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佛界易,入魔界难
2005-03-10 17:53:00  作者:楚同尘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入佛界易,入魔界难。
  —— 一休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同为绝代剑客,在剑术上都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
  究竟谁更技高一筹?古龙也想知道。
  于是了决战紫禁城之巅。
  两个同样孤独,同样骄傲,同样高贵的人,他们对剑术都有一种殉道式的热情。
  他们是那么相似,都把自己当作祭品供奉在热爱的剑道祭坛上。
  像一切狂热的教徒对教宗的热爱。
  谁是佛?谁又是魔?
  是不是谁的供品越纯粹谁获得的恩宠就越多?
 
  叶孤城将自己奉献给了剑道的同时也把自己的野心扩大到无限。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由驭剑到驭人甚至驭天下,有时候,佛与魔只是一线,一念。
  一代剑术大师却从此堕入魔道。
  ——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答曰:成王败寇。
  在与西门决战之前,叶孤城就有已先战了一回合。
  那场看不见刀光剑影的交战一点也不亚于后来与西门进行的生死大战。
  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叶孤城既是与当时最高的统治者作战,也是在与自己的信念作战。
  皇帝手中无剑,心中却有剑。
  而叶孤城手中虽有剑,心中却无剑。
  一番交战过后,叶孤城已为皇帝的“心剑”所伤。
  “剑直、剑刚,心邪之人,胸中焉能藏剑?”
  他的心已不再纯粹,他的剑也必将失去纯正的力量。
 
  在叶孤城已先失一着的情况下接下来与西门吹雪一战,西门无疑已占了些须优势。
  西门认为“唯有诚心正义,才能到达剑术的颠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而叶孤城却说“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在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连在大行家陆小凤看来,西门吹雪剑势的变化,看来虽灵活,其实却呆滞,至少比不上
  叶孤城的剑那么空灵流动。
  叶孤城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
  为什么会这样呢?
  陆小凤认为,西门吹雪的剑上,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 
  西门吹雪的剑,本来是神的,剑的神。
  事实告诉我们,任何一个号称神的人必将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这一点在叶孤城身上得到了最明显的体现。
  西门吹雪毕竟还不是神,他做不到太上忘情。
  他爱上了作为同类的人。
  走下神坛的剑神重新恢复了人的身份,因为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人类的感情。
  当然无可避免地具备人的一切。
  这其中就包括人的弱点。
  他的心也不再纯粹,他的剑也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也因此,陆小凤才会为他担心。
  相比之下,陆小凤却从未发觉叶孤城有过人类的爱和感情。 
  叶孤城的生命就是剑,剑就是叶孤城生命。
  由此来看,西门已必败无疑。
  但是最后,西门却不可思议地打败了叶孤城。
  这里面固然有刚才说的西门以逸待劳,叶孤城失了先机的因素。
  还有一个诚于剑与诚于人的不同。
 
  《多情剑客无情剑》里阿飞看到荆无命刺杀上官飞一幕后曾黯然感叹自己不如他。
  当时,李寻欢告诉他,他只有一点不如荆无命,那就是为了杀人,荆无命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甚至不惜牺牲自己,阿飞却不能。
  阿飞之所以不能,是因为阿飞有感情。
  阿飞的剑术虽无情,人却有情。
  正当阿飞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胜过荆无命时,李寻欢却说了这样一番话:
  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灵气,才有变化。
  这一句可以说是道出了诚于剑和诚于人的差别所在,
  也可以用来作为解释最终西门吹雪打败叶孤城的原因之一。
  剑是死物,人是活物。
  以剑求道,诚于剑不免流于凝滞。
  说白了,这其中恐怕有拜物教的嫌疑;
  向人求道,诚于人才是求道、得道的正途。
  因为,道在天,道亦在人。
 
