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断章·小札【八】:《武林外史》
2007-06-21 00:00:00 作者:边城不浪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从1963年《大旗英雄传》开始,古龙花了七年时间,试图解答一个问题:如何整合传统与现代,在武侠的版图上开辟新的疆土?七年后,《多情剑客无情剑》横空出世。
《多情》之前的数部小说,一般被人看成是作家凤凰涅磐前的过渡作品。它们虽不如后期经典的语言洗练,风格简约,但其中丰腴饱满的情节与想落天外的创意,却是之后作品难得一见的。正如古龙所言,“那段时候确实是我创作力最旺盛、想象力最丰富、胆子也最大的时候”。
求新求变,需要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踏下。几乎在那个时期的每本书里,都可以看见古龙创新的企图与努力。这里面步子迈得最大的一部,就是名字有些怪异的《武林外史》。
吴敬梓替儒林立传,而古龙则为武林写真,野心不言而喻。可以说,《武林外史》奠定了古龙之后作品的基调。主角不再孤军奋战,他身边的星星或豪迈慷慨,或冷峻寡言;精才绝艳的佳公子是他的一镜两面,最大的对手为江湖里的王侯将相;爱他的女人一个心计深沉,脱衣服如家常便饭,另一个秉持傻姑娘闯江湖的套路,左右碰壁但总是时来运转。主人公是位懒散机智的浪子游侠,他周旋于这些人之中,利用智慧成为笑到最后的胜利者。
大量有关浪子游侠的议论、感叹、抒情开始有意识地出现,沈浪堪称古龙浪子谱系的源头。借蒙太奇剪辑场面营造紧张气氛,成了日后古龙文体的注册商标。快活林一段的逃亡追杀,沈浪与快活王的推理反应交替往复,这种环环相扣的直面斗智后来在《白玉老虎》里大放异彩。当然不能少了烈酒,由《武林外史》始,浪子们一个赛一个的海量,沈浪、王怜花、熊猫儿哪个不是喝酒如喝水?作品里甚至特地安排了斗酒一段,互逞心机,最后谁也压不倒谁。
启下之外,还有承上。《武林外史》是那种传统厚实的武侠小说。酒色财气四高手、宝藏争夺战、血海深仇、神功秘艺、吟诗作赋、易容豪赌……这些都是传统江湖的叙事策略,古龙一并拿来,与作品里明显的现代元素组接糅合,使得这部小说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况味。
和《多情剑客无情剑》一样,开篇“风雪漫中州”也以漫天飞雪开头,寒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古龙足不出台湾,可能终生也没见过雪景,但他喜写冰封中的古城,也许是偏爱寒冷中的那一丝暖意吧?在其它生物沉沉进入冬眠的时候,却有那么一群来自武林的远客,在寒风呼啸的天地里肆意张扬着雄性的生命力。读古龙,找不到比冬天更合适的季节。
雪地上的追踪,与作品后半部快活林内的逃亡,是这部小说最精彩的两个场面。古龙利用悬疑情节凸现人物性格的技巧一显无疑。寥寥数语,各方人物的面目彰显互异,或钩心斗角,或退避三舍,或从容不迫,组成一支各怀鬼胎的雪地敢死队。沈浪的领导魅力至此完全发挥。
随后的故事耳熟能详,古龙笔下第一代名侠悉数登场。这里可以看到其它类型小说对古龙的影响。数次雪地足迹消失之谜,推理的结果活脱脱与侦探小说一般无二。朱七七两闯环境大变的棺材店,更是直接沿袭了克里斯宾《玩具店不见了》的创意。故事进展一紧一松,一张一弛,解开一个谜团,陷入另一个难题,读者的心始终吊在嗓子眼,这种悬疑架构方式,又让人想起伍里奇著名的“悬疑线”技巧。
《武林外史》的开创意义,尤其在游离故事之外独立存在的人物群像谱。最令人难忘的自然是沈、王二郎。
沈浪甫出场便完成了经典一战。七大高手花了作者不少笔墨铺垫,但其中二人联手居然抵挡不住沈浪的轻轻一掌。这是典型的古龙式技巧:用上三页描写冷峻严酷的甲武艺之深不可测,然后扮猪吃老虎的乙出场,用一行将甲秒杀。
