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六回 师门恩怨
2023-04-23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谷飞霞不见了
马厩里的饲料是现成的,由于邓百川珍惜这匹宝马,饲料都是用上好的粟米。这匹马在山上虽有野草可吃,怎比得上主人为它特备的饲料。吃饱过后,似乎甚感疲倦,伏在地上,睡了。
上官英杰笑道:“健马也要睡觉,你还不睡?”
谷飞霞道:“你呢?”
上官英杰说道:“我替你守夜,明天日间再睡。”
谷飞霞若有所思,许久都没说话。上官英杰哄一个小孩子似的“哄”她道:“乖乖听话。你身体有病,必须养好精神。睡吧,睡吧!”
谷飞霞“噗哧”了起来,说道:“也好,反正我也帮不了你的忙,只能去睡觉了。”
她睡的是邓百川女儿以前的卧房,在屋子的最后一进。上官英杰在前厅守夜。
上官英杰提防那帮贼人还要再来,精神甚是紧张,好在没有事情发生。将到五更时份。他实在疲倦不堪,不知不觉打了个盹。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的挞的挞”的蹄声,将上官英杰从梦中惊醒过来!
邓百川是不会骑马来的,那么来的倘非邓百川的朋友就是昨晚害他的那伙强盗了,最大的可能还是后者。
上官英杰大惊之下,连忙跑出去看,非但不见人影,马蹄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定了定神,这才发觉刚才听到的那“的挞的挞”的蹄声,并不是跑来,而是跑去。
瞿然一省,更是吃惊。慌忙到马厩察视,那匹白马果然是不见了。
是谁能够骑了邓百川这匹宝马跑开?来的若然是那伙强盗,固然他们有能为降伏骏马,但为何却又只盗马而不伤人。
心念一动,上官英杰跑到谷飞霞睡的那间房间敲门叫道:“谷姑娘,谷姑娘,醒醒!”
不见回答,上官英杰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推开房门,就进去看。
不出他的所料,谷飞霞也果然不见了!
一样无可奈何的心情
桌子上留下一封书信,这封信上官英杰不用拆开来看,也知道她要说的乃是什么。
所料不差,果然还是她说过的那些话:他应该去找邓百川,要是邓百川业已遇害的话,他更应该去替邓百川报仇。而她既然帮不了他的一点忙,是以不想拖累他了。
其实她说的也是实情,但效果却是和她希望的恰恰相反,上官英杰非但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反而是心头越发沉重了。他是忧虑之上更加一层忧虑,除了担心邓百川的安危之外,还要担心谷飞霞。
谷飞霞的武功尚未恢复,要是碰上了那帮强盗的话,处境可能比邓百川更加危险。
“唉,真是一个倔强的姑娘!”上官英杰心里想道:“也怪我昨晚说话爽直了些,我是说者无心,她却是听者有意了。其实昨晚她的神气已经有点不对,我早该防备她有此一着的。”
不过后悔也没有用了,谷飞霞骑走了那匹能够日行数百里的骏马,上官英杰的本事再大,也是不能把她追回来了。
无可奈何,上官英杰只好暂且把忧虑抛开,先行考虑一下目前应做的事。
邓家的老家人死了,邓百川最要好的两位朋友死了,他的女婿张锐也死了,邓百川本人死生未卜,他的亲人可能还活着的恐怕就只有他的女儿了。
要打听邓百川的消息,只有去找他的女儿邓红玉。
他没有问过邓百川,不知道他的女儿嫁在什么地方。不过他知道邓红玉的公公张铿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武师,虽然他比邓百川更早闭门封刀,想来到洛阳的任何一家镖局打听,总还会有人知道他的。
主意打定,上官英杰在掩埋了那几具尸体之后,当日下午便即离开邓家。谷飞霞的事他没法管,只好先理邓家之事了。
但奇怪得很,他虽然决定放下谷飞霞之事,心上却是放她不下,而且不仅仅只是担心她会碰上危险。他的这份心情,很难适当形容,勉强相比的话,就像他在和风鸣玉分手之后的心情一样。不过,他和风鸣玉分手,是他自己勉强自己离开她的;谷飞霞和他分手,则是她要离开他的。至于谷飞霞是否也一样无可奈何的心情,他就不知道了。
意想不到的结果
此际,谷飞霞也正是一片迷茫。
她忽然想起两句古老的格言:“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骏马嘶风,她的心情也好像跟着马蹄飞跑,混乱异常。
不错,她和风鸣玉并不相同。风鸣玉是一枝空谷幽兰,在未曾离开那座荒林之前,可说是未曾经受过外间的“风雨”。而她则是一枝野生的玫瑰,在江湖上也闯荡过几年,比风鸣玉懂得多了。
但有一样相同的是,她们都是和上官英杰有过一段“奇逢”,而且同样的都是在此之前,她们的心上从未曾出现过可以令得她们意乱情迷的男人影子。
“唉,真想不到我找上官英杰报仇,竟然得出这样一个意外的结果!”
