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少年冷血》

第08章

作者:温瑞安  点击:  版权:网络转载

  六十九、小猫可听懂

  误会就由他误会吧,他是个不惯于向人解释的汉子。这种人在云诡波谲的江湖上,注定是要吃亏,而且一吃就是大亏。
  说走就走。他是那种一行动就决不停下来的人。
  他快,二转子更快。
  二转子的身法象一缕姻。
  真的是一溜的烟。
  ——连身手也象一溜烟。
  “想逃?”二转子恨恨的说:“可没那么容易!”
  他张臂一拦,谁都过不了他这一关。
  ——“关”是用来做什么的?
  对怕事怕难怕挫折的人而言,“关”是“不准进入”,与“止步”同义。对不怕难不怕事不怕挫折的人来说,“关”是用来“闯”的。
  ——你以为冷血是哪一种人?
  冷血硬闯。
  他没有出手。
  ——但二转子让他撞倒了。
  二转子一倒,却出现了阿里那张傻险。
  阿里也向他出了手。
  他出手的方式很奇特。
  ——他“胳肢”冷血。
  ——“胳肢”是轻搔令人发痒的部位,使对方发笑。
  有的人怕“胳肢”,有的人不怕——也许,不怕这回事的人大概是对“痒”比较不敏感吧?
  ”胳肢”只能算是友好之间互相嬉戏的伎俩,决不能成为一种“武功”。可是阿里却要“胳肢”冷血。
  冷血决不敢小觑他。
  ——“五人帮”中任何一人,都有过人的、特异的、防不胜防的绝招。冷血腾身抄起了那只狗。
  他把狗丢给阿里。
  那只是只小狗。
  阿里本有一双狗目。
  他蓦地发现另一双狗目,几乎就跟他吻在一起,连忙按住,那狗汪的一声。阿里怕狗咬他,连忙用手握住了狗嘴,冷血这时已越过了他。
  但一招寒光凛凛的弯刀,正在等着冷血。
  弯刀象一个渴极了的象鼻,飞卷向血液正流动着的脖子。
  侬指乙是这“五人鞭”里最狠的。他果然也出手最狠。
  冷血没有办法了。
  ——在他的剑法里,无一招自保,全是抢攻,但他却不想伤他。
  他不想伤害他的朋友。
  他在对方的刀快要砍中他的同时出剑。
  交手一招。
  侬指乙“呃”了一声,身形一顿,又待枪攻,蓦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些纸片似的事物落了下来。
  他定睛一看,执钩镰刀的右手尾、中、拇三指的指甲,均被削去,与指头乎齐,不伤指肤。
  他一面看一面抢攻,攻到一半,忽然想通了,就攻不下去了。
  可是冷血还是没有闯得出去。
  因为还有耶律银冲。
  ——象一座铁山般的耶律银冲。
  称之为“铁山”一般,不仅指他的身材,其实,在冷血心目中,耶律银冲亦有如同铁山的分量。
  ——“五入帮”中,他最尊重的就是这个人。
  他不想对他出手。他唯有停了下来。
  耶律银冲审察着他匆急的样子,道:“你急着要走?”
  冷血道:‘是。”
  耶律银冲道:“可是你欠下的,总要偿还的。”
  冷血道:“如果是我欠下的,我是会偿还的。”
  职律银冲一向稳如泰山。
  而且不动如山。
  ——看他的样子,就算有十头野牛一齐去撞他,也未必能使他动上一动。可是他现在却现出了一种十分奇特的神色。
  他的眼神定定的望着冷血背后,象另外一个冷血出现在冷血身后一般。他的眼神差点令冷血回望。
  但冷血不敢回头。
  ——如果回首,要是耶律银冲向他发动攻袭,他不一定能应付得了。虽然,他知道这象一座“铁馒头”般的人,不是这种人。
  他信得过。
  ——可是这毕竟是作战的时候!
  他只能望着耶律银冲,发现满天的星子,都在耶律银冲厚重的身组之后,闪亮、闪烁、闪动。
  冷血忽然觉得凝重。
  凝重得几乎以一种本来用来微笑的肌肉来表达心中的恐惧。
  他的神情也使耶律银冲几乎要回望。
  但他也没有回头。
  他只向冷血金铁交鸣般的说:“假如你真的赶着要走,你就走吧;反正,只要你还活着,天涯海角,我们都会向你讨回个公道的。”
  冷血点了点头,也凝重的说:“好,我走,你们,也够忙的了,一切,都要小心才好。”
  他若有所指。
  待他要举步时,耶律银冲忽然问了一句:“‘四大凶徒’,你跟谁结了怨?”冷血不明所指:“四大凶徒?”
  耶律银冲道:“唐仇、屠晚、赵好、燕赵。”
  冷血仍是不明白:“他们?关我什么事?”
  “没事就好。”耶律银冲语重心长的道:“也许,你只要记住:‘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赵好的心,燕起的歌舞’就好。”
  阿里、二转子、侬指乙又要包围冷血,耶律银冲举手示意:让他去吧。他看冷血的眼色,很有一种“后会无期”的意味。
  冷血不懂。
  他也来不及去懂。
  他只懂一件事:小刀可能有险,他要赶回去。
  他一抱拳就走。
  侬指乙悻悻然。二转子似有些不舍。阿里正被那只冷血丢到他怀里的狗,热情地舐着脸,又舐他的鼻子;舐完他的鼻子,又舐他的脸。
  它大概以为他是它的同类。
  “猫猫不是在你们那儿吗?”临走的时候,冷血问了一句:“小骨受伤未愈,他常在梦中叫猫猫的名字。”
  说完他就走了。
  他一路披星戴月,赶回了客栈。
  客栈的屋脊上,铺得象月光的盛筵。
  靠近小刀房间二楼窗户,有几棵大树,在月下静静的盛开着花,仿佛有小刀在的地方就有花开,便有花香。
  屋顶上有很多猫,有的弓着背,有的曲着长尾巴,有的不怀好意的在叫。冷血的心怦怦的跳着。
  月下椽梁旁,有一只眼睛亮乌乌、毛色平顺可人;在端凝着自己干净爪子的小猫。那猫就在小刀所住房间的屋瓦上。
  经过的时候,冷血禁不住俯下首来低声问它:“小猫,小猫,小刀可平安否?她睡着了没有?”
  小猫侧着看,乌亮着眼。
  ——小猫可听懂?

