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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回 豺虎未除腾剑气 龙蛇混杂入京华
2022-03-05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陈石星扶他坐稳,施了一礼,说道:“我和陛下的约会,我来迟了几天,请陛下莫要见怪。”
  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作揖之礼,并非臣下见皇帝的跪拜大礼,朱见深已宽心了许多,“看来他们倒似乎是真的对朕并无恶意。”
  “侠士不必多礼,朕当然不会怪你的。不知侠士此来——”
  陈石星缓缓道:“刚才你和云姑娘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来此也不过是重提旧事而已。怎么,对瓦剌是和,是战,你现在还未想得清楚吗?”
  朱见深沉吟不语,心里则在想道:“怎的瓦剌使者尚未来到,符坚城还未见回来?”此时早已是过了半个时辰了。陈石星继续说道:“请陛下切勿多疑,金刀寨主若想称王称帝,他何不趁着瓦剌侵袭大同的机会,移师关内,径指京师,反而要冒以卵击石之险,抗击瓦剌的大军,先耗自己的实力?如今他在雁门关外孤军奋战,正是为了要保陛下的江山啊!
  “陛下请再三思,或许陛下以为忍辱求和可以苟安一时,但依小民愚见,只怕瓦剌狼子野心,决不肯让陛下苟安。到他们有足够的力量要来之时,那时只怕陛下求作‘儿皇帝’也不可得了!陛下与其忍受瓦剌的欺侮,何不趁着如今打了胜仗的机会,一振天威!”
  陈石星侃侃而谈,这番话说得虽然很不“中听”,却也说中了朱见深的心病,稍稍减轻了他对金刀寨主的猜疑。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感到了瓦剌的气焰难受,虽然他谈不上是什么“雄才大略”的君主,也还不算太过糊涂,听到陈石星说的最后那两句说话,不由得也感觉热血沸腾了。于是朱见深点了点头,说道:“瓦剌的使者等一下就要来到,好吧,朕依你之言就是。”
  云瑚说道:“龙文光这老贼又怎么样?”
  朱见深道:“朕知道他是你的仇人,明天朕把他削职为民就是。”
  云瑚说道:“这老贼误国误民,我可并非只是为了要报私仇!陛下给他的惩罚恐怕太轻了吧?”
  朱见深道:“卿家意欲如何?”云瑚说道:“请陛下给我一道圣旨,让我们替陛下擒这老贼。”
  朱见深想了一想,也终于答应了。
  原来他虽然想保全龙文光,但转念一想,若能舍掉龙文光一颗人头,而能平息众怒,对自己也未尝没有好处。于是说道:“好,你代朕拟这圣旨,朕盖上御玺就是。”御书房里纸笔都是现成的,不消片刻,云瑚就把这道圣旨写好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外面一片喧哗。
  有一个人喝道:“岂有此理,我不是长孙贝勒,谁是长孙贝勒?”这个人的汉语说得甚为流利,正是那个瓦剌使者长孙兆的声音。
  另一个人的声音可就更加难听了,宛如金属交击,铿铿锵锵:“你们到底捣的什么鬼?我要见你们的皇上问去!哼,谁敢阻拦佛爷?”这个人是瓦剌国师弥罗法师。他故意炫露内功,声音直达重楼,震得朱见深的耳鼓都感觉嗡嗡作响。
  朱见深本来已经给陈石星说动了的,此时听得瓦剌使者来到,却又不禁有点心慌了。另一方面,他又不禁有点诧异,“符坚城去了哪里?何以不是符坚城陪他们一起来呢?”
  云瑚说道:“陛下莫慌,让我替你对付他们,先杀杀他们的气焰。”
  云瑚怎样对付瓦剌使者,暂且按下不表,先说符坚城的遭遇。
  他追踪那个神秘高手,不知不觉给引到御花园比较偏僻的角落。
  他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人,蓦然一省,“陈石星的武功我是见过的,他的剑法极高,轻功也很不弱。不过他的轻功似乎还未超妙到如此地步,莫非是我猜错了,这人并不是他!”