上官英杰没有猜错,她是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之下,逼不得已离开他的。
但上官英杰却还没有知道,她之所以有这种无可奈何的心情,乃是由于她的心上已经长起了情苗!
上官英杰只是猜中了一半,他知道她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他以为,谷飞霞是不愿意接受他太多的恩惠,甚或是因为自己的言谈之间无意中得罪了她,她才负气离开自己。他还不敢相信,这个曾经要誓言杀他的心高气傲的少女,竟然会爱上了他。(不错,是出于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但造成这种心情的原因,上官英杰可就没有猜对了。)
正是当她发现内心深处的秘密的时候,她才决意离开上官英杰的。
“我‘宽恕’了‘仇人’,接受了‘仇人’的恩惠,这已经是大大违背了我母亲临死的吩咐了,要是我居然还爱上了仇人,爹娘在九泉之下,知道这件事情,恐怕也不能瞑目。”她想。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抑制自己,要是和上官英杰相处下去的话,心底的情苗只怕更加滋长。
她只能离开他了!
骏马跑得风也似的快,可是,她还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儿?
她的病本来只是好了三分,更加上心绪的不宁,任凭骏马飞驰,跑了大半天,不觉头晕目眩,好几次几乎要摔下马来。
她再任性,亦已明白,不赶快找个地方歇息的话,病情是必将加重的!
荒山避敌
走了一会,经过一个小镇。寥寥数十户人家,居然也有一间客店。
但谷飞霞可不能进客店投宿。
她骑的是邓百川的宝马。这匹马,那帮强盗当然是认得的。
或许那帮强盗早已去得远了,但她可不能冒这个险。
何况她是个孤伶伶的异乡少女,在这小镇投宿,免不了也会给人注意。那帮强盗不来则已,来了的话,很容易就可以打听到她的。
谷飞霞没有在这小镇投宿,她要的是粮食。
买了几斤炒米饼,一包干果,谷飞霞心里想道:“这些东西,大概也够我用作三天的粮食了。三天之后,我总会好了许多吧?只要我的武功恢复几分,有了这匹宝马,我也无须害怕那帮强盗了。”
三天之后,她的武功是否就能恢复几分,她不知道。一出了这个小镇,她却是越来越觉得难以支撑了。
她离大路,策马走上一座荒山,希望在山中能够找到一家猎户。
猎户没有找着,却发现山上有座药王庙。深山老林,多产珍贵的药物,是以在荒山中,可能你找不到一家人家,却可以找到一座药王庙的。因为采药的人,需要这样一个他们信仰的神灵保佑。
这座药王庙也不知是多少年前那些采药的人建的,建成之后也不知是否还有采药的人来过供奉香火,庙门的檐上结满蜘蛛网,四面墙壁也有窟窿,破落不堪。
谷飞霞用树枝红叶做了一把扫帚,打扫干净,累得气喘吁吁,心中苦笑:“这座破庙总要比我过去三天住的那间茅屋好得多,我拚着在这里也住三天吧。”
想起那间茅屋,不禁又想起了上官英杰来了。她是在苦笑之后,不禁又苦笑了。她刚才那样想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而已。其实在她的心里,那间茅屋是要比任何华厦都更可珍的。
心情动荡,头痛得更厉害。谷飞霞瞿然一省:“可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我得赶快运功自疗!”她拍了拍那匹白马,说道:“你自己找野草去吃吧,我不能照料你了。”那匹马果然甚通灵性,似乎听得懂她的话,便即走入林中。
谷飞霞师门的内功心法甚为有效,她做了两个时辰的吐纳功夫,出了一身大汗,精神爽利许多。
荒山虎啸
谷飞霞抬起头来,只见月挂林梢,不知不觉白天已经过去,是将近二更的时份了。
精神虽然爽利许多,身体还是虚弱得很。谷飞霞这才想起自己是在正午时份在那小镇吃过两碗稀粥的,敢情是饿得太久,以致连饥饿的感觉也没有了。
她吃了几个炒米饼,试一试走路,果然气力长了一些。只是没有水喝,嘴里干得好像要冒烟。
好在药王庙附近,就有一条山溪,来时她已默记心中。于是扶着拐杖,到那山溪取水。
喝过了几口清冽的山泉,精神为之一振。气力又好像长了一些,谷飞霞颇为欢喜,暗自想道:“看来我以本门心法运功疗伤,进展还算不错。再过三天,大概也可恢复几成功力了吧?”
