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画面是月下的洞庭湖。
这片曾以“玉鉴琼田三万亩”景象而让我神驰不已的水域,在某个深夜,被一个骑白马来的江湖人沉入了两具尸首。年轻的骑手在做这件很血腥的事情时,脸上一直带着兴奋的笑容,这使得他那张本来颇为英俊的脸看起来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憎。
然后是轻舟下的西湖。
一个女人,一个眼波柔如二月西湖的春水、腰肢轻似三月苏堤上绿柳的女人,在夜阑人静的时刻,悄悄打开她梳妆台下一个描金的樟木箱子。她看起来似在收起自己最心爱的紫罗裙——但接下来我们却骇然发现她将一个昏迷中的年轻男子装了进去,锁上坚固的黄铜锁,然后抛下了湖心!自然,做完这事后,她也甜蜜地笑了,开心得像是一个刚偷了糖吃,却没有被大人发觉的小孩子。
接着,是春暖花开的大明湖。
阳光下,一个普普通通的马车夫驾驶着一辆富丽豪华的马车,精神抖擞地来到了湖边。这一路风光本就说不出的旖旎,马车里那位精力充沛的主人和一个水蜜桃似的女人搞出来的动静更使得他面红耳热、亢奋不已。然而当他主人、白衣胜雪的小侯爷一个人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生命便走到了尽头——城里最精明老练的仵作当日便给出了关于他的验尸结果:酒后驾车,溺水而死。
当然……还有狼山上那个见鬼的太阳湖。
每个月十五的清晨,一个戴着黄金高冠和面具的祭司(太阳使者)便会引领着一群眼神涣散的年轻男女,走向湖水深处。祭司像挑选斗鸡一样,随便指定其中的一对男孩女孩,让他们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太阳神;被挑中的牺牲们,也总是带着幸福的笑容去享受那最后的淫糜极乐,直至死在夕阳之下。
如果你能看透那祭司的面具,你当然会发觉在这个祭祀的过程中,那个见鬼的太阳使者一直都是微笑的。自然,那是一种极其邪恶的微笑。
《七种武器》是我很喜爱的一部古龙作品,我曾反复读过很多遍,却始终不解为什么这部作品之中会有如此之多的关于湖泊的秘密杀戮?
——如果仅有大胆预测而不能够小心求证的话,预测只能称之为臆测。我并不是个很好的小心求证者,又没法起古龙于地下去问他,因此只能臆测为这纯属于作者的偏好,就如同另一些江湖叙事者偏好使用化尸粉一样:身为一个刀口上讨生活的江湖人,你已经注定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有个入土为安的结局。
当然有一点可肯定的是,关于湖泊的谋杀事件远远不止《七种武器》中的这几桩。事实上,早在燕十三沉剑翠云峰碧水湖之前,古龙笔下的湖水就已经染上了森森的杀机。
那次更早的湖泊杀戮发生在一片无名的湖泊之中,它也远不如同后来者那么邪恶,它甚至令人感动。
我一直把那个画面的背景设想成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一个如恶鬼一般的巨人,飞舞着长鞭,赶着一辆仿佛刚从地狱中逃出来的幽冥之车,疾驰向那片无名的湖泊。
马车是空的,却装载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巨人心目中的国王、他所崇敬的神被下属出卖和暗算,不得不走上了流亡的道路。他赶着空马车逃亡,却不仅是为了引开背叛者的追踪,更主要的是为了给自己的国王赢得疗伤和反击的时间。
但他走的并不远。他虽已经竭尽全力,无奈他是个瞎子,何况他还发现了他的同伙并不是一个可靠的家伙。
他只能在湖边停下。
如果过滤掉马嘶声和惨呼声,接下来的画面就像一个瘆人的木偶哑剧:瞬间,驾车的两匹健马被砍成八块,不够忠诚的同伙被巨人的刀活生生钉在树上,四肢像个假人般痉挛扭曲;然后是挖坑,埋尸灭迹,巨人面向西南方虔诚地跪拜他的神;最后,巨人走入湖中,找到了已经沉入湖心深处的马车,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挤在巨大的石块中用力拉紧了车门,用尖刀向自己的心口一刀刺了下去,刀锋直没至柄。
古龙说,从此再没有人发现过这片碧绿的湖水里曾埋藏着这样一个可怕的秘密,一个关于忠诚者的秘密。
湖水无言。它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下一个杀戮时刻的到来。而且,它的等待总是并不长久——从某种意义上说,古龙绝对是一个残忍无情的江湖叙事者。没有哪个武侠作家能像他一样,把湖泊里的杀戮和秘密描述得这样的逼真和血腥。
有没有远离杀戮的水底呢?
