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绝对不要惹我》

第06章 吃痣

作者:温瑞安  点击:  版权:温瑞安全集
  他在初遇杜爱花的时候,她在呕吐。他在初见小指的时候,她在流血。呕吐和流血,对方怒儿来说,就是杀人的感觉。他是个杀手,杀了人之后,对方难免要流血,如果他自己不流血,就会有呕吐的感觉。
  有些人闻到一种香味,就会想起某个女人;有人看到某一种花开,就会想起某一场约会。方怒儿则不然。呕吐令他想起美得明目张胆的杜爱花,流血使他想起清丽得见血封喉的小指姑娘。
  那一次,他上楼上楼找杜爱花,本来想告诉她:他刚接下了三项张傲爷交代下来的任务,近日不一定会有时间来看她。
  可是那天楼上楼的楼下,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杜爱花走下来的时候,人群里只有少数人抬起头来看她。
  这是很少有的事。就算杜爱花走过街上,恰好遇上有人跳楼自杀,人们还是想多看这漂亮的女人几眼,而情愿错过那生死一霎。
  方怒儿却不是多事的人,他也不想多管闲事。
  他迎上杜爱花,杜爱花在站得比他高两级的阶上说:“你去看看那小姑娘吧,她在流血。”
  方怒儿从上面往下去,就这样看到那小小女孩的嗔、喜、笑、怨、怒、忿、悲,看见那小女孩手指上淌血,脸上流泪,但不管流血还是流泪,她都美得让方怒儿心里感悟到陌生,惊觉到熟悉,而且乱得七零八落,无可收拾。看见这女子,他隐约觉得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狂喊。
  他在看她唇上那一颗慧黠小痣的时间,还多于一切,所以他看了许久,听了许久,还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杜爱花问他:“你怎么了?”
  方怒儿如梦初醒:“她怎么了?”
  方怒儿问了才知晓:原来“楼上楼”除了烟花之地,也设有庖厨,客人也可以在此饱餐美食,大快朵颐。今天,刘片雪的次公子刘之恶来此寻欢,先到水阁选一条清蒸作肴的鲜美肥鱼;刘之恶点了一点,却恰好遇上这小姑娘也极喜欢这条鱼──这小姑娘是要回去养的,而不是杀而烹之。于是跟刘之恶起了冲突,刘二公子见她天真漂亮、年幼可欺,便要占她便宜。小姑娘却是跟几个汉子一起来的,也不甘受辱。小姑娘硬把那尾鱼夺了回来,置回缸中,不料,却给那鱼往她食指噬了一口,登时指头流血。小姑娘见大鱼恩将仇报,便哭了,很伤心。刘之恶一夥便乘机调笑她,维护她的汉子便与刘家的人冲撞起来,但不是刘之恶的对手,于是他更加放肆的调戏这小姑娘。
  方怒儿问:“这小姑娘你认识?”
  杜爱花欲言又止,只说:“她是好女孩。不要让他们为难她。”
  方怒儿马上就跃了下去,挡在小姑娘面前,挥手推开了几名前来调戏的恶仆。
  “你们少惹她!”他说。刘之恶怪叫道:“你是什么东西?”
  方怒儿冷冷地道:“你们最好也不要惹我。”
  “我岂止惹你?”刘之恶尖声道:“我还要揍你哪!”
  这句话说完,刘之恶便走了。
  因为他缺了三只门牙。
  ──他的手下们,也没有一个是“完整的”离开“楼上楼”。
  赶走了这些恶客之后,小姑娘很好奇的问他:“你是谁?”
  方怒儿忙说:“我是方怒儿。”又问:“你的手指怎么样?”
  小姑娘给他看小指头。手指小小的,秀秀的,伸出来,血正在上头冒着,红得美丽绝伦。方怒儿从来也没见过那么美丽的红色,而且,这小小的手指竖在那儿,像要他保住一个甜蜜的蜜多于像一次受伤。
  方怒儿手忙脚乱为她包扎伤口,像一个从未见过伤口的人。“你怎么只有一条手臂?”小姑娘毫不讳言地问:“给人砍掉的时候一定很痛的吧?那真是个大坏人。”
  方怒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是好。
  他看着这小女孩子的眯眯眼,他的眼也有点眯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拨了拨额前的刘海──也好像不是刘海,而是恰好以美丽的弧度垂下来的秀发──伸一只手指竖在他的鼻前,笑嘻嘻的望着他,不说话。
  方怒儿说道:“怎么?”
  小女孩笑嘻嘻的道:“我就叫这个。”
  方怒儿笑道:“小指?”
  小女孩顽皮的笑起来,又用皓牙去轻咬她下唇上那个狡狯的痣。
  方怒儿担心她咬着咬着,终有一天会不小心吃掉她唇上的痣。
  ──也许到那一天,他还可以去问她:“你唇上的痣好吃吗?”
  她或会一时听不懂,侧头问:“什么?”
