去格杀屠晚。
  张判连忙按着他。
  大将军也十分诧然。
  杨奸扬声道:“慢着。你到底是准!?”
  “他是‘斩妖二十八’梁取我,”张判朗声道,“当天晚上,他就在久必见亭老何家里,跟阿里妈妈在一起,他着了一椎,重伤落湖,并没有死绝,我当晚救了他上来,听从将军夫人的意见,留着他治伤,直至今天才遵从夫人之命,为冷捕头洗雪冤情。”
  大将军冷哼一声,道:“张都监,你听拙荆的话,还多于听我的”张判俯首长揖道:“大将军,尊夫人也正是我的师姊,她一向照料我,我才有今天,你是知道的,她的话,我是一定而且一向都是言听计从的。”
  却在这时,有人叫了一声:“爹!”
  不是冷血。
  更不是小骨。
  叫的人是在土里。
  叫了这一声后,便冒了上来:
  头冒出土来。
  月亮照平头。
  四四方方、黑鸦鸦的头。
  ——阿里。
  悲愤也好
  阿里、侬指乙和二转子三人,原跟杨奸、追命分道扬镳,在目标则一,掩扑或潜入“三分半台”,为的是设法救护冷血。
  ——却不料,三分半台正演出一场父子相戈的惨剧。
  阿里是“下三滥”何家子弟,深谙遁术,二转子则是轻功好手,二人突破于一鞭的布阵,潜入大将军阵中,加上大将军因阵前认子一事而心神震荡,而杨奸和追命自然也知情不报,所以二人才顺利潜入,侬指乙则守在外边,以表万一有事,得以应合。
  阿里本来一直掩藏身形,但今得悉梁取我竟然未死,因先闻冷血认父的惨事,已颇感怀,加上以为自己近亲俱殁,而今喜见父在,一时尽忘当日恨他之种种情事,叫了一声:“爹!”
  梁取我乍闻再乍见地上土中,冒出一尊黑炭头,才知是阿里,更是心怀激动,掠上前去,相拥大哭。
  大将军心中却打了一个大大的突
  ——今晚似乎情势不妙!
  ——冷血竟是自己的儿子!
  ——小骨竟是仇人之子!
  ——多年来,夫人一直隐瞒了他那么多的事!
  ——于一鞭那边敌友未分,但想必已知悉这儿发生的事情。
  ——张判似乎偏帮红男,而崔各田、尚大师、杨奸在这节骨眼上,都不改为自己拿什么主意。
  ——马尔、寇梁窝里反,而突然间土里冒出个阿里,岩沿里走出个梁取我,今晚恐怕敌人早有心安排,不易解决。
  ——却不知敌人还来了多少?正在自己身边?还是在阵外?
  大将军心中同时也十分感慨。
  这时他念起了曾谁雄、萧剑僧、蔡戈汉……甚至是李阁下、唐大宗!
  ——自己要不是把他们都加以杀害,或处于极刑,这时候,这些都是确可信任的人,便可以为自己拿主意、作决定了。
  他看到阿里父子相认对泣的场面,更是感怀冷血对他的冷脸。
  他想到自己万方栽培、百方扶掖、一直恨铁不成钢的小骨,却没料,他竟不是他的孩子!他的儿子竟是自己处心积虑要扼杀打击、诬陷诱使他犯罪沉沦的冷血!
  他念及当年中秋,他在立定主意,要去狙击老盟主的时候,曾想到过:——要不要让他们一家先高高兴兴过了中秋再说?
  毕竟,冷老盟主是一直提拔他、有恩于他的人,让他们先快快乐乐渡一个中秋节也不为过吧?
  但他最后还是决定不等了。片刻也不等了。他等当“大连盟”的总盟主,早已等不耐烦了,等疯了。中秋团圆,正是冷家全家聚晤之际,可以一次过祸患尽除,然后等稍后夫人赶到,恰好发现这件血案,以夫人对待冷家的感情,必定骇泣不已,正好可让世人知道自己夫妇对冷家的有情有义,并藉机登上宝座,顺势尽除异已。
  他就是因为不等这片刻。
  这一念之间,致使夫人未及把孩子抱了过来,换走小骨,使得他自己真正的孩子,在外游落多年,成了自己政敌的徒弟,而今正好派他来打击自己!
