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古龙导读]《飛刀·又見飛刀》：飛刀的神話

2011-04-28 00:00:00  作者：陈墨  来源：風雲時代出版社  点击：

　　本文作者为著名小說評論家及電影研究專家　陳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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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为风云时代版“古龙精品集”《飞刀，又见飞刀》作品导读。

　　對所有「刀迷」而言，《飛刀。又見飛刀》是一個激動人心的題目：「又見飛刀」，是大家的心願！
　　「小李飛刀」不僅是一種兵器，而且已是一個神話。
　　「小李飛刀」也成了古龍小說的一個著名品牌。
　　所以在《多情劍客無情劍》之後，又有《九月鷹飛》、《邊城浪子》、《天涯。明月。刀》等「飛刀系列」。
　　《飛刀。又見飛刀》當然也是這一系列的作品。
　　與前述作品不同的是，這部作品先有電影、後有小說。
　　如同古龍的另一部作品《蕭十一郎》。
　　嚴格地說，這樣的小說應該叫做「電影武俠小說」。
　　因為它實際上是由電影「改編」成小說，看似很討巧，其實要受更大的限制。首先是它的篇幅與容量不能太長、太大；其次是它的結構形式也必須精煉，人物不能太多，情節也不能太複雜，當然還必須符合電影蒙太奇的要求；再次是它的敍事要有畫面感，要形象化而不能太「寫意」。
　　古龍在寫作這部小說的時候，還受到另一種制約，那就是他的腕傷未癒，還不能寫太多的字，因而只能由他口述，請人代筆記錄。
　　這種寫作方式的變化，對小說當然會有不小的影響。
　　更需要說明的是，古龍在寫作這部小說時，身病心亦病，腕傷神更傷。妻子離去、朋友傷和、電影投資失利、小說創作力衰，有一段時間，古龍的日子過得很灰暗，心境當然更加灰暗。由是當然會更多地想到人生的不如意事以及生命的悲劇。這些在小說中都有或深或淺的反映。
　　這部小說雖然不是古龍的自傳，卻是他的一種心境的寫照。因而這部作品在古龍小說創作史和生命史上，都有重要的意義。
　　說罷背景，就該說這部小說本身了。
　　古龍為這部電影和由此而來的小說，花了不少的心思。因為愈是名牌系列，就愈需要別出心裁。
　　小說名為《飛刀。又見飛刀》，我們在小說的開頭也果然見到了飛刀。但此飛刀非彼飛刀，不是我們想像或希望的那柄「小李飛刀」，小說中出現的是另一把飛刀：「月神飛刀」。
　　「小李飛刀」的傳人當然也出現了，但他們的飛刀卻沒有出手、也難以出手。
　　這不僅出人意料，而且意味深長。
　　該出現的偏偏不出現，不該出現的倒是出現了，這正是傳奇小說或電影的慣用手法。
　　小李飛刀無論在李尋歡手裏，或是在葉開手裏，都是救人多而殺人少，正像小說開頭所說的那樣：「它已經不僅是一種可以鎮暴的武器，而是一種正義和尊嚴的象徵」。
　　但在這部小說中出現的這把月神之刀卻是復仇與殺手之刀，成了一種痛苦與死亡的象徵。
　　這部小說講述的當然還是「小李飛刀」的傳人的故事，本書的主人公李壞是《多情劍客無情劍》中主人公李尋歡的孫子，同時又還是上官金虹的外孫。正因為這樣，李壞的父親與母親雖然相愛卻不能真正地結合──他們之間有「殺父之仇」──李壞的不幸的浪子命運也就由此注定了。
　　李尋歡的一生都在追求以愛心消泯仇恨的目標，而他的兒子與其戀人卻被仇恨壓倒了愛情。
