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断章·小札【六】:《七种武器》
2007-06-21 00:00:00  作者:边城不浪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据说七是世界上最孤独的数字。古龙大概也是偏爱七的神秘,于是他早早拟订了《七种武器》的书名,却没有完成这个系列。把鱼目混珠的《拳头》排除在外,《七种武器》其实只有六种,分别是《长生剑》(1974)、《孔雀翎》(1974)、《碧玉刀》(1974)、《多情环》(1974)、《霸王枪》(1975)和《离别钩》(1978)。

  以时间划序,一部接着一部,正好可以看出这个系列作品里隐藏风格的对仗:阳光明媚之后是凄风苦雨;诙谐幽默达观从容之后是钩心斗角机关算尽;皆大欢喜的结局之后是玉石俱焚;意气风发的大人物之后是在黑道或底层挣扎辗转的苦哈哈。《长生剑》、《碧玉刀》和《霸王枪》让人一路且歌且笑看到结局,宛如历经沧桑老人说的好故事;《孔雀翎》、《多情环》和《离别钩》则揪着你的肝胆心思,是冷眼观世作者的悲愤不平。

  串连起这个系列的线索有二:一是文以载道,每部作品都借武器描写人性中的某种特点,并在篇末挑明;二是主人公们共同面对的反派:青龙会。

  借武器写人性,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里的兵器谱已是很成功的尝试,《七种武器》系列不过是诸前作理所当然的一次延续。抛开主题先行的毛病不谈,此系列进行到第五部《霸王枪》时,关于“勇气”的阐释已经有点牵强附会,而《离别钩》用一个“骄者必败”总结全书,干脆是语焉不详了。

  青龙会的设定却是天才的构思。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青龙会则有三百六十五个分坛,每个分坛都以日期作为代号。七种武器的主人,面对的都是青龙会的一个分坛。就某种意义而言,青龙会魁首好像希区柯克电影里的“麦格芬”,似乎无所不在,但又不现踪影。作品进行了六部之后,主人公们依靠笑、信心、诚实、仇恨、勇气、骄者必败击败了各自的对手,但青龙老大依然渺如云鹤,关键的第七部终结篇也始终没有出现,使这部作品成为韵味不尽的断章。

  第一部《长生剑》,开篇就是李白名诗: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白玉京没有辜负诗人的清词丽句:

  他本是个浪子,本就喜欢流浪。在路上,他曾结识过各式各样的人。
  那其中有叱咤关外的红胡子,也有驰骋在大沙漠上的铁骑兵,有瞪眼杀人的绿林好汉,也有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少。
  在流浪中,他的马鞍和剑鞘渐渐陈旧,胡子也渐渐粗硬。
  但他的生活,却永远是新鲜而生动的。
  他从来预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会遇到些什么样的人。(《长生剑·天上白玉京》) 

  篇幅短小精悍、放浪不羁的中年男子、成熟丰韵的女人、最好的朋友就是最危险的敌人、夺宝模式——这实在是一部非常典型的古龙小说。在古龙笔下,我们看到过无数的相似故事,但这一个还是有着独特的兴味。白玉京身上没有洋溢的欢乐,也没有尖锐的痛苦,在古龙刻画的浪子群像里算是较无棱角的一个,但又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味道。他绽放出一闪即逝的光芒后,选择了避世,成为江湖的过客。以后那陈旧的马鞍和剑鞘,大概是要落满灰尘了吧。

  第二部《孔雀翎》,用三个月夜串起全章,写的是高立与好友秋凤梧(小武)的相识、相知、离别。

  第一个月夜,二人背叛组织,天涯海角都无立锥之地,高立希望可以交上秋凤梧这个朋友:

  荒郊的月夜更冷,小武的身形忽然慢了下来,像是在等他。
  他的身形也慢了下来,他并不急着追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越走越慢,天地间忽然已经没有别的声音,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孔雀翎·浪子泪》)

  第二个月夜,二人早已是好友,高立被仇人追杀,欲向秋凤梧借暗器之王孔雀翎,无奈秋凤梧一家性命声名都系于孔雀翎之手:

  窗外夜色渐浓。
  屋里还没有燃灯,秋凤梧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连指尖都没有动。
  高立已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风吹过,院子里已有落叶的声音。
  秋已渐深,斜月已挂上树梢。
  秋凤梧还是没有说话,没有动。
  高立也不再说什么,慢慢地坐起来,找到了床下的鞋子。
  秋凤梧没有抬头。
  高立穿上鞋,慢慢地从他身旁走过去,悄悄地推开了门。门外夜凉如水,他的心很冷,但他并不怪秋凤梧。
  他知道自己的确要求得太多。他没有回头去看秋凤梧,因为他不愿让秋凤梧觉得难受。  
  他悄悄走出去,走到院子,拾起一片落叶,看了看,又轻轻放下。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头。(《孔雀翎·故人情重》)