  七十、但求令我过倦入眠

  由于死亡时常迫近他,所以他对死亡的感受要比生存深刻。可是,这段日子以来,显然有点例外。他对小刀的关念,还要比对他自己深刻。这例外连他自己都有点意外。——是什么感情,使他这样一名男子汉,竟要对猫倾诉感觉?
  就在这时,他瞥见月华下,在小刀所住那间房间的窗子,闪过一道精光。——剑光。
  一刹那间,冷血已浑忘了曾经贸然闯入小刀房间的莽撞,他象一头越过栏栅的豹子,飞掠而入那扇窗。
  “小刀!”他惊呼:“小刀姑娘。”语音仓惶。
  然后他看见小刀。
  小刀倒悬皓腕,剑尖正指着自己的心房,脸上带了点诡秘的笑意,在剑光的映漾下,煞是清丽。
  她的另一只手,纤纤五指,正在轻抚剑锋。
  她在黑暗且静静的看剑,冷血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仍在房里轻轻的抚剑。
  “小刀,你想干什么!”冷血轻轻叱道,语含责备之意。“放下你的剑。”小刀静静的抬眸。
  那么谧静的眼色,象沉睡了千年,再张开的眼。
  “快放下剑,”冷血不敢贸然逼近,因为小刀的剑尖已刺破了她自己的衣襟,“别想不开!”
  小刀没有笑,但她脸上的刀疤却似笑了。
  她的眼下也似漾起了两道轻柔的水纹,可是仍留在嘴角的那一抹绝对是残笑而不是微笑。
  “你走了之后,”小刀静柔的说,“我很孤单。”
  冷血着急,比敌人用剑指着他自己还急。但他又束手无策。
  “我不是怕孤单,”小刀又说,“我只怕世间只有我是孤单的。”
  然后她问:“假如我死了,你是不是会替我照顾小骨?”
  “不会,绝对不会!”冷血立即大声的说,“只要你一死,我就会丢下他,掉头就走,我跟他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要照顾他!”
  小刀一笑,并不放下剑,只柔柔的问:“我跟你也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一直照顾我?”
  月华映在剑身上,炸出一阵十彩迷幻的梦色。
  冷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是好,老半天才找出来了一个理由:“因为你照顾过我。”他理不直气不壮的说,“所以我也应该照顾你。”
  “是吗?”小刀微挑着眉。
  “你还是放下剑再说吧。”冷血几乎是在恳求了。
  “如果我现在就死了,”小刀还是幽幽的问,她那张俏白的脸,加上悠幽的语音,以及在妆前的夜色、月色与剑色,给人一种有一缕幽魂坐在那儿说话的感觉,而不象是一个活着的女子,“你会不会就此忘了昨天的事呢?”
  冷血望着月魄剑魂,忽然自肺腑迸裂出来似的道:“昨天的恶徒,已经死了!为了他的恶行而自毁,那是愚蠢的!小刀……”小刀忽然也锐声道:“你们男人,当然可以忘得掉!可是我是个女子,受这样的……”说到这里,泪就流了下来。
  流过靥上的刀疤。
  小刀的手一动。
  冷血紧张得心里几乎要发出一声鼓响。
  小刀只抹去脸上的泪痕。
  月光下,哭过的眼眸,更是清丽。
  冷血觉得汗滴象蛇一放的钻动在他的衣衫里。
  然后小刀忽然冷静了下来。
  冷却了下来。
  用一种冷清的声音,漠然的问:“我的针和线呢?”
  听到这句平凡的问话,冷血狂喜得几乎哭出声来。
  问话的时候,小刀同时垂下了剑。
  冷血慢步上前,把购得之物,尽数交给小刀。
  他的眼睛仍瞄着那柄苍凉的剑。
  “你放心吧,”小刀平静的说,并点上了烛,淡去了月色,一面摆好绢布,开始刺绣:“我不会再去寻死了。”
  冷血开心得耳际嗡了一声。
  房里只剩下了刺绣的轻声。
  仿佛烛光也是一种淡忘。
  刚才的情节似乎从未发生过。
  ——针刺破绢布,线掠过布面,手指拨出针身的声音,使冷血置身其中,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在烛焰跃动时,小刀脸靥上的刀疤,仿佛也在跃动——冷血每看一眼,就被这道刀痕之美引动一种锥心刺骨的感觉。
  “你回房去吧,”小刀指了指正在刺绣的绢,和在她身上给剑尖划破的衣襟:“我还有这些、那些,今晚要做好。”
  冷血呐呐地道:“你别太累了……”
  “累?”小刀星眸半合,无力一笑,“我但求能过倦入眠。”
  这时候,床上昏睡的小骨,又蓦然叫了一声:“猫猫。”
  房外有猫叫。
  仿佛还有点鼓声。
  ——怎么会有鼓声?
  由于太过离谱,冷血以为那大概是一种幻觉。
  他自“巳”字房踱出来的时候,就象晚风一般舒爽,心里好过多了。他想再看看那窗棂。
  却伸出一双月下的玉手,把窗“咿呀”的关上了。
  关窗的声音,使屋脊上的猫,都侧首聆听。
  窗纸上仍浮动房内晃动的烛影。
  月下的花,开得甜甜的,象一场场的好梦一样。
  冷血心里,忽然有一种寂寞的感觉。
  ——好象在黑夜的荒山里,听到一种遥远而神秘的鼓声,每一次全拍打中自己的心跳,击中自己的要害。
  然而这鼓声越来越近。
  ——怎么真的会有鼓声?
  鼓声从何而来?
  ——这是什么鼓,竟是这般的夺人心魄!
  冷血的汗珠,渐已密布脸额。
  他一向比较容易流汗。
  听了这鼓声,他的汗流如衣衫内蠕动着无数的蝌蚪。
  这鼓声让冷血有一种感觉:那只野兽已经上路了。
  ——那是头什么样的野兽?
  ——这野兽因何上路?
  冷血全然不知。
  他如临大敌。
  ——出道以来,对敌之际,他从未如此紧张过。
  这时候,鼓声陡止。
  屋顶上的猫儿,走避一空。
  然后,极度静止里,只留下了光。
  月光,还有星光。
  另外,就是一种风声。
  ——远的就象是戈壁沙漠上席卷的一道旋风。
  旋风愈来愈近。
  愈逼愈近。
  ——近时,便可以分辨清楚些了:仿佛有一条极长的铁链,击着一块极重的事物,正在飞掠旋转着,其力量是可以一发碎月、倒转乾坤。
  那是个什么样的巨人,能旋动如此至巨至大的、摧毁一切的力量?

  七十一、我可以来看你吗

  他知道,那头猛兽已经逼近了。他就知道,对方找的是他。一定是他。因为他自己是另一头猛兽。
  狂月满天。
  狂花满树。
  狂叶满地。
  冷血也在此时此境,激发出狂烈的战志。
  他在等。
  ——等那充斥于天地之间的铁链急旋着重物之声逼近,等这象狂兽一般的敌人出现。他等他。
  ——等一个好敌人,是一生中的大事。
  要跟一流的敌人交手,就不能怕失败。他给对方逼来的声势而燃烧起战志。他被战志烧痛了。
  “来吧。”他呼吸着花香与杀气,下定决心的道。
  眼看,敌人已经很近很近了。
  ——甚至就在围墙之外,一越便要进来与他对决了。
  这时候,咿呀的一声。
  月下,那一双玉手又推开了窗。
  “是什么声音啊?”小刀探出头来,问花树下的冷血。
  那飞旋的铁链之声陡止。杀气也遽然全消。连鼓声亦不复闻。
  只剩下冷月下冷星下的冷血。
  “没事,”冷血说:“是猫叫。”
  那一晚,自小刀又把窗扉掩上之后,他在外面痴痴的守候了一夜。
  ——没有事。
  ——没有人。
  ——没有人出现过,也没有事再发生过。
  ——那头“野兽”始终未再出现。
  (他是谁呢?)
  (他要来干什么?)
  (我跟他之间,谁输谁赢?)
  (我和这人就象一座森林里的两头巨兽,迟早都要相遇。)冷血这样想,但想到头来,他的眼前不是浮现小刀脸上的刀疤,就是那双如刀似玉的双腿。
  ——挥不去的映象,就象久蛰水中的龟鳖,抹不去背上的厚苔。
  第三天,他们又启程上路。
  小刀依然坐在车内,刺绣。
  冷血依然坐在车外,赶车。
  有时他们也会停下来,冷血去买吃的,小刀则给小骨喝水;冷血会把买回来的食物递给车上的小刀,小刀也会自袖里伸展皓腕去承接冷血买回来的东西。
  除此之外,他们好象并不相熟。
  甚至并不相识。
  他们似乎都很安祥。也很信任。
  ——只不过想不到什么话说,又或是无话可说而已。
  沿路上,依然有很香的大白花。
  再下一站,就要回到老渠了。
  但已近夕暮了,夕阳把彩霞烧得一塌糊涂,灿烂仿佛还发出爆炸的声响。冷血故意先在这一站歇一晚。
  ——入夜到老渠,总是太惹人注目。
  他们入装红灯客栈”。
  ——顾名思义,这客店倒真的挑出一盏红灯笼。
  红灯和晚霞映在小刀正扶着弟弟进入客店门口的脸上之际,冷血迅速的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伤,好得相当的快。
  ——那刀疤已不甚显眼。
  ——一如自己身上的伤。
  ——但她内心的伤呢?
  自己既然看了她的身子,而且看着她受辱,那么,她就是他的了。可是,他该怎么开口、如何表达这心意,才不会伤了她呢?冷血因为对她生了生死相依之情,在这样一个正在落暮的夜晚,心头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但那满溢的深情,还是没办法令他对她说得出半句可以表达出万一的话来。休歇的时候,冷血因提防那只不知何时来不知何时去的‘野兽”,所以他整个人就象一张唾不习惯的床,就连睡觉的时候也是清醒的。
  他静聆着鼓声。
  直至中夜,他也没听到鼓声。
  只闻到越来越浓烈的花香。
  还有敲门声。
  叩门的声音很轻,象一只温柔的啄木鸟在外面表示要造访。
  冷血马上坐了起来,他的手按住了桌上的剑柄。
  “我可以来看你吗?”说着,便推开了门。
  那是小刀的声音。
  姻是连同花香一齐进来的。

