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曲终人散
2023-04-15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原来刚才檀羽冲躲得匆忙,忘记了向完颜夫人要回那支玉箫。完颜夫人在丈夫入房的时候,将它压在枕头下面。此刻,完颜鉴把这支仿制的玉箫放在她的枕头旁边,发现了那支露出少许的暖玉箫了。
  暖玉箫之所以会露出少许,是因为完颜夫人在激动之中,不小心移动了枕头。
  “哦,原来,你另外有了一支玉箫,怪不得你不想要原来的玉箫了。你这支玉箫给我看看!”
  完颜鉴碍着妻子压着枕头,想拿玉箫,又不敢推开妻子。
  完颜夫人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她生怕丈夫来抢,无暇思索,就把玉箫牢牢抓住,道:“这是我叫巧手匠人按照原来那支玉箫模样打造的,两支玉箫一模一样,你不用看了。”
  完颜鉴越发起了疑心,说道:“哦,有那样巧手的匠人,那我更是非看不可了!”
  完颜夫人怒道:“给你看本来不打紧,但我素来是不喜欢给人强逼的,现在我要睡觉,你给我走!”
  完颜鉴倒也不敢过分逼他妻子,但他虽然不敢强抢玉箫,指头却已触及。那温润异乎寻常玉石的感觉,令他也不禁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耶律玄元有一支暖玉箫的,“该不会这样巧吧?难道他也来了?”
  完颜鉴心有顾忌,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听得帅克殷朗声说道:“有客到!”他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如同对坐交谈一样,内力之深,完颜夫人也不禁为之心头一凛。
  完颜鉴提高声音问道:“是哪位贵客?”
  帅克殷道:“是金副统领!”
  完颜鉴道:“啊,那可真是贵客登门了,请金大人稍候,我就来!”
  原来这位金副统领,乃是职司龙骑军副统领的金超岳。
  龙骑军是皇帝的亲兵,和御林军的分别是,它是专门守卫紫禁城的。御林军则是拱卫京畿,管辖的范围较大。但若论起和皇帝私人的关系,龙骑军更近一层。
  金超岳的职位就是哈必图以前做的那个职位,但金超岳的武功,据完颜鉴所知,则是更在哈必图之上。得到皇上的宠信,则不在以前的哈必图之下。
  不过,这个在完颜鉴眼中的“贵客”,在完颜夫人的眼中则是恶客。她尤其讨厌金超岳的妻子,这个女人是个十分势利的长舌妇,有事无事,都喜欢到她认为是身份可以和她相等的人家串门。
  但也幸亏有这恶客来访,完颜鉴不敢怠慢皇帝跟前的红人,这才不再和妻子纠缠下去。
  他整好衣冠,出到客厅之时,帅克殷已经把客人迎接进来。
  不但是金超岳自己来,他的妻子也来了。金超岳哈哈笑道:“我听说你到了京师,特地与内子前来拜候,你不嫌我们打扰吧?”
  完颜鉴道:“不敢当,不敢当!”心里又是得意,又是有点猜疑。“难道我亦已在他监视之列?”
  要知龙骑军副统领的官阶虽然比不上节度使,但他是皇上跟前得宠的人,要是没有别的原因,按说他不会先来“登门拜访”的。
  话说到这里,那个女仆捧出茶来敬客。
  金夫人喝了一口茶,眼睛望着完颜鉴,说道:“完颜大人,你不怪我不识趣,跟我当家的来么?我知道你们这些有一官半职的男人见了面,少不免要谈及公事。有我们妇道人家在场……”
  完颜鉴道:“嫂夫人哪里话来,我们是通家之好,就像自己人一样。我和金大哥说得的话,还怕嫂子你听不得吗?我们其实也没什么公事要谈。”他故意把关系拉近一层,将“金大人”的称号改为“金大哥”了。
  金夫人似笑非笑道:“完颜大人,你别怪我说直话,我不是来给你接风的,我是特地来探望尊夫人的。”说罢,把茶杯放下。弦外之音,好像是不满女主人没有出来招待,只叫丫环奉茶。
  完颜鉴陪笑道:“内子身体有点不适。”
  金夫人道:“啊,原来这是真的了?”
  完颜鉴道:“什么真的?”
  金夫人道:“前两天我就听得说尊夫人玉体违和,但又不见有御医来过钓鱼台,是以我想来探病,也不敢冒昧,谁知道竟是真的。完颜大人,请恕我恃熟买熟,你不用陪我,你们在这里说话,我自己进去问候尊夫人。”
  探病是不用这样紧张的,而且她说话的口气,也引起完颜鉴的疑惑:“什么真的假的,莫非她是疑心我的妻子装病?”
