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古龙之一:武林外史
2010-05-21 00:00:00  作者:安石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1、前言

  这里的“重读”主要不是指“以前读过,现在再读”,而是曾经在人生的某个阶段读过,现在再以当下的眼光重新审视。如此就算以前漏读的某些作品,也不妨视为重读。

  “重读古龙”是个大题目,因为古龙小说有七十余部,近两千万字,而这些重读者又都已长大成人,俗事缠身,或为卢瑟,或为温拿,战斗于各条战线,殊为不易。当然勇士始终是有的,而且他们还写了许多很好的文字在在网上流传。这些人中有研究者,如致力于版本研究,企图还古龙作品原貌的让你飞网友,活跃于宝岛台湾各大图书馆及古龙曾经生活过的场所的冰之火网友,以及同样对版本情有独钟,像猎鹰一样巡回于孔网、奇摩等二手书拍卖网站的顾雪衣网友等;也有评论及欣赏者,如边城不浪的《古龙·断章·小札》,尧吉的系列文字,以及同样来自台湾的戏雪和她的《古龙全读》等,这些都是佼佼者,他们在抒发自己感悟的同时,也在重新塑造古龙(及其作品)的形象。和许多金庸的崇拜者不同,古龙既是他们汲取精神养分的师傅,又是可以批评取笑的兄弟。他们大概是在各自的寂寞中达成了这样的默契。

  我可能无法坚持这种大规模的阅读与评析,只能随读随写了。

  2、开篇

  《武林外史》的开篇极有气势,写景状物,人的神态等都说得过去,——惟相貌描写时落俗套,不过也无大碍。作者是用描摹的写法,近似于工笔吧,讲究一个“活现”,《红楼梦》等古典小说多这么写。古龙后期就比较写意,只是以简洁的笔法做勾勒,从故事化趋于艺术化了。这种写法也有它的好处,未必就不如后期作品。如《九月鹰飞》等虽然写得聪明取巧,但给人油浮于水的感觉,流于表面,反而不如《武林外史》刻画有力,让人体味深切。

  注意古龙用了“混球”、“你们上当了”这些词,和那些半生不熟的白话杂用,可以见出他不避现代的趣味。

  对沈浪的描写有些违背人性,比如散尽百万家财,比如年纪轻轻就远超七大高手的功夫(古龙要写的是年轻人的江湖,而金庸则比较尊老),有意淫过分之嫌。更有初次见面就接过金不换的蹄髈大嚼,无视上面沾有金的黄牙口水,实在有些变态,不是正常人所为。这些地方现在看起来无疑是过了。

  有趣的是李长青讲的那段武林大浩劫,一众顶尖高手为了一部虚构的《无敌宝鉴》而大打出手,死伤殆尽。寓游戏、荒诞于惨烈之中,古龙的幽默往往如此。

  3、继续

  读过古龙早期作品就不难发现,《武林外史》在情节安排上要精巧、合理的多。比如众人从仁义庄出来后,不是直接写沈浪、朱七七等人,而是写金不换、徐若愚路遇展英松、方千里,作为中转,再一并与沈浪这条线路会合。作者在情节铺排、转换上显得得心应手,不对人物进行过多的心理描写(早期文艺、感性的习惯,后面在朱七七身上有用到),使读者容易进入情境,一气读下。(另外用对话来推动情节发展也用得比较多。)

  朱七七、朱八等角色设定比较有意思,机智百出,又极淘气可爱,和传统意义上的侠有了较大不同。传统的侠往往是“儒侠”,和传统文化一样,是缺乏幽默细胞的。和这种“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相比,可称之为“童心之侠”,金庸笔下的令狐冲是比较自由的了,和他们相比还是显得太滞涩。古龙为什么这么写?可能不是因为有现实原型,而是作者本人个性的一个方面,后来的《绝对双骄》干脆就让江鱼儿做了主角。

  古龙写这类人物的功力足以秒杀金庸,想想后者笔下的桃谷六仙、包不同等,都是些努力搔你胳肢窝,企图逗你发笑的角色,这种笑不能不说有点勉强。

  4、前卫

  时下正是电子书勃兴,不过我对这些兴趣不是很大,我一直认为电脑、网络是时间杀手,也是“阅读杀手”。玩电脑、上网不如看电视,看电视不如看书,看书不如运动,可惜知不能行。坐在电脑前注意力易分散,不如书本般可以专心投入,阅读体验是大不相同的。一书在手,比较容易进入书中情境,电脑屏幕前就差了些,加之硬盘、网络内容太多,反而索性不看了。也许电子书可以改变这一点。

