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古龙导读]《大人物》的敘事魅力:明暗雙線,畫龍點睛
2011-04-28 00:00:00  作者:竺金藏  来源:風雲時代出版社  点击:

  本文作者为知名文學評論家 竺金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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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为风云时代版“古龙精品集”《大人物》作品导读。


  古龍的《大人物》出版於一九七一年,屬於他整個創作歷程中的中期作品。《大人物》雖然並非古龍的代表作,但確實是一部上乘之作。
  古龍的武俠小說創作進入中期以後(以《武林外史》為標誌),開始了力圖突破傳統武俠小說創作窠臼,在內容和形式諸方面另闢蹊徑的時期。古龍在他的一些作品的序中曾指出:武俠小說不應該再寫神和魔頭,應該寫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武俠小說的主角應該具有人的優、缺點,更應該具有人的感情。人性是小說中不可或缺的,人性並不僅是憤怒、仇恨、悲哀、恐懼,其中還包括愛和友情、慷慨與俠義、幽默與同情。武俠小說雖然寫的是古代的事,但未嘗不可注入作者的新念。此外,他還主張應重視製造事件衝突,營造肅殺氛圍,以此強化、烘托動作描寫的衝擊力,而不是一味渲染血和暴力的刺激效力。依照作家的這些創作理念,考察其創作實踐,不難發現《大人物》正是貫穿了作家理論主張的一部探索性作品。

  整部小說暗喻女性的成長

  古龍的小說往往淡化歷史背景,不注重對歷史事件或歷史人物作現代思考或文學闡釋;他注重的是在作品中折射現實生活中各種人物的生存狀態,從而抒寫他自己的人生思考。《大人物》故事的時代背景極其模糊,僅從其中「世襲鎮遠侯」的爵位和「大名府」地名,根本無法準確判斷故事發生的朝代。《大人物》凝聚筆墨,敘寫癡情少女為了愛情勇闖江湖、歷經風險,在生活的磨難中,真正懂得了生命的意義;整部小說是暗喻人生從幼稚走向成熟的艱難歷程的一種文學象徵。因此,故事發生的時代並不重要──朝代更迭,社會變遷,但人生的過程卻總是相似的。
  古龍通過塑造不同的人物形象,通過演敘不同人物形象之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表達了他對人生與人性的深入思考。
  首先,圍繞著女主人公田思思的江湖冒險經歷和情感發展過程,作家細膩入微地抉剔其心理狀態,勾勒其思想嬗變軌跡;其間,既有大小姐所特有的情感和心理,也有青春女性成長過程中所共有的心態和問題。田思思的思想和情感變化,隨著她的涉險江湖,經歷了三個階段:春情萌動階段;思想覺醒階段;愛情成熟階段。這三個階段既是田思思的獨特情感歷程,又是作家對人生,特別是女性感情生活與思想變化的一種逼真類比。
  田思思出走江湖的初始動因,是她堅定地要嫁給聞名江湖的幾位大英雄之一,特別是其愛慕已久的大俠秦歌。傾慕英雄,追求愛情夢幻中的偶像,這是青春女性所共有的心態;但作為中國古代大家閨秀的田思思,能夠衝破禮法的束縛,女扮男裝,不顧一切地追求夢中情郎,這就不僅僅是「癡情」二字所能全部說明問題的,這還是她獨特的大小姐的性格使然。田思思的思想情感不同於一般的懷春少女,她具有當時一般少女所缺乏的敢做敢當的勇氣。這就是她敢於獨闖江湖的基本原因。
  當田思思像金絲雀一樣飛出禮法與習俗編織的「鳥籠」時,生活的博大和多彩使她眼界頓開,「一個人若總是待在後花園裡,看雲來雲去,花開花落,她縱然有最好的享受,但和一隻被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雀又有什麼分別呢?」(第三章〈金絲雀和一群貓〉)這種看似平淡無奇的生活感受,實際上具有一種跨越時空的思想穿透力:「花園裡被養在籠中的金絲雀」,這正是對千百年來像田思思這樣生活優裕、安逸,卻又平淡、狹隘的大家閨秀們生存狀態的形象描摹,而這樣的「金絲雀」,在《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等大量的古代通俗文藝作品中,確是屢見不鮮。從更深層的含義來理解她的這種感受,又未嘗不可以看作是對現代社會中醉心於安逸享樂、不思獨立進取的女性的一種警示。田思思的這種思想意識,是她歷經生活磨難而百折不撓的精神支柱;同時,也正是古龍對女性應該如何生存的深邃思考。