  而就是这一念之间,仇人之子却成了自己的儿子,养育了整整一十八年!
  ——而今竟换不回来一声爹!
  想到这里,大将军不怪自己!
  他只怪诸葛先生!
  ——都是这老儿搞的鬼!
  他恨绝了诸葛先生!
  刚好相反,冷血这时也念及诸葛先生。
  ——原来诸葛先生要他来办这件案,就是要他面对这一切。
  这一切煎熬!
  这一切考验!
  ——难怪诸葛先生曾对他说过:“派你去做这件事,也要证实一件事,以及了结一椿多年来的心事。对惊怖大将军此人的是非好歹,你一定要观察民情,明查暗访,加以求证之后,才能动手。我不欲你做出任何遗憾终生的事,也不愿你为我的话而做了不该做的事。这点希望你能明白,也希望你能自己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到时你自然会明白的了。”
  当时冷血确不明白。
  他现在明白了。
  ——诸葛先生要他自己抉择。
  自行在亲情、利义上作选择。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观艰巨的考验。
  也是往“当一位为国执法、为民除害的好捕头”长路上的一个残酷的关隘。
  通不过,便走不下去。
  ——诸葛先生虽是抚育他,使他颁悟属于他自己的武功的恩人,但却放心派他来此,面对他的生父,给他办这件大案,要他自己作出取拾。
  ——他尊重自己的抉择!
  比诸于大将军凌落石,却是先要他认父,才为自己脱罪:而这罪名,却是他加诸于自己身上的!溲氲秸饫铮闳坏慕辛艘簧暗 ?
  大将军终于动容。
  喜溢于色。
  冷血马上说:“爹,你自首吧。”
  大将军皱眉道:“什么!”
  冷血哀告:“我是来抓你回京受审的。你承认一切,改过自新,我相信诸葛世叔一定会为你减免刑责的!”
  大将军脸色一沉:“又是鬼诸葛!臭诸葛!他是什么东西,我杀他千刀万刀!”
  冷血道:“爹,枉你朝庭特派的镇边上将军,知法犯法,匪盗不如!”
  大将军双目一剔:“什么!?”
  宋红男急呼情切道:“孩子!”
  冷血语音一转:“凌大将军,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心中可还有家国吗?你这样恃势行凶,这国家的律法,可便给你毁了!现在奸佞当道,忠良涂炭,外敌日侵,国家将亡,你如此不爱民惜国,便没资格当大将军!你就算是我亲爹,我也要与你为敌!”
  “爱国爱民?谁来爱我?”大将军嘿声笑道,他额上亮了一层灰光,“孩子,你毛也没长齐,学人谈爱国?爱国,向来都是有罪的!你翻看历代青史,只有庸臣愚将,才能享福一世:奸佞小人,也能威风八面:真正的忠臣良将?嘿!他们口口声声关爱国家,结果有几人得善终?不是死于敌手,就是给自己人暗算,否则,皇帝也不会放过这些跟他争日月之光的人!世间所谓君子好人,误人误国,直比小人还厉!他们苦了自己,害了别人,误了家邦,还不如我:国家民族?敬谢不敏!你年纪轻,自以为替天行道,快意思仇!却不知在这世事时局里,豪气干云,却只能大笔画美人图!忠肝义胆,在这儿不值三钱蜡!那些什么名臣侠士,都是你爹的仇敌!仇敌是最佳战友!仇敌令我奋发,仇敌使我愉快!你还是听爹的话,快醒醒吧。你悲愤也好,生气也好,失望也好,但我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不由得你不信!”