  七十二、没有爱,恨也可以

  人生便是如此:你一直期待的事,未必能够如愿;但意外之喜,总是在山穷水尽之时柳暗花明似的悄然莅临。
  冷血防的是那鼓声,听到的却是敲门声。
  他等的是那“野兽”,来的却是小刀。
  他要点灯,小刀摇头,示意他不要点。
  她披着发坐在冷血的床沿,外头是花香、月色。
  她现身的是轮廓,象刚自古井里或古镜上飘出来的幽魂,禁不得烛光一照。她忽然去握住冷血的手。
  ——如同冷凉握住了热。
  ——沁寒握住了温。
  冷血在震愕之余,却觉得这就是天底下最冷凉的一点傲慢。
  他想要用一生的热来珍惜。
  他深深感觉到小刀细小皓腕传来微弱但足以令自己震颤的力量。
  “我有话要问你。”她幽幽的说。
  “小刀姑娘……”
  “叫我小刀。”
  ‘你真的不要点烛吗?”
  小刀立刻摇头。慢,但坚决。
  “你要回答我老实话。”
  “……”
  “那天晚上的事,你是不是都还记得?”
  “哪天晚上?”
  “乳房山的那晚。”
  “是。”
  “记不记得?到底?”
  “记得。”
  “你!”
  “我不会忘记的。小刀姑娘,我知道这是冒犯了你,亵渎了你,可是在我心目中,你还是我最爱慕最纯洁的……”冷血费了好大的勇气才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也费了好大的劲却还是说不下去。
  “我要你忘了一切!”小刀呼吸急促起来,冷峻的说。
  “恐怕不能。”
  “你马上给我忘掉!”
  “不能。”
  “你不忘记,我就挖掉你的眼珠……我就杀了你!”小刀突然拔剑。房间里精芒一闪。
  剑锋映着月光,再钝的剑也漾出锐芒。
  剑指冷血的胸膛。
  冷血不知避不开去,还是根本没有避。
  “小刀……”他想劝慰。
  “我杀了你,杀了你,我今晚来这儿为的就是杀了你!”小刀饮泣着说:“你是世间唯一看着我受尽凌辱的人!”
  “小刀,那是不值得的。”冷血心平气和、坚定的道,“在我的心中,侮辱你的人只是侮辱了他自己。为这件事心里留下阴影是不值得的。”
  “不值得!不值得?你当然是!”小刀饮恨的道:“你以为是你中的毒,你受的伤么!感情上的伤往往是最难愈的,你是不会知道,不会明白的!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看见我的脸吗?已给划了一道永难磨灭的刀疤,你要我怎能忘记?我也在你脸上划一刀看看?”冷血坚定地道:“小刀,假使你高兴,你可以在我脸上划七刀八刀,假如你喜欢……”小刀忽然怨憎了起来,恨声悲语的说:“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一剑就刺了下去。
  冷血还是没有闪躲。
  没有避。
  剑刺进肌肉里的感觉,令小刀吓得连剑都丢掉了。丢到窗子外面。
  她扑到冷血身上,用手拼命捂住他的伤口,为的是不让鲜血流出来。“你痛吗?很痛吧?”小刀哭倒在他淌血的胸膛上:“你不避吗?你为什么不避?我知道你是避得了的。”
  冷血看着月色在她的发瀑镀上一层银意,他用手轻沾边发沿的霜色,只说:“小刀,假如这样做你能不伤心,你就刺吧……”“不!”小刀哭了起来,“我只怕你嫌弃我!”
  冷血忽然把她抓了起来,怒吼:“住嘴!”
  小刀果然噤了声。
  身子与身子之间有了距离,反而看清楚了他正扩柒衣襟的血渍。
  小刀又慌没了主意。
  “我的伤不要紧,死不了的!”冷血迫切的恳求:“告诉我,小刀,你也得忘了你心中的伤。”
  小刀破涕为笑,轻抚他的伤,道:“你怎么把人象小鸡般拎着?”
  冷血连忙放下了她。
  “可是,我还是伤了你。你还会喜欢我吗?你会恨我吗?”小刀殷殷的问:“如果没有爱,恨也可以。”
  冷血笑了。
  ——月色柔和,冷血的笑一点也不冷血。
  这一笑真好。
  今晚的月色更好。
  月色一夜比一夜清亮。
  月亮一晚比一晚更圆。
  “你忘了那晚的事好吗?”小刀和着花香,倒在冷血宽厚的怀抱里:“我要你忘了那晚的事。”
  “不,我忘不了。”冷血厚重的说,“从第一眼见你跟你撞在一起,只要有关你的事,和你的一切,我都忘不了。”
  小刀捶他,捶痛了他的伤口。
  小刀连忙收起粉拳,娇憨的刮着他:“你真不要脸,脸皮真厚!”
  冷血呵呵笑了:“我连脸都不要了,还要脸皮来干什么?”
  忽听外面一个声音懒洋洋的叫道:“收买脸皮,三钱四张。”
  另一个声音则叫嚣道:“见色忘义的东西,给我滚出来!”
  另一人则叫骂道:“昨晚让你走脱,看你今夜是不是还要当缩头乌龟!”冷血轻轻推开小刀,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缩头乌龟。我只是一只好人难做的乌龟而已。”

  七十三、输了又如何

  虎无伤人意人有杀虎心。
  冷血跳下“红灯客栈”之际,感觉到自己就好象是那只不欲伤人但人却要杀之的老虎。可是,此刻他心中,却是异常欢快。
  因为他身上仍遗留着花香。
  ——那是刚才小刀在他怀里的香味。
  对于究竟这是花的香味还是小刀身上的香味,冷血决不似自己一剑疾取对方咽喉还是虎口一般准确地分辨得出来。
  背向官道,一字排开,面对冷血的,有四个人,和一条狗——就是昨晚冷血为了要突围时把它丢往阿里——阿里从此就舍不得丢弃的小生物。
  ——因为它跟他长了同一样的眼!
  那只狗好象还认得冷血,汪汪汪的向他吠了几声,声音奇特,跟一般犬只不同,吧吧有声,但全无敌意,象在打招呼。
  可是侬指乙的语音却充满敌意:“你这次不当缩头乌龟了,我很高兴。”冷血道:“我没有要逃避你们的理由。”
  二转子气得唇色就象月色一样的白:“你太过分了!你刚才跟小刀在房里做什么?你竟欺侮这样一个女孩……”冷血道:“我……”俄指乙冷晒道:“我现在明白但巴旺是怎么死的了。”
  阿里夸张地“氨了一声。
  二转子怒道:姓冷的,你出手,今晚咱们说什么都要一决胜负。”
  冷血长吸一口气:“假如我胜了便怎样?”
  二转子道:“你胜我死。”
  冷血道:“输了又如何?”
  二转子道:“输了你死。”
  冷血道:“可是我不愿跟你拚生死。”
  二转子道;“你怕?”
  冷血道:“算我怕了你又何妨!”
  耶律银冲忽然干咳了一声。
  二转子马上静了下来。
  ——老大要说话,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自然都该知道先行站一边再说。这一点,不管家规、帮规还是江湖规矩都一样,不知道的人根本寸步准行。
  耶律银冲道:“你还能活到今晚,我很高兴。”
  冷血道:“我想我大概还能活下去,活很多晚,谢谢你的关心。”
  耶律银冲道:“能在屠晚的椎下活过来,的确非同凡响,我们都为你捏了一把汗。”冷血奇道:“屠晚?”
  那律银冲也诧道:“昨晚他没来么?”
  冷血更奇:“他跟你说要来找我麻烦么?我可不认得他。”
  耶律银冲哦了一声,道:“那么说,昨晚他是没来了。”
  冷血仍如在五里雾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耶律银冲正色道:“昨晚,我们在镇外,把你截住了,正想动手,忽然看见,你背后有一个人,青寒着脸,一言不发。我正想喝问,却见他在月下,完全没有影子……”阿里忍不住喃喃的道:“没有影子,岂不是鬼?”
  二转子即道:“他比鬼更可怕。”
  阿里自作聪明地道:“那一定是魔!”
  二转子不耐烦了:“他的‘五鬼半晕’大法太快,所以,连影子都来不及投映于地。”侬指乙不可置信的说:“哪有这种事!昨晚,他明明是站在冷血身后,动也没动嘛。”二转子嘿声道,“才不是呢。你看日出月落,星转斗移,动得何其快,但你何尝见得准它如何移动?屠晚全身在动,但因为太快太急太奇巧,所以使你以为他只在静立。”冷血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原来昨晚自己跟这“四人帮”对峙之际,背后一直有人,只有他自己一无所觉而已。——究竟是自己功力太差,或是来人轻功太高,还是自己昨夜太关念小刀的安危,所以才懵然不知?
  ——自己一向引以为荣的,如同野兽能预知危机的敏觉感觉,难道已退化了不成?“也不一定是身法太快。另有一说是,”耶律银冲补充道,“听说屠晚练得一种‘煮牛神功’,全身草在一种无形无影的罡气里,要比‘金刚不坏神功’,‘十三太保横练’、‘先天一炁罡气’还要刀枪不入——刀枪攻进去反而会让他以抗力反挫。由于这种神功护体,所以日光月华,灯映烛照,都无法直接投射在他身上,所以他是个没有影子的人。”冷血觉得嘴唇有些干涩:“他找我干什么?”
  耶律银冲望定了他,居然有一种类近“凭吊”的神情,认真的问:“你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不认得。”
  “那么你们就不是朋友了?”
  “我是从你口中才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既然不是他的朋友,便是他的敌人——他的朋友一向不多,敌人却是满布天下。他是个杀手。”
  “杀手?”
  “他是天下四大凶徒之一,以椎成名。他要杀的人,没有杀不到的,所以,容易杀的人,他一向不杀。”
  ‘四大凶徒?”
  “对。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赵好的心,燕赵的歌舞。”
  “这么说,他要杀我,还是给我面子了?““至少他是个名动天下的杀手。”
  “他是杀手,我是捕快。”
  “他可连朝廷上的一品官都杀过几个。”
  “那好,如果他杀的是好官,我不理,他要是杀好人,我便先办了他。”“你不如也把我们办了吧!”
  “我们是朋友。”
  “朋友?我们也是要对付你的人,跟屠晚一样。”
  “屠晚为什么要对付我?”
  “我不知道。屠晚是个杀手,收了钱,自然就得杀人。你何不问他去?”“我问他,他会答?”
  “一个好的杀手是不会出卖雇用他的主子的——除非是你的剑比他的椎还快。”“他使的是椎?”
  “‘破警。”
  “破尽什么?”
  “他的椎法只有一招:就叫‘破尽一式’。”
  “果真是天地一切万物,都尽为之所破?”
  “至少,没人破得了他这一式。”
  冷血沉吟半晌,忽问:“这个屠晚,身上可带着鼓?”
  “鼓?”耶律银冲一楞,随即道:“鼓声倒有。凡他出现之时,据说常有鼓声,时远时近,起伏无定,扰人心神,诡异万分。”
  冷血点点头,道:“当然同时也凶险万分。”
  然后他一字一句的反问:“如果那晚在我背后出现的是屠晚,那么,那夜和今晚在你们身后闪现的,又是什么?”
  他这么一说,除了阿里怀里那只狗之外,二转子、依指乙还有阿里,莫不倏然变色。连耶律镊砷的四平八稳十六定都有点风声鹤唳风吹草动起来。
  这时候,一股无形天边的杀气,也无声无息的,在众人身前身后,凝聚了起来,连花香似乎也凝结成一种可以击痛人的冰。