  《武林外史》最早是在香港《华侨日报》连载,时间是1966年春,是年古龙28岁。我看的是香港伪桂冠的版本,“民国六十六年初版”,纸已泛黄,繁体竖排,也算别有味道。所以当我读到第六章“患难见真情”时不觉讶然,古龙居然玩起了SM……抄录如下:

  宫鬓美妇嫣然笑道:“你若不信,我就让你瞧瞧,在我手下的女孩子,若是大意疏忽一些,要受什么样的罪。”
  她春笋般的纤纤玉手轻轻一挥,那两个“白云牧女”便突然一齐娇啼起来,啼声婉啭凄恻,闻之令人鼻酸。
  但那些铁打般的壮汉,却无丝毫怜香惜玉之心,两个对付一个,后面的提起少女的头发,前面的双手一分,便将她们的衣衫撕成粉碎,露出了那光洁莹白,曲线玲珑的娇躯,于是大汉们各自反手白腰间抽出一条蟒鞭,雨点般的抽在这雪白的娇躯上,鞭风丝丝,慑人魂魄。
  少女们滚倒在地,惨呼娇啼,辗转求饶,但皮鞭无情,片刻间便在她们雪白的娇躯上,留下数十道鲜红的鞭印。
  鲜红的鞭印交织在诱人的胴体上,更激发了大汉们的兽性,人人目光都露出了那残酷的兽性光焰。
  于是皮鞭抽得更急,更密……


  宫鬓美妇即王怜花之母,是一位中年美妇,就差给写成SM女王了。类似情节倘若出现在金、梁的作品中,恐怕断不会是这般笔调。

  5、小人物

  中原孟尝欧阳喜家的“拍卖会”,卖家贾大相公这样介绍他的货物:

  贾大相公干笑几声,道:“兄弟为各位带来的第二件东西,是个……是个,简直是个奇迹,是各位梦寐以求的奇迹,是苍天赐给各位的奇迹,是各位眼睛从未见过的奇迹!……各位请看,那奇迹便在这里。”
  他语声虽然难听,但却充满了煽动与诱惑之意,大厅中人,情不自禁向他手指之处望了过去。
  这一眼望去,众人口中立刻发出了一阵惊叹之声──这贾剥皮口中的“奇迹”,竟是个秀发如云,披散双肩的白衣少女。
  但见她怯生生站在那里,娇美清秀的面容,虽已骇得苍白面无人色,楚楚动人的神态却扣人心弦。
  她那一双温柔而明媚的眸子里,也闪动着惊骇而羞涩的光芒,就像是一只麋鹿似的。
  她那窈窕、玲珑而动人的身子,在众人目光下不住轻轻颤抖着,看来是那么娇美柔弱,是那么楚楚可怜。
  在这一瞬之间,每个人心里,都恨不得能将这只可怜的小鹿搂在怀里,以自己所知最温柔的言语,来安慰她的心。
  贾大相公瞧见他们的神情,嘴角不禁泛起一阵狡猾而得意的笑容,一把将那少女拉了过来,大声道:“这本该是天上的仙子,这本该是帝王的嫔妃,但各位却不知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只要能出得起价钱,这天上的仙子就可永远属于你了。你烦闷时她会唱一首优美的歌曲,让你的烦恼顿时无影无踪;你寂寞时她会紧紧依偎在你身畔,她这温暖而娇美的身子,正是寂寞的毒药(珠海本为良药)。”


  贾大相公的谈吐让我想到一个人——范伟。这个写法似乎太“现代”了。《武林外史》中古式招牌语言已经初现端倪,只是不像后来那么密集而已,需要想一下才会笑倒。依我的阅读经验,古龙也许可以视为无厘头的鼻祖,港台影视中不少桥段即是来自古龙小说桥段,被发现了就是致敬,不被发现就是创作,反正不用考虑版权问题:)这个资源很丰富。

