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五回 父女重逢
2023-04-23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回光返照

  风鸣玉挂虑父亲,一晚没有好睡。第二天到了那个“练武场”,风从龙看她一眼,皱着眉头说道:“你的精神好像比昨天差了许多,怎样搞的?”
  风鸣玉一看父亲的面色,隐泛红光,却是比昨天好了许多。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讷讷道:“真的吗,我倒不觉怎么?”
  风从龙带笑责备她道:“你这傻孩子一定是为我担忧,昨晚没睡好觉,是么?”
  风鸣玉无法隐瞒,只好点了点头。
  风从龙正容说道:“我要你早日练成咱们风家的武功,越快越好。你却不珍惜自己的身子,当真令我伤心。从今天起,我要你专心一志练武,什么旁的事情,都不许你管。你要是愿意做个孝顺的女儿,就该听爹的话!”
  风鸣玉吓得低下了头,连忙说道:“爹爹教训得对,女儿知错了。”
  这天她一共学了十招,比昨天多了三招。风从龙也仍是像昨天一样,亲自给她喂招。练了整整一天,风从龙倒是神色如常,没像昨天那样显得疲劳。风鸣玉暗暗欢喜,只道爹爹的身体正在日益康复之中。
  霍天都却是有点疑虑,他的武学造诣比风鸣玉高明得多,昨天已是看得出风从龙有点内力难以为继的迹象,为什么今天突然好起来呢?风从龙的脸色虽然红润,也似乎有点不大正常的样子。
  “难道风大侠练的是一种特异的内功,非我所知的么?”他不愿意无端说些煞风景的话,引起风鸣玉的担忧,以至影响她的练武,只好把这疑虑藏在心底,不敢向她吐露。
  如是者接连八天,风从龙都是一大清早便督促女儿练武,亲自和她拆招。果如他所言,风鸣玉练家传的刀法,真是事半功倍,短短八天功夫,已是差不多全部学成了。
  风从龙的脸色,也是一天比一天透露红光,竟然好像返老还童的模样。霍天云粗通医理,心里很是怀疑这是虚火上升的征兆。他突然想起“回光返照”这四个字,不觉打了一个寒颤。但他还是不敢和风鸣玉说,怕她功亏一篑。

  最后三招

  第十天早晨,风鸣玉如常的一早起来,到那块草坪,跟爹爹练武。
  风从龙的心情好像甚为愉快,一下场就和女儿说道:“今天就只剩下最后三招了,这最后三招,也最难练,你要用心苦学,但盼你能够在今天之内练得成功,咱们风家的刀法这就有了传人,我也可以对得起风家的列祖列宗了。”
  风鸣玉听了这话,不觉一怔,说道:“爹爹,我会用心跟你学的,不过就是今天练不成功,也还有明天呀,爹爹何必说得这样严重?”
  风从龙微笑道:“我知道还有明天,不过我是恐怕等不及了。”
  风鸣玉吃了一惊,说道:“爹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爹爹的身体——”
  风从龙哈哈一笑,截断她的话道:“你别误会,我的身子硬朗得很,我只是太过心急,希望你早日练成。”
  上午练了两招,一招是“见龙在田”,一招是“飞龙在天”。“见龙在田”变化繁复,一招之中包含有好几路刀法的精华,不过用不着飞身跃起,而是注重下盘的功夫。变化虽然繁复,风鸣玉用了一个时辰的功夫,也练得纯熟自如了。
  第二招“飞龙在天”可是要跳高向敌人劈下的了,这一招似简实繁,所用的轻功身法更为巧妙,风鸣玉练了两个时辰,方才纯熟。
  她本来担心爹爹跟她拆这招“飞龙在天”,身体恐怕受不住的。好在却没有什么意外发生。风从龙练了几次给她看,又给她“喂招”,仍然面不改色,额角也没沁出汗珠。
  风从龙出来的时候,早已准备了干粮,不许女儿回家休息,吃过干粮,下午继续再练。
  “这是最后一招,名为云龙三现,最为难练。你先看我的。”风从龙说道。
  “云龙三现”不但要跳起来,而且要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在脚尖站地之前,连劈三刀方才合格。这三刀一气呵成,劈的却是三个不同的方位,尤其难练。
  风从龙做了两次,可是有一点儿气喘了。
  风鸣玉道:“爹爹,你不用给我喂招,我自己会练了。”
  可是风鸣玉接连练了七八次,风从龙都不满意。