  七十四、杀了又怎样

  阿里除了有一对老狗受到惊吓时的眼睛,身高只及冷血胁部,他那一脸暗疮也确是鸡立鹤群,非常抢眼。
  现在他那双受惊吓的眼睛,更是惊疑不定,惊惶不已。
  耶律银冲仍然没有回望,可是,他本来还相当温和的眼神,也变得象是铁镌似的。突眉陷目的侬指乙,忽然挺直了身子——他本来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而今身子一挺,变成了左肩高,右肩低。
  一脸聪明的二转子变得更是一脸精警。
  冷血没想到自己的话一说出口,会引起这几人这般的震动。
  ——看来,这几人也象自己一样,并不知道背后有人跟踪。
  他昨晚还误以为那些人跟“四人帮”是一伙的。
  ——看来,不但不是,而且从他们如临大敌般的神情便可想见:来的是敌非友。耶律银冲也一字一句的反问:“你说的是真话?”
  冷血不敢轻忽:“是。”
  耶律银冲又问:“昨晚你看到的是什么?”
  冷血道:“满天的星星,似都象雨一般落了下来,就在你们的身后。”耶律银冲张开了手掌,似要借着月光来审视他自己的掌纹:“今晚你看到的呢?”冷血答:“火。”
  “火?”
  “三点火。”
  “三点火?”
  “三点悬空飘荡、闪晃不已、绿色的火。也许人说的‘鬼火’就是这种火。”耶律银冲向他那三名兄弟用力而且有力的点了点头:“是他们了。”二转子道:“他们来了。”
  阿里道:“啊!”
  侬指乙道:“他们终于来了。”脸颊上猛现两道青筋,眼里也绽放出凶狠的神色。冷血忍不住问:“他们是谁?是找你们的麻烦吗?你们跟他们结了仇吗?”二转子忽然嘻嘻一笑,问:“你喝了热茶没?帽子是可以用来扇风的。那天我吃了个有双蛋黄的蛋,但那条章鱼竟然还挂在树上。”
  冷血完全听不懂:“吓?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二转子笑着说,“这故事只是教训你:可以向我请教发问,但不可以一口气问人那么多个问题,知道么?”
  冷血看着这个一脸精明的小个子,心中却生起了敬意。
  ——他在说笑。
  ——一个人在笑的时候,心情必然是轻松的。
  ——他已经放轻松了。
  ——一个能在强敌环伺之下,生死关头里,仍能放轻松应对的人,不管成败,都绝对是个了不起的人。
  二转子皮净肉白,瘦得象一块全是精肉的叉烧,偏是颊额长了好象黄色的胡子,使他看来,说是年少英气,却嫌老成老气;说是老成持重,偏又浮躁稚嫩。
  但在这四人中,他是最快“转”了过来的。
  他一说笑,阿里也跟着向依指乙道:“你知道这客栈里都住着些什么人吗?”侬指乙没好气的道:“客人!”
  “错了,”阿里笑道:“是跳蚤。”
  二转子反问阿里:“你知道茶壶里有的是什么吗?”
  阿里白了他一眼,怪眼一翻:“什么?”
  二转子道:“茶!”
  阿里一副为之气结的样子。
  侬指乙和耶律银冲都笑了起来。
  一笑,大家都轻松了。
  ——杀气,顿时也化解于无形。
  这时候,耶律银冲才扬声问:“你们既然来了,为何还不现身?”
  他的话并不高亢,似乎也不如何响亮。只是,他的话如果是发自丹田的话,那么,想必是他的丹田如同一座空屋的货仓(一如阿里的感情),如此才能滚滚不尽,源源不绝。他这句话才一发问,客栈上的宙户,都点起了灯,有的还边骂着是什么鬼在半夜三更鬼杀般嘈,边推开窗户望下来,当然,骂人的话也同时扔了下来。
  他们大概正要把手边事物如痰盂之类的东西往街心的夜半客扔去之际,不少俯望的人却发出了惊呼。
  因为在红灯笼下,出现了三点绿火。
  这三点绿火不是火。
  而是光。
  ——是三个人的三个部位在发光。
  一是头发、一是双脚,还有一个,发光的居然是他额上的两只角。
  绿光。
  ——俗称这是“鬼火”。
  “鬼火”却闪动在三个人的身上——这三个“人”到底是人是鬼、是鬼是人?如果说,“四人帮”的奇形怪状象三个似鬼的人,那么,这三个在黑暗中乍现的,就是三个似人的鬼。
  此际,这三只“鬼”,走近那四个“人’。
  那四个奇形怪状的人,似正迎迓着那三只游魂野鬼。
  在这些偶宿于此红灯客栈的人眼中,蓦然看见半夜里有七个若干分象人若干分象鬼的家伙在街头械斗,他们一面惊,一面怕,一面恐怕受牵连,但又想看。
  他们唯一能做的,是叫同行眷属,赶快钻进钮窝里去,并把值钱的事物都收起来,而他自己,仍在打开了一线的窗缝里偷看——看看这七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究竟到头来谁是人,谁是鬼!
  七个,显然少了一个。
  那三只“鬼”一旦现身之时,小刀便打开了窗,伸出柔荑,向他招手。冷血人在街心,但心仍在房里。
  ——小刀仍在他的房里。
  所以小刀一招手,他就立即倒纵回房。
  ——自跟蔷薇将军一役后,他就怕小刀遭人胁持。
  ——小刀好象是他的罩门、破绽、弱点、要害。
  他回到小刀的身边,又闻到那沁人的花香,生起一种“安全”的感觉。——小刀的安全就是他的安全。
  ——小刀的安全更重于他的安全。
  他飞掠回房之际,“四人帮”已无瑕再顾及他。
  ——由此可见来敌非同等闲。
  回到房中,小刀就跟他说:“来的是‘鬼发’蔡单刀、‘鬼角’陶双刀、‘鬼脚’过三刀——他们过去是‘孤寒盟’的三名大将,现在成了我爹的心腹手下。”冷血道。“他们跟四人帮有仇么?”
  小刀道:“我不知道。反正,四人帮现在也正要对付你,我也不帮他们。那三只鬼很坏,净欺侮良民,我也不喜欢他们。”
  ——她说“帮”谁,就象是小孩子赌气一般。
  她这样说的时候,好象是表明了一点心迹:她只帮冷血,其他谁都不帮,冷血帮谁,她就帮谁。
  冷血从侧脸看过去,月华在上,红灯在下,映白又漾红了小刀的脸。美得象落霞和初雪,令人只能袖手旁观,同时也束手无策。
  ——由于在这一半脸上冷血看不到那道刀痕,所以更欣赏得心悦神愉,几乎忘了在三十二尺的楼下,正进行着一场舍死忘生的拼斗。
  “四人帮”中,以二转子最为伶牙利齿。
  所以他率先说话:“原来你们跟踪咱们,也有一段时候了,真是辛苦了,有劳了,不敢当得很,却不知有何贵干?”
  “鬼脚”有一对绿色(似还长着绿毛)的脚,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是绿色的,他说话却很直接:“没有贵干,连便宜干也没有。我们是来干掉你们的。”
  二转子道:“这是惊怖大将军的意思吧?”
  鬼脚道:“是你们咎由自取,不守信约在先。”
  “我们答允过‘孤寒盟’盟主蔡戈汉,终生不离老渠一步,决不再重出江湖——可是蔡盟主早已死了,这信诺已不必遵守。我们只对蔡盟主守信,而不是对惊怖大将军这种无耻之徒!”
  “光凭你这句话,就该死一百二十五次了,现在这儿方圆千里,莫不是大将军地盘,你们竟敢藐视大将军,敢情是活得不耐烦了!”
  “走狗!”侬指乙猝然骂道。
  “不,忠狗。”二转子纠正道。
  “才不是!狗是好东西,他们哪配?骂这些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东西,不要用狗的名义!”阿里连忙分辨。他现在爱狗如命。
  “对,你们原是蔡盟主一手培植出来的高手,可是蔡戈汉明明是让惊怖大将军害死的,你们不但不为盟主报仇,反而把‘孤寒盟’的实力,拱手让予大将军,为虎作伥,使蔡戈汉一手创办的‘孤寒盟’近日声名狼藉、名誉扫地,你们也成了见不得光的东西!”二转子道:“你们扪心自问,也不觉得惭愧吗?”
  这回轮到“鬼发”说话了。他的乱发披脸,语音就自那一堆乱草似的绿发森寒的透了出来:“蔡戈汉是曾一手提拔我们,可是,他太过吝啬,有奖不肯赏,有功他独占。他对我们是不错,但自顾固守基业,不敢大举鸿图,永远跟着他,有什么出息?现在大将军雄图霸业,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跟他卖命,还跟谁来?”
  二转子哂然道:“好个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旧主遇害,不思报仇,反而以怨报德,协助大将军斩草除根,杀害老盟主家小!当年,我们五个人,曾败在蔡盟主和他旗下的‘三十星霜’联手之下,的确曾说过会蛰居老渠,不入江湖——其实我们也知道,那都是惊怖大将军指使的,倒是蔡盟主不愿杀害我们,放我们一条生路,所以我们也恪守信诺。而今,我们既已出来,便不想回去了。况且,老渠也叫你们铲平了,冤有头,债有主,这些怨仇,一并算吧。”
  鬼发鬼吹风似的说:“你敢跟大将军对抗?”
  二转子道:“有什么不敢?”
  鬼脚又道:“你敢与大将军为敌?”
  “大将军?象大将军这种人,”阿里放下了他手中的小狗说:“杀了又怎样?”他这句话一出,局里再无转寰余地。
  ——因为在场的还有其他的人,为了表示效忠,三鬼决不可能让这四人再活下去。这回,一直不说话的鬼角也尖啸了一声,历声道:“好!咱们今晚也正是要杀光你们这干流寇反贼的!”他语音如丧考妣。

