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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回 排难解纷
2023-04-10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   评论:0

  两人一雕向着黑龙潭而去。那所在极易辨认,方圆七八里内草木不生。黑龙潭本是一座大湖,后因水源干枯,逐年淤塞,成为一片污泥堆积的大沼泽。只一顿饭功夫,杨过和郭襄已来到潭边。纵目眺望,眼前一片死气沉沉,只潭心堆着不少枯柴茅草,展延甚广,那九尾灵狐的藏身所在,想必便在其中。

  杨过折了一根树枝掷入潭中。树枝初时横在积雪之上,过不多时便渐渐陷落,下沉之势虽甚缓慢,却绝不停留,眼见两旁积雪掩上,树枝终于没得全无半点踪迹。郭襄不禁骇然:“树枝分量甚轻,尚自如此,这淤泥上怎能立足?”怔怔望着杨过,不知他有何妙策。

  杨过折下两根树枝,每根长约六尺,拉去小枝,缚在脚底,道:“我且试试,不知成与不成?”身子向前一挺,飞也似的在积雪上滑了开去。但见他东滑西闪,左转右折,实无瞬息之间停留,在潭泥上转个圈子,回到原地。

  郭襄拍手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杨过见她眼光中充满艳羡之意,知她极盼随己入潭捉狐,但自量又无这等轻身本领,笑道:“我答应过要带你到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你有没胆子?”郭襄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你这般本领,纵有胆子,也是枉然。”杨过微笑不语,又折下两根五尺来长的树干,递给郭襄,说道:“缚在自己脚底下罢!”

  郭襄又惊又喜,将树枝牢牢缚在脚底。杨过道:“你身子前倾,脚下不可丝毫使力。”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轻喝:“别怕!”一提一拉,郭襄身不由主的跟着他滑入了潭中。初时心中惊慌,但滑出数丈后,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有如御风而行,脚上全不着力,连叫:“当真好玩!”

  两人滑了一阵,杨过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么?”她微一凝神,足下稍重,左脚一沉,污泥没上了足背,她惊叫一声:“啊哟!”杨过一提将她拉起,说道:“记着,时刻移动,不得有瞬息之间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见了甚么?是九尾灵狐吗?”杨过道:“不是!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这地方怎住得人?”杨过道:“我也是不懂了。但这些柴草布置有异,并非天然之物。”

  这时两人离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细瞧去,说道:“不错,乙木在东,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却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象。”

  她自幼听母亲谈论阴阳五行之变,也学了两三成。她与姊姊郭芙性格颇有差异,虽然豪爽,却不鲁莽,可比姊姊聪明得多。黄蓉常说:“你外公倘若见了你,定是喜欢到了心坎儿中去。”黄药师颇务医卜星相、琴棋书画以及兵法纵横诸般杂学,郭襄小小年纪,竟隐然有外祖之风,只是分心旁骛,武功进境便慢,同时异想天开,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令郭靖、黄蓉头痛之极。她在家中有个外号,叫作“小东邪”。比如这次金钗换酒飨客,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头鬼去瞧神雕侠,又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神雕侠去捕捉灵狐,其大胆任性之处,与当年的黄蓉、郭芙均自不同。

  杨过听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颇感诧异,问道:“你怎知道?是谁教你的?”郭襄笑道:“我是在书上瞧来的,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我瞧这潭中的布置也平平无奇,不见得是甚么了不起的高人。”

  杨过点头道:“嗯,但那人在污泥潭居住,竟不陷没,这可奇了。”于是朗声说道:“黑龙潭中的朋友,有客人来啦。”过了一会,潭中寂静无声。杨过再叫一遍,仍然无人应答。杨过道:“看来虽然有人堆柴布阵,却不住在此地,咱们过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丈,到了堆积柴草之处。

  郭襄忽觉脚下一实,似是踏到了硬地。杨过更早已察觉,笑道:“说来平平无奇,原来潭中有个小岛。”一句话刚说完,突然眼前白影闪动,茅草中钻出两只小狐,却是一对九尾灵狐,一向东北,一向西南,疾奔而远。

  杨过叫道:“你站在这里别动!”腰间一挺,对着奔向东北的那头灵狐追了下去。这时他不用照顾郭襄,在雪泥之上展开轻功滑动,当真是疾如飞鸟。可是那灵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烟般折了回来,掠过郭襄的身前。突然风声微响,杨过急闪而至,衣袖挥出,堪堪要卷到灵狐,那灵狐猛地跃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这么一来,杨过的衣袖便差了尺许,没有卷到。郭襄连叫:“可惜!”

