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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梁山伯·祝英台”
2023-04-12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   评论:0

  晚上,大屋里又是四壁点起了油灯和松明。十几个乡民拿起了锄头铁铲挖地。狄云也混在人群中挖掘,既不特别出力,也不偷懒,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他头发蓬松,不剃胡子,大半张脸都给毛发遮住了,再涂上一些泥灰,当真是面目全非,又想日间万震山等人跟随过自己,别给他们认了出来,于是将缠头的白布和腰间的青布带子掉换了使用。这一晚,他们在挖靠北那一边,那老乞丐背负着双手,在坑边踱来踱去。当然,他现在完全不像乞丐了,衣饰富丽,左手上戴着个碧玉戒指,腰带上挂了好大的一块汉玉。

  突然之间,狄云听到屋外有人悄悄掩来,东南西北,四面都有人。这些人离得还远,那老丐显然并未知觉。狄云侧过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听得脚步声慢慢近了,五个,六个……七个……八个,是了,便是万震山和他的七个弟子。但那老丐还是没发觉。狄云早已听得清清楚楚,那八个人便如近在眼前,可是老丐却如耳朵聋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云对那老丐敬若神明。他只跟老丐学了三招剑法,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一败涂地,全无招架的余地。“但怎么他的武功变得这样差了,难道不是他么?是认错人了么?不,决不会认错的。”狄云却没想到是自己的武功进步到了极高境界,于他是清晰可闻的声音,在旁人耳中却是全无声息。

  八个人越来越近。狄云很是奇怪:“这八人真是好笑,谁还听不到你们偷偷掩来,还是这么蹑手蹑脚,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间,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颤,侧过了耳朵,倾听动静。狄云心想:“他听见了?他是聋的么?”其实,这八人相距尚远,若是换作一两年前的狄云,他不会听到脚步声的,再走近些,也还是听不到的。

  那八个人更加近了,走几步,停一停,显然是防屋中人发见。可是那老丐已经发觉了。他转过身来,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粗大的龙头木拐。

  突然之间,那八人同时快步抢前,四面合围。砰的一声响,大门踢开,万圭当先抢入,跟着沈城、卜垣跟了进来。七人各挺长剑,将那老丐团团围住。

  那老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儿们都来了!万师哥,怎么不请进来?”

  门外一人纵声长笑,缓步踏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两人相互打量。过了半晌,万震山笑道:“言师弟,几年不见,你发了大财啦。”

  这三句话钻入狄云耳中,他头脑中登时一阵混乱:“甚么?这老丐便是……便是二师伯……二师伯……言达平?”

  只听那老丐道:“师哥,我发了点小财。你这几年买卖很好啊。”万震山道:“托福!喂,小子们,怎么不向师叔磕头?”鲁坤等一齐跪下,齐声说道:“弟子叩见言师叔。”那老丐笑道:“罢了,罢了!手里拿看刀剑,磕头可不大方便,还是免了罢。”

  狄云心道:“这人果然是言师伯。他……他?”

  万震山道:“师弟,你在这儿开煤矿吗?怎么挖了这样大的一个坑?”言达平嘿嘿一笑,道:“师兄猜错了。小弟仇人太多,在这里避难,挖个深坑是一作二用。仇人给小弟杀了,就随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给人家杀了,这土坑便是小弟的葬身之地。”万震山笑道:“妙极,师弟真想得周到。师弟身子也不肥大,我看这坑够深的了,不用再挖啦。”言达平微笑道:“葬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葬八个人恐怕还不够。”

  狄云听他二人一上来便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不禁想起丁典的说话,寻思:“他们师兄弟合力杀了他们的师父。受业恩师都要杀,相互之间又有甚么情谊?听丁大哥说,他们师兄弟夺到了连城剑谱,却没得到剑诀。那剑诀尽是一些数字,甚么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没说完。剑谱不是早在他们手中么?怎地又到这里来找寻?”