正要把随身携带的水囊装满了水,以便回到古庙继续练功,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虎啸。
谷飞霞吃了一惊,心道:“原来这座山上是有老虎的,我也太大意了。”
她的独门兵器银丝软鞭缠在腰上,要是没有受伤的话,再多几只老虎也不放在她的心上,但此际,听得虎啸声声,而且那啸声似乎正是向她这个方向移近,却是令得她不觉毛骨耸然了。
“俗语说,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受犬欺。想不到我如今,却是受虎所欺,虽然比受犬所欺好一点,但若在平时,老虎碰上了我,也会像狗碰上它一样吧?我不杀它已算好了,它还敢来欺我?”谷飞霞心头苦笑,忽地有点后悔离开上官英杰了。
她咬了咬牙,心里想道:“不过,我还是宁可丧身虎口,不愿爱上仇人。死生有定,老虎也不见得就找到药王庙来,我还是回去吧。”
虎啸过后,群兽惊逃,她又隐隐听得有马嘶之声,料想就是她那匹白马。
“老虎跑得虽快,也不会快得过我那匹宝马。这匹马颇通灵性,料想可以逃得过灾难。”谷飞霞心想。
她安慰自己不用替白马担忧,谁知跟着发生的事情,却是逼使她要为自己担忧了。她听到了一声嘶心裂肺的虎啸,虽然不是有经验的猎人,她也知道是那头老虎受了重伤!
一掌击毙猛虎的人
那只猛虎似乎是作临死前的挣扎,负痛狂嗥。初时吼声洪亮,渐渐就力竭声嘶,断断续续,越来越弱,终于听不见了。
谷飞霞听得惊心动魄,是谁把这只猛虎打死的?料想不是普通的猎人!普通的猎人也不会在三更半夜来这荒山打猎的!
“看来这个打虎的人,必定是个武林高手了。”谷飞霞心里想道。她认识的武林人物不多,这个高手倘若是个正派侠士,给他发现,那还罢了。倘若来的竟是敌人,可就不堪设想了。
正在她心神不定之际,果然就听见了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向她这边走来。
他们发现了山泉,甚为高兴,加快脚步走来。
前面的那个人笑道:“给那畜生弄了我满身尘土,待我抹一把脸,喝饱了水再走吧。”
谷飞霞连忙躲在山涧旁边的乱石堆里,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透。
后面的人笑道:“那大虫突然窜出来,我也给它吓了一大跳。华老大,幸好是和你在一起!”
这人的声音阴阳怪气,听在耳朵里很不舒服。不过,却是谷飞霞认识的人。
原来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虎威镖局的“红货”被劫的那天晚上,谷飞霞在那个木棚里曾经见过的那个“怪郎中”邓不留。
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伤还未愈,最担心的是碰上敌人,果然真是敌人来了。虽然她不知道邓不留的底细,只知道他是个医术高明、脾气怪僻的走方郎中,但那天晚上,这个怪郎中却是和西门化在一起的。
那个“华老大”在她刚才蹲过的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抹过把脸,笑道:“老邓,你的武功虽然比不上你的医术,也不至就给大虫吃了吧,怎会吓成这个样子?”
邓不留说道:“那是只吊睛白额虎呀,我可没有把握斗得过它。纵然不至给它吃了,只怕也要给它咬伤。哪能像你这样,只是一掌就把这大虫结果了。华老大你杀一头猛虎就像杀只小鸡一样,当真令我佩服!”
“华老大”笑道:“这又算得了什么?邓百川那天要不是跑得快,我也会杀只小鸡一样杀了他!”
