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古龙导读]《大地飛鷹》:浪子、人傑與梟雄的命運之搏
2012-01-16 00:00:00  作者:卜鍵  来源:風雲時代出版社  点击:

   本文作者为著名文學評論家、中國文化報總編輯 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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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为风云时代版“古龙精品集”《大地飛鷹》作品导读。

  新紀元的夏月,京城亢熱數日,憋悶已極,不得已趁周末躲往昌平境內的綠化山莊,急煎煎欲了卻幾筆文債,其一便是為古龍評本寫兩篇專論。現實生活如此煩累擠迫,古大俠小說中又多豪情逸氣,強做解人,能得其旨趣否?我頗覺惶懼。
  綠化山莊,由名字即可見出其綠化基地向休假村的轉移,是個清幽宜人的寫作勝地。出門行數百步即是明泰陵,陵主弘治皇帝生母是選自西南少數民族的宮女,產子後即被加害,使弘治一生陷入尋找母族的情結,也有幾分傳奇色彩。有意思的是,《大地飛鷹》的最後也寫到主人公小方的母親,寫他為救母親而毅然入「富貴神仙」之彀。所謂「古今同情」者,信矣!

  荒漠上有多少欲望

  優秀的武俠小說常以意境勝。人物性格的鮮明與景物的奇絕每每共同構成故事的底色,本書亦然。作者開篇即展示一個生命的絕境:狂風,沙礫,大漠,與挺立大風暴中的「鐵血三十六騎」。這生命絕境正是武俠勝境,生命禁區正是俠客們施拳展腳的人生舞台,於是引出了一個個慘烈的故事。
  儘管有一萬條理由,卻還很少有作者去寫俠客們偏愛荒漠。「大隱隱於市」,大俠便俠於市,朝廷與都市永遠都擁有俠士活躍的身姿。但武俠中的確又常寫到絕域與極邊之地,古龍書中更如此。這是磨勵意志和鍛鑄性格的需要,也是故事情節的自然延伸。所謂「自然」,意即其必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如本書中開卷即見沙漠風暴,礫石擊面,饑鷹飛襲,同時也交代了「鐵血三十六騎」和駱駝隊來此的目的——運送三十萬兩黃金。
  鐵翼和他的鐵血騎士死了,三十萬黃金沒了。隨後趕來的是衛天鵬與「旋風三十六把刀」,又是「三十六」,自從宋代水滸故事流行以來,這個數字便覺威武雄健、殺氣逼人,便成武俠格範。「怒箭神弓」衛天鵬也為護送黃金而來,眼下的任務則成了追蹤失去的黃金。古往今來,黃金都是財富最簡捷有效的代表。於是冷寂的荒漠因此出現了一番鬧熱。黃金的舊主人「富貴神仙」呂三爺來了,且不知他如何搞來這許多黃金,又為何將黃金運經荒漠,但見他和他的人馬為追回此黃金拚命掀騰;名徹江湖的卜鷹也來了,還有他的藏族朋友班察巴那,也還有龐大的駝隊和眾多死士,卜鷹成了黃金的新主人。三十萬黃金成為雙方爭奪廝拚的焦點,然作者卻在行文過半時,才點明重中之重的是黃金中的神魚——那能開啟更大財富之門的「噶爾渡神魚」。故事至此也陡然一變,黃金之爭變為民族權利之爭,由是班察的形象便更覺凸顯。
  黃金帶來的是欲望的瘋長,英雄、俠士、陰謀家及政客都往荒漠和邊地匯集,權欲、物欲和情欲亦糾結混雜,人性和友情都經歷著沖刷檢證,也在演變扭曲,兩大陣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分合合,恩恩怨怨,至最後也未見出個輸贏。荒漠上有無數個欲望,是黃金,更是潛在其中的神魚,引發和點燃了這些欲望。
  欲望帶來的又是什麼?
  是廝拚,是流血和死亡,是松幹般屹立的俠士之軀的摧折,是春花般嬌豔的少女笑靨的枯萎……

  生當做人傑

  讀這部書的一個很私人化的愉悅,是古龍摶弄出了一個很圓整的文學形象——卜鷹。
  記得一九八八年在安徽蕪湖召開的全國《紅樓夢》研討會上,初入山門的我對文學巨擘曹雪芹忽生不敬,指責其在設置形象時的「惡作劇」筆法,賈甄真假爾外,如單聘仁(善騙人)、卜是仁(不是人)等。實則舉目望去,老卜家在文學作品中多為反派角色,真是吃了姓氏的虧。古大俠開創先例,以褒獎之筆為卜鷹寫像,能不大喜過望!
  書中的卜鷹,是一個身穿闊大白袍、乾枯瘦小、其貌不揚的人,他的名頭傳遍江湖,也響徹藏域,作者這樣寫道:在遠方積雪的聖峰上,有一隻孤鷹,在這片無情的土地上,有一個孤獨的人,據說這個人就是鷹的精魂化身……