同样在《七种武器》中,“孔雀翎”这个故事里曾有一个画面令我长久回味:在高立和小武去见双双之前,他们找了一个由山涧清泉汇成的一个小水潭中来清洗身上的血腥和酒气。古龙描写道:
泉水清澈冰冷。
高立抱起块大石头,坐在水底,小武也学他抱起块石头坐在水底。
他们虽然也知道在这里无论谁都坐不长,但是只要能逃避片刻,也是好的。
这里实在很美、很静。
看着各式各样的鱼虾在自己面前悠闲地游过去,看着水草在砂石间袅娜起舞,这种感觉绝不是未曾经历过此境的人,所能领略得到的。只可惜他们不能像鱼一样在水中呼吸。
这样美好的水底时光当然是极其短暂的,高立和小武从水中一出来,就要面对追杀而至的杀手们。古龙能给予他们的,仅是这片刻的安乐而已。这并非古龙吝啬,只因江湖本来就如此。
——从古龙后期的人生看来,他岂非也差不多?
马不停蹄写出稿子来,马不停蹄拿去换钱,辛辛苦苦、花费二十余年才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王朝,但在繁华的巅峰等待他的,却是一把锋利的短刀,一场如同罗生门一样的刺杀!
这短短的一瞬,不仅彻底改变了古龙的余生,也极大改变了他剩余的创作生涯。在吟松阁事件后的寥寥作品之中,古龙的叙事语调变得诡异和阴郁,对嗜血和狂暴的咏叹,充斥着作品的始终。读者在压抑之余,已隐隐能嗅到死亡的气息。
我一度以为,当那个黑衣剑客将他杀人无数的剑沉入碧绿的湖水之中,是在宣告湖泊杀人事件告一段落。我无疑忽略了:那黑衣人沉剑前曾在小舟上刻下了一个“十”字记号。当他最终找到了终极的第十五剑的时候,他看见,由一根细线牵引着,他沉入湖底的故剑又浮出水面,回到了他手中。
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杀戮无时不在继续:离开了湖泊,还有更广阔的河流和海洋。
只有到了“离别钩”这个《七种武器》系列的最后一个故事,古龙书中关于湖泊的杀戮事件,才正式宣告终止。
因为“离别钩”之后两年,那些本来虚构的杀戮竟然真的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就像湖水掩盖了杀人的秘密一样,那场吟松阁事件其间的秘密,坊间流传着各种说法,却谁也说不清楚真相。最终,古龙用死亡来保守秘密;而作为生者的其他当事人,一直以缄默来保守秘密。
或许到那个时候古龙才发现,他从前虚构的那些所谓巧妙而恶毒的杀戮,比起刀切切实实砍在自己身上的现实,完全就是儿戏;要掩盖杀人的秘密,也根本不需要湖泊。因此我们也很难说清楚,在“离别钩”之后的古龙作品中,那些被杀戮和抛尸荒野的江湖人究竟是不是因古龙内心的狂暴和伤痛所致?
