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绝对不要惹我》

第01章 惊识杜爱花

作者:温瑞安  点击:  版权:温瑞安全集
  那少年在三次迷路之后,就杀了四个人。
  他们是把他困住了,可是谁都不敢接近他。
  久持之下,这件事终于惊动了“豹盟”盟主张傲爷。
  “他是谁?”张傲爷咆哮,“顾星飞是怎么死的?!”
  谁都知道张傲爷手上有“豹盟三酒”:“烈酒”雷念、“毒酒”温心老契、“花酒”唐青红。据说,顾星飞近日在“豹盟”屡立大功,已快要晋升为“第四杯酒”……
  可是顾星飞还没尝到这“美酒”,便已饮下了他生命里最后一口“苦酒”。
  有人杀了他。
  事先,顾星飞也知道有人务要取他性命的事,就连张傲爷也有风闻。近年来,顾星飞为他效命,得罪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假如顾星飞给人杀了,谁还敢为他张傲爷效忠?是以他遣“十亏九空”这十九名弟子来保护顾星飞。
  ──“十亏九空”是十九名杀手。
  ──杀手就是“杀掉敌人的高手”。
  ──连张傲爷自己也很少出动到这些人。
  ──用杀手来保护正给追杀的人,这是最高明的手段:因为只有真正的杀手才能杀得了杀手。
  没有比杀手更知道真的去杀一个人的时候怎样下手;只要知道何人何时何地如何下手便一定能制止得住杀手和制住杀手。
  可是却制止不住。
  张傲爷的弟子,加上顾星飞自己的手下,把他居处“恐雀楼”包围得铁桶也似的密,十二时辰,不论日夜,均有人把守,一旦有风吹草动,全体高手,一齐出动,而且顾星飞也绝不外出,一日三餐,全叫心腹亲信伺候,就连窗户也不打开。
  ──这一切,只不过是听说有个叫“方怒儿”的人要杀他。于是顾星飞就紧张起来了。
  他向张傲爷哭诉求援。
  “方怒儿?他是谁?”当时张傲爷不怎么放在心里,“干什么的?为什么要杀你?”
  “方怒儿是“小蚂蚁”的其中一员,也是“小蚂蚁”中还仅存的两人之一。”顾星飞愁眉苦脸,“傲爷要拿“蚂蚁王”方狂欢,我把他献了给傲爷,方怒儿知道了,便要杀我。”
  “原来是一只蚂蚁。”
  张傲爷虽然不放在眼里,但还是遣手上的“十亏九空”去“保护”顾星飞──顾星飞已成了张傲爷的面子,是死不得、伤不得的。
  但顾星飞还是死了。
  “那天,跟往常一样,顾公子还是把自己锁在“恐雀楼”里。楼里有我们的人,楼外也是我们的人,所有的人都是我们的人。我也在楼中。”“十亏九空”的“空组”头领谭空空回忆着说,“到了正午,天气太闷,顾星飞便想开一开窗,透一透气,他自己想要去开,我说我来帮他开。于是我打开了窗,一阵风掠了进来,我忽然听见背后有异响,转身一看,顾公子已倒下地去,屋里多了一个人,正是……”
  张傲爷立即打断:“你是说:你根本没看见人,敌人就已经进来了,而且还到了你的背后。”
  谭空空道:“是。”
  张傲爷又问:“你还没瞧见他出手,顾星飞便已经是死人了?”
  谭空空答:“是。”
  张傲爷再问:“顾星飞给杀死之时,也没来得及抵抗、闪躲,甚至叫喊?”
  谭空空道:“恐怕他死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张傲爷道:“他用的是什么兵器?”
  谭空空道:“剑。”
  张傲爷双眉一剪,道:“好快的剑。”
  谭空空道:“他的身法更快。”
  张傲爷道:“所以你们都抓不了他。”
  谭空空道:“他闯了出去,我们马上发动了阵势,他逃不出去,只好反扑。迄今,他闯了三次,闯不出去,但守申路的赵司空和空闻和尚,守丑路的刑自亏,守辰路的鹿冰亏全死在他剑下。他闯不出去,他们也活不了,我们也拿不下他。”
  张傲爷道:“你是说,他们困住了他,要抓拿他,他才杀人?”