  想至此处,不觉更加忐忑不安:“虽然我已有布置,不怕调虎离山,但倘若陈石星这小子和云瑚那丫头双剑合璧,硬闯养心殿,只怕白登姜选未必抵挡得住。嗯,不知弥罗法师和长孙兆来到养心殿没有,要是他们已经来到,弥罗法师倒可以和他们抵敌。”
  心念未已,却听得弥罗法师的大骂之声远远传来。
  弥罗法师是一路跑一路骂的,此时他们还没有来到养心殿。但符坚城听声辨向,亦已知道他们是朝着养心殿那个方向跑的了。
  弥罗法师在路上用蒙古话骂人,符坚城隐隐约约只听得懂一句,他翻来覆去骂的一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符坚城不禁大为诧异:“谁人敢给他们气受呢?”
  惊疑不定,符坚城当然是不敢再去追踪那个神秘高手了。
  可是正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神秘人物现形了,微风飒然,袭到他的背后。
  符坚城应变快极,立即便是反手一抓。
  声音仍在耳边,哪知这一抓却是抓了个空。符坚城回过头来,只见一条黑影闪入花树丛中。
  这人虽然现出身形,符坚城可还未有看见他的面貌,不过总还见着了一点影子。
  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刚才那一抓虽然没有抓着,却已知道那人的功力略逊于他。不过他亦有自知之明,自己的轻功可是远远不如那人,纠缠下去,只怕自己也讨不了“好处”。他蓦然一省:“这人阴魂不散,分明是有意要缠上我,我可不能上他的当。”
  “胆小鬼,你不敢出来!我可没功夫和你纠缠,今晚且饶你。”符坚城喝道。
  那人笑道:“胆小鬼,你不敢追来,我可偏要耍一耍你!”
  符坚城这次早有准备,一觉微风飒然,立即双掌齐飞,用了奔雷掌的九成功力。
  只听得那人“哎哟”一声。
  符坚城只道那人已经受伤,心头大喜。哪知心念未已,只听得那人“哎哟”一声过后,接着说道:“还好,没给打着。”回过头来,还是像刚才那样,只见那人的背影一飘一闪,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饶是符坚城艺高胆大,也不禁心头一凛:“这人形同鬼魅,可莫要着了他的暗算。”他当然是不敢回过头去再和那人纠缠了。立即跑回养心殿。
  跑了一半路,又碰上一个也跑得气喘吁吁的太监。他认得这个太监是汪直的心腹,这次汪直本来是指派他带引瓦剌使者去谒见皇帝的。
  两人碰上,不禁都吃了一惊。
  “咦,符总管,你怎么不在皇上身边,却在这里?”
  “你不是奉汪公公之命给皇上引见瓦剌使者的吗?怎的却一个人跑得如此匆忙?”
  两人不约而同的都在向对方问。
  符坚城道:“我本来是要到你们那边迎接瓦剌使者的,刚才却听见弥罗法师的声音在大骂岂有此理。我知道他们是跑去养心殿,还以为你在陪同他们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太监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情,这事情实在太过蹊跷。”
  符坚城道:“好,把你知道的事情先告诉我,咱们再参详参详。”
  那太监道:“皇上不是约定三更时分叫他们到养心殿的吗,后来改迟半个时辰,弥罗法师已经很不高兴了。哪知——”
  符坚城道:“出了什么事情?”那太监道:“哪知到了约定的时刻,长孙贝勒却睡在床上,起不了身。”符坚城骇道:“他、他着了人家的暗算?”那太监道:“不但如此,他身上的衣裳也给人剥去了!”
  符坚城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哎呀,不好,那一定是有人冒充他去谒见皇上了。”
  符坚城迈开大步就跑,把那太监远远的甩在后头。
  弥罗法师和长孙兆怒气冲冲的来到养心殿。
  殿外面的四个大内侍卫不禁都是大吃一惊。那个长孙兆还没出来,怎么又来了一个长孙兆。
  那个认识长孙兆的卫士仔细打量。
  长孙兆大剌剌的说道:“你们的皇上是在这里吧?去告诉他,我来了!”那卫士惊疑不定,说道:“阁下是——”
  长孙兆怒道:“你是不是大内侍卫,今晚奉命在此轮值的?”那卫士道:“不错。”
  长孙兆哼了一声,怒气更浓,说道:“你既然是奉命在此值夜的大内侍卫,那你怎能还不知道你们的皇上今晚是要在养心殿等候谁人?我是瓦剌使者长孙贝勒!”