  完颜鉴也是有着这样疑心,甚至他的疑心还重一些,在他发现了那支玉箫之后,但也正因为他的疑心更重,他就更不愿意这个爱管闲事、爱说闲话的长舌妇人进入他妻子的卧房。
  他站了起来,说道:“拙荆没有什么大病,不过寻常的心气痛而已。她刚刚熟睡,不敢有劳嫂夫人去看她了。待她醒了,我再叫她踵府答谢。”
  金夫人道:“啊,心气痛可不是小毛病啊!俗语说,心病是最难医的。”
  完颜鉴松了口气,与金夫人一同坐下。那女仆则收拾茶具,正想走开。
  金夫人却忽地叫她回来。
  那女仆道:“金夫人有什么吩咐?”
  金夫人道:“我又不是你的主子,怎敢吩咐你?不过,只是想请你暂且留下,说不定你的主人有话问你。”
  这话更古怪了,完颜鉴暂且不作声,看金夫人怎样说下去。
  金夫人把杯中剩下的茶喝干净,清清喉咙,说道:“完颜大人,你别怪我多管闲事,你的干女儿呢?”
  完颜鉴一怔道:“我哪里来的干女儿?”随即省悟,“敢情你说的是贱内从商州带来的那个小丫头吧?”
  金夫人道:“哦,原来她是丫头么?我见尊夫人那样疼她,简直就像亲生女儿一样。”
  完颜鉴道:“她是个孤女,三岁就失了母亲,由内子收养她的。内子并无所出,对她宠爱确是过份了些。金夫人,怎的你对我家的丫头也这样关心。”金夫人似笑非笑地道:“尊夫人宠爱的丫头我怎能不表关心,不过,最关心她的人却还不是我呢。”完颜鉴问道:“是谁?”
  金夫人道:“想必你知道礼部的史侍郎吧,他也是住在钓鱼台的,他有个儿子,乳名宝官,今年不过十三岁吧,读书是聪明得很,听说已会吟诗作对了。”
  完颜鉴道:“是吗?那么我见了史侍郎,倒要恭贺他有此佳儿了。但他儿子读书聪明,却又与我家何干?”
  金夫人说道:“最关心那小丫头的人,就是这个宝官。他们常常在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的。”
  完颜鉴道:“这丫头不知尊卑,是内子宠坏她了。”
  “但奇怪的是,这几天宝官去找那丫头,却不见她了。你家的仆人只是回说那丫头不在这里,连门也没开。这件事情,是史侍郎的夫人和我说的,她说的时候还有点生气呢!她说我家宝官是常到她家里玩耍的,想不到如今去找一个丫头,也遭闭门不纳。”说话之际,眼睛望着那个女仆。意思显然是要完颜鉴对她查问。
  那女仆道:“夫人有病,没工夫理小孩子的事情。是她吩咐我这样回复宝官的。”但她却没有说那小丫头到底在不在家。
  完颜鉴只好替妻子完谎:“这小丫头内子已经将她送给人了。”
  金夫人诧道:“尊夫人当这小丫头如珍似宝,何以又舍得送人呢?送了给谁?”
  完颜鉴道:“我刚刚回家,还没工夫问及这些小事。”言下之意,已是有点不满金夫人的啰嗦。
  偏偏金夫人不识趣,仍然不肯放弃原来的话题,说道:“哦,真的吗?我还以为——”
  完颜鉴疑云大起,陪笑说道:“大嫂,你这样说倒是把我当作外人了。”
  金超岳哼了一声,说道:“这件事是有点奇怪,或许是我们瞎疑心,不过,说错了你也不会怪我,我就说了吧。五天前,你们家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
  完颜鉴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问道:“什么样子的客人。”
  金超岳道:“一个生面的魁梧汉子。”
  完颜鉴稍安心,耶律玄元外貌是个俊雅书生,武功虽然卓绝,身裁却是称不上“魁梧”的。
  “他怎样奇怪?”
  金夫人道:“钓鱼台是很少生面人来的,而且尊夫人在这里住了七八年,我们从未见过她有客人来访,就凭这两点,不就是已经有点奇怪吗?”但看她的神气,“奇怪”之处,显然不止这两点。
  完颜鉴不能不问那女仆了:“那个人是谁,他来我家做什么?”
  那女仆道:“事情是这样的,后园有个花架塌了。高大叔年老体弱,叫他一个同乡来帮忙重修花架。”女仆口中的“高大叔”乃是完颜夫人唯一的男仆人。
  金夫人道:“那高老头好像也走了吧?”