  可設想古龍寫作至此是怎樣的心懷純淨和充滿崇敬,方能如此設色鋪彩!他寫傲骨錚錚的小方聞名後肅然起敬,寫縱橫江湖的衛天鵬相遇時的色厲內荏,筆致回環,烘雲托月,卻都在寫卜鷹形象。
  寫卜鷹卻不盡寫:書中不寫其來歷,衛天鵬口稱「卜大公子是千金之體」,可知必為大族世家之子,卻不作進一步交代,不交代而見其神秘;書中亦不寫其歸途,拉薩一役後,卜鷹便如在如不在,悠悠歲月,茫茫世事,竟然都未見卜大公子再涉入,最後也不知所終。俗諺有「神龍見首不見尾」,卜鷹這隻神鷹竟是首尾均罩在五雲中。
  卜鷹幾乎是與食屍鷹一同出現的,他似乎也具有食屍鷹的稟質:堅忍、迅捷、殘酷、嗜血。這是鷹的共性,毋論禿鷹、雄鷹和聖鷹,均此一例。高翔,是為了下視,堅翅利爪常用於搏擊。
  衛天鵬認定卜鷹是為三十萬兩黃金而來,可謂一語中的。
  再深入求之,就會發現三十萬兩黃金雖鉅,卻也不會成為「富貴神仙」與卜大公子爭奪的焦點。黃金之戰只是表面的,黃金中那尾「噶爾渡神魚」才是開啟真正財富之門的鑰匙。呂三爺不惜血本的瘋魔般的追殺,原是為了這條神魚;而卜鷹得手後仍盤桓不去,也是要知道黃金中的秘辛。故事越到最後越有些撲朔迷離,亦不外這條神魚的魔力。
  號稱劍癡的獨狐癡對卜鷹有數句定評:「不是劍客,不是俠客,也不是英雄。」「他的心中只有勝,沒有敗,只許勝,不許敗。為了求勝,他不惜犧牲一切。」作為敵手的獨孤癡對他滿含崇敬,他說:「卜鷹是人傑!」
  什麼是人傑?人傑與英雄又有何區別?在古龍心中,大約人傑常是有些非常之舉的,「不惜犧牲一切」是非常之舉,這犧牲中當也包含著友誼與親情,包含著道德準則與良知,包含著一己之軀與純潔愛情。目的高於一切,手段服務於目的,目的崇高可消解手段的卑鄙。然則這樣做就是人傑麼?這樣的人傑與惡魔還會有質的區別麼?這是古大俠留給我們的課題。
  大約古龍也是迷惘的。卜鷹在雪域的親密戰友是班察,五花箭神班察巴那。全書後半部隱約寫到卜鷹和黃金的失蹤似乎與班察相關,更明寫了班察使小方與呂三爺同歸於盡的惡毒。班察自食了這枚苦果,作者寫道:「班察巴那還是不愧為人傑」,全書至此收束,未盡的當是一聲歎息。

