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楚原的“绣花大盗”
2024-07-18 15:35:01 作者:龚鹏程 来源:时报周刊 点击:
透过一些苍郁的性格,来看古龙的小说,往往可以看出许多意味来。但这并不是说,在这类武侠过程中,苍郁是它的“基型属态”,或唯一的性格风貌。
从“流星、蝴蝶、剑”到如今的“绣花大盗”,楚原选择了一条曲折而本身颇具变化的路,在国片众多武侠与武打素材的处理者中,他的成就毕竟是极可观的,但像胡金铨在“侠女”中所表现的那种“清空”的气息,楚原片中一丝也不能嗅到。楚原的特征是──“凄艳”。
混和了生与死、名与利、现实与虚无的无尽对反,以及那凄迷飘渺的布景和取镜,创建了他自己的世界。藉着他所选用的演员,例如狄龙或尔冬升,来做形相的表达。傅红雪的阴沈、赵无忌的苍郁,甚至楚留香的风流潇洒,也夹渗着人世间许多的无奈。但是,很明显的,“明月刀雪夜歼仇”已开始有了风格上的扭转。性格上的冲突与曲裂,造成了风格上的不统一。于是情节的跳动,便显得突兀而不自在。“绣花大盗”重用刘永,虽消除了这种不调合的现象,但风格的展现,更可以看出转变的痕迹了。我不敢说这是楚原的失败,因为这种转变是否适恰,仍是不可知的。但求变总是不可避免的进程。何况求变的本身,即具有追求进步的意向。而且在“绣花大盗”里,古龙一贯使用表达人性与刻绘心理的特质仍然存在着。而其最突出的,便在人性的表现上。
井莉所饰的薛冰,是个任性而热情的女孩,可是她的名字叫做“冰”。
天下第一名妓欧阳“情”,运用她无双的美色,攫取无尽的金钱,在剧中她是个关键递转的角色,然而却是绝对无情的。
江重威,论语说:“君子不重则不威。”他是吗?这种造型,一如“多情剑客无情剑”之中的赵正义。
江轻霞这个道姑,原是修真炼养的水月庵主,只因一点情欲未泯,遂而背反了道姑的体性。转而使江上轻霞的轻灵曼妙,变成了沾情滞欲的悲怆误死。
剧中最悲剧化的人物,莫过于金九龄。然而在他短暂而载负着强烈怨恨与惋惜的生命历程中,光彩眩目,长寿永年的姓名涵义,对他来说,是更严重的反讽。
反讽?是的,本片最突出的特色,便在于反讽。人性的冲突,是本片致力的主题,萧伯纳说得好:“生命中有两种悲剧:一种是不能从心所欲,一种是从心所欲。”(B. Shaw: Man and Superman, act 4, toward the end)金九龄这个人物的塑造,正兼有了这种悲剧的型态。当本剧将终,花满楼一剑刺入金九龄心脏时,陆小凤用三只手指夹住了花满楼的剑锋。他是不愿金九龄死的。可惜,命运的嘲弄,造成了他人力无法挽回的结局。一剑抽出,金九龄落入水中。“泼刺”一声,代表着本剧剧终,也更说明了人间名利的争夺,和金九龄这一身的罪恶或愤懑,都将随着浪花归于平寂。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江上一声轻浪而已。
悲剧嘲弄,透显了人间的孤情。凌云的表现,令人激赏,他与刘永略含喜剧意味的对立安排,看来颇有意味。但很可叹的,在这里我们却发现楚原不自觉地走入了一个他自己所创建的格局之中,而不能超越。
除开“白玉老虎”这种较特殊的结构之外,我们会很诧异地察觉,楚原的影片往往是两个主线同时发展,即两位很重要的人物同时出现,因为“正方”,又大都是“朋友”的姿态。然后在后半段的处理中,二条主线转为对立的扑杀,消灭一方以归于剧终。“天涯、明月、刀”“楚留香”以至“绣花大盗”都是如此。在它们的后半部,陆小凤相当于楚留香;花满楼相当于中原一点红;江轻霞相当于苗可秀;金九龄又相当于圣僧无花;红绣巾则相当于那天一神水……这不是格局上的局限吗?楚原诚然善做“角色冲突”的表现,却不能跳脱出这个窠臼,实在是很令人纳闷的。
另外,几乎所有的楚原电影都不能完美无瑕,一些小破绽与疏阙,减损了连城之价。以最近推出的“明月刀雪夜歼仇”来说,陈萍饰演的三姨太,午夜勾引傅红雪时,脚上竟然穿着一垫了高跟的鞋子,遂令人感到无限的刺眼。“绣”片在陆小凤脱下欧阳情的绣鞋时,所取出来的红色绣鞋也令人觉得过小。同时陆小凤与薛冰在西园伪装中毒倒地之后,焦姥姥既然肯定他们已吃了毒性极强的炒栗子,便无须再有数十人的大混战;而在混战中,薛冰的失踪也嫌交代不清。司空摘星师徒的出现,是另一个突兀。谁使指他们来盗红绣巾?盗取之后为什么还要交还给陆小凤?又为什么要将它放入水月庵?
情节急遽的递换,构成极为紧密的节奏,原是楚原一贯的作风。他凄美优雅而不残酷的搏杀型态与手法,不但在同一类作品中无人能及;即令是文艺剧的导演们,恐怕也很难达到这种美感的表现和气氛创造的成就。可是在他利用干冰或透过纱幕来表达那种轻微的虚无感和清灵渺荡的神味时,总令人觉得有些刻意造作的痕迹(这里指绣片而言)。像“楚留香”里,中原一点红与楚留香江畔搏斗的衬景搭配,已不可再睹了。即令如此,他们表现仍是令人激赏的。
原载于《时报周刊》(海外版)第十四期(1978/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