沈浪幼年如大哲维特根斯坦般散尽百万家财,不同的是,维特根斯坦选择了与语言和逻辑搏斗终生的道路,而沈浪选择的是漂泊流浪的生活。这是典型的古龙式态度:在钟鸣鼎食诗礼簪缨的世家子弟和自笑天涯无定准的浪子之间,他定要选择后者。
沈浪拥有了古龙式英雄最显著的特征:绝对的冷静,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失去良好的判断力和观察力。这来源于人物强大的内心世界。古龙的说法是:
“沈浪犹自持杯浅啜,那种安闲之态,似是对任何事都不愿理睬,也不愿反抗,这种对生活的漫不经心与顺良……还有些绝非笔墨所能形容之神情,便造成他一种奇异之魅力,这与其说是他已对生活失去兴趣,倒不如说他心中藏有一种可畏的自信,是以便可蔑视一切别人加诸他的影响。”
古龙喜欢给笔下的人物添加一些容易识别的特征,如小鱼儿的刀疤,如楚留香的摸鼻,如李寻欢的咳嗽,如陆小凤的胡子。沈浪的独门标志是懒洋洋的微笑。这的确是个完美无暇的角色。但古龙并非没有自省意识,他授意白飞飞对沈浪说:你的生活,实在也和太监差不多。一个笑起来很潇洒、很好看的太监,会是什么样子?
沈浪的背面是王怜花。古龙笔下恶之花类型的始作俑者。
古龙中期小说,总有一个与主人公年纪、相貌、手段、心计、智慧相当的对手,唯一的差异,在于道德立场的不同。如《大旗英雄传》之沈杏白、《情人箭》之杨璇、《绝代双骄》之江玉郎。这些人是小说里最惹人厌的家伙,不仅因为此类货色的小人心性,更重要的是他们年纪轻轻,隐隐然对主角的独尊地位和读者的心理定势构成挑战。最明显的表现是,他们一律对女主角虎视耽耽不怀好意,时不时干一番霸王硬上弓的勾当,简直要气得善良的读者们耳孔里喷出血来。
他们之中当仁不让的代表,得数王怜花。后来,在古龙最重要的一部作品里,兵器谱上排名第三和第一的男人曾对他有过如下评述:
“听说这人乃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才子,文武双全,惊才绝艳,所学之杂,涉猎之广,武林中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
“此人不但占卜星相、琴棋书画都来得,而且医道也很精,易容术也很精,十个人学不全的,他一个人就学全了。”
与江玉郎等猥琐的角色不同,古龙对王怜花深有好感,后来让他从事了作家这样一种很有前途的职业。他划时代的作品是《怜花宝鉴》。《武林外史》中的王怜花还没开始著书立说,我们已经可以看出古龙对他的偏爱。
小说后半部,王怜花与沈浪的争斗离开了目标朱七七本身,纯然追求智慧对立的乐趣。可惜沈浪的光芒委实太强,从花神祠和快活林一役开始,王怜花不得不接受沈浪的指派,他身上邪性渐退,从心狠手辣的公子慢慢转变为一个受气的小媳妇。与沈浪斗嘴成为他反抗的方式,连翻脸都好似小孩子撒娇。
王怜花身上的多重人格让人惊诧。也许最让人惊诧的是,这么多种人格竟然在他身上取得了和谐的统一,并行不悖。作品的结局,他似乎已对沈浪心悦诚服,谁又知道他是不是在等待下一次的反扑?
《楚留香传奇》之后,古龙开始讲中年人的故事,杜洛瓦式的青年野心家在古龙笔下渐渐绝迹。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1979年,《大旗英雄传》修订版前言里古龙的一段话:
“(作家)早期的作品通常都比较富于幻想和冲劲,等到他思虑渐渐缜密成熟,下笔渐渐小心慎重时,他早期那股幻想和冲动也许已渐渐消失了。”
纵览此后的古龙小说,此言诚不我欺。古龙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他创作《武林外史》时自信无畏、挥洒如意的状态呢?
那一年是1965年,古龙2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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