  那女仆道:“不错,高大叔年老思家,夫人给他一个月假期,让他回乡探亲。修花剪草的事情不用多大气力,我可以兼顾。”
  金夫人道:“这可真巧啊,那陌生的客人刚刚来过,高老头就要回乡探亲了。”女仆已经说明那人是请来做“散工”的,她还是称为“客人”。
  完颜鉴不禁眉头一皱,说道:“大哥、大嫂,你们对那人有甚疑心,不妨对我直说!”
  金夫人道:“那个高老头是什么地方的人?”
  完颜鉴道:“我也不大清楚,——”把眼睛望向那个女仆。
  那女仆道:“高大叔是山东荷泽人。”
  金夫人道:“这就有点奇怪了,你不是说那个人是高老头的同乡吗?但那个人却好像是江南人氏。”
  完颜鉴诧道:“嫂夫人,你又怎么知道他是江南人氏。”
  金夫人道:“超岳,还是你来说吧。你知道得比我多。”
  金超岳道:“如果老卢没有看错的话,那个人还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呢!”
  完颜鉴道:“老卢,哪个老卢?”
  金超岳道:“就是那个以前曾经在令伯手下当过差的卢志高,他现在已经是大内侍卫,并且是得到皇上恩赏二等巴图鲁头衔的了。他也是住在钓鱼台的,那天他恰好休假在家。”
  完颜鉴道:“卢志高认识那个人?”
  金超岳道:“卢志高本是江南汉人,不过他的来历大概你还不很清楚吧?”
  完颜鉴道:“愿闻其详。”
  金超岳道:“他是江南黑道出身的,后来在江南站不住脚,才跑到咱们这边来。”
  完颜鉴暗暗吃惊,说道:“这件事和他的来历有何关系?”
  金超岳道:“当然大有来历,就因为他是江南黑道出身,所以他才认得那个客人。完颜大人,你可知道江南有个王宇庭吗?”
  完颜鉴大吃一惊,说道:“太湖七十二家水寇总瓢把子的那个王宇庭?”
  金超岳道:“是呀,就是这个王宇庭。这个王宇庭不但是和南宋官家作对的太湖盗魁,他也曾和咱们大金的官兵打过仗的。”
  完颜鉴道:“卢志高认得果然是他?”
  金超岳道:“但愿他是认错了人。不过王宇庭生来南人北相,相貌是比较有点特别的,卢志高曾经和他喝过血酒,似乎不至于认错人吧?”
  完颜鉴说不出话了。
  金夫人道:“还有一样奇怪的是,那天是那小丫头送‘客’出门的。假如那人真的只是高老头请来的散工,似乎用不着夫人的宝贝丫头来送他吧?”
  完颜鉴面上变色,说道:“嫂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心有所疑,但“莫非你是怀疑内子和王宇庭有甚关系”,这句话却是不敢问出来。
  金夫人淡淡说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王宇庭来过之后,那小丫头就不见了。我还以为那小丫头是跟王宇庭走了呢。现在方才知道,原来是尊夫人将她送了给别人,我还能有什么怀疑呢?”她这样等于是明白告诉完颜鉴,她实在是已有怀疑。
  完颜鉴只好装呆,哼一声,说道:“此事我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待高老头回来,我仔细审问他。”
  金夫人冷冷说道:“就只怕他不会回来了。嗯,不该走的走了,不该来的却又来了。这可真是无独有偶。”再笨的人亦可以听得出来,她是话中有话。
  完颜鉴面色更加难看,说道:“哦,无独有偶?”金夫人道:“是呀。高老头和那小丫环还不都是不该走而走的么?”
  完颜鉴道:“不该来而来的呢?”
  金夫人道:“王宇庭是一个……”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顿。
  完颜鉴道:“嫂夫人,你这样说,那就是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了?”
  金夫人道:“是否有第三个我不知,不过近日来到你家的陌生客人,除了王宇庭之外,最少我知道还有一个。”
  完颜鉴的心又是一跳,涩声问道:“是谁?”
  金夫人却回过头问那女仆:“那个自称是来送花的小厮呢?大概他还在这里吧?”
  完颜鉴一怔道:“什么送花的小厮?”
  那女仆道:“刚才是有个卖花的小厮来过,已经走了。”
  金夫人道:“到底是来卖花还是来送花,你可不可以说得清楚一点?”
  那女仆心慌意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编造谎话,替主母应付这个长舌妇人。
  金夫人冷冷说道:“完颜大人,我是无权盘问你的丫头的,还是你来问她吧。”
  完颜鉴无可奈何,只好说道:“我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嫂夫人,麻烦你替我审这丫头。”
  接着喝那丫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礼貌,好好的回答金夫人。”
  女仆忍住眼泪,说道:“是,婢子知道的定当实说。”
  金夫人道:“好,那么我来问你,这两天你出过门没有?”