  6、三人行

  古龙喜欢写理想化的情感,尤其是那种全无功利目的的兄弟之爱。弗洛姆认为爱主要是一种能力,而非取决于具体的对象,这不失为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他认为兄弟之爱是最基本的,是平等的爱。独立,对等,尊重别人,也希望被人尊重,这在我们这个有着森严等级传统的社会里比较难得。

  大概是从《武林外史》开始,古龙的兄弟之爱主要采取了“三人行”的模式,沈浪、熊猫儿、金无望,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甚至《英雄无泪》这样的短篇,也有朱猛、高渐飞、钉鞋,尤其钉鞋的身份只是跟班,越出了世俗的等级。在另一个短篇《碧血洗银枪》中,马如龙可以引为知己的不止是铁震天这样的男儿,女扮男装的大婉也上阵了。

  一个人毕竟太单调,不同的个性才多姿多彩。沈浪的淡定,有金无望的深沉、熊猫儿的豪迈来映衬才有趣。

  7、人性

  古龙曾说“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开始写人”,那是很多年以后的想法,《武林外史》中沈浪神化的比较厉害,除了武功和智慧,还有他的个性,——把苏轼那句话套在他头上正合适:“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现实中很少有人能做到这点。王阳明当年平定宸濠之乱后,因不忿武宗宠信的太监、武将谗言,几欲行清君侧之举,这是号称圣人的人,都很难克制。

  相比之下,倒是金庸的主角真实些,他们还存在着优柔寡断之类的缺点,也常常被对手的计谋所乘。神化和妖魔化都是方便的做法,领袖、大侠皆不足恃,好的制度更靠谱,——古龙绝顶聪明,其见识未必不及此,只是形势不允许,只好专一于人性了。

  不过总的来说古龙开始就受西方文学影响,不像梁羽生等人那样拘泥于正邪之分,七大高手中丐帮金不换是小人,青城派剑宗断虹子更是个虐待狂,堪发一笑。

  8、形而下

  有人评价余华的《鲜血梅花》:“只有两千多字,却网罗了武侠叙事中全部的套路,把故事都减到了极致。”(张清华:《余华:一个无法预测的作家》,经济观察报)这个评论应该是文科生的手笔,不知道他有没有统计过武侠叙事的全部套路究竟有多少种,是不是真的每种叙事方式都已涉及,但这并不妨碍他作这样的结论。另外有人则从这个短篇里读出了存在主义等等思潮……

  我不觉得《鲜血梅花》是一部武侠小说,这既不是贬低也不是赞扬。作为武侠小说,很重要的是它的“形而下”一面(或“技术”),如对打斗场面的描述,没有这个作为基础,无论思想多么高妙,见识多么卓绝,恐怕都算不上好的武侠作品。在古龙早期作品中,对打斗的描写是比较单薄、稚嫩的,因为贫乏,常常重复。到了《武林外史》就已经很圆熟了,简洁、利落,虎虎有生气,多姿多彩,因时因地因人而迥然不同,随心所欲,这些是大致的感受。这里随便举个例子,沈浪和熊猫儿解决王怜花手下几名功夫平常的打手:

  说话间,牵马的那个人已回来,轻轻扣了扣门,门开一线,灯光射出,那人方自侧身而入。
  沈浪与熊猫儿已闪电般冲了过去。
  沈浪人还未到,手指已急点那人脑后“玉枕穴”,那人还未及回声,已一声不响的倒了下去。
  熊猫儿一脚踢开了门,一拳击向开门的人,那人大惊之下,伸手来挡,只听“嚓嚓”一声,两条手臂已被熊猫儿打断,惨呼倒地。惨呼方出,熊猫儿伸手一托,又将他下巴卸下了。
  屋子里除了开门的人外,还有五条大汉,正在围桌饮酒,此刻骤惊巨变,俱都一跃而起。
  五个人一人伸手抄椅子,一人反腕拔刀,一人要掀桌子,一人冲到墙角提枪,一人奋拳扑来。
  熊猫儿虎爪般的手掌一扬,已抓住这人的拳头,左手往这人后脑一托,生生将这人自己的拳头塞进自己口里。
  这人连叫也叫不出了,身子已跟着被抡起。
  掀桌子的那人桌子还未掀起,忽见一个人飞过来,两颗脑袋撞在一齐,“砰”的,两个人都躺了下去。
  那拔刀的刀还未出鞘,肘间突觉一麻,肩头又是一麻,喉头跟着又一麻,眼睛一黑,仰天跌倒。
  他简直就没瞧清向他出手的人长得是何模样、是男是女,死了也不折不扣是个糊涂鬼。
  沈浪左手连点拔刀大汉三处要穴,飞起一脚,连那抄椅子的大汉整个人踢得飞了出去。
  提枪的那人头也不敢回,反手刺出长枪,但枪还未刺出,突然不见了,身后也没什么杀手击来。
  他还未摸清身后情况究竟怎样,等了等,忍不住回头一望,却赫然发现一双猫也似的眼睛正笑眯眯瞧着他。
  他大惊之下,抡起拳头,“砰,砰,砰”,一连好几拳,都着着实实擂在这人的胸膛上。
  这人还是笑嘻嘻站着不动,他两只手腕却疼得仿佛断了,咬一咬牙,拼命踢出了一脚。
  这一脚方自踢出,眼前突然一黑,似乎被个铁罩子生生罩住,这一脚究竟踢着别人没有,他永远也不知道了。
  一眨眼功夫,连里带外七个人,已没有一个再是头朝上的,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未发出。