　　李尋歡的飛刀是不到萬不得已時不出手，而且總是救人多於殺人；李尋歡創出的「小李飛刀」的名聲固然在其飛刀本身的例不虛發，同時還在於他這個人的偉大人格與俠義心腸。而他的兒子李曼青、孫子李正，都無一例外地拿著這一飛刀到江湖上去找人挑戰，試圖闖出自己的名聲來；結果李曼青誤殺薛青碧於傷痛中，以至引起薛家後人的復仇；李正卻因自我膨脹而被人削掉手指、成為殘廢。
　　李尋歡的「小李飛刀」之名是實至名歸，李曼青、李正父子卻是為名而戰，最後為守空名而終身不歡。
　　李尋歡的飛刀戰無不勝，是因為他有俠義在心；李曼青怯於一戰、李正更被人傷殘，是因為他們已不再有其父祖的精神力量。
　　從而，這部小說不僅有一個好的故事，更有一個很深的主題。
　　小說的主人公李壞，若單獨來看似乎並無什麼特別之處，他無非是古龍筆下的又一個浪子形象而已。但若將他放在武林世家李氏家族的譜系中看，那就很有意思了。
　　在李氏家族的譜系中，他的名字不應是李壞，而是李善。可是他不認李善這個名字，偏要自稱李壞。
　　這裏有很多微妙之處。
　　李壞不願叫李善這個名字，首先是有怨氣。因為他是被李家拋棄的，他甚至一度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其次是有些自卑，覺得自己已經很難再去做一個世家公子「李善」了。再次是因為他有自知之明以及一種人生直覺：李壞這個名字有什麼不好？進而，李壞雖然不願叫李善，但卻沒有連姓「李」的權利也放棄或拒絕──這不僅是因為他對李氏家族還沒有怨恨到不願姓其姓的程度，更主要的還是因為每一個浪子其實都不願沒有根、都希望能找到自己的根。
　　這就為小說最後的情節埋下了伏筆，也找到了充分的心理依據。
　　最後，李壞之所以願意叫李壞而不願叫李善，是因為他明白叫李善的人未必就真「善」；正如叫李壞也未必就真「壞」。
　　──一個人的名字無非是一個符號而已。
　　──李壞不壞，正如李善未必善。
　　李壞的流浪經歷養成了他獨特的性格，他能忍受饑餓痛苦，能刻苦磨練自己；更能我行我素，做事不依常規。他未必喜歡流浪漂泊，但卻又不能忍受世家生活中那種冷淡的尊敬和莊嚴的約束。
　　為了自由，他寧肯忍受浪子漂泊的痛苦。所以他從李家的深宅大院裡逃了出來。他的「我做我喜歡做的，不在乎別人說什麼」的人生追求，使他父親受到了深深的震動。
　　因為這是他老人家想做而做不到的。
　　甚至連想也不敢想。
　　李壞真正的與眾不同之處或許還在於，當李家召喚他時，他又毅然前去；而且表示，不論他的父親叫他做什麼，他都會做。雖然他有怨有恨，而且也公開的發泄了這種怨與恨；雖然他已知道李家要他去與自己的愛人決鬥；雖然他也想逃避，但這一次他卻沒有逃避。
　　他嚮往自由，但卻並不逃避責任。
　　他有怨恨，但卻有更深的愛心。
　　流浪的生活使他的行為不守規矩，卻使他保留了自己的真性情。
　　當然，李壞的行為並非無懈可擊，他對方可可的利用與離棄就是一例。他並非不知道方可可對他的情意，但卻還是將自己的利益建立在方可可的痛苦之上。儘管方可可未必是一個多麼可愛的人，但她至少並不是一個可恨或可惡的人。李壞對她的行為，雖然可以用「浪子行徑」來解釋，不過這種行為總是一種不好的行為。作者這樣寫李壞，正寫出了他的「不善」的一面，可以說是活化和豐富了浪子的形象。只不過，作者這樣寫李壞對可可的行為，是一種反思、懺悔，還是一種發泄、報復，就只能由讀者自己去判斷了。
　　小說中寫到李曼青的「可以死，但不能敗」（因為他是「小李飛刀」的後代），是非常精彩的一筆。
　　李曼青這一人物形象也就有了深刻性。
　　他放任自己的情感，與上官金虹的女兒相愛，但又不能超越仇恨、擺脫世俗，我行我素；怕負責任，結果始亂終棄，使李壞母子不知受到了多少情感煎熬和生活艱辛。
