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茶”难喝──小说武侠小说 (文:古龙)
2009-02-06 00:00:00 作者:古龙 来源:网络首发 点击:
客观说来,武侠小说之遭人非议,的确有其不可避免的原因,虽然作为一个武侠小说的作者,已很难保持客观的立场,但我也认为武侠小说的确有许多无法否认的缺点,正如世上大多数其它种类的小说一样。
但非议武侠小说的人,他们的看法是否也能保持客观而公正呢?
有人说: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大多被描写得太残酷,邪恶,变态,严重的损害了世道人心!
这种评论,实在不值识者之一笑,因为邪恶的人物,正如善良的人物一样,是任何一部小说中都不可缺少的,只有用邪恶来衬托着善良,才能使善良显得更高贵。
约翰‧斯坦贝克曾经在他的小说中刻划过各式各样邪恶的人物,他的第一部小说「金杯」中的主角亨利毛干,竟为了一个女人而屠城,几乎已可说是「罪恶的化身」,在「天堂报国」中,曾经描述过有纵火狂的贾美龙小姐,在「薄饼坪」中,也曾写过一羣毫无羞耻的流浪汉,随时诱奸女人,打架坐牢,他对恶人的描写,无疑比武侠小说深刻得多,也生动得多,但又有谁能说他的小说「损害世道人心」?
也有人说,武侠小说的故事太荒诞,不合理,甚至有淫猥。
不错,武侠小说中所描写的「武功」,用科学的眼光看来,的确很不合理,但浮士德故事中的「魔鬼」合理么?聊斋志异中的「仙狐」合理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将它也看成是一种寓言式的假托?为什么定要对它偏加苛责?何况,世上本就有一些神秘而不可思议的事存在,谁也无法解释,但谁也不能否认!
小说不是说教,更不是圣经,小说中必须包括各种各类不同的故事,斯丹达尔的「红与黑」,整本书中几乎都是再描写一个少年引诱他朋友妻子的心理过程,奥国现代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拿撒奈‧韦斯特,在他最后一本小说「蝗虫之日」中,也曾很用力的去描写一个女人一步步裸露的经过,从她穿着一套绿绸睡衣开始,直到她一丝不挂为止。哈罗‧鲁宾斯的「江湖男女」,「情归何处」中,更充满了暴力与性爱,至于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之情人」与前几年轰动一时的「查普曼报告」,「北回归线」,就和中国的「西厢记」和「金瓶梅」一样,但我们又有谁能否认它们的文学价值?
我们不能也不必期望每一本小说都和「小妇人」,「总主教之死」一样纯朴,假如世上所有的小说家都和「阿尔珂德」,和「维拉凯瑟」一样,那种情形就值得悲哀了。
还有人说,武侠小说的作者素质太低,甚至有人曾描写一个澡堂小厮成为武侠小说作者的经过,而引为笑谈。
其实这种想法才是可笑的,没有一个人是天生的作家,也没有一个人天生就注定不能成为作家,只要他的条件够,一个澡堂小厮非但可以写武侠小说,也可以写社论,我们只能为他喝采。
当然,武侠小说作家中的确有一些不够水平的,但这也正如「文艺小说」的作家一样,我们固然看过许多很可笑的武侠小说,但文艺小说中令人可笑复可悲的也有不少。
最妙的是,最近一期「皇冠」上童世璋先生所发表的「宏论」,童先生自称曾经「研究偏嗜武侠影片及武侠小说的人的心理」,然后归纳出两个结论:「正常的原因」,是看武侠小说「根本不必用大脑」;「而反常的心理变态都极为复杂」(注一),童先生将这些「复杂的原因」归纳成八项。
这八项原因写出来真是堂堂皇皇,用的句子更是「复杂」得令人叹为观止。其一,「可以视为消灭卑逊情绪而求得一种超乎一切的卓越情绪与卓越感觉的尝试」,我若非知道这是童先生的大作,几乎要认为这是一个初学英文的学生,从一篇艰涩的英文中翻译出来的。
童先生的其二,是:「逃避现实──至少是暂时的」,「藉此得与外界隔离」;其三是:「希望临时脱离实际的世界而度着一种想象或回复的生活」;其四是:「残杀直觉不喜欢的人,恢复到原始的状态」;其五是:「从那里获得一种意识上的,或由自己某种痛苦的自由与特权,代替必不可得的幻想」;其六是:「长久沉迂,可以产生一种『消极迫力』」;其七是「『消极迫力』具有反抗性质」;其八是:「不过祇想将自己写贫为富,写弱为强」(注二)
假定真有人能看得懂童先生这些「复杂」的伟论,恐怕也没有能说出这八点伟论在基本上有什么不同?