  但见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犹如风驰电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瞧得惊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为杨过助威:“神雕侠,再快一点儿!小灵狐,你终于逃不了,不如投降了罢!”另一头灵狐东一钻,西一纵,时时奔近杨过身边。杨过知它故意来扰乱自己心神,只作不见,始终追逐第一头灵狐,要叫它跑得筋疲力竭。哪知这灵狐虽小,力道却长,自知今日面临大难,奋力狂奔,全无衰竭之象。

  杨过奔得兴发,脚下越来越快,见另一头灵狐为救同侣又奔过来打岔,笑骂:“小畜生,难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团白雪,随手一捏,已然坚如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那灵狐脑袋,当即翻身栽倒。杨过不欲伤它性命,是以出手甚轻,那灵狐在地下打了个滚,复又站定,奔入岛上的茅草丛中,再也不敢出来了。

  杨过若是如法炮制,立时便可将那头亡命而奔的灵狐击倒擒住,但他存心和它一赛脚力,说道:“小狐狸,我若用雪团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若追你不上,那便饶你性命。”一口气提到胸间,身子向前,凌空飞扑,借着滑溜之势,竟已赶到灵狐之前,回身返手来捞。小灵狐大惊,向右飞窜。杨过早已有备,衣袖挥处,将灵狐卷入袖中,左手拿住它头颈提了起来,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声忽然中歇,只见那灵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竟已死了。杨过心想:“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这小东西原来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够治得史老三的内伤?”他提着死狐,滑到郭襄身边,说道:“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们再捉那头活的。”说着将死狐往地下一掷。他生怕狐狸装死,虽将它掷出,衣袖后甩,只待它一动,立时挥出将之卷回,但那灵狐动也不动,显是死得透了。

  郭襄道:“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爱,想是奔得累死了的。”提起一根枯柴,说道:“我去赶那头小狐出来,你在这里候着。”说着走前数步,将枯柴往草丛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再打第二下,说也奇怪,竟然提不起来,似乎被草丛中甚么野兽牢牢咬住了。郭襄“咦”的一声惊叫,用力一夺,柴枝反而脱手落入了草丛。

  跟着瑟的一响,草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一头白发,衣衫褴褛,却是个年老婆婆,恶狠狠的望着郭襄,举起柴枝,作势欲打。郭襄大惊,忙向后跃,退到杨过身旁。

  便在此时,地下那头死狐狸翻身跃起,窜入了那老妇的怀抱之中,一对小眼骨溜溜望着杨过,原来它毕竟是装死。

  杨过见这情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今日居然输给了一只小畜生,看来这对小狐还是这老婆婆养的。这人不知是谁,江湖上可没听人说起有这么一号人物。若是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于是垂手唱喏,说道:“晚辈冒昧进谒,请前辈恕罪。”

  那老妇瞧了瞧两人脚下的树枝,脸上微有惊异之色,但这惊奇的神情一现即逝,挥手说道:“老妇人隐居僻地,不见外客,你们去罢!”话声阴恻恻的又尖又细,眉梢眼角之间隐隐有股戾气。

  杨过见这老妇容颜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轻时显是个美人,实在想不起这是何人,当下又施一礼,说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内伤,须九尾灵狐之血方能医治,伏望老前辈开恩赐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

  那老妇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着凄惨狠毒之意,笑了一阵,这才说道:“受了内伤,须得救他性命。好啊,为甚么我的孩儿受了内伤,旁人却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杨过悚然而惊,说道:“不知前辈的令郎受了甚么内伤?这时施救,还来得及么?”那老妇又是哈哈大笑,说道:“还来得及么?还来得及么?他死了几十年啦,尸骨都已化作了尘土,你说还来得及么?”

  杨过知她忆及往事,心情异常,不便多说甚么,只得说道:“我们昧然来此求这灵狐,原是不该,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老前辈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当遵办。”

  那白发老妇眼珠骨溜溜一转,说道:“老妇人孤居泥塘,无亲无友,全仗这对灵狐为伴。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妇人十年。”

  杨过眉头一皱,尚未回答,只听郭襄笑道:“这地方都是烂泥枯柴,有甚么好玩?我才不爱在这儿呢。你若嫌寂寞无聊,便请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妈妈定对老前辈款以上宾之礼,岂不是好?”那老妇脸一沉,怒道:“你爹妈是甚么东西,便请得到我?”郭襄性子豁达大量,别人纵然莽撞失礼,她总是一笑便罢,极少生气。那老妇这句话重重得罪了郭靖、黄蓉,若是给郭芙听到了,立时便起风波,郭襄却只微笑着向杨过伸了伸舌头,不以为意。