发现了那匹宝马
这个“华老大”果然就是在邓家连杀数人的那个强盗,谷飞霞躲在乱石堆中,听至此处,不由得越发吃惊了。
“华老大”哈哈一笑,跟着说道:“邓不留,如此说来,今晚我算得是救过你的一次性命的了。将来我若是求到你的时候,你也得救我一次性命。”
邓不留笑道:“以你的武功,天下还有何人能给你致命之伤?”
“华老大”道:“这可说不定,据我所知,天山派的霍天都恐怕就要比我高明得多。何况我将来总有一天要生病的。”
邓不留道:“原来你是怕患上疑难杂症,要和我先说定了。其实即使没有今晚之事,你得了病,我也会替你尽心医治的。”
“华老大”道:“我就是怕你那个怪脾气,不给你医。”
邓不留笑道:“我的怪脾气只对别人,不会对你。如今我就先给你一个报答,谢你的救命之恩。”
“华老大”诧道:“我现在还没有病。要你什么报答。”
邓不留哈哈笑道:“不是给你救命,是要你取人家的命!”
“华老大”道:“你有什么仇人要我替你杀他?”
邓不留道:“不是我的仇人。是你本来就要杀的人,所以才称得上是报答你呀。”
“华老大”道:“是谁?”
邓不留道:“或者是邓百川,或者是他的女儿!”
“华老大”道:“咱们现在可正是要找他们啊,找不见有什么办法?”
邓不留道:“我已经知道他们躲在哪里了!”
“华老大”道:“在哪里?”邓不留缓缓说道:“就在此山!”
“华老大”吃了一惊,说道:“你怎么知道?”
邓不留道:“你刚才有没有听见马嘶之声?”
“华老大”道:“猛虎一出,群兽惊嗥,我可没有细心去听。”
邓不留道:“不仅是马嘶之声我听得出,而且我知道就是邓百川那匹宝马!你想他的马在这山上出现,倘若不是他躲在这里,就一定是他的女儿躲在这里了。”
“华老大”又惊又喜,说道:“你真的没有听错?”
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
邓不留笑道:“武功我不如你,听声认人,或者听声认马的本领,我倒还有一技之长,绝对不会听错。”
“华老大”道:“好,那么,咱们这就去找。”他哪里知道,他要找的人竟然就是近在眼前。
谷飞霞连大气也不敢透,心里暗求药王菩萨保佑,但愿这两个魔头走得越快越好。
“华老大”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说道:“这座山这样大,三更半夜,要找个人也真是不易。不如先找那匹马吧,人会躲藏,马不会躲藏。”
邓不留笑道:“但那匹马跑起来可要比邓百川快得多。”
“华老大”叹道:“邓百川那匹坐骑当真是我平生从所未见的好马,可惜捉不到它。”
邓不留道:“华大哥,你想得到这匹宝马,恐怕也得先捉住了邓百川父女才行。这匹马是只听主人的话的。”
“华老大”道:“好,那咱们只好拚着今晚不睡觉,去搜寻他了。”
邓不留道:“华大哥不必麻烦,咱们先找个地方试试。”
“华老大”道:“什么地方?”
邓不留道:“我知道山上有座药王庙,邓百川是受了伤的,多半会在庙中歇息。”
“华老大”道:“好主意。但愿药王菩萨保佑,一找就着。”
他和谷飞霞都求药王菩萨保佑,谷飞霞听了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菩萨倘若有灵,他会保佑坏人么?”吃惊的是,他们到了那座药王庙一定会发觉自己曾经来过的痕迹。
不过目前她倒是可以暂时松一口气来,那两个人的脚步声去得远了。
谷飞霞想要逃跑,却使不出气力。她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想道:“即使我跑得动,只怕也会惊动他们,一给他们发现,我还能逃得脱么。倒不如听天由命了。”当下掌心里暗扣两枚暗箭,准备万一给他们找着的时候,好歹也得拚它一拚。
过不多久,果然那两个人又回来了。邓不留手上燃着火摺。
只听得邓不留说道:“你逃,我没料错吧。庙里还有他吃剩的炒米饼。”原来谷飞霞匆匆出来取水,那包炒米饼还留在里面。
和上官英杰也有梁子
“华老大”道:“但咱们还是未曾找着他。”
邓不留道:“想必是他听到咱们的脚步声,才躲起来的。有个炒米饼才吃了一半。”
“华老大”道:“若然如此,那么他一定还不会走得远的。”
“邓不留”道:“是呀,只怕就躲在药王庙的附近。咱们留心瞧瞧,地上有没有脚印。”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过一会,他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谷飞霞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想道:“这次恐怕是要糟了!”