  咒語與酒歌

  閱讀本書,給人印象極深的是貓盜,印象更深的則是貓盜時或冷喝的咒語,「石米,柯拉柯羅」。這是浸在血沫中的咒語。我沒有去過西藏,不知古龍是否到過西藏,更不知這六字咒語在藏文中是否確有存在,所強烈感受的則是其每次響起後的可怖場景。
  咒語是神秘和冰冷的。咒語是一道「絕殺令」。咒語響起的地方如颶風橫掠,剩下的只是屍骨的殘骸。於是,曾橫行江湖的俠客們聽懂了這句不祥之語,可歎的是往往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才聽懂,如「鐵血三十六騎」、「旋風三十六把刀」的勇士。這是多麼可悲的事!
  咒語屬於荒漠,而荒漠又似乎屬於食屍鷹。對於那些遨翔於天空的禿鷹,這六字真言應說是最美聲悅耳的歌謠。我敢說食屍鷹也聽懂了咒語,於是每當罵語冷然響起,禿鷹們便歡快地撲棱著翅膀飛來,盛宴開始了,被吃的是昔日那氣吞山河的赳赳武士。造化因緣,又誰謂「吃人的宴席」不可以由鷹來唱主角?
  細味全書,鷹(禿鷹?雄鷹?)又不可能主宰著大漠,大漠的主人只能是人類,鷹其高飛低掠,鐵喙利爪,最能做的也只是乘人之危或乘人之亡。牠的吃人宴席應說是「吃死人的宴席」,亦可憎可悲耶!在跋涉日久、饑渴交攻的小方看來,食屍鷹有幾分可畏,而在衛天鵬一箭之下,這隻「潑毛團」便直落雲端葬身消塵,是鷹亦有限也。
  作者寫了一位卜姓大俠士,又為什麼要以「鷹」名之?推想來也並非複雜,散散碎碎的理由也有一大堆,我卻以為與一支酒歌相關。這支酒歌與咒語在書中交替出現,詞曰:兒須成名,酒須醉。酒後傾訴,是心言。
  酒真是人世不能或缺的寶物,生活教人深沉自閉,酒卻能讓自閉者敞開胸懷。酒能麻痹人的理性,然理智的閘門一打開,悟性的精靈便活潑潑跑出。我國文學作品中的酒歌大多攜帶著魂靈之真率,此歌亦然。卜鷹第一次吟唱這首歌,是卒逢大難後對小方的傾訴。他談到了浪子,談到浪子的精神空虛與寂寞,他向小方傾訴的正是一己之心言。
  貓盜是卜鷹馴教出的武士,亦知卜鷹身上也有著如食屍鷹的戾氣和嗜血,咒語傳遞的正是這種血腥殺氣。而酒歌則是一種心跡的剖白吐露,卜鷹名貫華夷,可成名又怎樣呢?卜鷹富甲海內,可鉅富又怎樣呢?也還有苦痛與哀傷,還有失敗與挫折,還有空虛與悵惘,還是渴望與摯友一吐為快……

  浪子是一道風景

  或許古大俠就是現實世界中的一個浪子,嗜酒好色,不重貨殖,其作品最愛寫的形象是浪子,最感人的形象亦是浪子,如小李飛刀李尋歡、葉開,本書中的方剛亦響噹噹一個浪子。
  方剛有一個綽號——「不要命的小方」,不要命當是浪子的標記。「一個人,一柄劍,縱橫江湖,快意恩仇」,是浪子的豪情;「孤獨,寂寞,空虛」,是浪子的悲情。這是卜鷹的人生歸納。卜鷹是浪子麼?至少,他曾經是浪子,才會對此有極深的體識,他的那支酒歌亦是浪子的歌。
  司馬遷《史記》有「遊俠列傳」,遊俠即浪跡天涯的俠客,即浪子。而《水滸傳》中的浪子燕青,更為後世之浪子立下楷模:急功好義,善良忠誠,且風度翩翩,富有個性魅力。生活中的浪子往往很有女人緣,文學作品中的浪子更是擁紅倚翠,大得芳心。看本書中的方剛,先有波娃,又有陽光,最後是小燕和蘇蘇,也算交了桃花運。這些愛來路不同,來勢亦不同,卻都有一點真誠,是方剛的浪子風采吸引和打動了她們。
  多管閒事是浪子的基本行為方式。《邊城浪子》中的葉開愛管閒事,實則故事進行到最後謎底揭開,葉開是白天羽真正的骨血,則他的作為便與一般浪子不同。方剛不然,作者不去寫其家世及閘派,起首便是被追殺,被為兒子報仇的「富貴神仙」追殺,後來仍是被追殺,被各類不能確定的暗敵追殺。由是便得浪子之真諦。只不過凡浪子又都有些真本事和真寶貝,葉開的小李飛刀令人喪膽,方剛的寶劍能引起卜鷹濃厚興趣,當也非同凡響,他那匹「赤犬」得自關外落日馬場主人馬嘯峰的饋贈,其與關東萬馬堂的馬空群不知有否關係?
  浪子也是不缺乏親情的。古龍擅寫浪子,尤擅以親情寫浪子。「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江湖上的浪子如飛蓬,如風箏,則母親是浪子心底的最後家園和精神寄託。書中的方剛之母雖未出現,然作者以看似閑閑一筆,寫不要命的小方忽見如母親居室之設置,便五中如焚,束手就縛。浪子最難忘母愛,最珍惜母愛,全是因為空虛寂寞麼?
  在武林和江湖,在廟堂和都市,都會有浪子活躍的身影,浪子是一道永恒的風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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