  一直觉得追求武学的最高境界就如同参禅修道一般。
  我始终相信,“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的济颠和“淫酒淫色亦淫诗”的一休,比起
  那些高高在上、不识人间烟火的所谓得道高僧们来说更接近佛的本质。
  前者之所以比后者更接近佛的境界,也许正在于他们敢于进入魔界。
  一休写下“入佛界易,入魔界难”一句,后人对此的理解是:
  归根结底,追求真善美的艺术家,对“入魔界难”的心情是:既想进入而又害怕,只好求助于神灵的保佑。
  这种心境有时表露出来,有时深藏在内心底里……
  没有魔界就没有佛界,而要进入魔界就更加困难,意志薄弱的人是进不去的。
  佛界是人人向往的,也是人所乐意接近的,而进入佛界之后若想更进一步接近佛的本质,
  就必须进入魔界。
  进入魔界远比进入佛界要难得多,相较于佛界的单纯平和,魔界更为丰富、复杂。
  行走于其中的人,一不小心便要堕入魔道。
  然而要成佛就必须通过魔界的考验,这是一条无法回避的道路。
  多少人因此败下阵来。
  因此一休禅师才会有如此感慨。
 
  在试炼面前,叶孤城就败下阵来。
  西门吹雪注定要赢得胜利。
  西门赢的关键就是在于他是人而不是神。
  他把神的位置让给了叶孤城。
  虽然人总是软弱的,总是有弱点的,但也正因如此,所以人才是人。
  西门正是因为勘破了人软弱的本质才最终赢得了胜利。
  因为,有时候,最软弱的也会是最强大的。
  那份软弱的力量既是发自内心,也来自遥远的历史,有人称之为“无能的力量”。
  它之所以可以战胜所有强大的势力,取得最终的胜利,这一切也许正如古龙说的:
  一个人有情,所以才能以真心爱人。
  他以真心爱人,所以别人才会以真心爱他。
  就算是处在生死一生的决战之中,也会往往凭这一份对生命的真情真爱才能摧毁对方的意志而反败为胜。
  由是观之,叶孤城焉能不败?
  在这一场佛与魔的较量中,毫无疑问,西门代表了一般意义上象征光明与正义的佛的力量,而与其说叶孤城代表了象征黑暗与邪恶的魔的力量,我更愿意把叶孤城比做西方神话里那个折翼的堕落天使。
 
  入佛界易,入魔界难。
  没有魔界就没有佛界。
  魔与佛其实是相对的两个概念,
  有魔界之邪,即有佛界之正;
  反之,有佛界之正,亦相对有魔界之邪。
  如魔、佛相忘,则邪、正如一,魔界亦即如佛界。
  二者的区分在哪里呢?
  我们说,有时候,佛与魔只是一线,一念。
  一休禅师生前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不持弟子一人,这大概就是艺术的严酷命运吧。
  每一个人都只能在这条修行路上向着彼岸踽踽独行。
  佛界如此,魔界亦如此。
  置身其间,我们常常分不清谁是佛,谁又是魔。
  因为有时候,佛界就是魔界。
 
  但是有一点我们必须明了,入佛界易,入魔界难——心力羸弱者是无法做到的。
  有这么一个故事,一个热爱吉卜赛舞蹈的女子毕生追随吉卜赛艺人学习他们的舞蹈。
  看过她跳舞的人都说她的舞蹈已经得到了吉卜赛人的真传。
  可是最后这位舞者却自杀而死。
  因为她知道尽管她跳得再神似还是无法掌握吉卜赛舞蹈的精髓。
  她无法象那些真正的吉卜赛舞者一样舞出血液里天生的魅力,因为这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
  她最终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以身殉道。
 
  非但艺术如此,文学也是如此。
  古龙说过,每一个作家都希望自己能够有一种新的突破、新的创作。
  对他们来说,这种意境简直已经接近“禅”与“道”。
  宗教、艺术、文学,在某一方面来讲是殊途同归的。
  在他们求新求变的过程中,总是免不了会有一些痛苦的煎熬。
  求新求变的痛苦。
 