在动物界,猎食者有时也会设计巧妙的陷阱,但胜利者到了最后时刻并不会去刻意掩盖它的血盆大口。而人类那些刀锋一般的利齿却会始终躲藏在黑暗之处,你永远都看不见。等到你看见的时候,自然已经太晚了。
二、欲望
据说,性与死亡相关联是文学中最古老也最富魅力的永恒主题。早在圣经的伊甸园故事里,当亚当和夏娃吃下了带来情欲的果实后,被上帝从天堂驱除出去。他们获得了性爱,却因此失去了生命的永恒。
那些内心狂野的电影大师,就特别擅长表现这样的主题,比如莉莉娅娜?卡瓦尼的《夜间守门人》、贝托鲁奇的《巴黎最后的探戈》、波兰斯基的《苦月亮》、大岛渚的《感官王国》……单子可以列得很长,甚至还可排上不久前李安的《色戒》。
但在上个世纪以含蓄著称的东方江湖叙事者之中,似乎只有古龙和温瑞安才敢大胆涉足这个领域。
——梁羽生这样的谦谦君子固然只能掩耳匆匆而过;黄易这样的文字批发商又不免有些堕入皮肉淫滥之蠢物的境地;再大胆一些的金庸和司马翎,其笔下的淫娃荡妇写到罗裙凌乱、肉身布施,就已是极致了。
古温之间,似乎又略有不同:温瑞安笔下的疯狂情欲,总是伴随着大火一起毁灭,凄艳热烈,一点余渣不剩,如姬摇花之与无情、秦晚晴之与沈边儿;而古龙笔下的疯狂情欲,却像雨中的眼泪,消逝在水中的水,无论你看到水底曾有过怎样剧烈的挣扎,终究要归于无边无际的平静水面。
他们两个都是冠绝一时的才人,但一个是诗人,一个是智者。
在古龙的《楚留香》和《陆小凤》两个系列之中,如果我们能把眼光从主人物的风流艳遇中移开去,我们会发现,这个江湖中有太多强悍的、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女性了。如果你既没有楚香帅的风流蕴藉,也没有陆小鸡的飞扬倜傥,那么你去见古龙笔下的女人时,最好要记得:她们手中有鞭子!
——有时还有一把锋利的刀。
离开了湖泊的女人,她们的杀人手法更加不可思议。除了杀男人之外,她们有时候还会疯狂地同性相残。
首先是一条河流,迷雾中的河流。天上虽然有星星,但是星光穿不透这片迷雾。
河流上漂来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皮筏子,皮筏子上,却有两具白色的肉体在纠缠之中。如果你不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那么你不仅会看,还会竖起耳朵听。
你首先会发觉这一对男女的相貌竟然非常相像,尤其那个男人,相貌姣好得犹如女人。
你自然还会听到男女之间的私语和销魂的呻吟声,你不得不做出君子状,因为大名鼎鼎的楚香帅也在你旁边一本正经地听着。
也许就在极乐的巅峰,死亡悄然而至了:一声惨呼撕破了迷雾,女人突然暗算了男人!赤裸的男人自小舟里站了起来,颤抖着站在船头。星光下,迷雾中,他苍白的胸膛上鲜血不断的往外冒。女人却在不停的笑着,脸上带着恶魔般的妖气,美丽的眼睛里,更充满了怨毒和杀机。她说,我杀你,只因为我已经疯狂爱上了“她”,而“她”却总惦记着你的好。
这情形正如那黑木崖上绣花的东方不败的香窟,显得说不出的妖异。
在极乐狂欢之时遭到暗算,这并不是古龙笔下唯一的一次:数年后,当一个老人正在一个少女身上沉迷的时候,他最信任的下属突然破门而入,将七根毒针射入他的脊柱!那一次,老人幸运地从他床底的河流逃生。但这一次,男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一生坏人名节无数,罪孽深重,已经注定要死在女人手上。
以河流、性爱、死亡这三个基本元素支撑起的“画眉鸟”传奇,虽可能不是《楚留香》系列中最精彩的一个故事,但是书中雄娘子、水母阴姬、南宫燕之间的同性之欲、异性之恋、因爱而恨的复杂情感,却似乎是这个系列中最畸情的一个。
河水奔流不息,畸情的故事仍在持续。只不过在下一个楚留香的传奇中,河流,换成了更广阔、更变幻莫测的海洋。
清晨。
海水在清晨的阳光下看来,就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鱼群自北至南,银箭般自海水中穿过。楚留香一行人的船,正好经过这鱼汛的暖流。