  七十五、多一条胁骨

  耶律银冲那一声冷哼就象在沙包里击出一拳。
  “回去吧,”耶律银冲说,“你们都是江湖上的汉子,不要当大将军的爪牙家奴,残害自己的同道。”
  “去死吧!”鬼发狠狠的说,“把你的话省下来跟牛头马脸说吧。”“你遮着的不是马脸吗?”二转子指了指那长着一对角的鬼角,笑谑着说,“他有角?便是牛头先生吧?幸会幸会。”
  鬼角嘿声道:“你笑你笑,你现在笑,待会儿你还笑得出来,就算你有种!”“昨天的刽子手,今天给行了刑。今天的罪犯,明天又成了刽子手。在大将军手上,如在砧上;当年,蔡盟主虽吝啬了些,但说什么都是一条好汉,行事光明正大;如今你们这般助纣为虐,恐怕也不会有好下常”耶律银冲仍是劝道,“况且,你们只有三个人,我们却有四个,你们未必打得过。”
  说完了之后,三鬼却都笑了起来。
  笑得甚为猖狂。而且充满轻蔑。
  阿里悄声向耶律银冲道,“都来了。”
  耶律银冲铁眉一锁,“都来了?”
  阿里肯定的再说:“都来了。”
  这时,冷血发觉了一件事:耶律银冲似远不如他的拜把子弟弟阿里、二转子等人警觉机伶。
  这时候,在窗边偷看的旅客们,全都窃窃细语。甚至暗下惊呼。
  因为在官道之外.街心之外、稻田之外的荒野地里,这时候,出现了许多小星星,象一盏一盏的小灯笼,又象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虫,甚至比天上疏落的星星,更多更密,更闪烁不定。
  耶律银冲肃容道:“三十星霜’?”
  鬼脚笑道:“怕了吧?”
  耶律银冲长吸了一口气,道,“好,咱们就一并儿替蔡老盟主铲除叛逆。”说罢,他飞身抢攻鬼脚。
  他的铁拳象一个恶毒的唇,急吻鬼脚的脖子。
  ——四人之中,居然是一向最沉得住气的耶律银冲先发动攻袭,倒叫人意想不到。鬼脚立时反击。
  他跟任何人一样,只有两只手。
  但他却拿了三把刀。
  三把刀,一刀如镜,一刀如雪,一刀如月。一刀斫虚,一刀砍妄,一刀斩无。他名为“过三刀”,其实可以说是有“五张刀”。
  因为他两腿也如刀,连环踢出。
  一上来,耶律银冲就连中两脚。
  然后,冷血的眼睛亮了。
  ——他是战将是因为他天生就是战将。
  看到耶律银冲,他猛然想起了这句话。
  因为挨了两脚之后的耶律银冲,忽然似是递增了两倍的力量。
  他的方法就是“冲”。
  他受伤。
  他冲近鬼脚。
  他拗断了他一把刀。
  他夹断了另一把刀。
  他还夺了他第三把刀。
  ——他一连扳下三柄刀,用的决不是他自己的气力。
  任何人都没有这样可怕的力气。
  ——他用的是中招的力量,包括了痛苦和痛楚的反噬。
  鬼脚仍在踢他。
  踢了他不知多少脚。
  但耶律银冲离开他的身子之时,“鬼脚”过三刀,已几乎瘫痪成一堆烂泥。然后耶律银冲已转向鬼角。
  鬼角早就想过来帮鬼脚,但二转子却一溜烟似的缠绕着他。
  鬼角一时摆脱不掉。
  不过,这时二转子已扑去力助侬指乙。
  鬼角腾出身来,急掠向耶律银冲。
  他离职律银冲五尺不到。
  但耶律银冲还是“冲”了过来。
  这么短的距离,冲势可一点也没有止歇。
  鬼角也不是等闲之辈,头一低,双“角”如刀,刺了过去。
  耶律银冲却“冲”得更急。
  鬼角那一对“角”,就撞在耶律银冲左胁里。
  “喀喇”数声,如折湿技。
  耶律银冲给这一撞,反而弹了起来。
  他弹起来的时候,已箍住了鬼角。
  他一拳连掌带肘击了下去。
  他的力道好象来自对方伤毁他的力量。
  这时,冷血的眼睛更亮了。
  ——这人成为战将因为他天生就是战将!
  目睹耶律银冲的格斗,使他记起了这句话。
  达力量庞大无比。
  沛无能御。
  鬼角中了那一家不知是拳是肘,发出鼓落古井的轰然巨响。
  他倒地的时候,象一只弓背的虾。
  这时鬼发已扑近耶律银冲。
  他一早就想过来协助鬼角,但阿里在绊着他的下盘。
  这时他得以腾出工夫来,是因为阿里急着要去抢救二转子。
  ——无论侬指乙、二转子、阿里、耶律银冲,还是鬼脚、鬼角、鬼发、三十星霜的行动,一切都好象是事先配合好了似的。天衣无缝,地衣无隙。
  连受二击的耶律银冲,势子丝毫未减,也向鬼发冲来。
  鬼发飞发如鞭,掩饰着他那夺命一刀,悄没声息的冷刀冷招冷不防,才是他的绝活。耶律银冲挨了一刀。
  ——可能还不止一刀。
  但肯定的是:痛就是他的力量。
  伤就是他战志长夜中的太阳。
  他声势不减,力道骤增,一把抱住鬼发——连人带发和着刀的抱住了他。就象一对难舍难分、抵死缠绵的情侣。
  这时,冷血的眼闪着光、耀动着光。
  ——这人绝对是一名战将乃因其天生是战将。
  眼见耶律银冲的拼劲,冷血想到自己腰间寂寞的冷剑。
  这时,耶律银冲放弃了怀里的人。
  那人连自己跌下地去都不晓得。
  然后,耶律银冲带着一身血,和一身伤,巍巍颤颤的去接应他的战友。——他身上的伤,只令他皱着眉摸了摸自己的肋骨。
  这时候,观战的小刀忍不住说:“啊,他是铁打的不成?”
  冷血仍为刚才眼眶里的映象所激荡:“不知道,也许他自小常吃铁打丸。”小刀担心的道:“他的胁骨会痛吗?会不会断在里面了?”
  ——她对“五人帮”的好感,远胜于她父亲的手下这三只鬼。
  冷血目光晶亮着,移转到远处的战况,喃喃地道:“也许,这个铁打的人,一向比人多一根肋骨。”
  小刀不明:“多一条胁骨?”
  冷血指了指地上。
  ——从这角度望过去,负伤仍向战场行去的耶律银冲,左胁裂开,还伸出了一根惨白里沾着鲜红的骨头。