童先生说来说去,想说明的只不过是说看武侠小说的人,都在逃避现实而已,他能将「逃避现实──至少是暂时的──」和(希望『临时』脱离实际的世界)这两句话,写成两项不同的原因,实在令人佩服──至少「临时」和「暂时」这两句词,总有一个字不同呀!
最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童先生竟能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推演成洋洋洒洒的八项伟论,我们自然不相信童先生这是在自壮声势,更不相信这是在骗稿费,塞篇幅,但我们又怎能相信文学修养深之如童先生者,会写得出这种话来。
这只怕是童先生到中华商场三楼的理发店去理发,被那些理发小姐的「文艺气息」熏醉了吧。(注三)
我们要请教童先生的是:
武侠小说中固然有许多描写邪恶的文字──这原因已在前面说过──但武侠小说中难道就没有一些教忠教孝,发扬正教的文字么?「侠以武犯禁」,固然为史所笔诛,但「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一语千金,至死无悔」,这种精神岂非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需要的,儒家的「中庸之道」,固然值得尊敬,但墨家「赴汤蹈火」的精神,难道就不值得尊敬么?
这难道是在鼓励读者逃避现实!
武侠小说所强调的是:「杀人者死,」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难道是在鼓励读者为非作歹,「残杀直觉不喜欢的人」?
武侠小说中难道就没有一些动人的故事,曲折的情节,感人的场面,有性格的人物?
假如看武侠小说「根本不必用大脑」,那么看什么小说才需要用大脑呢?是不是看童先生「吃的文化」?就因为童先生含以上海话将东西写成「麦思」,用广东话将看听写成「埋单」,就因为童先生「每回忆一家大陆上有名的菜馆味,口水就会流下几滴」,童先生这自然「并非贪吃,而是怀旧」,但怀旧时居然会流口水,这倒也少见得很。(注四)
武侠小说绝不是无可非议,十全十美的,但谁也不能否认它是许多种小说中之一种,而且有它的读者。
三十年代的伟大作家史谷脱。费斯杰罗曾说过:「戏剧性小说的规则,与哲学性心理小说不同,前者是一种着重投巧的作品,后者则是一种信仰的目的」。
武侠小说,正也是一种戏剧性的小说,我们不能因为他选择的人物和背景不同,就对它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这正如任何人都不能轻视南宫博先生「替古人创新意」的历史故事,而将之诋毁为「脱古人的裤子」;也不能轻视琼瑶女士描写各种奇思恋情的小说──虽然琼瑶女士对「武侠小说」的看法已不是「轻视」这两个字所能形容。
我们希望公平的批评,以作为改正的借镜。我们希望对武侠小说评论的态度是「指正」,而不是「消灭」。
我们希望批评武侠小说的人,至少先看看武侠小说。
──六月三十日黎明
「注一」:括号内都是童先生的原句,见「粗茶集」。
「注二」:这些只不过是童先生八项伟论中之一部分,为了不愿令人太「费大脑」,所以并没有将之完全照抄。
「注三」:这是童先生在大作粗茶集「吃的文化」,一个呼吁中的「故事」。
「注四」:这些也是童先生的原文原句,一字未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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