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古龙导读]《絕代雙驕》:風格的形成是艱苦的
2011-04-27 00:00:00  作者:龔鵬程  来源:風雲時代出版社  点击:

  本文作者为中國武俠文學會副會長、南京大學教授 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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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为风云时代版“古龙精品集”《絕代雙驕》作品导读。


  在新武俠的百花園裡,《絕代雙驕》是一部大得稱許、讀者眾多的書;在古龍寫作史上,其又是一部承前啟後、風格一新的書。
  細細閱讀一遍,筆者的感覺卻有些複雜:太多的人物與太多的情節讓人難理端緒(有時作者似乎也顧此失彼),然在隨意開合轉換的表象下又分明暗蘊著人性的思考。《絕代雙驕》是古作中的名篇,卻不是古作中的精品。然書中畢竟有許多令人難忘的精采筆墨,畢竟有幾個鮮活真摯的人物形象,仍是一部漸脫舊武俠窠臼的值得一讀的書。

  一、 用愛和恨挽結的故事

  《絕代雙驕》是一部逾百萬字的長篇,其間也有武功秘笈與藏寶圖,也有門派之爭與血腥捕殺,也有珍寶洞與秘窟絕境,也有瞞和騙、嫖與賭,有賭鬼也有癡漢……通常的武俠書套路在本書中無一不存在,則其超拔出俗之處又何在?
  曰:在其敘事,在其以愛和恨挽結故事,推動情節。
  整部《絕代雙驕》可看作一連串的愛情故事。對移花宮兩宮主,這是一曲愛的悲歌。該書的序幕打開時已是兩宮主愛情的落幕,緊接著上演的則是瘋狂變態的報復。對小魚兒和花無缺,其愛之曲也常常被彈奏出變徵之音,常出現令人痛惜的誤解和絕望。「願普天下有情人都成為眷屬」,《西廂記》的結局並不是該書的終局,最後一章中「雙驕」擁「雙嬌」,英雄伴美人,紅綢繫寶刀,卻仍是錯綜交纏,仍有著不少遺憾。
  應設問:以邀月、憐星二宮主之美麗冷傲,以其蓋世武功與財富,以其愛意之濃密熱烈,為何竟遭遺棄?
  邀月宮主其來何自?作者未作交代,但聊聊數筆,已寫出移花宮大宮主在武林中至高無上的地位與聲名。她不需要官位權力,不需要金銀珍玩,世間的一切財富和名譽她可說應有盡有,這一切也養成了她的冷酷與專斷。然她也渴求愛情,其冷冽外表也包藏不住心中的寂苦和愛的奔突。她救下了江楓又愛上了江楓,愛得癡迷且專橫,武林的地位使她的愛也充滿專橫,予與予取。古龍用工筆描摹了這種專橫的愛是多麼兇殘悍厲,這是一幅由愛轉恨的血腥畫卷。
  憐星宮主則不同,她愛上江楓時不敢與姐姐爭風,將愛私藏心底,千方百計為遮掩回護,是「雙驕」的另一位真誠保護神。她的愛雖不夠果決和堅定,沒能在危難關頭挺劍而出,然到底沒釀成恨和殘暴。
  情分七色,色色入妙。作為性情與行為,邀月與憐星的愛情觀都是無足取的;作為文學描寫,又皆有一段動人警人。愛與恨常是相反相成、相追相隨的。愛到極處,恨也到極處。縱恨到極處,也不應泯絕人性。古龍寫愛的扭曲變態,寫變異後邀月的人性泯絕,卻不寫天地與武林同此泯絕,演繹出了一曲迴腸蕩氣的人性之歌。
  這曲長歌的主人公是小魚兒與花無缺,他們是一母同胞,又是兩種教育環境養成的不同品類。「絕代雙驕」,既可稱風華絕代、武功絕代,又可說身世之悲慘絕代。世事如棋,兩兄弟則長期為棋盤上的卒子,相隔著楚河漢界,自覺地或曰被迫地準備著殊死的對決。古大俠作此書時正神州大動亂之際,其設物賦形,有深意否?