  非但文学如此,追求至高的武学境界亦是如此。
  谢晓峰和燕十三同样痴迷于剑道。
  谢晓峰不是凡人,他一生下来,就彷佛带来了上天诸神所有的祝福与荣宠。
  他生下来后,所得到的光荣和宠爱,更没有人能比得上。
  他是江湖中不世出的剑客,也是在武林中公认的才子。
  他聪明英俊,健康强壮,而且是个侠义正直的人。
  在他的一生中,无论谁都很难找出一点瑕疵,一点缺憾来。
  燕十三则身世不详,我们只知道他与谢晓峰有一场注定的对决。
  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但是他们就象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一样避免不了一战。
  你能不能说西门吹雪恨叶孤城?
  你能不能说叶孤城恨西门吹雪?
  他们之间没有怨恨,他们之间只有仇恨,
  只不过是—种与生俱来,不能不有的,既奇妙又愚笨的,既愚笨又奇妙的仇恨。 
  也许,叶孤城恨的只是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 
  也许,西门吹雪所恨的也是一样。
  这也许就是我们常说的“既生瑜,何生亮”的情结。 
 
  我时常疑心老天造人是成双成对的,你诞生的那一刻,与你对应的那个人也来到了人间。
  仿佛光与影相应的存在。
  那个与你对应的人也许是你的敌人,也许是你的朋友,还有可能是你的兄弟姐妹,甚至有
  可能他就是你自己——你的另一个自己。
  你们总有相会的那一天,那一天就是命运为你们安排的对决的时刻。
  谢晓峰和燕十三也一样。
  实际上,我认为,燕十三就是另一个谢晓峰。
  他们是一体两面的,就象从镜子里分裂出来的另一个人。
  与其说燕十三是上天特意造出来与谢晓峰抗衡的人物,还不如说这一切都是谢晓峰自己制造出来的对手。
  谢晓峰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就轻易地达到了别人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剑术高峰,放眼天下,他几乎已找不到对手。
  高处不胜寒。
  高贵的对手,实在比高贵的朋友更难求。 
 
  这时燕十三凭空出现了。
  他是谢晓峰从未遇见过的强大的对手。
  战胜燕十三就意味着他将最终战胜自己,达到武学的颠峰境界。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燕十三的出现挽救了谢晓峰,也使得这个故事有了继续下去的理由。
  燕十三对剑道的痴迷比起谢晓峰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异地而处,他会是另一个谢晓峰。
  不同的是,在剑道的追求上,他比谢晓峰更纯粹,更少走弯路,几乎没看到什么挫折(或许是因为古龙把谢晓峰设定为小说的主人公,把主要的笔墨给了他的缘故),也因此燕十三走在了谢晓峰的前面。
  而最终,他悟出的第十五式剑法却将他带上了死亡之路。
 
  照谢晓峰的看法,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第十五式剑的变化和力量,已经绝对不是燕十三自己所能控制的了,就好像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养的蛇,竟是条毒龙!
  虽然附在他身上,却完全不听他指挥,他甚至连甩都甩不脱,只有等着这条毒龙把他的骨血吸尽为止。
  所以他只有自己先毁了自己,因为他的生命骨肉,都已经和这条毒龙融为一体。
  因为这条毒龙本来就是他这个人的精粹,所以他要消灭这条毒龙,就一定要先把自己毁灭。
  至于这其中的原因,谢晓峰把它归结为因为燕十三忽然发现,那一剑所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他绝不能让这样的剑法留传世上,他不愿做武学中的罪人——照我看来,这未免太简单了些。
  且看燕十三死在自己创造的第十五式剑法时,他的眼睛里已不再有恐惧。
  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空明,充满了幸福和平静,然后就倒了下去。
  就在燕十三达到了胜利的颠峰时,他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把不解和遗憾留给了谢晓峰。
  那妙参造化的第十五式剑法是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的,只有一个字,一个很简单的字——死!
  没有变化,没有生机!这一剑带来的,只有死!
  只有“死”,才是所有一切的终结,才是真正的终结!
  流水乾枯,变化穷尽,生命终结,万物灭亡!
  这就是“夺命十三剑”真正的精粹!
 