  冷血垂下了头。
  冷月下,他显得特别的落拓。
  特别的孤寂。
  人人也都感觉到他的悲愤。
  良久,他又抬起了头。
  血已使他下颔一片怵目。
  但他眼睛仍亮。
  年轻、狂放、充满不屈的斗志。
  斗志不屈。
  但神色却十分平和。
  “我想过你的话了,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冷血缓缓的说,“可是我是不会听从你的话的。这世间如果是一道臭沟渠,我能干的傻事就是要清理它,使它变作清水自来。如果我能化作一滴清水,只要能冲淡这莽莽臭渠,以身殉之,亦不足惜。毛吞巨海,芥纳须弥。要是爱国有罪,也不过千里同风;只要义所当为,便能神光不昧!大将军,你莫要劝我,我来劝你才是呢!”
  追命听到这里,忍无可忍,再无可忍,扬长而出,扬声朗道:“冷血,说的好,我支持你!”
  老拳少掌
  追命长身而出,丢掉拐杖,一拍冷血肩膊。与他月下并立,面对大将军和一众敌人,取出腰畔葫芦,咕噜噜的吞了几口酒,哈哈大笑道:“坦白说,四师弟,当初,我只为你是一介武夫,只知你是我的师弟,我理应护着你,而今,听君一席话,才知道学无前后,达者为先。他娘的,要是我乍遇生父,说不定还不如你在大关节上高风亮节、操持侠烈呢!世叔替我选得好师弟!”
  然后他向冷血敬了一口酒,自己哗噜噜的喝了七八口,再向错愕不已的大将军说:“喂,凌光头,我告诉你,我给你好一个儿子感动了!我本打算窝在你身侧,收集了你犯罪证物之后,再设法擒下你的,但冷老四这样一说,光明磊落。我这当三师兄的倒是当成了小人了!他奶奶的,我崔略商,虽好酒恶劳,不算长进,但平生不作亏心事,要我当卧底找出大恶人,现在我查出来了;但要我当内奸暗算人,我干不来!嘿嘿,就算是对付恶人,也不能用龌龊手段,否则我们跟卑鄙小人又有何异!好了,这下堂而皇之,八面清风,冷月当空,冷血在旁,凌落石,我,姓崔,名略商,天下四大名捕中,排名第三,在这儿跟你见礼了,有僭了。”
  然后他说:“我这下现身相见,算是原形毕露,我就算给你杀了,你就算遭我抓了,两造也都得心服口服!”
  大将军这回整个的愣住了。
  他聪敏过人。
  他威震天下。
  他恩威并重,权杀在握。
  他叱咤风云数十年,到了这个月明风清的晚上,才发现养了十八年的儿子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仇人的儿子,对付自己而自己全力对付的人,原来才是自己的孩子,就连身边的三大智囊知交之一,原来也是卧底,而且居然就是名动武林的四大名捕之一:追命!
  ——真是要命!
  ——更要命的是追命自己跑出来,公开承认。
  ——这等大无畏、光明正大的勇气,不但有力的支持了冷血,还深深的打击了大将军!
  大将军仍在差愣之中:“你……”
  他当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东家,”追命的语气缓和了些,“我不愿躲在背后暗算你,也因为你虽向来多疑,但对我算是不薄,我不忍做那宵小暗算的事。大笑姑婆死于你手,我自当报仇;不过,不管是真情假义,咱们总是宾主一场,我要对付你,也得要光明磊落。”
  大将军冷笑道:“好个光明磊落,竟躲在将军府如斯之久,看来,要硬栽我凌某入罪,也早有足够罪状了吧?”
  “早就够了。但如果你仍肯自首,我便成全你。”追命又仰脖子喝了几口酒,叹道:“唉,多月来,为了要不使你置疑,有酒不能喝,连酒壶也不敢挂在身畔,那像今天痛快!”
  “人说追命酒喝越多,武功越高,”大将军道,“你已喝了酒,要动手了吧?”