　　他放任自己的欲望，要與薛青碧決鬥並終於使之喪命，雖有所悔恨，但卻又不能直面這一自己種下的惡果；反要李壞去代他決鬥，從而再一次將李壞拴進不幸命運的鎖鏈。
　　他並不老，但卻老態龍鍾，而且心灰意懶；他是「小李飛刀」的嫡傳，卻已不敢再舉起飛刀！
　　他的理由是「小李飛刀」只能勝、不能敗，他自己為什麼不能去爭勝？
　　──是不是因為他的膽氣不壯，只有飛刀之形、而無飛刀之神？
　　有形的飛刀可以傳代，無形的飛刀之神卻只有每一個後人自己去修煉才能獲得。
　　李尋歡是一個人格神，他的兒子卻只是一個普通的人。
　　一個普通的人卻要繼續書寫「小李飛刀」的神話，這種責任和使命對李曼青來說雖然是一種巨大的榮耀，卻又無疑是一種壓力和痛苦。
　　這就是李曼青性格之謎。也是小說情節的內在推動因素。
　　「又見飛刀」，但卻不是「小李飛刀」。
　　小說的結尾也很巧妙：李壞與月神飛刀的一戰如何了結、能不能避免，作者居然不作交代。
　　──作者將這一懸案留給了讀者去完成。
　　這不禁讓人想到金庸小說《雪山飛狐》的結尾處，胡斐對苗人鳳的那一刀到底是否砍下去？
　　所不同的是，胡斐面對的是愛侶苗若蘭的父親；而李壞卻要面對愛侶薛小姐本人。胡斐與苗人鳳之間的決鬥原不過是出於苗人鳳的誤會；而薛小姐與李壞之間卻有實實在在的殺父之仇。
　　李壞的父母之間正是因為這種殺父之仇，而至於有情人不能成為眷屬；現在李壞也有了兒子（只不過他自己還不知道而已），這種惡性循環是否還會繼續下去？
　　是情愛戰勝仇恨，還是仇恨戰勝情愛？
　　這是一個問題。
　　是對父親家族的愛戰勝對情人愛侶之愛，還是情人之愛戰勝父親家族之愛？
　　這又是一個問題。
　　為什麼人類總要面對這種情與仇、甚至情與情之間的矛盾衝突？
　　這當然更是一個問題。
　　這些問題都是人類常常要面對的。
　　它的答案要每個人自己去尋找。
　　所以小說的結尾就很有意思了：言已盡、意未終；引人深思、發人深省。
　　然而這部小說並非古龍的傑作。
　　原因之一是它的故事比較老套，復仇加情侶或情侶與仇家，這樣的故事從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之前就已有了，而當代的武俠小說中更是多得數不勝數。古龍雖然寫得很具匠心，但又受到電影篇幅的限制，不能展開；更受到電影表現形式的限制，只能以畫面敍事、以人物的行動來推動情節的發展，而不能對李曼青、李壞等主要人物的內心進行深入的挖掘。從而小說對人性的表現，無論是深度方面還是在細節方面都無法與古龍最好的小說相比。
　　古龍是一位語言天才，然在這部小說中，古龍的天才卻未能得到最佳的發揮。原因之一是他當時不能用手寫、而只能以口述，從而找不到那種天馬行空、行雲流水的感覺；原因之二則是他在發掘人的情感及心靈世界時受到限制，從而其「內力」得不到充分的發揮，他的（語言）「招式」也就受到極大的影響。據古龍在《關於飛刀》一文中說，這種影響包括：一是會忽略文字和故事的一些細節；二是對人性的刻畫及其情感的表達也不會有自己用筆去寫出來那種感覺；三是文字的精巧和細膩方面也會有一些欠缺；四是──好的一方面──一定不會有生澀苦悶冗長的毛病。
　　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許多地方古龍都只是點到為止。
　　還有許多地方甚至連「點」都沒到。
　　這部小說的語言，很像小說中李曼青等人手中的「小李飛刀」，其形雖似，其神卻有很大欠缺。
　　──當然這是與古龍自己創造的作品相比。
　　──不管怎樣，「又見飛刀」總是我們「刀迷」的一件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