  万震山道:“好师弟,咱们同门这许多年,我的心思,你全明白,你的肚肠,我也早看穿了,大家还用得着绕圈子说话么?拿来!”说了这“拿来”两字,便即伸出了右手。

  言达平摇了摇头,道:“还没找到。戚老三的心机,咱哥儿俩都不是对手。我可万万猜不到他将剑谱藏在哪里。”

  狄云又是一凛:“难道他们师兄弟二人合力抢到剑谱,却又给我师父拿了去?可是这些年来,怎地又丝毫没动静?是了,定是我师父下手极是巧妙,他们一直没觉察出来。师父既不在此处,剑谱自会随身携带,怎会埋藏在这屋中?他们拚命到这里来翻寻,那不是太傻了吗?”可是,他知道万震山和言达平决不是傻瓜,比自己聪明十倍也还不止。这中间到底隐藏着甚么阴谋和机关?

  万震山哈哈大笑,说道:“师弟,你还装甚么假?人家说咱们三师弟是‘铁锁横江’,手段厉害。我说呢,还是你二师弟厉害。拿来!”说着右手又向前一伸。

  言达平拍拍衣袋,说道:“咱哥儿俩多年老兄弟,还能分甚么彼此?师哥,这玩意儿若是兄弟得到了,我一人决计对付不了,非得你来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只能在旁协助,分一些好处。但要是师兄得到了呢,嘿嘿,师兄门下弟子虽多,功夫都还嫩着点儿,只怕也须让做兄弟的凑合凑合,加上一把手。”

  万震山皱眉道:“你在那边山洞里,拿到了甚么?”言达平奇道:“甚么山洞?这附近有个山洞么?”万震山道:“师弟,你我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何必到头来再伤和气?请你拿出来,大家一同参详。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言达平道:“这可奇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要是我已得手,还在这里挖挖掘掘的干甚么?”万震山道:“你鬼计多端,谁知道你干甚么?”言达平道:“三师弟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会是在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然毫无结果,我也不想再搅下去了。”万震山冷笑道:“哼!我瞧你还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装得像些。”

  言达平勃然变色,便要翻脸,但一转念间,忍住了怒气,道:“你要怎样才信?”放下拐杖,解开衣扣,除下长袍,抓住袍子下摆,倒转来抖了两抖,叮叮当当的跌出几两碎银子和一只鼻烟壶来,都掉在地下。

  万震山道:“你有这么蠢,拿到了之后会随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边,也必贴肉收的,不会放在袍子袋里。”言达平叹了口气,道:“师兄既信不过,那就来搜搜罢。”

  万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万圭和沈城使个眼色。两人点了点头,还剑入鞘,一左一右,走到言达平身边。万震山向卜垣和鲁坤又横个眼色,两人慢慢绕到言达平身后,手中紧紧的抓住了剑柄。

  言达平拍拍内衣口袋,道:“请搜!”万圭道:“师叔,得罪了!”伸手去摸他口袋。

  突然之间,万圭“啊”的一声尖叫,急忙缩手倒退,火光下只见手背上爬着一只三寸来长的大蝎子。他反手往土坑边一击,拍的一声,将蝎子打得稀烂,但手背已中剧毒,登时高高肿起。他要逞英雄,不肯呻吟,额上汗珠却已如黄豆般渗了出来。

  言达平失惊道:“啊哟,万贤侄,你哪里去搅了这只毒虫来?这是花斑毒蝎,可厉害得很哪。这东西是玩不得的。师哥,快,快,你有解药没有?只要救迟了一步,那就不得了,了不得!乖乖我的妈!”

  只见万圭的手背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一道红线,缓缓向手臂升上去。万震山知道中了言达平的陷阱,说不得,只好忍一口气,说道:“师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这就认输。你拿解药来,我们拍手走路,不再来向你罗嗦了。”

  言达平道:“这解药么,从前我倒也有过的,只是年深日久,不知丢在哪里了,过几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许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了药方,另外给你配过,那也成的。谁教咱们师兄弟情谊深长呢。”