一个看起来邋里邋遢的渔夫站在船头,手里的渔网像乌云般撒出。这个本来很平凡的人,在那一瞬眼睛却闪着光,这使得他突然有了魅力,有了光采,就好像猛然间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他收网,但是沉甸甸的网中竟连一条鱼都没有——只有四个女人,四个健康、丰满、结实、充满野性诱惑力的女人。
古龙描述道:
初升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她们的皮肤看来就像是缎子。
柔滑、细腻,而且还闪着光。
皮肤并不白,已被日光晒成淡黄色,看来却更有种奇特的扇动力,足以扇起大多数男人心里的火焰。
健康,本也就是“美”的一种。
何况,她们胴体几乎全无瑕疵,腿修长结实,胸膛丰美,腰肢纤细,每一处都似乎带着种原始的弹性,足以弹起男人的灵魂。
——看了最后一句,我不得不说,古龙如果转行写情色小说的话,他一样能成为这个领域的鬼才。
“蝙蝠传奇”接下来讲述的故事当然是黑色的、血腥的。四条“人鱼”,不过是蝙蝠公子和枯梅大师一段畸情和阴谋的大宴端上来之前的甜点而已。如果你对正餐感兴趣,你就应该去看原著。
同样道理,我也不准备再啰嗦一通“新月传奇”中,那个在新婚之夜割下丈夫头颅的又刺激又香艳的故事,尽管它有个同样的性爱和死亡相关联的主题。
因为我要急着跟你讲一个发生在冰河上的故事:神秘的寒夜,神秘的冰河,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黑熊。
一辈子生活在温暖的南方的古龙,在《陆小凤》系列的“冰国奇谭”故事里,虚构了一个他生平从未见到过的松花江上的市镇“拉哈苏”:每年封江之前,人们便把各式各样的木架子抛入江中,等到冰冻之后再在木架子上建起来房子;冰—直要到第二年的清明时节才会溶解,那时人们中已把“家”搬到岸上去了,剩下的空木架子,和一些用不着的废物,随着冰块和河水滚滚顺流而下。于是这冰上的繁华市镇,瞬间就化为乌有,就好像是一场春梦一样。
在这座冰上的市镇里,当然有女人,各式各样的女人。
其中有个外乡来的女人,一个瘦瘦小小,表情似乎永远冷冷淡淡的女人,为了某种目的,孤身一人在镇上开起了一家草药店,每天都不得不面对镇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们的骚扰。
她拒绝了这些她看不上的粗鲁男人们,却没有办法拒绝内心的寂寞。因此每天她最大的幸福就是在深夜里喝点酒,然后坐在冰河上,等着天亮。
有一次,她看见一头熊慢慢从冰河上爬过,一头身上长满了又粗又硬的黑毛的巨熊。
她以为,这只黑熊正是她内心底处深埋的那种原始欲望的象征。因此,她后来多次来到冰河上,等着那头黑熊又一次经过。
但再次到来的狂暴黑熊——其实是一个披着熊皮的可怕女人,为了掩盖冰河下的某个秘密,让这个可怜的女人从此永远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这依旧是冰河、性爱、死亡的叙事,但不同之处、也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古龙引入了一头熊的象征。在文学的丛林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两头熊,除了福克纳笔下的那头大熊“老班”之外,就是古龙笔下的这头了。
在中国的文化史上,熊一般只象征着再生、力量和吉祥。而“冰国奇谭”中这头熊的形象,狂暴、神秘、带来毁灭,用来比作人类原始的欲望,再好不过了。
必须承认,现实中的古龙是个多欲好奢的家伙。从他经历过的那些女人看来,既有清纯的女学生,也有熟艳的舞女,甚至还有“舍弃英俊男友”的著名女影星。
也许对她们而言,“熊”(古龙的姓氏,呵呵)不仅是性欲的象征,更是财富和智慧的象征——该影星便曾声称,她就是爱这个大脑袋,“因为这个大头是智慧和性感的源头。”
但无论如何,古龙并未死在纵欲之上。
像反复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一样,古龙在他的作品中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他的河流上的性与死亡的故事,我们至少可看得出,他对人类这种最原始的欲望还是怀有敬畏之情的。
三、记忆
