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杀了你好吗》

第05章 遇上寂寞就说快乐

作者:温瑞安  版权:温瑞安全集
  钟擒大叫一声。
  ──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恐惧。
  一个人的胸前突然多了一个洞:血洞,他自己会有什么感觉?
  钟授也惊惧莫已,戟指着眼前那老板娘,颤声道:“你……!”
  老板娘的样子,完全变了。
  她自黯处缓步行了出来。
  她一张雪也似的脸靥,隐隐的燃着两朵酡红。
  钟授怒道:“谢豹花,你竟对我们下毒手?”
  老板娘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可是她说话的神情,却是冷诮的,她说的话,也似是一支支冷飒飒的箭,攻到敌人的要害:“要抓杀方狂欢,是我们豹盟的事,要清理门户,也是我们豹盟的事,用不着两位多管闲事。”
  她还伸手挽了挽髻,那白皙的藕臂象黝暗里一段传奇,微乱的云鬓似是一个惊艳过后的迷梦,谁看上了都要付出后果。
  钟授惨笑道:“……罢了,就算我们兄弟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钟擒忽然大吼一声。
  他扑向谢豹花。
  和着血。
  还有针。
  钟授却在此刻做了一件事。
  他飞身而起,一掠丈余,稍沉又起,足不沾地,已掠出数丈:因为他知道,谢豹花既然出了手,就不会留下活口──。
  而他跟任何人都一样:要活命。
  ──要活命就得逃命。
  钟授没命似的逃,置他的兄弟不顾。
  钟擒濒死一击,攻势凌厉。
  金针发出尖啸,人发出怒吼。
  谢豹花只是轻巧的一闪,抄起地上一把剑。
  薛剑的剑。
  钟擒一记击空,砰地摔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然后方狂欢就看见谢豹花手中的剑,忽然锐芒暴展。
  方狂欢跟薛剑多年,他自然知道薛剑使用的剑是名剑,可是也从未见过:这把剑的剑芒可以厉烈得一至于斯。
  谢豹花轻描淡写得拿起剑,剑芒就长。
  她随意地以双指一拗,又自剑芒切下一截来。
  然后她随手弹了出去。
  那“剑芒”竟成了实体,“嗖”的一声,直追十一丈三,“噗”地没入了疾驰中的钟授,再自胸前“嗖”地飞了出来,再飞往远处的浮暮里不见。
  一切都静了下来。
  不是没有人。
  而是都是死人。
  活人只有两个。
  方狂欢是活着的。
  另一个当然就是谢豹花。
  “这对禽兽都死了。”谢豹花展开花一般的笑颜,“夜晚也来了。”
  谢豹花燃灯的手势极美。
  美得就似一个古典的梦。
  灯晕映在她的下颌和两颊,柔和得似每一分肌肤都有一声轻呼。
  红颜弹指老,可是在灯畔的风姿,却似是足以绝代,成了经典。
  在这样一个乡间的暮夜里,方狂欢独自面对这样一个在江湖上极有名声地位权势的女人,还有地上的一堆死人,他心里是什么样感觉呢?
  他身边的兄弟都死了,他会有什么感触?
  “为什么要点灯?”
  “灯很漂亮,”她剔着眉而笑着说,“火也很美,你不觉得吗?”
  “何况,人死了,魂儿摸黑出不去,”谢豹花笑起来就像宁定的灯花,“我点灯照亮他们的去路。”
  “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我并没有打算救你。”
  “那你动手吧。”
  “杀了你吗?”谢豹花低下头来笑了,就像芭蕉把嫩青卷在窝心。
  方狂欢浩然长叹:“枉我方某人纵横半辈子……”
  “你方某人怎么样?”谢豹花凛然道:“是人物就不要一天到晚的说:枉我什么什么一世!”
  谢豹花像焰锋的语言毫不留情,也不留余地:“第一:你算什么!第二:你经历过什么!第三:你这就算过了一世?是条好汉就不要唉声叹气!人感到寂寞就说快乐,人在失意的时候就当是快活!这你都不懂,还学人家逞什么英雄!”
  方狂欢为之瞠目。
  “灯什么时候点,就看你几时感到暗冷。不管什么时候,你起床就是天亮。”谢豹花的脸好像刚升起的皎洁月亮,“人还没死,不许叹气。要是死了,还叹什么气!”
  “你不杀我?”
  “杀你又有什么好处?”
  “你救我?”
  谢豹花嘻地一笑。
  “唉,没想到……”方狂欢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我竟为你所救……”
  “你是想说:枉我方狂欢铁铮铮六尺男儿汉,却为黑道上的女流之辈谢豹花所救,是不是?迂腐!”谢豹花在夜里看去,就像花在黑暗里失了颜色,可是在灯下的她,却美得令人不可或忘。方狂欢无由地想起那个阵雨的黑夜里,他和她的体温,他和她的欢梦,还有她的轻喘……“告诉你,我不是因那一晚的事而救你,也不是舍不得你死而救你──”
  她幽幽地接道:“……我不是好女人,可我也不是乱来的女人。”
  “可你是为什么而救我?”
  “因为你杀了张傲爷的独子张戚亲,”谢豹花的神情像一口干尽的烈酒,“杀,得,好!”
  “你……你跟张戚亲有仇?”
  “没有。”谢豹花一笑:“我是他老爷手下的红人,他还不敢跟我有仇。”
  “你跟……那受凌辱的女子……有亲?”
  “不是,”谢豹花截道:“你在寒溪杀张戚亲的时候,他正强暴民女。又一个女子受害。我也想杀他,但总因为碍着他的老爹,后果太严重,下不了手。你明知道张戚亲是张傲爷的儿子,你还敢杀,因此,我觉得,你是做了一件好事……那便没有理由使你为了这件事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她断然接道:“所以我今天救你,就是为了不许有这点不公平。”
  方狂欢蓦然抬头。
  谢豹花盈盈地笑着,并没有逃避他的目光。
  “……你就只为了这一点?”
  “还有,我曾失身给张傲爷,我恨透了豹盟;不过,我是个女人,女人最大的本领就是能够忍耐。一旦忍耐成了习惯,也没有什么所谓习不习惯、忍不忍耐的了。”
  “……没有了?”
  “你还要有什么?”
  “那天晚上……”方狂欢激动地站了起来,激得烛焰一展,发出“嗤”的一声,“……你难道……只是……!”
  “还有……或许……”谢豹花的神情终于换过了一些儿温柔的惊慌:“或许、”她倦乏地一笑:“痴情只是个恼人的意外吧。”
  方狂欢情不自禁地捉住了她的手。
  那伸出袖里一只白似黑夜里的莲瓣的手。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微雨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