  刚刚上过阁楼的那个老卫士袁奎上前说道:“你当真是长孙贝勒?何以不见——”
  他正在想问何以不见有太监陪同,按照双方原定的办法,是应该有个司礼太监汪直派来的亲信,手拿一面可以在禁苑通行无阻的铜牌作为信物,带引密使前来的。长孙兆早已满肚闷气,哪里还能按捺得住,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大怒喝道:“岂有此理,我不是长孙贝勒谁是长孙贝勒,我还没有责问你们捣什么鬼,你倒盘问起我来了!滚开,我自己会进去见朱见深,用不着你们通报了!”
  袁奎是最忠心于皇上的老卫士,一听长孙兆直呼皇上之名,亦是不由得心头火起,“即使你真的是瓦剌使者,如此气焰,我也不能让你去冒犯皇上!”
  “对不起,宫中自有礼仪,请阁下稍待!”袁奎冷冷的拦在他的面前。
  长孙兆大怒喝道:“什么狗屁礼仪,滚开!”
  袁奎作势虚拦,双指对着他一掌推来的掌心劳宫穴,左手三指虚扣,那是“龙爪”极厉害的一招。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长孙兆大吃一惊,情知不是袁奎的对手,慌忙缩回手掌。
  “阁下倘若真是瓦剌使者,请自行尊重。”袁奎的“龙爪手”招式未收,淡淡说道。弥罗法师忽地大踏步走上前去,眼睛里就好似没有袁奎这个人站在他的面前似的。
  袁奎一手抓下,弥罗法师挥袖一拂,袁奎踉踉跄跄的接连退出了六七步,还要转了两个圈圈方能稳得住身形。原来弥罗法师在这一拂之中,已经用上了第八重的龙象功。还幸对手乃是袁奎,倘若换上了另一个大内侍卫,早已跌得爬不起身了。
  弥罗法师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知道厉害了吧?贝勒,咱们这就进去,看谁还敢拦阻?”
  就在此时,忽见一个小太监手摇折扇,走了出来。这个小太监不用说就是云瑚了。云瑚折扇一指,喝道:“何事喧哗?”袁奎说道:“有自称瓦剌使者的人求见皇上。”
  云瑚说道:“皇上知道了。皇上有旨,传那个自称长孙兆的瓦剌使者进见!”长孙兆怒道:“岂有此理,我分明是瓦剌使者,什么自称不自称的?”
  弥罗法师已知内中定有蹊跷,说道:“贝勒先别动气,咱们见了朱见深再问个清楚。”
  云瑚又是折扇一指,“只传自称是长孙兆的人,这个和尚不许进内!”
  弥罗法师是瓦剌的国师,论地位还在长孙兆之上,一听朱见深如此“宣召”,气得七窍生烟。
  此时养心殿里面的卫士已经都跑了出来,袁奎作了一个手势,登时对弥罗法师采取了包围监视的态势。
  弥罗法师见如此阵势,倒是不能不脑袋清醒一些了,“我把这些鸟侍卫全都杀尽不难,但如此一来,岂不误了大事?罢罢,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且权忍一时之气,让长孙兆去和朱见深说个明白。只要他一签和约,那时我们要他怎么样他就得怎么样,还怕他不依从咱们的意思重罚这班不知死活的卫士。”
  弥罗法师不敢发作,长孙兆也只好憋着一肚皮子气,独自跟随云瑚上那阁楼了。
  假扮长孙兆的韩芷早已换回太监的服饰,被点了穴道的白登和姜选仍然有如泥塑木雕的站在房中。
  陈石星本来是作书生的打扮,此时多挂上一串朝珠,充当文学侍从之臣侍立在朱见深身旁。
  云瑚把长孙兆领进御书房,关上了厚厚的房门。
  长孙兆不知白登和姜选被点了穴道,见他们站立的姿势,心头气上加气,“岂有此理,朱见深竟然放任这两个卫士如此装腔作势,可吓唬得了谁了?”他大剌剌的说道:“瓦剌大汗命我问候大明天子安好。”
  朱见深“唔”了一声,并没给他“赐坐”。
  长孙兆忍不住大声说道:“我是来和皇上商谈和约的,请问皇上,你们的人捣什么鬼,一再对我……”
  “无礼”二字他尚未曾吐出唇边,倒是从陈石星口中喝出来了。
  陈石星喝道:“长孙兆,你在皇上跟前,胆敢如此无礼!”长孙兆只道他是文学侍从之臣,朱见深叫他参与机密,不过是要他在和约上斟酌一些字句,压根儿就不把他放在眼内,听了这话,不由得更是心头火起,喝道:“我还没说你们,你们倒说起我来了。哼、哼,你是什么东西,我和你们的皇上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
  长孙兆这番嚣张的举动早已在陈石星意料之中,如何对付他的办法,他也早已和朱见深商量好了。当下向朱见深抛了个眼色。
  朱见深一来是必须先保得自己的安全,二来长孙兆如此气焰凌人,他身为九五之尊,面子上也挂不住,不觉动了气,于是他即按照陈石星刚才对他的“吩咐”,一拍桌子,说道:“你是代表瓦剌大汗来与朕讲和的使者是不是?”