  杨过觉得这小姑娘随和可亲,丝毫没替他招惹麻烦,向她略一点头,意示嘉许,转头向那老妇道:“前辈对这小妹妹赐垂青目,原是她难求的机缘,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作主……”

  那老妇厉声道:“她父母是谁?你是她甚么人?”杨过微一踌躇,对这两句话均感难以回答。郭襄已接口道:“我爹爹妈妈是乡下人,说来老前辈也不会知道。他……他么?他是我的……大哥哥!”说了眼望杨过。

  这时杨过双目也正瞧着她,两人眼光一触。杨过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死板板、阴沉沉的不现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却流露出亲近回护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动,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这么一位大哥哥,他定会处处照顾我、帮着我,决不像姊姊那样,成日价便是啰唆骂人,这个不对,那个不许的。”想到此处,脸上充满着温柔敬服的神色。杨过道:“是啊。我这个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带她出来阅历阅历……”郭襄本来担心杨过出言否认,听他如此说,不由得满脸喜色,又听他道:“她见这九尾灵狐如此神异,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所养,是以随晚辈同来拜见。得睹尊范,实是有幸。”

  那老妇冷笑道:“说话乱拍马屁,又有何用?你们如此追逐击打我的灵狐,是尊重前辈之道么?快快给我滚了出去,永远休得再来滋扰!”说着双掌一挥,一掌推向杨过,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那老妇凌空出掌,原来击不到杨郭二人身上,但郭襄见她手掌拍出,一股寒风便袭了过来。杨过衣袖微摆,将她推向郭襄的掌风化解于无形,对推向自己的掌风却不理睬。

  那老妇原本不想伤害二人,只求将他们逐出黑龙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眼前二人竟是浑若无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两掌推出,这时已顾不得对方的死活了。郭襄一觉掌风袭到,胸口立感闷塞,但杨过衣袖一挥,寒气登消,心知两人正自比拚内功,眼见那老妇剑拔弩张,容色可怖,杨过却意定神闲,自是占了上风。

  那老妇身形疾闪,倏地窜前,这一下快得出奇,只听蓬的一声响,双掌已结结实实的击在杨过胸前。她一击即退,不让杨过还手,已退出在两丈之外。郭襄大惊,拉着杨过的手问道:“你……你可有受伤么?”那老妇厉声道:“你中了我‘寒阴箭’掌力,已活不到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不得旁人。”

  当十五年之前,杨过的武功已远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妇的“寒阴箭”掌力虽然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又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究自己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三掌,竟不还手。

  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的砖屑决不四散飞扬,实是阴狠强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仍是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道:“这小子临死还在硬挺。”说道:“趁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娃儿出去罢,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

  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或不知世间武学多端,诸家修为,各有所长。”说罢纵声长笑,笑声雄浑豪壮,直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

  那老妇一听,知他竟然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身子摇晃,这时才知他让了自己三掌,自己可绝非他的对手,当下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尊驾武学惊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恃强抢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道这老妇性子极硬,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费踌躇,倘若抢着出手点她穴道,再夺灵狐,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戕。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条无辜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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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盼瑛姑赐予一面。”

  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下里绝无藏身之处,这说话之人却在哪里?她曾听母亲说起过,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之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父,只是她从未见过,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自称“一灯”,自是又惊又喜。

  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是十分喜欢,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千里传音”之法。这功夫虽然号称“千里传音”,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杨过只听了他这两句话,心下便大为钦服,自叹这位高僧功力浑厚,自己颇有不及,又想:“这老妇原来叫作瑛姑。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有他出面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黑龙潭中这个老妇正是瑛姑。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君之时,瑛姑是他宫中贵妃,老顽童周伯通与她私通,生下一子。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儿震伤,段皇爷以妒不救,孩儿因之死亡,段皇爷悔而出家,是为一灯。瑛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潭定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但瑛姑记着数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儿的恨事,心中怨毒难解,始终不愿和他相见。

  杨过见瑛姑退了几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流露出恶狠狠的神色。过了一会,听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瑛姑赐予一面。”瑛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寂然,不再说了。

  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可好?”杨过道:“好!我正要去见他。”但见瑛姑缓缓站起,目露凶光,见着这副神情心中极不舒服,于是握着郭襄的手,说道:“走罢!”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被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哪里啊?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被她连叫两声“大哥哥”,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暗想:“决不能再惹人堕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真烂漫,还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郭襄道:“我问你啊,你没听见么?”