  最后一招

  风从龙忽地拔出宝刀,说道:“我和你拆招,这次你可要留神,瞧清楚了!”
  他好像怕女儿拦阻似的,说到一个“瞧”字,已是抛开拐杖,身形平地拔起,使出了那最后一招——“云龙三现”。
  过去无数次的拆招,他都是拿着拐杖,借拐杖之力跳起来的,这次是他第一次抛开拐杖,施展轻功,这霎那间,不但霍天云固然是大吃一惊,风鸣玉也是不觉呆了。
  只见他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银光疾闪,在左、右、中三个方向已是劈了三刀,出刀奇快,但这一招三式,却是利落干净,看得十分清楚,姿势更是美妙之极!
  他劈出的第三刀,拿捏时候,不差毫黍,刚好劈到女儿头上。刀锋离她顶门不过五寸。
  “还不快使‘见龙在田’!”风从龙喝道。
  风鸣玉瞿然一省,连忙立好门户,长剑横挡,以剑代刀,使出了风家这一绝招,化解另一绝招。在风家刀法之中,“云龙三现”最为轻灵翔动,“见龙在田”最为沉稳坚实,也只有使这一招“见龙在田”才能勉强化解“云龙三现”的凌厉攻势。
  风鸣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听得“当”的一声,风从龙的宝刀竟然脱手飞出。幸亏风鸣玉收刀得快,这才没有误伤父亲。
  他们父女拆招,本来是点到即止的,风鸣玉所用的气力当然不会很大,而且父亲的功力远胜女儿,倘若有可能“误伤”的话,只有父亲误伤女儿,决不会是女儿失手伤了父亲。故此风鸣玉根本料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当然,以风从龙的武学造诣早已到了收发随心之境,他也绝对不会误伤女儿的。
  但是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风从龙的宝刀竟然脱手飞去!
  虽然女儿并没误伤父亲,但父亲还是受伤了。
  紧接着宝刀脱手之后,风从龙一跤跌摔了下来。他是自己跌伤的。
  风鸣玉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跑上去把父亲扶起来,嚷道:“女儿该死!爹爹,你、你怎啦?”

  突然变得衰老不堪

  风从龙给女儿扶了起来,却推开她的手,说道:“只不过擦损一点表皮,别这么大惊小怪。再练,再练!”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但风鸣玉可看得出来,绝对不是只擦损一点表皮这样简单。
  风从龙本来是满面红光的,如今却罩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好像突然变得衰老不堪了。
  “爹爹,请你不要瞒我,为什么你的气力突然如此不济,是不是病复发了。有病就该马上调治。”风鸣玉说道。
  风从龙苦笑道:“或许是我刚才不该抛开拐杖的,但虽然摔了一跤,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再练一次给我看吧。”
  风鸣玉道:“不,你应该马上休息,不能再练了!”
  风鸣玉说什么也不肯练,风从龙只好依他,让女儿扶着他一跛一拐的回去,他虽然极力忍住,装着没事的样子,可是额头上的汗珠还是一颗颗的滴下来。
  回到那个山洞,风鸣玉说道:“爹爹,你以在吃的是什么药,还有没有?霍师兄还有碧灵丹,不知合不合用?”
  风从龙道:“我不用服药的,碧灵丹是解毒的药,对我也没有用的,你弄饭去给霍师兄吃吧。别在这里扰乱我的心神了。我要□□运功。”
  风鸣玉曾见过父亲中了西门化的毒针之后,自行运功,不久便能恢复如初的,只道爹爹真有把握自行疗治,本来想在病榻之旁服侍父亲的,也不敢了。
  她去弄饭,把霍天云拉了出来,悄悄问道:“师兄,你看爹爹伤势如何?”
  霍天云道:“我不知道,看来是比那天严重一些。但愿他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以他深厚的内功,或许是会好起来的。”
  “师兄,今天晚上,你可要多留神我的爹爹。”风鸣玉听得师兄这么说,更担心了。
  霍天云道:“你放心,我会的了。”他已察觉不妙,可还不敢把真相告诉师妹。
  父亲不许她在旁服侍,风鸣玉只好一早睡觉。不过她是一晚睁开眼睛,唯恐真个睡着的。

  月圆之夜

  她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约莫三更时分,正当她辗转反侧,不能入寐之际,忽听得霍天云急促的声音叫道:“师妹,快来!”
  这个山洞在她和霍天云来了之后,临时布置成两间房间,当中是用风从龙自制的一个竹屏风隔开的。
  风鸣玉和衣而卧,登时一跃而起,推倒屏风,过来看她的父亲。
  只见黯淡的油灯之下,风从龙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触体如冰。霍天云正在把一颗小还丹纳入他的口中。
  风从龙苦笑道:“大概我是不行了,何苦还糟蹋你一颗灵丹!”
  风鸣玉泪涌如泉,扑上前去抱着父亲,大叫道:“爹爹,你莫乱说,你不会死的,我不许你死!”
  风从龙给霍天云强迫他服下一颗小还丹,精神又似乎好转一些,睁开眼睛说道:“傻丫头,死生有命,那能由人作主?我现在还没死呢,你听我说!”
  风鸣玉抱着侥幸的心情,只盼爹爹能够安心养病,说道:“爹爹,你有什么吩咐?”
  风从龙道:“今天正是三月十五吧。”
  风鸣玉道:“不错。”
  风从龙道:“外面没有下雨吧?”
  风鸣玉颇为纳罕,不解爹爹为什么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答道:“没有。”
  风从龙道:“那么今晚的月色一定很好,你扶我到外面去。”
  风鸣玉道:“爹爹,你刚服了小还丹,歇一歇吧。等你的病好了,喜欢什么时候赏月我都陪你。”
  风从龙道:“不,我现在就要你扶我出去。或许这是你最后替我做的一件事情了,你要听我的话。”
  风鸣玉道:“爹爹,你再说不吉利的话,我可不理你了。”
  风从龙道:“好,不说就不说。拿拐杖给我。”
  风鸣玉见父亲坚持,无可奈何。只好扶他出去。
  雪山上空,银河皎洁,月亮又大又圆。风从龙叹口气道:“我记得十年前和你们母女分手的那天晚上,好像也是农历十五的月圆之夜。”忽地回过头来,说道:“玉儿,你再练一次云龙三现给我看看!”