邓不留好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情,忽地说道:“我并不担心邓百川会跑得掉,倒是担心另一个人,说不定这个人和他一起。或者就只是这个人在这山上。”
“华老大”道:“什么人?”语气之中似乎带点轻蔑,也似有点不满,邓不留和他一起,居然还要担心。
邓不留吐出四个字来,说道:“上官英杰。”跟着才对“华老大”解释:“听说邓百川做六十大寿那天,上官英杰也是他的座上几个客人之一。但不知怎的,前日却不见他。他和邓百川是忘年之交,恐怕是知道了邓家这件事情,又回来了。邓百川曾经借过这匹白马给他,那匹马也听他使唤的。所以也有可能只是他一个人骑了这匹白马来找邓家父女的。”
“华老大”哼了一声,说道:“上官英杰有什么了不起?”
邓不留道:“老大,你有所不知,这个上官英杰是当今之世唯一仅知的武林天骄这派的衣钵传人,厉害得很啦。当然,他或许还是比不过你的,不过,你可得多加一些小心了。”
“华老大”说道:“上官英杰有多大本领我知道。有件事情,你倒还没知道。”
邓不留道:“什么事情?”
“华老大”冷冷说道:“三年之前,我的师弟劫邓百川亲自出马所保的一枝镖,就是伤在上官英杰之手的。我这师弟是由我代师传技的,我已经问清楚他当日受伤的经过。我知道上官英杰可以伤得我的师弟,决不能伤得了我。哼,我正要找他算账呢!”
邓不留听他说得如此之有把握,放下了心,笑道:“如此说来,你倒是巴不得上官英杰在此呢!”
“华老大”大剌剌的说道:“当然!”
风鸣玉突如其来
谷飞霞暗地叹了口气:“可惜上官大哥不在这儿。”那两人的脚步声又近了许多了。
邓不留忽地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叫,“老大,你瞧!”
“华老大”道:“瞧什么?”邓不留道:“瞧这脚印!”
原来山涧旁边泥土充满水分,既湿且软,那是谷飞霞留下的脚印。第一次他们没有留意,这次手上有了火摺,当然是很容易就发现了。
“华老大”说道:“这脚印比普通成年男子的脚瘦小得多,看来是个女的。”
邓不留松了口气,说道:“不用猜了,一定是邓百川的女儿。”
“华老大”懂得他的心思,嘲讽他道:“那你可以放心啦,不是你所害怕的人。哼,但我倒希望他是上官英杰。”
邓不留笑道:“吃果子先拣软的吃不好么?”
谷飞霞的脚印在松软潮湿的泥土上印得甚是鲜明,只要跟着脚印追踪,不过片刻,就可发现她了。谷飞霞此际正是把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倒是镇定下来。手里捏紧两枚磨利了边的钱镖。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声长啸,接着是健马奔驰急如暴风骤雨的蹄声。
那啸声清脆如银铃,一听就知是个女子。
华、邓二人本来以为邓百川的女儿就躲在附近的,不料她却从远处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马蹄声戛然而止,那个女子跳下马背,说道:“马儿,你等我一会。”似乎她也知道敌人的厉害,怕对方射人先射马。谷飞霞一听这声音好熟,惊诧无比。急切间还未想得起来,“她是谁呢?”
那少女隔着山溪下马,来得也是迅速之极。谷飞霞心念未已,她已站在那两个人的对面了。
“华老大”哼了一声,说道:“好大胆的丫头,我正要找你,你倒先送上门来了!”
邓不留忽地“咦”了一声,说道:“这丫头不是邓百川的女儿!”
谷飞霞大着胆子,从乱石丛中偷看出来。月光下看得分明,原来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她曾经见过的风鸣玉!
盗魁大施恫吓
“华老大”定睛一看,果然不是邓百川的女儿,不禁甚为诧异,当下喝道:“小丫头,你是邓百川的什么人?”
风鸣玉怔了一怔,说道:“谁是邓百川,我都正想问你呢!”
“华老大”怒道:“我已经是对你客气了,你还敢对我撒谎!”
风鸣玉道:“我从来不说谎话,邓百川这个名堂,我还是刚刚听见你们说的。”
“华老大”哼了一声,说道:“你若不是和他相熟,怎能骑他的白马?快说实话,他躲在哪里?你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否则,哼,哼——”手起掌落,把一块石头打得分开四片,接下去道:“我瞧你可能硬得过这块石头!”