  第三个月夜,高立知道了孔雀翎的秘密,饮下朋友手中的毒酒,月亮却也隐去:

  深夜,无星无月。
  风好冷。
  秋凤梧慢慢地走出来,走到院子里。
  榕树的叶子正一片片落下来。
  他静静地站了很久,竟似完全没有发觉他的妻子已走到他身旁。她轻轻地依偎着他,在她心目中,天地间永远都如此幸福宁静,所以她永远希望别人也同样幸福。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你那朋友呢?”
  “走了。”
  “走了?为什么要走?”
  秋凤梧没有回答,却俯下身,拾起片落叶。
  他凝注这片落叶,眼睛里又充满了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和悲伤。
  树叶又何尝愿意被风吹落?(《孔雀翎·不是结局》)

  古龙在这部小说里倾注的感情更深,笔锋一涉“无可奈何”,便有生花妙笔。谋篇布局比起前作《长生剑》更胜一筹,故事行进至山穷水尽处见柳暗花明,在劫难逃的悲剧结局更是画龙点睛。《孔雀翎》中克敌制胜的真正武器“信心”,与情节人物结合得天衣无缝,让人心服口服。这样的说教,虽然直白,读者也会听得津津有味。

  第三部《碧玉刀》,是古龙所有作品里最阳光灿烂的一部。难得的是全出童心,毫无矫饰,也有赤诚,水准在写得太“油”的《大人物》之上。且看作品的开篇:

  春天,江南。
  段玉正少年。
  马是名种的玉面青花骢,配着鲜明的、崭新的全副鞍辔。
  马鞍旁悬着柄白银吞口、黑鳖皮鞘、镶着七颗翡翠的刀,刀鞘轻敲着黄铜马蹬,发出一连串叮咚声响,就像是音乐。
  衣杉也是彩色鲜明的,很轻、很薄,剪裁得很合身.再配上特地从关外带来的小牛皮软马靴,温州“皮硝李”精制的乌梢马鞭,把手上还镶着粒比龙眼还大两分的明珠。
  现在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时候。一阵带着桃花芳香的春风,正吹过大地,温柔得仿佛象情人的呼吸。
  绿水在春风中荡起了一圈圈涟猗,一双燕子刚刚从桃花林中飞出来,落在小桥的朱红栏杆上,呢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段玉放松了缰绳,让座下的马慢慢地踱过小桥,暖风迎面吹过来,吹起了他的薄绸青衫。
  就在这件紫衫左边的衣袋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叠崭新银票.足够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年青人,舒舒服服花三个月。
  他今年才十九岁,刚从千里冰封的北国,来到风光明媚的江南。
  栏杆上的燕子被马蹄惊起,又呢喃飞入桃花深处。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轻松得像这燕子一样,轻松得简直就像是要飞起来。(《碧玉刀·江湖少年春衫薄》)                       

  寥寥数行,人物、情境、趣味皆出,这样简洁洗练又有生机的文字,在纯文艺作品里也不可多得。如果说《孔雀翎》写的是深秋,高立们是枝头的落叶,飘摇坠地;那《碧玉刀》就是早春,段玉们是栏杆上的飞燕,一飞冲天。故事娓娓道来,好似带着读者踏春,河堤两岸都是美好风景,不必急着一路到底。

  第四部《多情环》,风云变色,正是现今流行的卧底故事。箫少英有着古龙式浪子难得一见的铁石心肠,为了达成一己之愿,甚至欺骗同门师兄弟自投罗网,以此赢得对头的信任。出奇的是,古龙不写主角的心思,让人以为箫是真的卖友投敌,而两个同门,成为被欺骗的樊于期:

  王锐伏在地上,将自己的脸,用力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磨擦,忽然道:“这不能怪他。”
  杨麟嘶声道:“不能怪他?”
  王锐道:“这只能怪我们自己,我们本不该信任他的,他本来就是个卑鄙无耻的畜牲!”
  他抬起脸,脸上己血肉模糊:“我们相信他,岂非也变成了畜牲?”
  杨麟突然大笑,疯狂般大笑:“不错,我是个畜牲,该死的畜牲。”
  他也开始用头去撞石板,在石板上磨擦,他的脸也已变得血肉模糊。(《多情环·密谋》)  
                
  打入敌方核心后,箫少英对复仇对象葛停香产生了亦师亦友的感情,这个设定可算是港产江湖片的渊薮。故事的发展如疾风骤雨,古龙似乎急于向读者说明仇恨的力量,也因此少了从容。这部作品在《七种武器》系列中,难称上品。
         