  二、大俠?君子?浪子

  作為一部武俠小說,又應將友情與義氣當做一書之主線。是以該書以濃墨寫燕南天,寫燕南天的坦蕩襟懷與錚錚鐵骨,寫其對於友情的深摯和對友人之後的愛惜呵護,燕南天是俠客中的君子,是大俠。
  正因為是君子,燕南天才對故人的骨血珍視如己出,才對賣友求榮之敗類必欲除之而後快,才對踏入悍徒聚集的「惡人谷」如入平川,也才會為一句虛言放了千辛萬苦捉住的江別鶴……「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在龍蛇雜處、宵小叢生的江湖,君子之途必也荊榛遍佈、虎狼環伺,燕大俠便是一例。
  或也正如此,方成就了「大俠」的一世英名。大俠有超絕的武功,大俠有高尚的靈魂,大俠不懼怕也不能忍受公然的邪惡,其總是人間正義和公道的擔荷者,總是陰暗歹毒輩流必欲加害的目標。大俠是亂世和濁世中的一面旗幟。燕南天是所謂「俠之大者」,正在於這種旗幟的作用。若論武功心智,他不如邀月宮主,甚至也強不過魏無牙之輩;論機巧敏捷,他不如小魚兒,不止一次上當受騙,如江琴之騙、十大惡人之騙;論財富及門派,他更是無從談起。就這樣一人一劍,縱橫於天地之間,俠骨柔腸,浩然正氣,燕南天是真正的大俠,是有君子風的大俠。
  大俠是受人崇敬的,像十大惡人之輩算是惡名昭彰,其心底對燕大俠除懼怕外,恐怕還有掃除不去的崇敬。他們對燕南天曾有過殘害,卻不曾有過鄙夷。這是一種人格魅力的證明,凡大俠,都是具有一種卓然而立的獨立人格的。
  真正的大俠必然是真正的君子。然現實生活是如此之嚴酷:毋論廟堂與市井,武林與江湖,君子常孤寂獨存,是一個稀有物種。小人常戚戚,君子徒耿耿。更多的則是扯起俠義道與君子大旗的偽君子,《絕代雙驕》中便塑造了這樣一個典型形象。
  曾幾何時,這個以數千兩銀子便出賣了主人兼朋友的江琴,風雲際會,竟成了名傳遐邇的「江南大俠」。他奸狡陰狠,富於機心,好話說絕,壞事做盡,一時也蒙蔽了不少人。魯迅論《金瓶梅詞話》「摹寫世情,盡其情偽」,則偽君子是俗世的寵物,在滔滔偽情中常如魚得水。看書中之江別鶴,到處是名流簇擁,到處得如潮好評,財富與名聲齊飛,陰謀共濁世一色,讀來令人觸目驚心。
  生物鏈的法則在人類中亦存在。武林中偽君子、偽大俠常是大俠客、君子俠的剋星,而他們也自有一剋,其剋星便是浪子。《邊城浪子》中的馬空群是一位有大俠之名的偽君子,他設謀殺死了結拜兄長白大俠,最後卻敗落在葉開手中。葉開是武林中的浪子,是一位萍蹤俠影的武林奇才,然與「不要命的小方」比較,他身世顯赫,師從高貴,做事表面上放蕩形骸,實則有明確的目的性,應說小方更是武林浪子。我們只知道他是江南人,家中有一位困苦清貧的母親,其他就更無所知了。
  古大俠筆下的浪子可謂各具神韻,即如本書而言,那一襲黑衣,飛簷走壁,倏忽去來的黑蜘蛛是浪子,疾心暗戀著慕容家九姑娘,讓人歎息;動輒豪賭、逢賭必輸的軒轅三光也是浪子,是老一輩更多頑劣本色的浪子。而大俠燕南天也不乏浪子的許多特徵,其率性而為,其喜怒隨心,其碌碌於人生長途,其為義氣而不計後果,都像浪子之所為,算是一位修得了正果的浪子。小魚兒是浪子麼?是。就「雙驕」而論,花無缺是君子,是心無纖塵的真君子;小魚兒是浪子,是出污泥而不染的真浪子。造化弄人,真不可說。

  三、綠林中有多少禽獸

  自西漢末荊州農民嘯聚綠林山起事,「綠林」一詞便常見於書史。漢臧洪《報陳琳書》:「光武創基,兆於綠林,卒能龍飛受命,中興帝業。」是綠林竟也通向廟堂。韋莊《自孟津舟西上雨中作》:「百口寄安滄海上,一身逃難綠林中。」是綠林竟也供士子逃難。綠林與「山林」、「士林」、「儒林」大不同,屬於「好漢」,屬於俠客,當然也屬於強盜和賊人。《絕代雙驕》中的「十二星相」,就是這樣的強盜和賊人。或因其行為中更多地帶有禽獸特徵,作者便各予以一種美稱:司晨客(雞)、黑面君(豬)、金猿星(猴)、碧蛇神君(蛇)……這些綠林中人物各成團夥又相互勾連,翦徑劫財,心狠手辣,也令行走江湖之人聞風喪膽。至於其傑出者魏無牙(鼠),雖已開山稱派,廣招門徒,儼然武林一宗,到底兇殘貪酷之本性無改,作惡仍多。
  「十二生肖」是中華文化中頗有幽默色彩的一筆。肖者肖也,以人肖物,大得物趣,亦覺物種相通、生機盎然。再深求之,老祖宗們是否發現了人自身所殘存深埋的禽獸習性,各以賦人,使相戒懼?《絕代雙驕》中以形象展示:雞之詭異,豬之貪酷,蛇之陰毒,猴之乖戾……共構成一幅恐怖長卷。以往的作品中常以「衣冠禽獸」指斥士林敗類,此則以之指斥武林敗類,綠林中有多少這般禽獸?
  所寫又不獨「十二星相」,如峨嵋洞窟中的灰蝙蝠和貓頭鷹,桀桀咯咯,聲如梟鳥,亦非善類;如五臺山雞鳴寺的黃雞大師和鷹爪門的王一抓,雖稱出之名剎名派,行事卻不地道;再如頗有幾分俠氣的黑蜘蛛,行為詭秘怪僻,也不可愛。古龍作文常用謔筆,以物擬人,因人賦物,也算一謔。
  以「十二星相」寫武林中「禽獸」,是以側鋒明寫。然武林中禽獸又何止「十二星相」?如「不吃人頭」的李大嘴,雖有誇張,到底是吃過人肉的,一死難洗其罪。再如深鷙險刻、害人取譽的江別鶴,如以男童為嬪妃的蕭咪咪,如到處挑唆生事、害死人看出殯的羅氏兄弟,雖無禽獸之名,皆可謂得禽獸之實也。
  《絕代雙驕》的結尾雖真相大白,兄弟相殺的場面一變而為兄弟相擁,到底是一齣悲劇,是愛情與家庭的悲劇。而悲劇的製造者便是邀月宮主,她是禽獸麼?至少,她在變態後的殘酷狠辣是禽獸不如的。