  追命哂然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要动手了。”
  他虽是凛然无惧的行了出来,但其实实力仍十分单保冷血身受重伤。
  大将军这边有讳莫如深的尚大师,还有那红头巾的书生,行藏怪异,另外,唐小鸟、雷大弓、狗道人也是棘手人物,远处还有个“大道如天”的于一鞭,而且不管红灯笼还是白灯笼,总是他麾下的兵叮而自己这边,光靠阿里、二转子和寇梁、马尔,仍嫌势孤力单。
  最能起死回生、反败为胜的一着子力,是仍留在大将军身边卧底的杨奸。
  ——自己坦然亮出身份,是够痛快了,但杨奸更须独留于大将军身侧,才能做到里应外合,才能相互呼应。这点,列能见出杨奸的沉着,顾全大局。
  他当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与大将军交手。
  因为他没有胜机。
  他也考虑过:他也不知道像张判、小刀、小骨(还是应该叫做‘小欺’?)、宋红男等应该怎么办?会怎么办?
  ——帮大将军?
  ——还是帮冷血?
  “不”,大将军断然、决然、绝然的说:“我不跟你们动手。至少,不是现在,不是今晚。”
  然后他说:“退。”白灯笼一一熄灭。
  此际,大将军已明显占了优势。
  他可以一举杀光这些心头大敌。
  他却没有这样做。
  反而撤军。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他真的痛悟前非了?
  “我给你时间,三天,”大将军向冷血说,“就当我以前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给你三天的时间好好的想想,你要还是与我为敌,我就绝对不会再对你客气。”
  “还有你,”他仍神威凛凛的指着追命,“你成功的在我这儿卧底了那么久,我居然没有识破……当日冷血明明负了重伤,被困于养月庵,如果不是你,他哪有理由逃生?我居没瞧出来,嘿。”
  他这番话倒是令追命想起:当时杨奸也在围捕,要不是这杨门主配合得当,诈作不知,领队他去,自己也不一定能把冷务护得祝“不过,你骗了我那么久,也知道了我不少事,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大将军挥手道:“我们走。”
  大将军蓦然撤退,追命心里惊疑,冷血却道:“他要留下。”
  ——“他”是指屠晚。
  “这个人我不认识。”大将军矢口道:“他所做的事我也不知道。”
  梁取我怒吼一声、急掠而起,直扑瘫在地上的屠晚。
  一一他好不容易才与阿里妈妈重逢,然而就在重叙当晚,阿里妈妈就丧在这人手里,他已仇深似海、悲恨难填,巴不得把此人碎尸二百八十段,是以一出手就是重手。
  他下的是重手,但出手却轻。
  轻若片纸。
  他使的正是纸刀。
  一…纸刀出招愈轻,伤人愈重。
  就在这时,那显札红中的书生,突然出了手。
  其实谁都在防他会出手救屠晚。
  冷血尤其慎防:
  ——就是因为他,所以自己才一失神间为唐小鸟所制。
  这入当时尚未出手,就有如此妖异的诡力,冷血对此人不免十分顾忌。
  梁取我一动,那人就动了。
  那人甫动,冷血就出剑。
  ——梁取我是“太平门”梁家的好手,身法自然奇速无比,可是他快,那红巾书生却是更快。
  快不要紧,而且还怪。
  怪不出奇,而且还诡。
  他不先杀屠晚,不截梁取我,却杀地迎向冷血之剑。
  而同在此时,他发出了一声尖啸。
  那像是女人的尖叫。
  很尖,很锐,像一把冰刀刺入了耳孔里。
  他伸出了手。
  右手。
  ———只少女般的手。
  ———只青葱般玉琢般的玉掌。
  一手夺过了冷血的剑。
  只一招。
  只一招就攫下冷血的剑。