  谭空空道:“是。”
  张傲爷道:“既然他闯不出我们布下的“潜翔大阵”,也一定闯不进这个阵势。”
  这回是“十亏九空”中的“亏组”头领“吃亏郎中”问:“傲爷是说:他一早已潜伏在恐雀楼,已不知潜伏多久了,就等这一刺?”
  张傲爷扪髯,道:“他叫方怒儿?”
  吃亏郎中答:“是。”
  张傲爷问:“他跟方狂欢是什么关系?”
  吃亏郎中道:“方狂欢是“蚁王”,方怒儿只是一只“小蚂蚁”。”
  张傲爷问:“他杀顾星飞,只是因为要替方狂欢报仇?”
  吃亏郎中答:“听说是的。”
  张傲爷银眉一剔,道:“我再问你一件事,你绝对不要回答“听说”这两个字:他跟“生癣帮”到底有没有关系?”
  吃亏郎中长吸了一口气,才敢答:“没有。”他知道这句话有判生定死的大力。
  张傲爷点点头,问:“那么,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吃亏郎中仍为刚才自己那一句力同万钧的回答感到微微气塞,一时说不出话来。谭空空立即代他答下去──他们都知道张傲爷精明强干,但却最缺乏耐性,有一次有部下回答得慢,他就割下了他的舌头;有次一位客人不晓得为傲爷的笑话马上大笑,张傲爷便把一盘清蒸五柳鱼砸到他脸上。
  “方怒儿年纪大约二十七、八,但样子长得漂亮,看去还不到二十,像个少年人。他练的是一种叫做“非此不可”的剑法。一向独来独往,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谁对他坏,他便对谁坏。”
  张傲爷喃喃道:“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谁对他坏,他便对谁坏。”
  吃亏郎中也连忙补充道:“属下等知道要对付的是这个人之后,便去请教杜爱花,杜姑娘只说:“方怒儿么?他这个人是,谁敬他一尺,他敬人八丈!谁敢惹他,他见脚趾斩脚趾、见手指砍手指、见头杀头的那种人!恶斗恶斗恶,他不怕;他平生只怕好人。”至于他的武功特长,杜姑娘却没有说。”
  张傲爷笑了。他那多皱纹的脸一笑起来便像一座怒海,“不必说了,已经够了。”
  然后他下令:“不要再困他了,放了他,找他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可是方怒儿没有来。
  他不肯来。
  ──而且吃亏郎中和谭空空也根本找不到。他已不在阵里。
  他破了阵。
  正当张傲爷说要找他过来的时候,他已闯出了“潜翔大阵”,到了“楼上楼”,找到了杜爱花。
  他见到杜爱花的时候,她正在呕吐。
  “楼上楼,花中花”的杜爱花,艳名天下闻,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公子哥儿,想来一亲芳泽,但多不得其门而入,要不,就给杜爱花拒于帘门之外。
  楼上楼是专供寻芳客寻求慰藉之地,更是江湖浪子,骚人墨客,前来这儿痛饮狂欢,饮酒作乐的好地方。
  这儿衣香鬓影,歌舞升平,有钱的哥儿,人人都是贵客,只不过,楼上楼的花中花,客人都喜欢她,但她却不一定都欢迎客人。
  杜爱花高兴接的客人才接,喜欢见的客人才见。
  黑白两道,官面上凶霸霸、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也只好任由她,因为杜爱花即是“斩经堂”总堂主淮阴张侯的密友,也是“生癣帮”帮主盛一吊的至友,更与“豹盟”张傲爷有密切关系,亦跟枢密院宣抚置使刘片雪常有往来,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周旋其间,悠然其外,杜爱花就是有这种本领。