在我的家乡,有一条河从县城之中流过,蜿蜒三百里,流经古龙的祖籍地后再一部注入鄱阳湖,一部流入长江。三百里河流奔流不息,不仅浇灌了一个强项书生“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的变革之梦,也浇灌了另一个儒雅书生“浮生一唱临川梦,翠怨碧愁杜丽娘”的才人之梦。
河流两岸,靠两座石拱桥连接。其中的一座名叫黄洲桥,已有八百余年的历史,南宋末年那位硬骨头的文人文天祥,还曾为它题过桥匾。
我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看到这条河流,估计是很小的时候从乡下到县城给亲戚拜年时结识了它。直到我到县城读高中,这条河的河堤成了上学路途中的必经之地,我对这条河流才有了更多的认识。当时年少春衫薄,我对那个时候的河流的记忆是空翠、饱满且湿润的。
沿河有柳,河上有风。即便最大的桃花汛袭来,河流中间的小洲也仍会顽强地将碧绿几枝举出水面,以方便无名的小鸟前来驻足和停留。若等到季节轮换,水清沙白之时,河道中间的沙洲更会完全显露出来,洲上翠绿葱茏的草木吸引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白鹭们起起落落。
那个年龄,正是我最痴迷古龙的时刻。在我们几个都喜欢古龙小说的人看来,古龙笔下那些白衣胜雪的绝代剑客,大概就是采用白鹭那种最优雅的飞行姿势行走江湖的。渐渐地,“到沙洲上去”成了我们最大的心愿。
试想一下,即便没有象高立、小武那样在水底看着鱼儿游来游去,但又有几个人想过在曾经的河底看我们县城的风景啊?
我们终因种种理由拖沓而未能成行:在我们那个年代,高考有时候比什么都重要——比古龙更重要。
数年后,喜爱古龙的几个同学中就我一人回到了县城,做了一个从事法律工作的小公务员。另外几个要么在市里,要么到了更远的南方去开始自己的觅食人生。在市里的几个,虽然和我一样都居住在同一条河流边,每年春去夏来,河水下降的时候仍会露出生机勃勃的沙洲,但我们都已没有了去沙洲的情绪和心情。
就此年复一年。
期间,关于这条河的最大新闻,要么是河边又建起了腐败者和暴发者的豪宅别墅,要么就是因为采沙船深挖河道采砂,河流变得更加危险了,每年夏天都有几个不幸的溺水者的亲属前来凭吊那些被白鹭带走的魂灵。
渐渐的,我养成了不定期去那座古老的桥上看风景的习惯。每当浩荡的河风吹起的时候,受工作乏味和情欲煎熬双重夹击的我才能稍稍平息内心的狂暴。
这个时候,我已不知多少次决心要离开黄洲了。
其实,河流有一次还真给我带来了好运,差点解决了我所有的世俗问题。
那是个秋天的上午。我一个平时喜欢牵线做媒的中年女同事,偷偷对我说有一个案件希望我代理一下,她特别强调:一定要拿出高水平来,好好表现,你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的!
女同事所指的收获是指一对社会地位很不错的当事人刚刚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但是还有一个女儿,他们想借诉讼代理之机考察一下我有没有与他们联姻的可能——结果当然是没有,但我仍有收获:这个案子从此一直刻在了我心上。
案子的案情很简单:当事人的儿子在外地上公安专科学校,一次放假后回家乡,却不幸在河中溺水身亡,因其参加了人身保险而可获得一笔一万元的保险金。当事人取出保险金后,给唯一的儿子举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但是不久后儿子的一个同学就起诉到法院,说其生前曾向他借款数千元,有欠条为据。欠款的事情当然是真实的,我的当事人也并不否认,但他们认为,从法律上讲,儿子借钱应该由儿子来偿还。既然儿子还在上学过程中,没有任何财产,那么就不应该由他们来偿还。
对方的律师则指出,保险金没有指定受益人,属于死者的遗产。依据我国继承法,死者的遗产应首先偿还其生前欠下的债务。
我完全赞同对方律师的逻辑,这个案件最终也我的当事人同意按欠条的数额打一定折扣后付清而调解结案,但套用一下古龙常用的叙述风格:这,并不是我要讲的这个故事的重点。
就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在看似纯属偶然和不幸的案件底下,竟似乎有一个能噬人的漩涡!