  英雄崇拜與英雄解構

  田思思幾經周折,屢經風險,終於見到了朝思暮想、聲震江湖的紅絲巾──這是所有江湖少女愛情夢幻中最高偶像的標識。但當田思思得以在現實生活中近距離凝視這紅絲巾時,才發現它並不總是似旗幟般威武地飄揚,它也有似髒抹布般蜷曲在骯髒的陰溝旁的時候。田思思沒有想到她心目中的大人物秦歌是酒鬼、賭鬼,而且內心十分寂寞、淒苦;她更沒有想到,她厭惡的「豬八戒」、大頭鬼楊凡,在她對秦歌真正瞭解之際,卻時時刻刻縈繞在心頭。──田思思的愛情夢幻覺醒了。田思思愛情夢幻的覺醒,寄寓著作家的深沈思索:無論哪種英雄都是人,不是神,甚至即使是神也不是完全沒有缺點的;時勢造英雄,英雄也為盛名所困;人們崇拜英雄,也利用英雄;英雄在人們的讚譽中揚名,也在充滿光環的傳奇故事裡倍感寂寞;英雄在少不更事的女孩的愛情夢幻中成為偶像,但在成熟的女性眼中,他也許並不可愛。田思思在思想覺醒之際,雖然認為秦歌確是大英雄,但只願做他的好朋友,而不願再嫁給他──這是她情感歷程的重大轉折。
  田思思最終決定嫁給貌不驚人的「大頭鬼」楊凡,標誌著她的愛情觀念的成熟。楊凡因貌不出眾、江湖無名而遭田思思鄙視,雖然她和他的婚事已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並且他在危難時刻拯一再救過田小姐,但他與她的關係總是顯得若即若離,兩人相處時,他也是淡然無味,似乎缺乏熱情。然而,田思思卻總是在最寂寞的時候想起楊凡,在最惆悵的時候想起楊凡,在最恐懼的時候想起楊凡,在最興奮的時候想起楊凡。在經歷了一系列生死攸關的重大事變之後,她終於看到了這位頭大體胖的「豬八戒」的英雄本色,她心中原本曖昧的感情,也終於清晰了:「因為我已找到了一個真正的大人物,在我心裡,天下已沒有比他更偉大的大人物」。田思思的最終抉擇,也是作家人生思考的生動例證:「只有經過磨難的人,才會真正懂得生命的意義,才會真正長大。」(三四章〈大人物〉)
  的確,真正成熟的女性才會找到真正的英雄,而真正的英雄不一定擁有顯赫的聲名。
  其次,圍繞著男主人公楊凡和秦歌的英雄故事,以及各自與女主人公的感情關聯,古龍真實地呈現出英雄的內心世界,描寫了英雄性格中的亮點和缺陷,從而表達了古龍有關人生價值取向的獨特見解:英雄與普通人、偉大與平凡之間並無不可逾越的鴻溝。
  紅絲巾大俠秦歌,是古龍濃墨重彩描繪的江湖豪傑,他的紅絲巾即是英雄人格的象徵,他先後身中數百刀仍手刃歹徒的傳奇事蹟,更是令人欽佩不已。但同樣是這個江湖少女心目中的偶像的秦歌,嗜賭酗酒;賭輸可以為賭場做保鏢,酒醉可以倒臥陰溝邊過夜;賭興豪發,他可以漠視癡情少女的苦心求愛;夜靜更深,他又可以與不願再嫁給他的少女談論寂寞和痛苦。秦歌的形象,在小說中給人的深刻印象是醉酒的「思想者」。大頭鬼楊凡,是作家以白描技法精心刻畫的江湖英雄,他貌不出眾,語不驚人,心寬體胖,平凡寬厚;他的細眼睛又永遠是明亮的,沒有什麼隱秘看不清。但同樣是這個大頭鬼楊凡,卻也是吃喝嫖賭俱全;可他又是江湖正義組織「山流」的首領,在他的心中,又分明隱藏著對田思思的熾烈情感。楊凡的形象在小說中給人的深刻印象是神秘的「豬八戒」。秦歌的形象似火紅而透明,楊凡的形象似平凡而神秘。兩相對照,差異巨大,而二人又同是江湖英雄。