  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使的是‘千里传音’之术。”郭襄喜道:“你也会这法儿?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使用这法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经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郭襄听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甚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满意足了。”

  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但随即哑然失笑:“世上哪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问道:“令堂是谁?”

  郭襄先前说过父亲和母亲是大英雄,这时便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郭靖、黄蓉的女儿,笑道:“我的妈妈,便是我的妈妈,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师的大?”

  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是豪气不减,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数十年之前便已和桃花岛主齐名,是当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侠。啊,还有郭大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杨过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见过的,他们喜欢我得很呢。你识得他们么?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当下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我见到我妻子之后,那时我夫妻俩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住心头大是兴奋。

  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应我,肯不肯?”杨过笑道:“为甚么不肯?内人一定也会欢喜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罢。”郭襄一怔,问道:“为甚么现下叫不得?”

  便这么一停,她右足陷入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滑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白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当下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的身前。

  一灯所站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贤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若斯,可喜可贺。”

  杨过站起身来,只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着一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慈恩,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已竭尽全力,却也回天乏术。”

  杨过俯身按慈恩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时,问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

  一灯道:“我和他在南湖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夜,慈恩终于伤在他的手下。”杨过顿足道:“唉,原来金轮法王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轮法王,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一日一夜,那么慈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法王一人才是奸恶之辈。”郭襄道:“你找这奸徒算帐去,好不好?也好替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

  慈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道:“怎么?你不要报仇么?啊,你是说那金轮法王很厉害,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猜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将仇人打死,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么?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是决不肯轻易饶人的。”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我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肯。”

  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身子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是曾听泥潭中那位前辈提起过两句。”于是将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

  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

  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来是为求瑛姑宽恕,自是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就算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说道:“贤侄能劝得她出来,那是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一灯合十道:“贤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气凝丹田,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的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已塞了布片,仍然给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那忽喇喇、轰隆隆的霹雳般的声音一阵响似一阵,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尽响个不停,突然间雷声中又夹着狂风之声。

  郭襄唤道:“别叫了,我受不住了啦!”但她的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只觉得魂飞魄散,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啸声震松。

  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的手掌中传了过来,知他是以内力助己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自运功,耳边啸声虽然仍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已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之象,反而气势愈来愈壮。一灯听得也不禁暗自佩服,虽觉他啸声过于霸道,使的不是纯阳正气,但自己当日盛年之时,却也无这等充沛的内力,此时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这位杨贤侄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练来。杨过随着神雕在海潮狂涛之中练功,一灯并不知情。

  再过半炷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郭襄嘘了一口长气,兀自感到一阵阵头晕脑胀。

  只听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么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事?”一灯道:“是这位杨贤侄作啸相邀。”

  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听了一灯之言,惊疑不定,寻思:“世间除了段皇爷之外,竟然尚有人内功这等高深。此人虽然面目难辨,但头发乌黑,最多也不过三十余岁年纪,怎能有如此之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伤,已令人惊奇,这啸声却直是可怖可畏。”适才杨过的啸声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见,对方内心一催,自己势非神智昏乱、大受内伤不可,受了对方挟制,不得不出,脸色自然十分勉强。

  她定了定神,向杨过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快快给我走罢。”说着抓住灵狐头颈,便要向杨过掷来。杨过道:“且慢,灵狐乃是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且请听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着一灯,道:“便听皇爷下旨罢!”

  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认得他么?”说着伸手指向横卧在地的慈恩。这时的慈恩已改作僧装,比之三十余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面目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

  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瑛姑全身一震,脸色由白转红,立时又从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是尸骨化灰,我也认得出他。”一灯叹道:“事隔数十年,你还是如此怨毒难忘。这人便是裘千仞!你连相貌也不认得了,可是还牢牢记着旧恨。”

  瑛姑大叫一声,缩身上前,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瞧他的脸色,果然依稀有几分像裘千仞的模样,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似不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人已死去了大半,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见我作甚?”

  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这般众多。”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了你孩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过。”

  瑛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脸上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

  郭襄见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惧,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她,是何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亲手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迟。你还问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瑛姑仰天大笑,说道:“小娃儿,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倘若他杀的是你儿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哪里来的儿子?”瑛姑哼了一声,道:“倘若他杀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样?”郭襄脸上一红,道:“你胡说八道,我哪里来的丈夫、情人?”