  到那时候,他就可以很得意的告诉她:他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嘴馋,一定会吃掉她唇下的那颗痣。
  一恍惚间,他的幻想已从许多年月里转了一趟,然后才如大梦乍醒般的问下去:“姓什么?”
  小女孩收了小指,把手收到后面,说:“不告诉你。”
  方怒儿像哄小孩子的说:“那我就叫你做小指姑娘吧?”
  “由得你。”小指姑娘又去看自己受伤的小指,然后迳自去骂缸中的那尾鱼:“好没良心的东西,我救你,你咬我,真伤我心。”
  方怒儿笑道:“你怎么当它是人。”
  小指姑娘灵灵的眼一眨,“你不当它是人,它才不当你是鱼哪!”
  方怒儿就是生气不起来,只说:“好厉害的小嘴!”
  那几名跟着小指姑娘前来的大汉,都上来谢过了方怒儿,要小姑娘跟他们回去。
  方怒儿真的有点急了,怕这一别,便没有再见之期。人生里有许多事都是这样,一旦失去了,便永不再来了。他跟这小姑娘才一阵子,便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这是他从未遇过的事,从未有的感觉。
  他急着道:“你……”一急,下面的话,反而不知怎么说下去了。
  小指眨了眨眼,等他说下去。
  他还是说不下去,只看着她唇边的痣,说不出一个字。
  小指笑问:“你吃不吃鱼?”
  方怒儿老实的答:“吃。”
  小指姑娘认真的说:“你再吃鱼,我可不睬你。”
  方怒儿也认真的答:“你不给我吃,我便不吃。”
  小指姑娘粲然的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有一种清香的味道。
  “改天我带你去看我养的鱼。”随后她说了一个地点。
  她说完便走了,走了之后,余音仿佛还在那里。
  方怒儿决定以后再也不吃鱼。
  他还特别买下了“楼上楼”那尾“会咬人的鱼”──他觉得那条鱼并不是“忘恩负义”,而是“知恩图报”:报答的方式就是让他结识了小指姑娘,小指姑娘认识了他。
  他跟杜爱花说话的时候,才发觉衣襟上沾了点血迹。
  ──那定必是小指姑娘的血。
  这样想的时候,食指仿佛也微微在痛,而心里却有温馨的感觉。
  杜爱花的态度却很冷漠。“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她问,“你一向都是没有特别事就不来的。”
  “我是想向你说一声,傲爷交给我三个任务,我至早也要在三天后才能回来。”方怒儿这才想起他来的用意。
  “……哦。”
  “……怎么?”
  “没什么。”杜爱花即说,“你什么时候走?”
  方怒儿这才发现他已太迟,“──现在得马上出发。”
  ──张傲爷交给人的任务,自然都不好办,但也不得不办,不能不办。
  “……我本来有话要告诉你的,是关于那小指姑娘的,不过,”杜爱花笑笑,“一切等你把事情办完之后再说吧,反正也不过是三天的光景而已。”
  于是方怒儿便走了。
  带着他衣上的血渍而去。
  ──这襟上的血渍,彷佛就成了他最得意洋洋的沾沾自喜。
  杜爱花望着方怒儿匆匆来去,但在匆匆之间,却像完全脱了胎换了骨,这使她除了感慨之外,还感到悲哀。
  无论是感慨还是悲哀,有一点,她觉得是有必要告诉方怒儿的:
  小指姑娘姓盛。
  ──她是“生癣帮”帮主盛一吊最小的女儿。
  杜爱花以为在三天之后她就可以告诉方怒儿这件事。
  ──那也不过是迟了三天而已。
  可是三天之后,方怒儿没有来。
  她打听到他已把事情办完了,而且回来了──甚至在事情还没有办完之前,他每次办好了一件,立刻不计晨昏的赶了回来一趟,次日又赶去把接下去的任务继续。
  他那么赶,显然是为了要见一个人。
  三天后他没有来,三十天后仍没有方怒儿的踪影。
  ──一向不失信、不失约的方怒儿,竟对她失信、失约了。
  第三十一天,杜爱花找到了方怒儿。
  她告诉了他小指姑娘的身分。
  “没有用了。我是在跟她一起第三天后便知道了这件事。”方怒儿坚定而悲哀的说,“如果在我还没下去救小指前先知道她的身分,也许还有点管用。”
  他自嘲的笑了笑,“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常笑,神情不大忧郁了,笑容也跟以前不同。
  杜爱花想问他:
  有没有想过盛一吊会怎么想?
  但她没有问。
  她知道方怒儿当然会想到──就算方怒儿没想到这一点,盛小指也一定会想到了,并且早已遇上了这些难题。
  她也想问他:
  可知道张傲爷会有什么反应?
  可是她也没有问。
  因为她知道方怒儿也不在乎。
  “很好,”她说,“这件事,既然已知道一切后果,就去干你们最想干的事吧。请别顾虑我。我只是你的好朋友。”
  “我一向都会干我要干的事,”方怒儿对她充满感激的说,“有时候,我不是个杀手,只是个疯子。”
  他开朗的说:“只有现在,我是个幸运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