他炫露了这手开碑裂石的功夫,即使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会惊心动魄,满以为这个“黄毛丫头”定会吓得魂不附体,赶快招供的。
不料风鸣玉竟是神色自如,嘴角还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
“华老大”喝道:“小丫头,你笑什么?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风鸣玉道:“我知道你杀人不眨眼,但我可不是一只小鸡,恐怕你未必就能杀得了我!”
“华老大”见她竟不怕死,倒是甚为奇怪了。冷笑说道:“我是因为不耐烦自己去找邓百川,才姑且饶你一命的。你是邓百川女儿的徒弟吧?我告诉你,邓百川都抵挡不了我的一掌,你纵然学过几天武功,我要杀你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风鸣玉道:“我知道你杀了邓家的好几口人,正是因此,我才要来会你的。”
“华老大”冷笑道:“你又说你不认识邓百川,那你又怎么知道此事?”
风鸣玉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已经听到了。可惜未听得完全。”
风鸣玉是刚刚骑马来的,并非躲在附近突然出现的。虽说荒山夜静,较远地方的声音也听得见,但她在隔着一片丛林那么远的地方骑马而来,路上就听得见他和邓不留的对话,那非有相当深厚的内功不行。“华老大”听她这么一说,对她倒是不敢太过小觑了。
“听你的口气,你似乎并不是邓百川的徒孙了?你是要为他报仇吗?”“华老大”想逗她说出实话,故意这样冷笑问她。
剑掌争强
风鸣玉说道:“我本来不知道邓百川是什么人,现在才知道他是上官英杰的朋友。看来你和他所结的梁子,一定是你理亏。不过我可还没有打算为不相识的人报仇。”
“华老大”道:“哦,原来你是上官英杰的朋友吗?”
风鸣玉道:“不错,你们要找我打听邓百川的下落,我却是要来找你打听我这上官大哥的消息的。要给邓家报仇,那是上官大哥的事情。你要是怕我找着了上官大哥和他联手的话,你也可以不告诉我。我马上就走。但听你的口气这样大,大约你是不怕我的吧?你敢不敢把你知道的有关上官英杰的消息告诉我?”
她一片纯真,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华老大”可给她惹得气坏了。
“好,你要找上官英杰,我带你去!”“华老大”一声怒吼,身形骤起,左掌骈指如戟,点戳风鸣玉面上双睛,右掌横掌如刀,劈斫她的双足。料她一定惊惶旁窜,后招一变,立即便可把她手到擒来。他是抱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打算,抓着了这个自承是上官英杰好朋友的小姑娘,不愁上官英杰不亲自找上门来。
哪知风鸣玉既不惊惶,也不闪窜。而是身形凭空拔起,陡的使出了“燕子钻云”的绝顶轻功。半空中一个倒翻,脚尖未曾沾地,已是唰唰唰的使出了连环三剑。
“华老大”本来毫不将她放在心上的,突然见她使出如此迅捷凌厉的剑法,却是不禁心头一震了。
“华老大”大惊之下,急退三步,运足内家掌力,一掌劈去。风鸣玉一掠避过,衣袂风飘,长剑半空刺下。“华老大”霍地一个转身,双掌齐出,猝击她的命门要穴。风鸣玉身形微晃,脚尖早已沾地,一招“金针度劫”反挑上来。剑尖在他肋旁倏然穿过,要不是他的“移形易位”的步法变得快,险些就要给她刺个正着。
“华老大”又惊又怒,双掌合拢,左右一分,霎忽之间,已从“童子拜观音”变为“阴阳双撞掌”,向风鸣玉痛下杀手。风鸣玉面对强敌,毫不示弱,剑把一沉,剑尖反弹,反刺敌手的“期门穴”。“华老大”喝道:“你师父是谁?”口中喝问,脚步不动,但身形已是陡然一缩,避过这招,化掌为拳,一招“横身打虎”猛捣出去。
看不出风鸣玉的师门来历
风鸣玉也想不到他的拳脚功夫如此了得,给他的长拳逼住,无法腾挪,百忙中挥剑划了一个圈圈,守中寓攻,后发制敌。这是她从霍天云手中学来的一招天山剑法,名为“须弥芥子”,用来防守,严密无比。
“华老大”不禁又是一惊,喝道:“你是天山派的弟子吗?”