  因为她有这种本领,谁都不敢惹她。
  杜爱花也常运用她的关系,去帮一些需要她帮忙的人。她劝刘片雪不要严办因饥荒而抢掠的农人。她请“行将就木”盛一吊不要打附近两省十五县鸽行的主意,她求“豹盟”对“小蚂蚁”网开一面,她让“斩经堂”可以轻易通过“孤独盟”所驻守的地盘。虽然杜爱花的话,他们不一定会听,但总要给几分薄面,顾忌几成。谁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一天要请杜爱花代他求情,所以大家都留了点情,留一些余地。杜爱花就有这种本领。
  因为她有这种本领,谁也不想惹她。
  她有这种本领,所以便不必太讲求情面。
  她善饮,可是如果她不喜欢,她便不喝。
  她嗜饮,但要喜欢喝时才喝。
  可是她今天不得不饮。
  因为对方是一“烈酒”。
  张傲爷的“三大祭酒”之一:“烈酒”雷念。
  雷念要请她喝酒。
  她不得不喝。
  ──因为她知道,能在雷念敬酒的时候把酒喝了,才可以免去他的罚酒。
  雷念的“罚酒”,谁也吃不消。
  ──但是要先喝了他的“敬酒”,他就不好“罚酒”了。
  雷念酒量极好,不然他也不叫做“烈酒”了。
  但在雷念离去的时候,也已喝了七分醉。
  杜爱花却喝了八分。
  这时,偏又来了“生癣帮”的少帮主盛虎秀。
  盛虎秀一直就垂涎杜爱花的美色。
  所以他要她喝酒。
  她不能不喝。
  ──你肯陪“豹盟”姓雷的喝酒,就不喝我姓盛的这酒么!这种话,杜爱花担待不起。
  她只好喝。
  她原已醉了八分,就用这剩下的两分,她把号称在“生癣帮”饮酒第一的盛虎秀,灌得荤七八素的。要十一个手下又抬又扛又抓又拿,才能把他们的“盛少帮主”架离“楼上楼”去。
  但杜爱花也元气大伤。
  盛虎秀一众人嚣嚷而去后,杜爱花也自后门悄悄离去。
  ──楼上楼毕竟不是她的家。
  ──她每天晚上都要回家。
  ──只有自已的“家”,才有“家”的温暖,家的感觉。
  冷风一吹,整个头便热了起来,脚步也浮了起来,走过楼上楼的暗巷,在楼外楼污秽的后墙边,杜爱花只觉天旋地转,肚子正要吞掉自己的胃一样,哗啦啦的吐了一地。
  呕吐是半死的感觉。
  谁呕吐的时候都不漂亮。
  吐得连灯笼都沾了些秽物。
  杜爱花用手支着墙,生起一种千疮百孔的感受。
  她正要抹去嘴边和衫袂的污渍,但又一阵呕吐的感觉,体内像煮沸了的粥,不住的翻涌上喉头来。
  ──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还自己一个人在邋遢的暗巷里呕吐,真是悲凉的感觉。
  ──楼上楼那么辉煌裔皇,可是它的后巷,却如此脏臭黑暗,究竟何者为里?何者为外?是不是所有的冠冕堂皇的后面和里面,都如一个美丽的人儿一样:呕吐出来的仍不过是一堆秽物?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暗处墙角有一个声音:
  “你呕吐的时候,真美。”
  原来暗里还有人在那里。这可把杜爱花吓了一大跳,几乎把手上的灯笼也扔掉了。
  ──这人竟一直看着她呕吐。
  ──这人竟说她呕吐好看。
  ──呕吐也会好看?
  (我呕吐好看么?)
  (原来呕吐也会好看的吗?)
  (赞我呕吐好看的是什么人?)
  她提高了灯笼,就照见了一个很瘦、眉很浓、神情很忧悒的少年,在暗火里露了半张脸来。
  这是杜爱花初遇方怒儿。
  也是方怒儿惊识杜爱花──就在她最狼狈的呕吐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