  七十六、我也有白发

  剑的意义是在跟其他兵器交击时的光华;刀则是砍在敌人肌骨上的一刹那。真正高手的战斗,总是已开始在未开始之前。
  战斗未始,四人帮已形成默契,布局已定。
  战斗一开始,耶律银冲以一人之力,牵制三鬼。
  然而耶律银冲并非主力。
  主力是在:依指乙!
  他冲向如一排如一点点黑暗里的狼眼。
  二转于则去缠住鬼角。
  他缠住鬼角以俾律银冲能及时解决鬼脚。
  但他只缠住一下子。
  他主要的任务是去接应侬指乙。
  这时,阿里则拦住鬼发。
  他也只拦住鬼发一阵子。
  他最重要的任务是去接应二转子。
  ——那么,侬指乙那儿到底怎么了?
  同样的,正如耶律银冲那一战并非主力一样,来袭的敌人主力,重心也放在“三十星霜”上。
  “三十星霜”的可怕,不在于他们的武功,而在于他们的包围。
  ——包围只能困住一个人,包围是杀不了人的。
  所以三十星霜的可怖,也不在于他们的包围,而在于他们的武功。
  ——可是,若以一敌一,三十星霜的武功,决不比三鬼高明。
  是以三十星霜的可惧,亦不在他们的武功,面是他们的暗器。
  不过,三十星霜的暗器,不一定都能命中——更难以应付的,是他们那些“射不着人的暗器”!
  更可畏的是,三十星霜的暗器,似并不如何,但第二轮暗器,这才看得出第一轮暗器的高明;而第三轮暗器出手,才激发出第二轮暗器的潜力……余此类推。
  侬指乙是“五人帮”中最狠的。
  所以他挺刀冲了过去。
  暗器射不着他。
  ——射着他的暗器,也都被他的弯刀砸飞。
  他的刀有个名字。
  美名:“眼尾刀”。
  ——这刀弯弯如眼尾。
  这般美的名字,当然也有极其凄美的故事——虽然,看侬指乙那股凶狠的样子,并不象是个有美丽故事的人。
  第一轮暗器尽皆落空。
  落空的暗器漫天乱飞,并不落下来。
  ——这才可怕。
  暗器仍在飞射,仍追击着他,在夜空里编织杀人的虚线。
  侬指乙在离“三十星霜”大约还有七十步的时候,已经开始伤在暗器下了。他仍咬牙前掠。
  但掠势已慢了下来。
  幸好,这时二转子已经到了。
  二转子轻功要比侬指乙好。
  ——况且他也明白,要是冲不过三十星霜的暗器火线,今晚,他们四个人都未必能看到明晚的月色。
  他的轻功就象一溜烟。
  那些暗器漫空发出,“滋滋”有声,但都追不上他——如果不是有第二轮暗器的话。第二轮暗器一发,“知知”之声就更密集了。
  第二轮暗器有不少是撞激在第一轮暗器上,使第一轮原本较为消沉的暗器,全又“活”了过来,再度发出了凌厉的攻袭。
  有部分第二轮暗器,还在前面等着他们——这使得二转子冲过去又不是(送死?),不冲过去又不是(等死?)。
  这时,阿里却赶到了。
  ——“五人帮”中,阿里的武功最是诡秘、刁钻。
  他毕竟是“下三滥”何家的弟子。
  ——当年,“下三滥”何家门主何可哥也打算要对暗器痛下苦功,有一番作为。不过,当何可哥与蜀中店门的第一等高手交手过后,决定放弃暗器这一项——除了两名不服这项决定的何家高手:何家鸡和何家猜除外。
  ——而今,“三十星霜”就是唐门高手组成的。
  当年,蔡戈汉费煞苦心,把背叛唐门、给逐出唐门、不想留在唐门的唐家子弟,一一招揽过来,组成“三十星霜”,一来可以壮大“孤寒盟”势力,二来可以牵制以火器成名的雷家、以毒药成名的温家、以诡术成名的何家、以蛊术成名的取暖帮、以巧技成名的斑家,三来也可以打击以暗器成名的蜀中唐门。
  ——三十星霜,便是唐家三十名叛徒的组合,其中也有人来,有人去,有人死了,有人重归唐门,但始终都维持了三十人这个数目,并由一个叫唐民煌的人领导。知道这干人是唐门好手,阿里使用了七个方法冲过去。
  他有时“飘”到天上,有时钻入地下,有时滚了过去,有时又象螃蟹一般横着疾行——如果没有第三轮暗器的话,他一定冲得过去。
  第三轮暗器,无论上天入地、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在追袭着他。
  不过追不到他。
  ——在田野里,他几乎化作田鼠;在湿土里,他简直变作蚯蚓。
  可是,他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今夜黑光灿烂!
  今夜黑光灿烂?
  “今夜黑光灿烂”,是蜀中唐门一种绝门暗器,把一种暗器打入空中,在高空爆炸,照人必死。
  阿里怕的正是这种暗器。
  他以为“三十星霜”不会有这种暗器。
  他希望三十星霜制造不出这种暗器。
  他但愿三十星霜里无人会使用这种暗器。
  ——有时候,过分强烈的希望,一如绝望的无望。
  他忘记了以大将军的实力,确已可以联合江南霹雳堂雷家堡的实力,来制造出这种可怖可畏、无法抵御的暗器——何况惊怖大将军手上,还有两个亲信唐小鸟和雷大方,他们正是唐门好手和雷家高手。
  阿里知道时——已太迟了。
  这时,连耶律银冲也“冲”了过来。
  阿里看他的眼神,就象是眼见自己的好友向“死神”冲过去一般。
  事后,阿里回忆说:“那时,我以为耶律老大是死定了。”
  耶律银冲也说:“我也以为我是死定了。”
  二转子因而问冷血:“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的‘黑光’是怕火的?”
  “我不知道,”冷血说,“我猜的。”
  “猜?”二转子眨动着聪敏的小眼,“怎么我却没猜着?”
  “那时候,我就在小刀姑娘侧边,也许是因为月色洒下来,也许是因为靠得比较近;”冷血说到小刀,语音也柔和了起来:“因为她靠得较近,所以看得比较清楚,所以问了我那句话。”
  “她问了我那句话,”冷血顿了一顿,接下去说,“所以我才省起破解之法,决心一试。”
  小刀捂住心口,笑说:“可不是么,他答了一句话,便突然跳下去的时候,可把我心都吓飞了。”
  二转子和阿里都禁不住一个问:“她问了什么话?”另一个问:“他回答了什么话?”小刀盈盈笑道:“我乍转面过去和他说话的时候,发现他鬓边有一条白发。我开始以为是月亮的反光,后来发现不是,那的确是一条白发。于是我在说,啊!他们危险,那是唐门著名歹毒的‘黑光灿烂’……说到这里,加了一句,咦,你有一根白发……他说,我也有白发?话未说完,便已拔剑,跃下去了。”
  ——白发跟破解唐门“黑光”有何关系?
  二转子、耶律银冲、侬指乙、阿里,似听黄莺啁啾,无一能明。
  冷血笑道:“那时,我一直想跃下去,助你们一臂之力。可是,耶律老大能解决得了三鬼,自不用我帮,但三十星霜在远距发射暗器,我自度也帮不上忙。当‘黑光’升空,小刀间了那一句你有白发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她是怎么看到我有白发的呢?那是因为月光映照之故。而且,我一头黑发,所以,那一条白发才特别分明。正如没有人会注意到满头黑发中其中一条黑发的道理一样,如果黑光让大火照个分明,那么,就不能趁着天黑教人难防了。加上前面那几道暗器,仍发出破空的知了知了之声,我忽然想到一个破解的法子——说来简单,那只不过是以光明消灭黑暗……”七十七、问候你的狗冷血跳下“红灯客栈”的时候,也没把握打胜这一仗,甚至也不知生死——可是,人生在世,总不能一辈子只拣对的事才做,只选胜仗才打的。
  所以他义不容辞的跳下去。
  ——跳下去完全是为了“义不容辞”四个字。
  对一些人来说,这四个字避之则吉,但对某些人而言,这四个字可以生死许之。冷血是这种人。
  ——你呢?
  冷血人未落地,先掩上了那盏比衙门前的鸣冤鼓还大的红灯笼。
  他当然是故意撞上它的。
  也是故意让它焚烧起来的。
  冷血就在灯笼里面,俟落到地上时,已成了一口大火球。
  火球掠向耶律银冲、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并越过二转子、侬指乙、阿里、耶律银冲,滚向三十星霜。
  这一刹那间,三十星霜至少有三个优点现在却变成了弱点:一是黑光——那本来是千万道“发丝”一般的钢针,经火光一照,便无处遁形。二是暗器——那些“暗器”原来是活着的“飞蝉”,经火光一映,全都飞走了。三是他们自己——三十星霜经火光照耀下,全都露了行藏。
  这刹那间,冷血滚在着火的灯笼里,冲入三十星霜群中。
  反应最快的,不是老大哥耶律银冲,也不是一向精警的二转子。
  反攻最快的,更不是侬指乙,亦非阿里。
  而是阿里的狗。
  (这点冷血异常佩服:阿里怎么可以只经过一天晚上,就把一只本来游荡在街头平平无奇的狗,训练成这般灵性?
  对于这一点,他佩服得岂止于五体投地,简直要五体“掷”地了!)阿里的狗,急攻一人咽喉。
  ——毕竟,那只是一只狗。
  那人居然在狗自地上跃起咬他咽喉的短距离里发出五枚暗器。
  冷血认准了这个人。
  (他也不懂为什么:他认定这个人就是这些人的领袖。
  打倒了这个人就可以打倒这些人。
  ——至于他为什么能这般确定,恐怕除了信任那只狗之外,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他那天生的野兽般的本能了。)那五枕暗器名为“五朵金花”。
  ——要是换上阿里,也许还能避上三朵。
  但那只是一头狗。
  所以一朵也避不了。
  事实上,也不用避。
  因为冷血一剑就把这人连同五朵金花全刺入他胸胁里去。
  ——事后,他才晓得,这个人便是“三十星霜”的领袖:“金华太少”唐民煌。只一剑,唐民煌便伤在冷血剑下。
  ——只不过,那只小狗也给唐民煌踢了一脚,汪的一声惨嗥。
  这时候,侬指乙、耶律银冲、二转子、阿里一齐作出全面反扑。
  大灯笼的火光还未完全熄灭,三十星霜已经瓦解、溃败。
  阿里在获胜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狗。
  但他发现小刀已在为他的狗裹伤,纫心照料。
  阿里趾高气扬的说:“你们都应该过来问候我的狗。最大的功劳的是我,还有我的狗;没有我,就没有它;没有它,你们就不能一出手打倒他们的头头。”
  耶律银冲对这名义弟早已习以为常,他伤得很重,所以也无暇理会。侬指乙给暗器伤得也不轻,没空去理他。
  只有二转于不服气,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小刀哗然的说:“什么问候你的狗?!它是我的了。”
  冷血听到小刀这样说话,和这样说完的神情,他知道小刀内心的创痛正在复元中。他可以放心了。
  “什,”一向夸张的阿里又大叫了起来:“什么!”
  冷血故意跟小刀说:“对,我们都该问候你的狗。”
  二转子也故意气阿里:“哎哟,小刀姑娘的狗!好漂亮哟,可给它取了名字没有?”那头狗此时象撒娇似的“吧”的吠了一声。
  二转子呵呵笑、眯眯笑、嘁嘁笑:“好哇,还会叫人做‘爸爸’了。”“不如就叫它做‘叭叭’吧!”小刀越看越爱,突发奇想:“不是‘爸爸’那个‘爸’,而是‘叭叭声’那个‘叭’。”
  “好哇!”唯恐天下不乱的二转子十分雀跃:“不如就从原来养父的名为姓,姓阿里,就叫叭叭(爸爸)吧!”
  冷血这回禁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笑笑得刀锋流转,星花明亮,直至后世好多年代后,人们才知道,才明白,才能接受:这种冷峻中如沐春风的笑,才是男子汉最动人而且是最令人动心的笑容。