风鸣玉笑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但你不用害怕,你倘若有本领杀得了我,我的师父也不会来找你报仇的。”
她说的倒是实话,她的师傅凌云凤是天山派创派掌门霍天都的妻子,但霍天都没有亲自传授过她的剑法。凌云凤早已死了,当然也不会来找“华老大”报仇的。
华老大却当她是出言戏弄,冷笑说道:“好,不用你说,我终须也会识破你的来历。”
当他说话之际,风鸣玉已是转守为攻,“华老大”逆闪剑势,脚踏“坎”位,转进“离位”,反手一拿,就要拿她宝剑。
这一招“大擒拿手”本是“华老大”的得意绝招,空手入白刃,百不失一。哪知风鸣玉一剑削去,方到中途,剑势忽变,正好向着对方逆避的方向刺来。变化之奇、之快,两俱出乎“华老大”的意料之外。
幸而他的本领也是委实高强,变招迅速,脚一旋,已是从“离”位转过“巽”方,骈指如戟,点向风鸣玉腰部的“凤眼穴”。风鸣玉运剑如风,在这瞬息之间,竟然刺出七剑,逼使“华老大”不能不又再避开,两人的攻势都落了空。
“华老大”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自恃见多识广,只道不出百招,定能看出风鸣玉的师门来历。哪知风鸣玉的剑法瞬息百变,未到百招,已是不由得他不心里暗暗嘀咕了:“这丫头的剑法怎的如此古怪?刚才那一招法度谨严,分明是天山剑法手中的须弥剑式,我曾经见天山派的一个弟子使过的。但这十几招的路数却又和天山剑法截然不同,使得比天山剑法中的追风剑式还快,而且剑法之中还好似揉有刀法。剑主柔,刀主刚,她居然能揉合得恰到好处,当真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是哪一派的武功呢?”他哪知道,根本就没有这派武功。这是风鸣玉的家传快刀,变为剑法的。而剑法之中又是兼有霍天都夫妻之长。她的这套剑法,其实已是包含了武林中三种绝学。
识破风鸣玉来历
“华老大”暗暗吃惊,哪里还敢有丝毫轻敌之意。他全神应付,幸而未处下风。但虽然应付得来,识不破对方的师门来历,也是脸上无光。
风鸣玉噗哧一笑,说道:“一百招有多啦!你夸下海口,可识我这套剑法么?”
在旁观战的邓不留忽地说道:“你是风从龙的女儿!”
“华老大”瞿然一省:“怪不得她的剑法之中杂有刀法。”顺着邓不留的语气打了一个哈哈,说道:“你学了天山派的几招剑法,把家传的刀法再变为剑法,这又有什么稀奇?我早已看出来了!”他也不算太过夸口,风鸣玉的剑法中有天山剑法的精华,的确是他看出来的。不过风家的刀法,却是邓不留提醒了他,他才醒起的了。
这也并不是邓不留的眼力比他还更高明,原来邓不留在与“华老大”相会之前,是曾经见过西门化的。他知道风鸣玉已经找到了她的父亲之事。不过,他还未知风从龙已经死了。
他猜中了风鸣玉的身份之后,心里又喜又惊,接着说道:“老大,这个小丫头可是东厂所要的人!你最好将她生擒。若然不能将她生擒,也得杀她灭口。否则给风从龙知道了可是麻烦。”
“华老大”硬着头皮说道:“风从龙纵然还活在人间,我也不怕!”
风鸣玉冷笑道:“你还不配污我爹爹宝刀。他不会来找你的,除非你自己作孽,赶着要去见他,那就是你的死期到了。”俗语说“自作孽,不可活。”风鸣玉并没明言父亲已死,但话中亦已有所暗示了。
“华老大”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大怒说道:“小丫头,胆敢口出狂言!我不杀你也还罢了,你还想要杀我?”
风鸣玉冷笑道:“你说我的剑法没甚稀奇,你就破它吧。光说有什么用?”
“华老大”喝道:“好,叫你这小丫头知道我的厉害!”