  绝招练成父女诀别

  风鸣玉这才知道爹爹并非出来观赏月色,而是要她练武。当真是始料之所不及。
  她吃了一惊,说道:“什么,爹爹,你还要我练这一招?这都是女儿不好,练这一招没有成功,惹得爹爹操心。不过,爹爹保重身体要紧,这一招、这一招——”
  风从龙面色一端,接下云说道:“不错,我就是要在我有生之日,亲眼看见你练成这最后的一招绝招!否则,我——”
  他最后一句想说的是“否则我死了也不能瞑目。”风鸣玉也知道父亲想说的是什么,深恐他说出这句不吉利的说话,于是说道:“既然爹爹为了此事操心,女儿就练给爹爹看吧。”
  她想起了“安心是药”这句老话,只盼爹爹心里喜欢,说不定就可以不治可愈。于是真的全心全意要练好这一招了。
  第一次第二次仍未成功,风从龙给她指出缺点破绽。
  经三次终于成功了。她见风从龙没有说话,只道爹爹尚未满意。
  忽听得风从龙哈哈笑了起来,但笑声却越来越是不对。
  风鸣玉大吃一惊,赶忙跑到父亲身边,叫道:“爹爹,你怎么啦?”一握父亲的手,只觉得冰冷得骇人。
  风从龙笑道:“很好,很好。风家的刀法你都练成了,你可以替我传给那位蒙古朋友,我也可以放心去了!”笑声渐渐微弱下去。风鸣玉虽然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肯相信父亲就会舍她而去,可惜事实不能改变,她也看得出来,父亲已是好像就快熄灭的烛光了。
  风鸣玉吓得六神无主,只知定了眼神望她师兄,希望霍天云能够为她出个主意。
  霍天云一掌按在风从龙背心,以本身真力助他苟延残喘。风从龙涩声说道:“玉女,原谅爹爹骗你,爹爹其实是风中之烛,早该熄灭的了。只为了咱们风家的武学不至失传,我才为你多活了这几天。你别伤心,人谁无死,我在临终之前,能够父女重逢,老天爷已是特别垂怜我了。”

  只剩下一椿心事

  风鸣玉听得这话,登时呆了。咬着嘴唇,想哭也哭不出来,只是举拳猛击自己的胸口。她是自己怪责自己,“早知爹爹如此用心,我宁愿捱他打骂,也不该让他教我练武的。”
  霍天云连忙拉着她的手,说道:“师妹,冷静一些,你的爹爹还有话要和你说呢。”
  风从龙咳了两声,说道:“玉儿,别这样。这完全不关你的事。我的病本来就未曾好过的。十年前,我不仅受了重伤,而且中了喂毒的暗箭。只是仗着自己懂得的一点,以内功克毒的法门,每天苦苦练功六个时辰,方能和病魔相抗,多活这十年的。半年前我激于义愤,杀了张火生那伙强盗,事后我已经知道不妙的了。”
  原来在他碰上张火生强抢民女那天,正是他运功自疗到了关键的时刻,要是能够顺利打通奇经八脉,便将大有转机,甚至可以免于残废。在这关键时刻,最忌为外界的事物扰乱心神,更不用说和别人动手了。
  他杀了张火生等十八名强盗之后,救人是成功了,但与病魔相抗却是适得其反、功败垂成了。要是从此放弃练武,静养保身,甚么事都不做的话,或许还可多活几年,但为了防备强盗的同党寻仇,他又不能不更用霸道的方法练功。这样一来,就等于是饮鸩止渴。在他碰上女儿之前,他已经知道自己是顶多不过能够再活一年了。
  那晚他为了亲手报仇,一个照面击毙速兀,三十二招杀了赵元化,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已是元气大伤。更加上西门化的毒针,令他伤上加伤。这十天来,他是强榨自己的精力,用一种不惜耗损自己真气的法子来支持自己的。
  他说到一半,已经是无力说下去了。他榨出来最后一点精力,歇了一歇,苦笑说道:“我只能长话短说。玉儿,我能够见到你已是心满意足,如今就只剩下一椿心事了……”
  说至此处,风从龙力竭声嘶,看来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风鸣玉刚刚练完那招“云龙三现”,本是满身大汗的,此际忽地好像跌在冰窟窿里,只觉一股寒意直透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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