  9、情色

  娱乐时代情色必不可少,因为可以吸引眼球,古龙在方面也是老手。沈浪不是武侠小说中常见的“纯情少年”,从他对待女人的态度可以看出,尤其是和王夫人那场对手戏,让男主角失身于一位阿姨级人物,虽说是被逼无奈,但那种老练可不是想装就能装出来的。作为一名少女杀手,沈浪委实成熟得很。

  古龙对女人也毫不留情,动不动就脱光她们的衣服,女主角也不例外。这大概因为其时古龙正值壮年,精力过于旺盛之故。不过朱七七等并未因此失去她们的光彩,作者的才气已经可以驾驭。甚至就算比较随便,也不乏欣赏者,在豆瓣见一位网友如是说:“金庸之趣趣在人韵,古龙之趣趣在神韵,脱衣未见得不好,没有漏洞的未见得就好,一颗饱满完整的玻璃球与一块有瑕疵的玉,我是喜欢后者的。”

  在情色与色情之间游走,古龙并不回避人性与生活中真实的那一面。

  10、 现代化

  时代造就了武侠的辉煌,作家的天才也因之而格外夺目。古龙主要是为了吃饭、交女朋友才写武侠小说,但他的见识与抱负却远不止此。无论是语言还是内容,古龙和金、梁都有很大不同,后者更多的是对传统的继承和固守,古龙则是开拓、引进与融合——将现代各种小说的技法与武侠结合,与传统的意境融汇,又是作者自己的独特风格。不知道这是不是古龙有意识的追求,但他后期的那些禅意幽远的作品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

  这里不想讨论诸如“现代性”、“现代意识”一类的话题,过多的思想先行会把小说写的让人无法卒读,我只想谈谈古龙怎样让小说看起来比较现代。我觉得古龙最主要的方式可以名之为“将现实生活武侠化”,或者也可以说,“以武侠的方式结构生活”,从现实生活中汲取灵感,将现代人的生活感悟、情感体验写入武侠,是古龙的惯用伎俩。可以作为对照的是黄易,黄易最擅长的是用武侠的方式结构以及解构历史。

  不太清楚古龙对心理学是否有涉猎,但他笔下极尽夸张、变形之能事的人物个性却暗合心理学之旨。家庭对个人的影响要远大于历史时代,如王怜花、白飞飞,家庭就是天,童年时的成长经历就是全部。这自然是深为家庭破碎所害、未能获得充足关爱的古龙的贴身体会。

  武侠小说的背景一般是在古代,不过众所周知的是,历史的真实不等于文学的真实,宏伟的武侠大厦只是作者想象力与才思的创造。所以古龙常将现代生活中才有的场景、事物移植到古代。前面提到的拍卖会,洛阳花市(也许原型就在古龙生活过的市镇),酒使韩伶的调酒技艺,色使江左司徒及王怜花的易容术,朱七七买到的玻璃,赌场上叼着旱烟管的女阿飞……都有现代社会的印迹。古龙的小说常读常新,且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有“意外收获”,不会象某些武侠作品那样“陈旧”,原因概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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