  他这一拍桌子,虽然拍得不重,已是把长孙兆吓了一跳,当下瞪着双眼说道:“不错,我是敝国大汗的全权使者,皇上,难道你还不知?”
  朱见深道:“朕知道。但这位陈学士是谁?你知不知道?”
  长孙兆听这口气,猜想陈石星定是得宠的近臣,但仍傲然说道:“他是何人?他出言不逊,陛下难道还要袒护他么?”
  朱见深道:“他是朕的钦差大臣,你要讲和,先和他说。”长孙兆又惊又怒,道:“这是关乎贵我两国国运的大事,陛下何须另派钦差,一定要的话,也请陛下换一个人……”
  朱见深道:“你们的大汗派谁来作使者,朕管不住。朕派什么人和你商谈,你们也管不住。你知道你是站在什么地方说话?在这里就得由朕作主!”他在陈石星监视之下,鼓足勇气把陈石星教他这番说话像念书一样念了出来,声音已是禁不住微微颤抖。但也正因如此,就更显得似乎是动了气了。
  长孙兆做梦也想不到朱见深会这样斥责他,不觉倒是噤不敢声了。
  陈石星冷冷说道:“我在听你求和之前,先要问你,你知不知罪。”
  长孙兆道:“我有什么罪?”
  陈石星说道:“你既是瓦剌使者,理应知道使臣的礼节。为什么见了我们皇上,还不下跪?”一声喝道:“跪下!”伸出手来按他了。
  长孙兆即使想要跪下,此时也不甘愿如此被人强迫,他气得七窍生烟,骈指便向陈石星肘尖的“曲池穴”一戳。他是要令陈石星变作滚地葫芦,摔在地上爬不起身他才下跪。
  哪知他的指尖触着陈石星的手臂如触铁石,分明是点着了“曲池穴”,陈石星却是神色丝毫不变,反而是他“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陈石星的手掌已经搭上他的肩头。这一下长孙兆更是禁受不起,肩上就似压了千斤巨石般,不由他不双膝一软,就跪下去了。
  陈石星道:“好,你说吧,贵国意欲怎样讲和?”此时方把手松开。
  长孙兆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朱见深是有意折辱我的。这人哪里是什么学士,分明是个顶尖儿的武功高手。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把和约谈妥了再和他算这笔帐吧。”此时他已知是有点不妙,和约恐怕也未必谈得成功了,但总还是要试一试的。
  于是他抬起头来,亢声说道:“三个月前,和约早已拟好了。如今我只是来问陛下,何以迟至如今未签。”
  朱见深道:“陈学士,你把那份和约草案掷还他!”
  陈石星一声“领旨”,把龙文光和瓦剌使者三个月前所拟的那份和约撕为两半,掷在地上。长孙兆气得双眼发白,“陛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见深道:“化干戈为玉帛乃是朕之所愿,不过如何签订和约,你们可得依从朕的!”
  长孙兆道:“这和约草案是贵我两国经过反复磋商所拟定的,要修改也只能作文字上的斟酌。”
  陈石星喝道:“住口!你是跟我们的皇上说话,岂可如此嚣张!须知草案就是草案,并非定案,我们自有我们的主张,岂容你妄加干涉!”
  长孙兆刚刚吃过他的苦头,见他声色俱厉,倒是不禁窒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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