  七十八、可做二十一次

  “你们知道吗?从上面看下去,拼命杀敌、格斗剧战中的大家,只不过象一只一只的跳蚤——跳过来跳过去,不知为了什么。”
  小刀在大家都回到房中之后,阿里、二转子又凑合过去找她调笑之时,说出了她的感受,“哎,那时我就在想,大家都是人,为何不能好好的让人活下去呢?何必要你杀我、我杀你的,难道杀尽了世间人,自己就会很开心吗?”
  那两个小子却没听出小刀话里的含意。
  王转子只搔搔头皮(他的头皮屑也真的“今我来思,雨雪纷飞”):“噢,那么说,我们在小刀姑娘的眼中,只是跳蚤而已。”
  “对,”阿里这回十分“机警”,决意先发制人:“要是你死了,也不过是一只十分文静的跳蚤罢了!”
  “你又好得了哪里去!”二转子见阿里向他“开战”,焉能示弱,马上就以口还口、以牙还牙、以口水还口水、以蛀牙还蛀牙,“你就算活着,也不过是替天地间搔痒的一只小跳蚤而已!”
  阿里气了:“你!”
  二转子一瞪眼:“怎么!”
  阿里气呼呼的道:“要是但巴旺在,他才不会让你这样……”话未说完,忽然想起,但巴旺已经死了。一时间,大家都伤感了起来。“但巴旺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小刀幽幽的说,“说来,这也真全不关冷血的事,都是我累死他的。”
  她把蔷薇将军如何以卑劣手段杀害但巴旺、梁大中、八九婆婆、三罢大侠、虫二大师、三缸公子、沙岗、石岗等人的事,一一说了——但对自己受尽凌辱的事,只淡淡略过,不予细说。
  她要说出始末,因为她知道,冷血不便说。
  ——冷血怕她难堪。
  ——冷血怕她难过。
  所以他不便说。
  ——但他一直不说,便会让“五人帮”仍活着的兄弟们误会。故此小刀自己来说。“五人帮”剩下的四名兄弟,听了不胜感慨、不胜伤情。
  阿里流着泪说:“但老三,你死得好,死得英雄,死得有种——但还是死了!”因为太伤心,呜呜的哭了起来。
  耶律银冲却向冷血道:“冷少侠,我们是误会了你了。说来,是你替但巴旺报了仇。”“不。”冷血道:“但三哥之所以会壮烈牺牲,的确是因为我的无用!”侬指乙颊上又闪过青筋,他恨恨也狠狠的道:“可惜那淫贼已经死了,要不然,我要杀他一千次!”
  阿里垂泪道:“可惜但三哥只能活一次。”
  侬指乙没好气:“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哭的!你别丢了阿但的脸!”“谁说男子汉大丈夫就不许哭?谁说哭了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阿里纵在最伤心的时候,也不忘了反言相驳:“我感情丰富,所以我爱哭,可是我仍然是男子汉大丈夫!”侬指乙听说但巴旺惨死,一股火气正盛,所以也跟阿里辞锋对上了:“要真的伤心,咱们打上一场架,不然,让我揍你一顿,好让你知道男子汉是流血不流泪的!”“才揍我一次?”阿里索性跟他扯到底:“不是也要杀我一千次吧?”“你?还不值得!”侬指乙鄙视道:“揍你,顶多二十一次,你就哭哽了气了。”“这种事才可做二十一次?”阿里呼地站了起来:“我揍你一次就让你身上没一根骨头可以接驳得起来。”
  正好这时,小骨又在晕迷中一连叫了几声:“猫猫,猫猫,猫猫……”“啊,”阿里在无名火三千丈里发现冰山当头:“他为什么梦见猫而不是梦见狗!”二转子也有意岔开话题:“因为他叫的不是猫,而是人。”
  阿里却还没会过意来,只奇道:“人?”
  “你也真够蠢的了,”二转子说:“便是猫猫呀!我们自老渠乡带出来的猫猫姑娘。”“对了,”小刀问:“究竟老渠那儿的情形是怎样了?”
  “老渠?唉。”二转子痛心疾首的说,“开始的时候,大家见蔷薇将军已把兵马撤过了浊水河,以为可以留得平安,不料,他们随即又调禁军增援,马是退到对岸去了,但却来了驷辔战车,赶来了角缚尖刀的火牛,直冲杀进村口来,可怜老渠乡民,几时见过这般阵仗……”阿里把话头接了下去:“这还不打紧,更惨的是,连唐大宗和李阁下、暴行族和万劫门的武林高手都出动了。老渠乡民,跟平常军士作战,已感力绌,更何况是这般如狼似虎的流寇恶贼?他们冲了上来,见人就杀,弱小妇孺,全不放过。到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设法自北崖攀下潜逃。老瘦、老福、老点子还有廖油渣子他们,决意要死守老渠,但要我们把猫猫、穿穿,还有几名小孩救走。我们见打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便想:救得一个是一个……怎料还是救不了几个!”
  冷血动容道:“怎么说?”
  “我们在北崖下,还是中了伏。除了猫猫和穿穿,全都死的死,抓的抓,我们且战且逃,连跟太学生们都失散了。走的时候,太学生只剩下了九名,张书生还负了伤,正被雷暴和傅从那两个狗将军包围着,他们还奋战不休……”依指乙长吸一口气,眼里又绽出狠色和悍气:“说来,还有什么好哭的!咱们和不惜犯颜进书的太学生,既未同生,亦未共死,连患难亦各散西东,连谏书也保不住,还有什么可哭的理由!”
  看来他是念念不忘,又把话题回到阿里那一哭上。
  冷血连忙把敏感话题岔开:“梁夫子的那本奏书,却在我这里。”
  “那便好了。就算没了性命,此书亦决不能再丢。否则,命就白丢了,血就白流了。”耶律银冲说:“小刀姑娘勿要见怪,此物要是让令尊知道了,一定会千方百计,杀人夺物。”
  冷血冷然道:“我们也不怕知道。既然老渠己遭浩劫,我们就不必去了。”他一字一顿的道:“我这便去危城,找他讨个公道去。”
  二转子即道:“好,我也去。”
  阿里也奋然:“我去。”
  侬指乙几乎立即就站了起来:“我也去。”