  万震山一听,当真要气炸了胸膛,这种毒蛇、毒蝎之伤,一时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这道红线一通到胸口,立时便即气绝毙命,说甚么“过几天慢慢找找”,此处到河北大名府千里迢迢,又说甚么找药方配药,居然还亏他有这等厚颜无耻,还说“谁教咱们师兄弟情谊深长”,但眼见爱子命在顷刻,只好强忍怒气,心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便道:“师弟,这个筋斗,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么着,便划下道儿来罢。”

  言达平慢条斯理的穿上长袍,扣上衣扣,说道:“师哥,我有甚么道儿好划给你的?你爱怎么便怎么罢。”万震山心道:“今日且让你扯足顺风旗,日后要你知道我厉害。”说道:“好罢,姓万的自今而后,永不再和你相见。再向你罗嗦甚么,我姓万的不是人。”言达平道:“这个可不敢当。做兄弟的只求师哥说一句,那‘连城剑谱’,该当归言达平所有。倘若兄弟侥幸找到,自然无话可说;就算落入了师哥手里,也当让给兄弟。”

  万圭毒气渐渐上行,只觉一阵阵晕眩,身子不由自主的摇摇摆摆。鲁坤叫道:“师弟,师弟!”伸手扶住,撕破他衣袖,只见那道红线已过腋下。他转头向着万震山叫道:“师父,今日甚么都答允罢!”

  万震山道:“好,这连城剑谱,就算是师弟你的了,恭喜!恭喜!”这两句“恭喜”,却说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

  言达平道:“既是如此,让我进屋去找找,说不定能寻得到甚么解药,那要瞧万贤侄是不是有这门造化了。”说完慢吞吞的转身入内。万震山使个眼色,鲁坤和卜垣跟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三人都没出来,也没听到甚么声息,只见万圭神智昏迷,由沈均扶着,已是不能动弹。万震山心中焦急,向冯坦道:“你进去瞧瞧。”冯坦道:“是!”正要进去,只见言达平走了出来,满面春风的道:“还好!还好!这不是找到了吗?”手中高举着一个小瓷瓶,说道:“这是解药,行,治蝎毒再好不过了。万贤侄,你好大的命啊。以后这种毒物可玩不得了。”说着走到万圭身边,拔开瓶塞,在万圭手背伤口上洒了些黑色的药末。

  这解药倒也真灵,过不多时,便见伤口中慢慢渗出黑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黑血越渗越多,万圭手臂上那道红线便缓缓向下,回到臂弯,又回到手腕。

  万震山吁了口气,心中又是轻松,又是恼恨,儿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这一仗大败亏输,还没动手却受制于人。又过了一会,万圭睁开了眼睛,叫了一声:“爹!”

  言达平将瓷瓶口塞上,放回怀中,拿过拐杖,在地下轻轻一顿,笑道:“这就行啦,万贤侄,你今后学了这个乖,伸手到人口袋里去掏摸甚么,千万得小心才是。”

  万震山向沈城道:“叫他们出来。”沈城应道:“是!”走到厅后,大声叫道:“鲁师哥、卜师哥,快出来,咱们走了。”只听得鲁卜二人“啊,啊,啊”的叫了几下,却不出来。孙均和沈城不等师父吩咐,径自冲了进去,随即分别扶了鲁坤、卜垣出来。但见两人脸无人色,一断左腿,一折右足,自是适才遭了言达平的毒手。

  万震山大怒,他本来就有意立取言达平的性命,这时更有了借口,这口恶气哪里还耐得到他日再出?当即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达平喉头刺了过去。

  狄云从未见万震山显示过武功,这时见他一招刺出,狠辣稳健,心中暗道:“这一剑好像没有漏洞。”狄云此时武学修为已是深湛,虽然无人传授,但在别人出招之时,自然而然的首先便看对方招数中有甚么破绽。

  言达平斜身让过,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龙头,双手一分,擦的一声轻响,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原来那拐杖的龙头便是剑柄,剑刃蒙在杖中,拐杖下端便是剑鞘。他一剑在手,当即还招,只听得叮叮叮叮之声不绝,师兄弟二人便在土坑边上斗了起来。斗得数招,均觉坑边地形狭窄,施展不开,同声吆喝,一齐跃入坑中。