  而生命本就是一个向死而生的过程。
  灿烂到极致,接下来的就是寂灭。
  这是生的规律。
  这世上永远有两种人,一种人生命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存在,而是为了燃烧。 
  燃烧才有光,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光亮也好。
  另外一种人却永远只有看着别人燃烧,让别人的光芒来照亮自己。
  毫无疑问,谢晓峰和燕十三都是前一种人。
  他们都渴望燃烧,都在追求光。
  而燃烧的尽头就是灰烬,光的尽头就是黑暗,是死亡。
  他们一直在生命的大道上奔驰,互相追逐,最终,先达到目的地的是燕十三。
  那个目的地就是死亡,而死亡是任何人也无法超越的。
  谢晓峰终于失败了。
  但是与死亡决斗,他虽败犹荣。
  虽然他感叹说宁可死的是自己,但是如果死人也有知觉,燕十三是不是宁愿自己还活着,死的是谢晓峰呢?
  在死亡的那一瞬间,燕十三的确已到达剑法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可以说他已死而无憾了。
  与其说他是死在不愿做武学中的罪人这种说法上,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死在一种自私的享受之中。
  以身殉道,他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那一刻的荣光。
  此外,在我看来,燕十三的第十五式剑法可以说是妙参造化,本着天机不可泄露的天理,他的确该死。
  生与死本就不属于人类的操控范畴之内。
  天道无常,天威不可冒犯,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悲哉,燕十三!
  壮哉,燕十三!
  这是个悲惨和可怕的故事,充满了邪异而神秘的恐惧,也充满了至深至奥的哲理。
  这故事听来虽然荒谬,却是绝对真实的,绝没有任何人能否定它的存在。
 
  生存还是毁灭,在别人看来这是个亘古难解的疑难问题——但对于谢晓峰和燕十三来说,
  他们都只能死,不能败。
  燕十三最终放过了谢晓峰,是因为他心里没有杀机,因为他救过谢晓峰的命。
  如果你救过一个人的命,就很难再下手杀他,因为你跟这个人已经有了感情。
  那无疑是种很难解释的感情,只有人类,才会有这种感情。
  就因为人类有这种感情,所以人才是人。
  燕十三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虽然对铁开诚很好,传授他的剑法,却从来不让铁开诚亲近他,也从来不让铁开诚知道他从那里来,要往那里去。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跟一个人有了感情。
  当年佛祖规定,浮屠不三宿桑下。
  就是害怕和尚在一棵桑树下连住三宿,就会产生留恋之情。
  这对和尚的修行不利。
  一个人如果要成为剑客,就要无情。
  而燕十三并不是真的无情。
  也许斯人已逝,再探讨其有情无情似乎已不再重要。
  但我们必须知道,谢晓峰和燕十三虽然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剑客,却都不是无情之人。
  无情之人是练不到他们如此高超的剑法,也达不到如此高超的武学境界。
  两人的对决,以燕十三死亡,谢晓峰断指告终。
  谁胜谁负都已不再重要,谁是佛谁是魔又有谁能说得清?
  因为在这里,佛与魔真的只有一线之隔,一念之差。
  两者随时都可能发生角色互换的可能。
  之所以说燕十三比谢晓峰更纯粹的原因就在于他真正地进入了魔界,在触摸到佛的真义的同时涅槃而去。
  只留下谢晓峰一个人孤独地在世间长存。
  互为光与影的两个人在短暂的交会后骤然分开,人生当中最精彩最华丽的一场演出就此落下帷幕。
  至此,生与死划开了佛界和魔界的界限。
  我们永远只能在生的此岸遥望彼岸的距离,再一次感叹入佛界易,入魔界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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