这个可能存在的漩涡是由以下几个画面构成的:第一个,儿子的某个同学告诉老人,儿子是借了钱,但是并没有借那么多,相当于借三千但是打五千的欠条;第二个,儿子放暑假了,邀请了一群外地的同学来县城玩。这天一起去河中游泳的这群同学,除了儿子之外,其余都是外地的,包括借出钱的那位;第三个,儿子是在一个其他同学刚好都看不到的地方溺水身亡的,而且全程没有一个人听到他的呼救声;第四个,借出钱的那位同学电话提醒老人,儿子在学校投了意外保险,有一万块钱的保险金。
多年来,我对这个不幸的年轻人的死亡一直抱有一种矛盾的态度,既渴望了解这场罗生门事件的真相,又不免悲观地认为,河流已冲走了一切发生过的痕迹,也把真相永远地带走了。现在,他至亲的人还在小城中平静生活着,恐怕连他们都不愿再去接触这事件的核心了。
那把在水中忽隐忽现的刀,或许根本就是我的一个错觉。
直到有一天,我再次坐到了“被告”的席位上。
这是个案情更简单的案子:在我们某乡镇的希望小学教学大楼施工工地上,一个挑砖农民工因脚手架的竹子脱落而从三楼跌到了一楼,导致第二节脊椎骨折,高位瘫痪,构成二级伤残。为了医药费等赔偿,他不得不把一系列被告告上了法院。
案情虽然简单,但是法律关系却非常复杂。当然,再复杂的法律关系也像燕十三那浮出水面的名剑一样,背后总有一根线牵引着,问题的关键只在于你能不能掌握那根线?
事实上,当建楼的专款专用资金刚下拨到村委会时,一系列的幕后活动就开始了:一个搞定了乡村两级领导的民间包工头,挂靠了有建筑资质的乡建筑公司,由后者出面参与投标并中标。包工头得道后不忘鸡犬,脚手架项目立刻分给了他一个亲戚甲承包,砖土则承包给另一个亲戚乙。施工一开始,因前期感情投入过多的包工头就想方设法节约支出,质监员先被炒出工地,安全帽、安全网什么的统统省掉。用他的话说,才三层高的楼房,老母猪跌下来都不会落崽。然而不幸的是,施工到三层时,那位不幸的挑砖工摔成了终身残疾。乡建筑公司、村委会、民包工头、甲和乙五方因都对这场人身损害官司负有责任,共同成了被告。
我代理的是甲。
庭审举证之繁琐就不必多说了,在调解中,被告们对自己应承担的赔偿数额分歧很大,不得不从早上吵到下午,因敬业而耽误午饭的审判长最后火了,指着原告的父亲(除了律师的另一代理人)说了让我永生难忘的一番话:你就不能同意调解少要点吗?这钱,我看你就算拿到了也未必会用到你儿子身上!
话音刚落,除了我之外,所有人的脸上都浮起一种似笑非笑的暧昧神情。
在很久之后,特别是听到那个不幸的年轻人的死讯之后,我才明白即便是他的家人,打这官司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救治那个二级伤残——在他那个生存环境里已经失去了 “生存的意义”的亲人,而是想用赔偿金改善一下全家的生活。
因为我曾见过那个因无钱医治而从医院抬回乡下破烂小屋里的年轻人绝望的眼神。
这次,我虽然没有看见河流中的那把刀,可我看到了人群隐藏在黑暗处的利齿,刀锋一般的利齿。我于是对河流说:我该走了。
在一个水位最低的季节,我离开了了河流,离开了黄洲,离开了关于南方的连绵阴雨和狭仄街道的记忆;几年后又来到了一个更南方的海滨小城安居,这里的暴风和河流是温顺的,阳光下的海面更有种懒洋洋的广阔。
那些书里书外的欲望、秘密和杀戮,就像水中的鱼儿,越游越远,渐渐无法触及。
然而我知道河流始终流淌在我记忆之中。只需要一个电光火石的触动,就能像魔法一样,将那些远远游走的鱼儿们重新召集过来。
它们在自己的世界里觅食、游走、唼喋、恋爱,它们也在自己的江湖里死亡。
人们必须想象,在遇到刀锋之前,它们都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