  众乡民见二人口角相争,早已惊疑不定,待见动上了家伙恶斗,更是吓得缩在屋角落中,谁也不敢作声。狄云也装出畏缩之状,留意观看两位师伯,只看得七八招,心想:“二位师伯内力太过不足,招法却尽够了,就算得到了甚么‘连城剑谱’,恐怕也没甚么用处,除非那是一部增进内功的武经。但既是‘剑谱’,想来必是讲剑法的书。”

  他又看几招,更觉奇怪:“刘乘风、花铁干他们‘落花流水’四侠的武功,比之我这两位师伯高得多了。两位师伯一味讲究招数变化,全不顾和内力配合。那是甚么道理?当年师父教我剑术,也是这么教。看来他们万、言、戚师兄弟三人全是这么学的。这种武功遇上比他们弱的对手,自然占尽了上风,但只要对方内力稍强,他们这许多变幻无穷的剑招,就半点用处也没有了。为甚么要这样学剑?为甚么要这样学剑?”

  只见孙均、冯垣、吴坎三人各挺长剑,上前助战,成了四人合攻言达平之势。

  言达平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大师哥,你越来越长进啦,招集了一批小喽罗,齐来攻打你师弟。”他虽装作若无其事,剑法上却已颇见窒滞。

  狄云心想:“他师兄弟二人的剑招,各有各的长处。言师伯当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剑三式,用以对付万门众弟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来对付万师伯,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了。唉,他们大家都不懂,单学剑招变化,若无内功相济,那有甚么用?半点用处也没有,真是奇怪,这样浅的道理,连我这笨人也懂,他们个个十分聪明,怎么会谁也不懂?难道是我自己胡涂了?”

  突然之间,心头似乎闪过了一道灵光:“丁大哥跟我说过那神照经的来历,显然,师祖爷梅念笙是懂得这道理的,却为甚么不跟三个弟子说?难道……难道……难道……”他心中连说三个“难道”,背上登时渗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身子也轻轻发抖。

  旁边一个年老的乡民不住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别弄出人命来才好。小兄弟,别怕,别怕。”他见狄云发抖,还道他是见到万言二人相斗而害怕,虽出言安慰,自己心中可也着实惊惧。

  狄云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实在太过阴险恶毒,他不愿多想,更不愿将已经猜到了的真相,归并成为一条明显的理路,只是既然想通了关键的所在,一件件小事自会汇归在一起。万震山、言达平、孙均、冯坦……这些人每一招递出,都是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证。“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不过,又恐怕不会罢?做师父的,怎能如此恶毒?不会的,不会的……可是,倘若不是,又怎会这样?实在太也奇怪了。”

  一张清清楚楚的图画在他脑海中呈现了出来:“许多年以前,就是在这屋子外面,我和师妹练剑,师父在旁指点。师父教了我一招,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练,第二次师父却教得不同了,剑法仍然很巧妙,却和第一次有些儿不同。当时,我只道是师父的剑法变幻莫测。这时想来,两次所教的剑招为甚么不同,道理是再也明白不过了。”

  突然之间,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刺痛:“师父故意教我走错路子,故意教我些次等剑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却故意教我学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他……他……言师伯的武功和师父应该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剑法,就比师父高明得多……”

  “言师伯却又为甚么教我这三招剑法?他不会存着好心的。是了,他要引起万师伯的疑心,要万师伯和我师父斗将起来……”

  “万师伯也是这样,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众弟子完全不同……却为甚么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欺骗?唉,他不能单教自己儿子,却不教别的弟子,这一来,西洋镜立刻就拆穿了。”

  言达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手腕抖动,剑尖连转了七个圈子,快速无伦的刺向万震山胸口。万震山横过剑身,以横破圆,斜劈连削,将他这七个剑圈尽数破解了。

  狄云在旁看着,又想:“这七个圈子全是多余,最终是一剑刺向万师伯的左胸,何不直接了当的刺了过去?岂不既快又狠?万师伯斜劈连削,以七个招式破解言师伯的七个剑圈,好像巧妙,其实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师伯小腹,早已得胜了。”