  七十九、谁比尿更急

  ——有些人说话,是先把话说了,才用脑去想他到底说了些什么话。有些人根本连说了什么话也不去想一想。
  小刀垂下了头。
  侬指乙讪讪然的坐了下来。
  “答应我,无论是在怎么样的情形之下,”小刀说,“都给我爹爹一个分辩的机会。”“我答应你。”
  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冷血显得重逾千钧。
  “那么,”小刀笑了,“我们的猫猫呢?”
  “猫猫和穿穿正在一隐蔽之处。放心,谁也找不到他们的。问题是,”二转子“深谋远虑”的道,“我们带猫猫过来,穿穿会不会不高兴?他们自小青梅竹马惯了,我们这样做,到底应不应该?恰不恰当?”
  小刀沉吟了一下,微拾秀眉,说:“我们何不把这选择交回给猫猫她自己?她来探一个受了重伤还惦念着她的朋友,也不是件什么不可以的事呀!”
  阿里连忙点头称是,“对对对,宁可因恋爱而致失恋,不可因怕失恋而不去恋爱。”二转子也接下去说:“是是是,正如要找人比斗,就应该找一流高手——可是要找一流高手比拼,就得不怕失败。”
  “好啊,”侬指乙就瞧这两人不顾眼,“你们两位:一个是战斗好手,一个是恋爱专家了!”
  阿里咧嘴傻笑:“不敢当,不敢当。”
  二转子翘起鼻子:“好说好说。”
  小刀生怕他们又起冲突,连忙问:“你们打算就这样入城吗?”
  职律银冲即道:“小刀姑娘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只是这一路来,宫府必已明令通缉你们,侦骑四出,这样直赴危城,徒招事端,”小刀说,“依我看,不如乔装打扮,分头潜入危城再说。”
  阿里哈哈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说起乔装易容,我最在行。”
  侬指乙还是忍不住要“刺”他一下:“算你会变,难道你还能把自己增高几寸?”阿里闻言怔了一怔,哺喃地道:“增高?这也不难……”耶律银冲微笑道:“看来,小刀姑娘既是惊怖大将军的掌上明珠,自然可以来去自如,不必什么易容乔装了。如此的话,不如冷少侠就随小刀姑娘入城,他武功高、剑法好、胆气壮,也可一路护送小骨回家,并可照顾猫猫和穿穿和小狗叭叭……至于我们四人,易容后分别入城接应,反而方便。”
  小刀亮亮的一笑,用春葱般的玉指,向冷血一指,说,“他呀,满脸煞气的,象只野兽——得要戴上顶深笠才行,不然,象个囚犯啦。”
  耶律银冲眼角往房间桌上所放的织物一瞄,心下分明,会心地道:“小刀姑娘真是细心,早为冷少侠织好挡阳深笠了。”
  冷血心下一阵无言感激。二转子却又去搔头皮,又是一阵落花如雨,雪花纷飞,他酸溜溜的说:“可就没人为我织一顶。”
  “你呀!”小刀也粲笑着用手指他:“等着瞧吧。”
  阿里这可急了:“我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冷血却腼腆的道:“我的命,都是诸位救的。叫我少侠,可愧不敢当。假如承蒙你们当我是小兄弟,我已经受宠若惊了。”
  耶律银冲笑道:“哪来的话。我们的命,不也是你救的!”
  二转子一向对冷血心存好感,此刻使说:“这样也好,咱们本来是‘五人帮’,现在成了‘四人帮’,乍听以为是‘死人帮’,多难听呀——现在可好了,多了一人,可又是‘五人帮’了。”
  侬指乙偏要抬杠:“四人帮有啥难听?听去似是‘诗人帮’,挺高雅的呢!”阿里最是情深:“不行,不行,无论但哥在不在,我们都是‘五人帮’,永远是‘五人帮’,多了人,少了人,都叫五人帮——我当他一直是与我们共在的了。”二转子怕他又哭,便兴致勃勃的说:“过瘾啊过瘾!咱们又可以一齐行动,上危城,对付大将军了!实在是太过瘾、大过瘾!”
  小刀和冷血,都是乍闻“大过瘾”三个字,顿想起那个蔷薇将军和他的“大割引”,不禁闻言色变——蔷薇将军说来武功并不甚高,但所有的高手,都一一被他残虐于股掌之上,行为鄙劣狠辣,令人不寒而栗。
  侬指乙说:“既然如此,我们就此商议如何行事。”
  二转子精神大振,“好哇!”
  耶律银冲深思熟虑的道:“我看……”
  忽听阿里大叫一声:“慢!”
  众人一齐望向他。
  “我尿急,”阿里脸不红、气不喘的说,“我先去小解。”
  二转子气白了脸:“你!”
  “怎样?”阿里楞着头,奇怪的问:“谁比我的尿更急?你?”
  这一路下来,那神秘的鼓声,并未再出现。
  他们分头、分批、分别入城。冷血和小刀,也一路闻着花香。
  直至靠近危城,便听到太学生起哄上书痛谏一事。小刀是大将军之女,入城一路无碍,同行者亦不犯疑。及至入了危城,始知军队已跟太学生、老百姓对峙不下,冷血即时立刻进去,刚好发现惊怖大将军城头坐阵,暗令陈三五郎杀人生事,以图镇压,冷血马上抓住陈三五郎,飞身上城,现身与惊怖大将军直接对峙。
  他们才对望了一眼,冷血竟脚下微微一个踉跄,而惊怖大将军也有“眼睛受伤了”的感觉。
  惊怖大将军知道来者不善,故而问:“你是谁?”
  “我姓冷,”这是冷血当时的回话,“大家管我叫做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