  四、風格的形成是艱苦的

  古龍是一位極具個性光采的新武俠作家,長期的寫作使他形成了獨具的文風,其作品構思之奇與情節之幻,其文筆之清暢諧趣,均讓讀者愛重。久而久之,一展讀而能判為是否「真古龍」矣!以《絕代雙驕》為標誌,應說是古龍漸形成獨特風格的創作期。
  然風格的形成也是長期和艱苦的,能洗卻俗氣,脫離舊武俠的窠臼,更非易事。《絕代雙驕》正也呈現了這種轉型期的特點;精采紛呈,敗筆和破綻亦紛呈;主要人物形象鮮活,草率匆促造作的扁平角色亦所在多多。這也是閱讀時應注意的。
  武俠小說常用一種極寫筆法,「文革」中那一度被奉為金科玉律的「三突出」創作原則,或也與「極寫」大有淵源。《絕代雙驕》已致力於寫複雜的或曰雜色的人,致力於寫複雜性格和複雜事件,然整個故事的設置打理,仍用「極寫」。我們看邀月宮主因愛生恨,恨到消滅所愛之人的肉體還不夠,還要其遺孤兄弟相殘。繞指柔情化為百煉鋼刃,愛恨本一線之間,然兇殘至此,哪裡還是一位曾經海誓山盟的女人?還有燕南天大俠,結拜兄弟遺孤在抱,嗷嗷待哺,卻要聽金猿星哄騙之語,闖入惡人谷去搜尋江琴,豪爽乎?愚蠢乎?要之為塑造燕氏之大俠胸襟,為鋪設小魚兒這生存環境,一切都在所不惜了。
  正由於此,類型化的寫作傾向便不可避免。主要人物如邀月之冷酷、燕南天之粗豪筆致尚細膩,尚存回護;而狀「江南大俠」之偽則既偽且貪、陰毒狠辣,常又缺乏內在依據,如何會為數千兩賞銀背叛恩主?又何以不數年後而成「江南大俠」?寫惡人無一處不惡,亦覺牽強。
  武林本來就是男性叱吒縱橫的地方,雖常寫到女俠女傑有超絕之功法,到底為點綴和副線,且多惡謔之筆。如金庸《鹿鼎記》中韋小寶揚州之行的「七女大床」,是一種俗惡筆墨矣。
  古龍筆下亦不免。本書中開篇便寫逼娶,逼娶不成還要追殺;後寫強嫁,如狂獅硬要將女兒嫁與花無缺。作者還反覆寫及女性之裸:慕容九妹為名門俠女,卻要一裸再裸,自迷迷人,成為花癡;鐵萍姑為繡花谷之婢,相隨小魚兒逃出,不久便成了江玉郎的玩物,一裸竟高掛樹梢,任人觀覽;白夫人要佈置陷阱,用的是溪中裸遊之策,與鐵萍姑(好在已裸過一回)大呈天體之美,小魚兒飽餐秀色,卻不上當;鐵心蘭似也不甘衣飾遮掩,盡褪入水……此類惡謔之筆,書中甚多。
  然這些畢竟是作者「不經意處」,而非大旨所在。《絕代雙驕》畢竟是一部成功的作品,作者信筆塗寫雖散見各處,整個故事則見構造結撰的精緻和苦心。這是一部寫情感且展示了複雜和變異情感的小說,是一部寫人性且濡染了性善與性惡雜糅交纏的小說,是一部以無情鋪寫真情,以背叛襯寫友情,以江湖險惡映照人間親情至愛的小說,稱其為世情書亦可矣!風格的形成是長期和艱苦的,以《絕代雙驕》為標誌,古龍已開始形成自己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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