  可是他万未料到,冷血没了剑,仍有剑。
  掌剑。
  ——以掌为剑。
  他一向与人交手,只进不退,愈挫愈强。
  ——断了剑他用断剑。
  ——失了剑他就用掌剑。
  书生疾退。
  他没料到冷血仍有力量反击,比冷血失剑后以掌作剑更感诧异。
  连追命也意料不到。
  其实,冷血跟屠晚交手过三次:一次是在“迎送客栈”前,两人正在对峙,后因小刀出现,屠晚不欲投鼠忌器,误伤大将军之女,所以收椎而去;当晚虽未动手,但冷血气势尽为椎风鼓声所慑。第二次是在“水月轩”,冷血行刺失败,猝然遇袭。
  冷血身受重伤,屠晚亦不好过。其实,屠晚暗算在先,仍然落得个两败俱伤,可见冷血若全力一战,略占上风,而今三分半台交手一战,亦是都挂了彩,可是,冷血仍能强持,屠晚却已倒地。他一次比一次强,屠晚却一次比一次伤得更重。两人高下乃见。
  不过,冷血居然还可以面对心情剧变,作出明智坦荡且磊落欲奇的决定,又能面对强敌突袭,弃剑创招,实在令追命对这个师弟更感惊奇,更增敬意。
  他奇归奇,反应可全不闲着,正向冷血那儿掠去,却更没料那书生已转攻向他。
  迎面就是一拳。
  左拳。
  这一拳一伸,瘦骨粼粼,皮皱茧厚,像一只炒了六千年炙热铁砂的手!
  ——好老好老的一只手。
  ——很丑很丑的一只拳头。
  追命一见,则大叫了一声。
  “‘老拳少掌’”!”
  他一脚飞去,叱问:
  “你是‘小心眼’赵好!?”
  忧伤是好
  “砰”的一声,拳脚相击,各自一幌。
  这时,梁取我已攻到屠晚处。
  赵好借力飞退,梁取我一刀砍下,他一手抱起了屠晚,一面还咕哝着说:“他是我的,你不能杀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手一格。
  他用的手,不是他自己的“手”。
  而是屠晚的手。
  左手。
  屠晚已伤重不能动弹,任由赵好摆布。
  一一这用“手”一格,连梁取我都没有料到。
  他一刀斫下。
  血光暴现。
  手断。
  屠晚惨嚎:“你……”
  赵好顺势封了屠晚的穴道,也顺便替他点穴止血,一面咕哝着:“没关系啦,大方点,你已杀了人家全家,还他一条胳臂又如何、你还是赚了。”
  梁取我还待再攻。
  但眼前一红。
  他忙闭眼,横刀,急退。
  待再睁眼时,赵好已然不见。
  屠晚也当然同时消失了。
  冷月下,巨岩上,再无二人踪影。
  ——他们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幸好阿里已及时扶着他,否则可能还摔跌上一大跤。
  他还没弄清楚眼前蓦然的一片血红的是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并没有淌血。
  ——奇怪,那是什么?
  他没有看清楚。
  追命却瞧得仔细。
  ——是冷血已开始支持不转—屠晚伤重,他也重伤,口鼻淌血从未止歇过,加上刚才跟赵好虽只交手一招,但已大耗体力,以致内伤加剧。
  要不是冷血,任谁都早已无法支撑到现在。
  二是赵好在闪身时以头大巾急摆,恰好蒙在梁取我眼前,而赵好就在这一刹间抱着屠晚离去。
  在场中众人中,如果追命要追,也许可以追得着。
  ——可是面对赵好,他也没有把握能取胜。
  何况这局面他决不能离开。
  他不能离开冷血。
  ——冷血这时候最需要他。
  不过,赵好遽以“老拳”、“少掌”和“满眼红”连挫自己等三人,此人武功,确是倏忽莫测。
  冷血此际也是想到这一点。
  他还想起刚才屠晚在倒下之际,这书生自岩洞步出之时,曾央求……“……千万……千万不要让我落在他手里……”——冷血目睹赵好以屠晚之臂挡了一刀,看来,这个“他”,正是此人!
  可是,他不是跟屠晚一伙的吗?