他在一声大喝之后,登时出手迅若雷霆,疾如风雨。但脚步却是不住的后退。这样的打法,倒是很难说他是攻是守。不过他虽然不住后退,身法步法,却是按着“八门”、“五步”,丝毫不乱。(按:在武学中,“八门”即是指八个方向,根据“八卦”的坎、离、兑、震、巽、乾、坤、艮八个方位而来。即四个“正方向”和四个“斜方向”。
性命相搏
“五步”实指五个立足的位置,根据“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五个方向而来,即前进、后退、左顾(含又向左转动意)、右盼(含有向右转动意)、中定。“八门”、“五步”的进退变化繁复之极,运用得宜,无须出手已可化解敌方攻势。身法步法之中,就隐藏有以柔克刚的深奥武学。
“华老大”用以柔克刚的步法,掌上却是开碑裂石的功夫。风鸣玉的剑术虽然精妙之极,急切间倒也难奈他何了。
“华老大”接连退了十三步,陡地凝身发掌。左掌前劈,右掌后引,两股力道,方向相反,互为牵引。风鸣玉不觉剑势一偏,那柄剑险些就要给他夺去。
再这危机瞬息之际,风鸣玉剑锋一弹,说是迟,那是快,身形已是平地拔起,使出了一招“飞龙在天”。这是风从龙教给他的“风家三绝招”之一,善能败中求胜,剑法凌厉之极。
“华老大”的阴阳双撞掌相反相成,掌力虽然足以震歪她的剑点。但她这一剑同时可以刺对方三处大穴,而且是凌空刺下,那股力道也比平地发招大得多。“华老大”可没把握完全消解那股冲劲。只要给她刺着,纵然不是正中穴道,也是要受伤了。
躲在乱石堆中得谷飞霞看得惊心动魄,手里捏着得似乎不是钱镖,而是一把冷汗了。
掌风剑影之中,忽见青光一闪,风鸣玉得后脚还未落地,突然停在半空。
原来在这性命交关之际,“华老大”也只能冒险一搏了。他霍的一个“凤点头”,左掌肘底穿出,刚好避过剑尖,托着风鸣玉的剑柄。风鸣玉离地还有三尺。
风鸣玉手肘一撞,想挣脱他的掌握。“华老大”也想把她抛开,双方都不能如愿。
“华老大”只能托着剑柄,使她不能刺下。她也不能逼使“华老大”松手,可又不想弃剑脱身。她的全身重量以剑作为支柱,都压在“华老大”的掌上。要是华老大支持不住,马上就要给她在身上搠个透明窟窿。但要是她给“华老大”抛了出去,也是粉身碎骨之祸。
谷飞霞飞镖助友
“华老大”的内力虽然深厚,比风鸣玉胜过许多。但风鸣玉俯冲而下,使的又是风家的绝招,这一股劲道也是不小。他只是托着剑柄,单掌支持风鸣玉全身的重量,急切之间,也是不能将她抛开。
不过这样的相持之局决计不会久的,片刻之间,恐怕就要胜负立判,也既是生死立决了。
在这片刻之间,站在旁边观战的邓不留何躲在乱石丛中的谷飞霞都是给吓得心慌意乱,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好了。
本来在这样的形势底下,用不着武功太过高明,只须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壮汉,上前去帮那一方,那一方就可得胜。这等如使天平上的法码刚好相等的时候,只须在那一边加上一粒小小的石子,天平就会倾向那边。
邓不留在这瞬息间转了好几个念头,可还不敢出手。
因为他知道风鸣玉是风从龙的女儿,而他却不知道风从龙已经死了。
他只怕万一估计错误,杀不了风鸣玉的话,即使能助“华老大”取胜,但要是给风鸣玉逃了,他的这条性命焉能逃过风从龙的快刀。
谷飞霞毒伤尚未痊愈,她躲在乱石从中,距离也要比邓不留何他们的距离远些,万一一击不中的话,她的处境可要比邓不留还更凶险,只怕立即就要给那“华老大”杀了。
但不同的是,谷飞霞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像邓不留有那么躲的顾忌。
她咬了咬牙,深深吸了口气,陡地长身而起,三枚钱镖向“华老大”打去。
“华老大”全身的气力都用来对付风鸣玉这凌空一击。三枚钱镖全都打在他的身上。
只听得叮叮叮的钱镖坠地之声,那三枚钱镖一碰着他的身上,都给反弹开去。他没抵御,但他还有“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当然这也因为谷飞霞气力太弱的缘故。
钱镖反弹,暗器无功。这霎那间谷飞霞不由大吃一惊,一股凉气直透心头了。
好在她惊魂未定,眼前出现的景象立即令她转忧为喜。
只见风鸣玉的身子陡地飞了起来,青光一闪,“华老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就像受了伤的野兽一般,转身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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