  第五部《霸王枪》,风格又转为机智诙谐。聪明的丁喜、愤怒的小马,加上一个滑稽的老邓,对话妙语迭出,让人捧腹。丁喜和邓定侯,黑道毛贼和白道大亨之间的针锋相对、亦敌亦友,是古龙小说里最合衬的一对搭档。

  出于武侠小说的劫富济贫情结,手握重权的人物在古龙小说里一向扮演反面角色,但这一次却有了例外,大叔级别的邓定侯,其可爱程度比起第一主角不遑多让。丁喜倒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古龙人物,所谓的痛苦寂寞也是大路货的痛苦寂寞,难怪风头被配角抢去。

  古龙写小说好用闲笔,经常在快速推进的情节中插入几句回忆式的闲话,这是作家对自己功力的自信,也让作品看起来更有嚼头:

  车马急行,冷风扑面。 
  邓定侯轻飘飘地挂在马车后,对自己的身手觉得很满意。 
  他成家已多年,他的妻子细腰长腿,是个需要很强烈的女人,经过多年的恩爱生活后,更能和他配合无间,他也一直对她很满意。 
  可是一个女人生过孩子后,情况就不同了。 
  所以近年来他很少睡在家里,外面的女人,总是比妻子更体贴、更年轻的。 
  在这方面,他一向很有名。 
  老天也好象对他特别照顾,过了七八年的荒唐生活,他的体力居然还很好,反应依旧灵敏,身手依旧矫健,看来还是个年轻人。 
  他的妻子腰肢却已粗得多了。一个女人的性生活若是不能满足,往往就会用“吃”来作发泄。 
  她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那是因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代替她的丈夫。她虽然吃的好、穿的好,心里还是有很多苦闷无法发泄。 
  想到初婚时的缠绵恩爱,他忽然对自己的妻子有了种歉疚之意。 
  他决定这次回去后,一定要在家里多耽几天,也许还可以多生一个儿子。 
  车子一阵颤动,他忽然从玄想中惊醒,忍不住笑了。 
  “这种时候,我怎么会想起这种事的?” 
  人们为什么总是会在一些奇奇怪怪的情况中,想起一些不该的事?(《霸王枪·百里长青》

  诸如此类的闲话,突兀却让人过目难忘。邓定侯在这个步步惊心黑夜里的枝蔓回想,是驻留在我记忆里最鲜明的一幕,从初读到现在,看到此处,都不禁点头微笑,好似看到一个对你知根知底的老友。这是读书时最温暖的体验:与神游的作者相交莫逆,秉烛夜谈,乐而忘倦。
                       
  第六部《离别钩》,阴气森森,其时古龙创作的黄金时期已过去,想象力和笔力日渐衰退,技巧虽更精纯,无奈欲振乏力。古龙云:离别是为了相聚。宿命之说笼罩全篇。

  古龙后期写了两个捕头,一个是《七杀手》里的柳长街,还有一个就是《离别钩》里的杨铮。捕头是江湖里的执法者,在柳长街身上,这不过是一个噱头,但对于杨铮,却是真正为之抛洒血汗的职业。一个小捕头挑战世袭一等侯,并最终把他扳下马来,这当然是一个讨好观众的故事。貌似大团圆的结局,掩饰不了通篇压抑的悲凄。狄青麟低下高傲头颅的时候,还有谁会记得那对失去女儿的平凡夫妻呢?

  手里拿着银子和纸条,眼睛看着窗外萧索冷清的小院,一棵衰老的白杨树已经开始枯萎,一条老黄狗蜷伏在墙角。
  老夫妻两个人慢慢地走出去,在树下两个石凳上面对面地坐下,看着一朵朵杨花飘落。
  他们没有流泪。
  他们已经无泪可流了。(《离别钩·鲜红的指甲》)  

  狄青麟的生命,早在神秘老者的诅咒声中,已经划上句号。

  他的声音中仿佛也带着种神秘的魔力。他对杨铮的祝福,就是对杨铮仇敌的诅咒。
  远在百里外的狄青麟,在这一瞬间,仿佛也觉得有种不祥的感应。(《离别钩·侯门深似海》)

  然后杨铮单刀赴会,挥出承载变幻莫测命运的离别钩,攫取了世袭一等侯的灵魂。

  《七种武器》至此,开始谈玄说命,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既然摆脱不了抑郁疲惫,不如洒脱鞠躬下台。古龙心中的第七种武器,从此成为绝响,那个隐身于幕后的青龙老大,也成了命运的化身,是无人可以挑战的虚空。浪子们一次次的对抗,赢得一次次的短暂胜利,他们努力窥破命运的真相,不愿意俯首认输——或者继续漂泊流浪,或者黯然归隐,或者成家立业享受世俗的欢乐,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谁是真正的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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