  ——三师兄既已揭破那人就是赵好,赵好不就是“四大凶徒”:“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赵好的心,燕赵的歌舞”中的“小心眼”赵好吗?
  (他怎么会对自己人下此毒手?)
  (对自己战友尚且如此,对敌人岂不——!?)赵好乍然出手,救走屠晚,大将军却不加理会,他只向宋红男等吆喝了一句:“跟我回去!”
  然后就率众如潮水般撤退。
  连对面的红灯笼也一一熄去。
  ——显然于一鞭也命人撤退。
  追命没有阻拦大将军的去路。
  他自知在实力上,今晚是难有胜算。
  他奇的是:以大将军为人,为何今晚不把他们一网打尽?
  宋红男自是跟大将军回去了。
  张判依然护送着她。
  只不过,追命目光锐利,眼观八方,瞥见张判在怀里摸出一只信鸽,放空而去,只不过刹间,在清月苍穹间,那劲鸽已化作一个点,遂远去不见。
  ——他为何要放信鸽?
  ——信鸽带去的是什么消息?
  ——他的信鸽是放给谁的?
  若不是追命仍防着鬼神难测的大将军倏然回袭,以及不能拾离负伤甚重的冷血,他真想就此追踪那只信鸽,看个究竟!
  小刀很忧愁。
  小骨也很忧伤。
  她走近冷血:“我……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弟弟……”她饮泣着,忧伤的脸在月下更清更美,“我……我不知怎么说才好……我要去看看娘……我怕爹……爹他会……”冷血明白她的意思。
  他自己也伤痛难持,更心痛如绞。
  ——小刀小刀,竟是我的亲姊!
  ——我的姊姊!
  可是在这重要关头上,小刀确应马上随她母亲而去——因为宋红男瞒着大将军,做了这件事,回去以后,大将军会怎么对付宋红男,那是殊为难说的。
  不过,以今晚的情势来看,大将军并没有对冷血、追命等赶尽杀绝,这也可视为一个好徽兆:或许,大将军经此大变,真的痛悟前非也不一定。
  小骨却忧痛的说:“……他是杀死我父亲的凶手,可是,他多年抚养我,又何异于亲爹?……他再不好,也曾是我爹……教我怎么去报仇?叫我怎么报得了大仇?”
  小刀伤感的执着他的手,说:“……小骨,我不管谁是你亲爹,但你永远是我的好弟弟……”小骨一向当惯了大少爷,这些日子来,迭遇惨变,是夜遇变尤剧,真叫他无法接受:“……他……他还杀了猫猫!是他唆教人杀了猫猫……屠晚,屠晚,我不会放过他的!”
  他刚才因一时情伤,忘了报仇一事,现在把一股怨气,都转注于屠晚身上。
  冷血见小骨如此伤愤,很是担忧,追命正替冷血治伤,低声说:“让他忧伤,也是好的。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人,总是要面对烦恼尤愁的,让他早些面对,反而是好。我担心的倒是你。大将军竟是你亲父,你说如何办是好?”
  冷血茫然道:“三师兄,你说,今晚,大将军……爹他为何不把我们杀尽?”
  追命道:“这个……”
  是了。他心里也在问:力何凌落石不把我们以一贯手法,一网打劲赶尽杀绝呢?是他有了悔意?还是顾念亲情?抑或是另有打算?
  大势已去
  在“撤走”的路上,尚大师师问大将军:“今晚的变化,非同小可,如不即下霹场手段,恐怕祸患无穷一一却不知为何要撤?”
  大将军反问:“你认为不该撤?”
  尚大师断然道:“不该。”
  大将军再问:“你觉得该杀?”