  猛地里脑海中又掠过一幕情景:

  他和师妹戚芳在练剑,戚芳的剑招花式繁多,他记不清师父所教的招数,给迫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戚芳接连三招攻来,他头晕眼花,手忙脚乱,眼看抵敌不住,已无法去想师父教过的剑招,随手挡架,跟着便反刺出去……

  戚芳使一招“俯听文惊风,连山石布逃”,圈剑来挡,但他的剑招纯系自发,不依师授规范,戚芳这一招花式巧妙的剑法反而挡架不住。他一剑刺去,直指师妹的肩头。正收势不及之际,师父戚长发从旁跃出,手中拿着一根木柴,拍的一声,将他手中的长剑击落了。他和戚芳都吓得脸色大变。戚长发将他狠狠责骂了一顿,说他乱刺乱劈,不依师父所教的方法使剑,太不成话。

  当时他也曾想到:“我不照规矩使剑,怎么反而胜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随即明白:“自然因为师妹的剑术还没练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这般胡砍乱劈当然非输不可。”他当时又怎想得到:自己随手刺出去的剑招,其实比师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端的剑法实用得多。

  现下想来,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来:万震山和言达平两人所使的剑术之中,有许多是全然无用的花招,而万震山教给弟子的剑法,戚长发教给他和戚芳的剑法,其中无用的花招更多。不用说,师祖梅念笙早瞧出三个徒儿心术不正,在传授之时故意引他们走上了剑术的歪路,而万震山和戚长发在教徒儿之时,或有意或无意的,引他们在歪路上走得更远。

  临敌之时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不只是“无用”而已,那是虚耗了机会,让敌人抢到上风,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为甚么师祖、师父、师伯都这么狠毒?都这么的阴险?

  “他们会和自己的儿子、女儿有仇么?故意要坑害自己的徒弟么?那决计不会。必定另外有更重大的原因,一定有要紧之极的图谋。难道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

  “应该是的罢?万师伯和言师伯为了这剑谱,可以杀死自己的师父,现在又拚命想杀死对方。”

  不错,他们在拚命想杀死对方。土坑中的争斗越来越紧迫。万震山和言达平二人的剑法难分高下,但万门众弟子在旁相助,究竟令言达平大为分心。斗到分际,孙均一剑刺向言达平后心,言达平回剑一挡,剑锋顺势掠下。孙均一声“啊哟!”虎口受伤,跟着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便在这时,万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剑,在言达平右臂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言达平吃痛,急忙剑交左手,但左手使剑究竟甚是不惯,右臂上的伤势也着实不轻,鲜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将下来,左肩上又中了一剑。

  众乡民见状,都是吓得脸上变色,窃窃私议,只想逃出屋去,却是谁也不敢动弹。

  万震山决意今日将这师弟杀了,一剑剑出手,更是狠辣,嗤的一声响,言达平右胸又中一剑。

  眼看数招之间,言达平便要死于师兄剑底,他咬着牙齿浴血苦斗,不出半句求饶的言语。他和这师兄同门十余年,离了师门之后,又明争暗斗了十余年,对他为人知之极深,出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绝无用处。

  狄云心道:“当年在荆州之时,言师伯以一只饭碗助我打退大盗吕通,又教了我三招剑法,使我不受万门众弟子的欺侮,虽然他多半别有用意,但我总是受过他的恩惠,决不能让他死于非命。”当下假装不住发抖,提起手中铁铲在地下铲满了泥土。

  只见万震山又挺剑向言达平小腹刺去,言达平身子摇晃,已闪避不开。狄云手中的铁铲轻轻一抖,一铲黄泥向万震山飞了过去。泥上所带的内劲着实不小。万震山被这股劲力一撞,登时立足不住,腾的一下,向后便摔了出去。

  众人出其不意,谁也不知泥土从何处飞来。狄云几铲泥土跟着迅速掷出,都是掷向点在壁上的松明和油灯,大厅中立时黑漆一团,众人都惊叫起来。狄云纵身而前,一把抱起言达平便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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