  瑛姑恼怒愈增,哪愿更与她东扯西缠,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口气,嘴角边浮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楞,手掌便不拍落,喝道:“甚么成全?”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自知必死,却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一掌还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数声,说道:“哪有这样的便宜事?我不来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三句话说得阴气森森,令人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

  杨过知道一灯决不会跟她用强,郭襄是小孩儿家,说出话来瑛姑也不重视,自己再不干预,此事终无了局,于是冷然道:“瑛姑前辈,你们相互间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辈说话行事未免太绝,杨过不才,此事却要管上一管。”

  瑛姑愕然回顾,她击过杨过三掌,又听过他的啸声,知道此人武功之高,自己实难望其项背,想不到在这当口,他又出来恃强相逼,思前想后,不由得悲从中来,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不但杨过和郭襄莫名其妙,连一灯也是大出意外。只听她哭道:“你们要和我相见,软求不成,便出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见我,你们便不理会了。”

  郭襄忙道:“老前辈,是谁不肯见你啊?我们也帮你这个忙。”瑛姑道:“你们只能来欺侮我女流之辈,遇到真正厉害的人物,你们岂敢轻易惹他?”郭襄道:“我这小丫头自是无用,但眼前有一灯大师和我大哥哥在此,却又怕谁来?”

  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说:“你们只要去找了他来见我,跟我好好说一会子话,那么要灵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郭襄道:“前辈要见的是谁,却是如此难见?”瑛姑指着一灯,低声道:“你问他好了。”

  郭襄见她脸上似乎隐隐浮过一层红晕,心中大奇:“这么老了,居然还会害羞?”

  一灯见杨过和郭襄一齐望着自己,缓缓道:“他说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周师兄。”

  杨过喜道:“是老顽童么?他和我也很说得来,我去找他来见你便是。”

  瑛姑道:“我的名字叫作瑛姑,你须得先跟他说明白了,再来见我。否则他一见到我便走,那可再也找他不着。只要他肯来,一切唯君所命。”

  杨过见一灯缓缓摇头,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过节,因而无论如何不肯见面,但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说不定能用个甚么古怪计策将他骗来,说道:“那老顽童在甚么地方?晚辈尽力设法邀他前来便是。”

  瑛姑道:“此去向北百余里,有个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隐居其间,养蜂为乐。”

  杨过听到“养蜂为乐”四字,立时便想起小龙女,又记起周伯通当年自小龙女处习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红,说道:“好!晚辈这便去见他,请各位在此稍候。”说着向瑛姑问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转身便行。郭襄跟随在后。

  杨过俯首低声道:“那位一灯大师武学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处,向他讨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点,你便终身受用不尽。”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见那个老顽童。”杨过皱眉道:“这是十分难逢的良机,你怎地白白错过了。”郭襄道:“找到老顽童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还是让我和你同去罢!”这几句话中,大有相处之时无几、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杨过见她对自己颇为依恋,心想:“我若真有这么一个小妹妹为伴,浪荡江湖,却也减少几分寂寞。”微微一笑,说道:“你一晚没睡,难道不倦吗?”郭襄道:“倦是有些倦的,不过我要同你去。”杨过道:“好罢!”拉着她的手掌,展开轻功飞奔。

  郭襄给他这么一拉,身子登时轻了大半,步履间毫不费力,笑道:“若是你不拉着,我也能跑得这么快,那才好呢。”杨过道:“你的轻功根底已很不错,再练下去,终有一天会这样。”突然仰起头来,一声唿哨。郭襄吓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杨过却非作啸,只见神雕从右侧树丛中大踏步出来。杨过道:“雕兄,我们北去有事,你也去罢。”神雕昂首啼鸣数声,也不知它懂不懂,便与杨过、郭襄并肩而行。

  行出里许,神雕越奔越快,郭襄虽有杨过提携,仍是渐渐追赶不上。神雕不耐烦了,双膝一弯,矮了身子。杨过笑道:“雕兄愿意负你一阵,你谢谢它罢!”郭襄不敢对神雕无礼,先向它裣衽施礼,这才坐到它的背上。

  神雕跨开大步,郭襄但觉风生耳际,两旁树木不住的倒退,虽然未如家中双雕飞行之速,却也有如快马。杨过大袖飘飘,足不点地般随在神雕之旁,间或和郭襄指点江山,议论风物,说几句笑话。郭襄大乐,但觉生平际遇之奇,从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是迟到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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