  尚大师决然道:“杀”。
  大将军拊掌道:“此时此际,就你一个人甚知我心,且还耿耿忠心,不亏我多年来识重匡护你。”
  ——其实,黑白二道、朝野两路,都不知道凌大将军和尚大帅的真正关系。
  因为这特殊的关系,大将军有理由相信,甚至坚信:纵是天下所有人都同卖他,背叛他,尚大师都不会对不起他。
  所以他说:“我也知道,这是生死关头,仁慈不得!别说我六亲不认,是他们先有亲不认!今晚的敌人,以后,一个也不能活,任何一个活口,日后都对我仕途不利。追命、阿里、二转子、马尔、寇梁、梁取我,我迟早都会取他们的狗命!只不过,不能在今晚……”尚大师不解。
  “我怀疑今晚他们是有备而来,倾巢而出,用意是扰我心神,让我悲惶丧志,他们可趁虚而入,全力攻杀我。”大将军充满睿智的道,“哪有这么巧,夫人今晚会当众道出此事?
  想必是敌人已先行骗讹了她,以配合行动的!你看阿里、二转子倏然而至,凭他俩的武功,哪能来得这般自在?想必有高人暗助。至于寇梁、马尔,两个小角色,但今天一副凛然无惧的样儿,料必有靠山扶持。最可疑的是追命。他既化名为崔各田,瞒了过我,为何又在这要害关头,铤身而出,自道身份,而不突施暗袭?他这样做,只为“光明正大”四字,值得么?骗得了谁?他又不是儿子!我看,他们出动这些人,只是冰山之一角,说不定,还有更厉害的好手潜伏,就等我拒捕、反击之时,好名正言顺给我致命一袭,并治我重罪!”
  尚大师有点惊疑不定:“……你是说……?”
  大将军点点头:“难保诸葛老儿,是不是也已来了。”
  尚大师契了一惊:“——诸葛先生!?”
  大将军摸摸光头,道:“至少,于一鞭骤然赶至,在对岩上按兵不动,似友似敌,就殊为难说。”
  尚大师迟疑地道:“这样说来,以后……于副将军这人还是……多提防些为宜。”
  大将军干笑一声,吐了一口飞痰,道:“岂止提防,还要先下手为强!”
  尚大师惊然道:“那么,其他的人……”“我己着‘三间虎’傅五将军押送夫人回朝天山庄,待会见,我要好好问个究竟,看她究竟为谁所支使,竟敢这样大胆妄为!”大将军悻然道,“今晚屠晚已跟冷血互拼重伤,赵好此人神智恍惚,不好驾御;我故意拖后三天,一是等飞告蔡相爷后,调来强援;二是等温辣子自岭南调动温门好手,与师爷苏花公回府;三是顶多只要三至五天,“天劈棺”燕赵和“涉雪仙”唐仇就会自燕鹤两盟赶返,那时,就算诸葛亲至,我也不怕。”
  尚大师这才恍然道:“我一直以为派去攻打燕、鹤二盟,原来是燕赵和唐仇才是——”大将军道,“当时,我还未知悉冷血是我儿子,屠晚跟他有深仇大恨,留他下来消灭冷血,自是最佳人眩加上他是杀老何一家凶手,若派在外,万一遭人所擒,尽吐内情,对我也着实不利。至于赵好,此人神智不清,派去对付燕鹤二盟,总是不教放心。
  尚大师顿然明白了:“难怪刚才梁取我向屠晚下毒手时,将军也不拦阻。”
  大将军颔首道:“杀了他,这件案子,只要是矢口说梁取我诬告,便不会有别人的旁证入我罪名了。反正,现在他伤成这样子,不死也残废,谅他亦不能有作为:否则,我取他之命,亦易如反掌。”
  尚大师笑道:“赵好此人,一向怪诞莫名,对屠晚又早有心勃—屠飞椎现在是不是仍然活着,还是疑问哩!将军妙计,算无遗策,我真是无法企及背项,惭愧得恨!难怪将军给冷血三天为限了,我现在才能明白将军深意。”
  大将军道,“其实,如果他肯认我作父,刚才便已认了。如果不认,给他三五十天也无用。但他毕竟是我儿子。我就真的等他一天,要是他想通了,来找我,我就前事不计,父子两称霸江湖。要是迟了一天,他纵再来找我,我也不理,就算暂时聚合,也是假情假义。就算是亲儿,那又怎样!只要他有违逆之心,成为我心腹之患,在我身边,谋我左右,妨我前程,误我大事,害我性命,我定加以歼灭!人最亲的只有他自己!大人物定当做非常事,阵前阵子,有何不可?我刚绕见大势已去,心中也确无战志,故意另订时日,趁此撤退,顺此避其锋锐,就算暗里有高手埋伏,像追命、冷血这等所谓名捕、侠士,还不致在我要撤兵时他仍穷追猛打不已吧?就要他们这般,让我缓得一口气,我再来一一收拾他们。”
  这句话引起尚大师问:“那未,大将军对小骨——?”