  女仆道:“没有。”
  金夫人道:“你既然没有出门,那么是谁到花店定花?当然不会是你家夫人吧?”
  女仆诧道:“那小厮是上门叫卖的,并不是我们叫他送来的呀!”
  金夫人道:“好,那么我明白了。”
  完颜鉴忍不住问:“大嫂明白了什么?”
  金夫人道:“就在大约半个时辰之前,史侍郎的宝官和小女一起玩耍,恰好碰上那个花店小厮,宝官想和他买一支黑牡丹送给你家的小丫头,小厮不卖,说是你家夫人已经定下,他是替花店来送花的。”
  完颜鉴皱眉道:“如此说,是那小厮说谎了。为什么他要说谎呢?是给别人送信还是他自己怀有目的而来?”不过,他虽然疑心大起,心上的一块石头却已放下,花店的小厮当然也不会是真正的花店小厮了。“唔,他还有一样奇怪的地方呢……”
  完颜鉴道:“什么奇怪的地方?”
  金夫人却反问道:“完颜大人,听说你的商州的花园种有许多名种的牡丹,你听过有一种牡丹叫做青龙卧墨池的没有?”
  完颜鉴道:“我的花园里就有一株!这是最名贵的牡丹品种。”
  金夫人道:“我对牡丹品种知道得很少,咱们京师里是没有青龙卧墨池的吧?”
  完颜鉴道:“这是山东荷泽的品种,据我所知,御花园的花匠也种不出来。”
  金夫人道:“这就更奇怪了。我家这丫头,听得那小厮在尊府门前大声叫卖青龙卧墨池呢。”
  完颜鉴喝问女仆:“夫人买了花没有,拿出来给我看!”金夫人在一旁冷言冷语:“要是真的青龙卧墨池,我倒想见识见识。”
  那女仆刚才在主人回来的时候,是把花篮藏在她的房间的。
  此时她心慌意乱,无暇思索,就跑回房间去把整个花篮拿出来。
  金夫人竟然不顾身份,跟着那女仆一同进出。
  金夫人道:“完颜大人,你猜这一篮花是放在什么地方?你想不到吧,是放在她的床上的,而且还是用棉被盖住的呢。完颜大人,我对名种牡丹应该如何保养是完全不懂的,这倒要请教你了,青龙卧墨池是必须遮盖得密不透风的吗?”
  完颜鉴给她弄得啼笑皆非,只能装作听不懂她话中含义,哼了一声,说道:“这不是青龙卧墨池。”
  金夫人道:“哦,果然是那小厮胡言乱说。但他能够知道有青龙卧墨池这种珍品牡丹,也是十分难得了。奇怪,这种牡丹在御花园都没有,他却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完颜鉴心中一动,喝问女仆:“送花来的那小厮哪里去了?快快从实招来!”
  那女仆道:“老爷,我真的是不知道。那小厮已经走了。”
  金夫人说道:“小女是看着那小厮踏入贵府的,我们跟着就来拜访,但一路上却没有碰见那小厮。”
  完颜鉴听得面色铁青,突然一掌打翻那个女仆,立即回到妻子的卧房。
  “那花店的小厮呢?你把他藏在哪里?”完颜鉴瞪着眼睛,沉声问他妻子。
  完颜夫人气得声音发颤:“你胡说什么?给我出去!”
  完颜鉴道:“你不肯把那小厮交出来,是不是把那小厮看得比丈夫还要紧吗?”
  完颜夫人硬着头皮冷笑说道:“我把一个小厮藏起来作什么?你为什么不诬赖我瞒着你偷汉子?”
  完颜鉴道:“我没怀疑你偷汉子,但我可怀疑那小厮并不是来送花的!”完颜夫人道:“你怀疑他来做什么?”
  完颜鉴道:“我怀疑他是替什么人送东西给你的。我劝你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好,你不说出来,可休怪为夫的不客气了,我自己会搜!”
  完颜夫人道:“你要搜也不难,写张休书给我,我任凭你搜!”
  完颜鉴道:“夫人,你——”
  完颜夫人道:“你对我既是如此之不信任,做夫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完颜鉴道:“不搜也行,你把那支玉箫给我!”
  “好,给你玉箫。”檀羽冲自衣橱跃出,一把抓着了完颜鉴,想起母亲的惨死,满腔悲愤,举起暖玉箫,就要取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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