  江湖歷險的人性寓言

  古龍如此塑造英雄,源於他對人生的深入觀察:英雄也是普通人,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和缺欠不足他都具有,醉心於將自己神化成偶像者,並不是真正的英雄;偉大即是平凡,平凡之中蘊含著生活的真諦,癡心於處處表現自己偉大不凡者,恰恰是真正的平庸之輩。但是,英雄畢竟不同於普通人,他比普通人能承受更沈重的生活壓迫,能比普通人承擔起更大的生活責任;平凡並不等同於平庸,平凡的行為是偉大的作為的量的積澱,偉大則是平凡的最高境界。
  正因為如此,秦歌的紅絲巾才仍然是英雄的旗幟,他以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的思想行為,才能夠使幼稚的田思思加速成為一個成熟的女性;楊凡雖然不戴紅絲巾,雖然在江湖似乎默默無聞,最終卻能夠調集正義的力量,一舉完成剿滅江湖惡勢力的偉大行動。由此可見,正是古龍對人生的深刻見解,才使得作品中的江湖英雄的形象刻畫不落俗套,作品的思想深度不同凡響。
  再次,圍繞著男女主人公的江湖歷險、愛情故事、俠義行為,作家還描寫了若干男女配角:柳風骨、奇奇、王大娘、張好兒等,通過他們與男女主人公的交往和糾葛,展示人性中的善良與醜惡,揭示生活中的陰險和黑暗。其中,尤以柳風骨的形象令人難忘。小說中出場的第一位江湖大人物就是柳風骨,但他卻戴著死人般無表情的面具,以令人恐怖的「葛先生」的面目出現。他策劃了江湖上最大的陰謀,他導演了一次次對田思思的騙局;他企圖將田思思占為己有,他更企圖獨霸江湖;他和楊凡是兄弟,那是為了利用楊凡實施陰謀;他是江南第一名俠,也是邪惡秘密組織「七海」的老大。

  明暗兩條懸念「鏈環」

  最有諷刺意味的是,柳風骨這個卑鄙下流、奸惡無恥、令田思思怕入骨髓的江湖魔頭,不僅有著江南第一名俠的威譽,還有著「天下第一位有智慧的人」的美名,並且曾經是田思思堅定要嫁的大人物之一!古龍刻畫這樣一個惡魔,除了揭示人性中的醜惡之外,還在於揭露社會生活中的黑暗一隅,以昭示類似田思思式的青年人:生活中不僅有意想不到的愛情,也有意想不到的罪惡。此外,相貌醜陋、心地善良的奇奇,貌美如花、心如蛇蠍的王大娘,裝腔做勢、助紂為虐的張好兒等人物形象,也都被古龍刻畫得栩栩如生,用以表現人性的複雜、生活的複雜。古龍曾指出,他寫作小說的目的,是使讀者在悲歡感動之餘,還能對這世上的人和事看得更深些、更遠些;而《大人物》的內容與思想,確實能達到作家預期的效果。
  古龍的作品能夠在「武林文壇」上獨樹一幟,在眾多讀者中膾炙人口、廣泛傳播,除了它所表達的思想意識更貼近現實生活外,他那深厚的藝術功力、高超的?事技巧,也是使其作品具有長久魅力的關鍵因素。
  古龍的小說向以構思奇特、情節變化多端著稱,在某種意義上,可視為中國古代小說創作流派中「傳奇貴幻派」之餘韻。《大人物》的情節發展具有明暗雙線推進的特徵:明線是田思思尋覓江湖英雄秦歌,暗線是楊凡與柳風骨所代表的正、邪秘密組織的較量;以明線奪人眼目,以暗線出人意外。可謂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此外,明暗雙線均以眾多懸念的「接力」式組合為演進動力,形成明暗兩條懸念「鏈環」;明線懸念「鏈環」屬於情感懸念,即田思思是否找到秦歌,是否嫁給秦歌,不嫁秦歌究竟嫁給誰;暗線懸念「鏈環」屬於道德懸念,即楊凡與「葛先生」的善惡身分,楊凡與「葛先生」的真面目,誰是「山流」正義的首領、誰是「七海」邪惡的老大。
  明線的懸念「鏈環」貫穿小說始終,直到全書的最後一句話方化解;暗線的懸念「鏈環」在小說進入尾聲時方顯痕跡,在小說結束時突然明朗並立即得到化解。明線懸念「鏈環」初始由秦歌、楊凡明暗兩種色彩「線條」「編織」而成,在小說進入中間階段,明亮的色彩「線條」消失,暗淡的色彩「線條」則持續到結束;暗線懸念「鏈環」卻始終由「葛先生」(柳風骨)和楊凡兩種暗色「線條」「編織」而成,在情節發展過程中,兩種「線條」時明時暗,最後一齊變亮,一齊消失。情節的明暗雙線,及由其構成的明暗兩條懸念「鏈環」,在演進中並非平行發展、互不干擾,而是纏繞在一起,錯綜複雜,曲折有致;時而詭譎,時而驚險,常出人意料之外,卻又均在情理之中;目不暇給,精彩紛呈,充分地滿足了讀者的審美期待。