  “杀了。”大将军用手一比,作“切断,状,我本多少也有点不舍,但这生死关头,古来多少英雄名将,就败在这亲情二字上。我已予他机会,我令红男回府时,他要是跟他娘立即回去,那就算是对我顾念亲情。如今他留在那儿,定受追命唆教,就算他人回得来,心也回不来,还等他来杀我么!他毕竟是仇人之子,跟我有血海深仇,你想,我再留着他,岂不养虎为患?若让他在外自在,定必有一日找我算账。我纵忍心些,也要先下手为强,除掉他,不能姑息。”
  这番话听得连尚大师也为这怔住了。
  “你不必劝我了。我不但决定这样做,”大将军决然的道,“而且,我已经做了。”
  尚大师暗里计算了一下一同撤走的部属,便试探地问:“……你是派了鸟、狗、弓他们——?”
  “以求万无所失,而且决不能暗杀失手,反加深小骨恨意;”大将军老谋深算地,“我还加派了一些人手去。”
  然后他喟然道:“小骨,小骨,你别怪我心狠手辣,谁叫你是冷老儿的孩子,而不是我的骨肉!”
  说着用袖子拭去在颊边那一点点、一点点的泪影。
  其实,大将军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并未说出来:——他乍闻惊变,心神震尽,以致激起他近日来修习“屏风四扇门”的魔功反侵,如果此际要与人性命相搏,他恐为魔头攻心,走火入魔,所以,他尽求回庄缓一口气,能不出手,当然最好。
  这时,在“永远饭店”中疗伤的冷血等人,正在叙话。他们因耽心宋红男出事,劝凌小骨(冷小欺)姊弟回去看看——他们万万料不到:惊怖大将军竟然连自己一手养育了十八年的人也杀无赦的!”
  追命因见冷血处于两难困局,他为人重义,又生性豁达,常玩世不恭,笑闹江湖,此际忍不住便埋怨了几句:“世叔也真是的!看来!他是一早洞悉你的身世来历的,但却仍教你来面对这绝境!嘿嘿,这些高人,老是鬼神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可苦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给他摆布得滴滴的两头转圈儿。你看这局面,多不好受!”
  冷血忙道:“这不关世叔的事。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是自己过不了这关,就枉费他一番苦心了。他不约束我,让我自行攻破,这才是让我日后可独立于江湖的好办法。你看,大将军对小骨,诸多牵制,百方呵护,一旦发生了事,反而彷徨束手,无法以对。”
  追命说几句怨言,其实也是说说罢了,主要为了吐一口怨气,轻松一下局面。当下,他便说起一要事:“世叔曾赠我一锦囊,临行前再三各我叮嘱:若遇人情道理上无法解决的困境,始拆此囊。看来,这是拆阅妙计的时候了吧?”
  商议结果,众人都觉得是到了拆囊求策的时候了。
  追命掏出锦囊,自内探出一颗蜡丸和一张纸条,条纸上只有十二个字,写得沉潜透劲,赫然是诸葛先生之手笔:没有说过人坏话的可以不看!
  这样一看,众皆莞尔,本来凝肃仿徨的气氛,也一扫而空。追命笑道:“看来,世叔是早知道我们会怨怪他老人家了!”
  大家都笑了。追命遂举手拍开蜡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