  小說敘事技法之精妙

  《大人物》在?事技法方面,也深得中國古代小說?事技法之精妙。例如,作家用「正反法」處理相同的故事內容而絕不雷同;用「草蛇灰線法」「編織」懸念「鏈環」而不露聲色;用「背面鋪粉法」襯托不同人物形象而兩相得宜;用「白描」方法刻畫人物形象而生動傳神,凡此筆法,均顯現出作家在汲取傳統藝術資源方面的努力。
  作為一部武俠小說,武打技擊的描寫是必不可少的。但《大人物》中沒有血腥的廝殺場面,除有幾處描寫使用暗器外,只有〈似真似幻〉和〈請君入棺〉兩章有武打場面描寫;前者是秦歌與少林派高僧交手,招式簡單,並未見血,更無暴力渲染;後者則是楊凡和無色大師交手,沒有正面場景描寫,而是通過不在場的幾個人物揣測、議論來轉述,更是無影無形(至於〈一百另八刀〉中秦歌手刃歹徒的故事,只是兩位少女談話中講述大俠的傳奇經歷,與武打場面描寫無關。)。本書之所以沒有古龍其他作品中獨具特色的武功描寫,既與本書的創作主旨有關,也與本書比較全面地表現古龍在探索時期的創作理念有關。
  《大人物》在藝術方面的另外一個特點是善於營造氛圍,這一點同樣是古龍創作理念的具體實踐。例如,古龍以散文詩般的語言營造第一章〈紅絲巾〉和最後一章〈大人物〉的?事氛圍,前者以短小的句式,強烈的節奏,奪目的色彩,烘托出一種熱血沸騰、壯懷激烈的情緒,使讀者開卷就感受到一種強勁的充滿激情的生命躍動;後者則以舒緩的節奏,抒情的筆調,怡人的春色,渲染出一種生命成熟的沈靜氣質,使讀者有暴風雨過後,萬物生機盎然、沁人心脾的感覺。再如〈鬼屋〉一章對恐怖氣氛的描寫,色彩暗淡,場景詭秘,死寂沈悶,讀之彷彿身臨其境,令人毛髮上指。
  其他散見於各章的場面、景物描寫中,還時而可見古典詩詞中的韻味和意境,雖多只三言兩語或只是片斷勾勒,但均是畫龍點睛,生動傳神,既有助於人物的刻畫、情節的鋪墊,也有助於讀者閱讀情緒的投入,更加深刻地理解作品的內容。同時,?事氛圍的營造成功,更是古龍語言才能的集中表現。
  曾有研究者指出:古龍的小說創作大膽恣肆,不守成規,逞才品藻,力求新穎變化,此言信然。同時,筆者也補充一點:古龍能夠成為「武林文壇」之「禪宗」,看似無法,實則有法,即融合中西文學藝術傳統,百煉出新,最終卓然成家。其中,古龍受西方文學的影響屢被提及,而他對中國傳統文學精華的汲取,似言者不多;而這種汲取,至少在《大人物》中十分明顯。
  當然,文學研究從本質上來說乃是一種闡釋學研究,對作品的解讀,正不妨「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筆者籲請廣大讀者在閱讀古龍這位「武林文壇」「大人物」的作品時,除仔細研讀其鴻篇巨製的代表作之外,也勿忽略《大人物》這樣奇趣盎然的「俠義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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