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记
2008-08-30 00:00:00 作者:尧吉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甲•刀疤记
古龙早年混过黑社会,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本人即承认:我身上的刀伤无数,刀刀都砍在不同的地方。他的朋友林清玄也曾在《与古龙纵酒狂歌》一文中说: 古龙年轻时在黑社会混过,身上有大大小小很多刀疤,因而他非常重义气。
但古龙生前并未透露过这段以血换酬经历的任何细节,媒体似乎也从没什么兴趣去探掘一下——完全不象后来他在北投“吟松阁”再挨一刀时,飞短流长,八卦不断,庙堂民间满怀娱乐至死的劲头。
有一点可肯定:文艺青年古龙之所以会去混黑社会,主要还是为了吃饭。他身上的那些刀疤,就是这段“揾食”生涯的代价。就象《喜剧之王》里那个高举两把菜刀收保护费的大学生一样,古龙很快发现这条路的末端只有重重的耳光而非元帅的勋章。更幸运的是,在他那个时代,用笔比用刀抢钱多多了——他当然立刻退出了那个血雨腥风的现实江湖。
据说古龙在创作时有个怪癖:喜欢浑身脱光只留一条内裤坐在地上,用黑板当桌子写武侠小说。只是不知当他每次看到自身身上的刀疤时,创作灵感会否就此汹涌而至?
有意思的是,每隔一段时间,古龙就会把江湖人的伤疤作为一个细节,写入自己的作品。
——曾经,那些老年江湖人身上的累累伤疤,是江湖给予他们一生中最好的勋章:
有风吹过,龙布诗宽大的锦缎长衫,随凤又是一阵飘动,初升的阳光,穿破终年笼罩峰头的薄雾,映在他剑痕斑斑的面容上,映得那纵横交错的每一道伤痕,都隐隐泛出红光。
他缓缓抬手,自右额轻轻抚下,这一道剑伤由右额直达眼角,若再偏左一分,右目便无法保全。
“四十年前,玉垒关头,浮云悠悠……”他喃喃低语,脑海中闪电般掠过一幅图画:剑气迷漫,人影纵横,峨嵋派第一高手“绝情剑”古笑天,在浮云悠悠的玉垒关头,以一招“天际谅虹”,在他额上划下了这道剑痕,他此刻轻轻抚摸着它,似乎还能感觉到当年那锐利的剑锋划开皮肉时的痛苦与刺激!
他突地纵声狂笑起来,仰天长啸一声,大声道:“古笑天呀古笑天,你那一招‘天际惊虹’,老夫虽然无法抵挡,但你又何尝能逃过我的剑下……”
笑声渐弱,语声渐微,右额上长短不一的三道剑痕,又触起了他的往事!
他再次低语,“五虎断门,回风舞柳,荡魔神铲……”这一刀、一剑、一铲,创痕虽旧,记忆犹新,他忆起少年时挟剑邀游天下,过巴山,访彭门,拜少林,刀口惊魂,剑底动魄,铲下余生,次次险死还生,次次败中得胜,这号称“不死神龙”的老人,便又不禁忆及三十年前,天下武林中人为他发起的“贺号大典”,仙霞岭畔,帽影鞭丝,冠盖云集,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他手掌滑过颇下的长髯,抚及髯边的一点创痕,那是天山的“三分神剑”,这一剑创痕最轻,然而在当时的情况最险。
“九翅飞鹰狄梦萍,他确是我生平少见的扎手人物……”
他一面沉声低语,手背却又滑上另一道剑痕,这一剑弯弯曲曲,似乎一剑,又似乎被三柄利剑一起划中。
他自嘲地微笑一下:“这使是名震天下的‘三花剑’了,‘一剑三花,神鬼不差’,但是你这‘三花剑客’,是否能逃过我的剑下!”
右眼边的一道剑痕,其深见骨,其长人发,上宽下浅,似乎被人凌空一剑,自顶击下,这正是矢矫变化,凌厉绝伦的昆合剑法,凄迷的大雪中,凄迷的昆仑绝顶……他心底一阵颤抖,那一次惊心动魄的往事,每一忆及,便不禁令他心底升起惊悸,但是,他毕竟还是安然地度过了!
还有武当的“两仪剑法”、“九宫神剑”,他手掌滑下面颊,隔着那袭锦缎的衣衫,他抚摸到胁下的三道剑痕…… (1962年《护花铃》第一章)
——曾经,那些少年江湖人身上的伤疤,象他们初出茅庐的面容一样生气勃勃、富于魅力:
这少年赤着上身,身上横七坚八也不知有多少伤疤,脸上有条刀疤,几乎由眼角直到嘴角。
……但不知怎地,这又懒、又顽皮、又是满身刀疤的少年,身上却似有着奇异的魅力,强烈的魅力。尤其他那张脸,脸上虽有道刀疤,这刀疤却非但未使他难看,反使他这张脸看来更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这又懒、又顽皮、又满是刀疤的少年,给人的第一个印象竟是个美少年,绝顶的美少年。(1966年《绝代双骄》第八章)
——曾经,那些青年江湖人身上的伤疤,深深掩埋着他们成名前的血泪心酸,它们沉默但一再提醒自己的主人:为成就一段传奇,你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在虎丘悍匪江南七虎抢走了秦歌的心上人后,他单枪匹马上虎丘找到七只老虎挑战。花了四年的时间,每年都被老虎们砍了一百零八刀,流的血足够染红虎丘的每一块石头,他才杀光老虎,报得大仇,赢得“虎丘山上欢声雷动,据说十里外都能听到”的所谓声名。
他付出的代价也不可谓之不大:
田心道:“直到那时,秦歌脸上才第一次露出笑容,他笑得那样骄傲,又那么沉痛,因为那时他那心上人已经死了,己看不到这光荣的一天。” (1971年《大人物》第二章)
秦歌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挨了刀之後,在地上爬着出去,半夜里醒来还疼得满地打滚,哭着叫救命的事?” (1971年《大人物》第十七章)
——又曾经,那些中年江湖人身上的伤疤,是铭刻在他们身体上的悠长记忆,光荣和痛楚共存,疲惫和厌倦并至:
他身上穿的是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就好像他的脸色一样。
他忽然将这件蓝布长衫脱了下来。
他这人长得本来就不好看,脱了衣服之后更难看。
他的肩特别宽,骨架特别大,衣服一脱下,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
可是无忌却不能不承认,他这张皮上确实有很多值得让人看的地方,
他全身上下,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伤痕。
各式各样的伤痕,刀伤、剑伤、枪伤、拳伤、掌伤、外伤、内伤、青肿、淤血、暗器
伤……只要是你能想得出的伤疤,他身上差不多都有了。
最奇怪的是,每个伤痕旁边,都用刺青刺出了一行很小的字。
……
在一个暗赤色的掌印旁边,刺着的字是:
甲辰年,三月十三,崔天运。
今年是乙巳,这个掌印已经是一年前留下来的,可是瘀血仍未消。
……
这剑痕就在他的心口旁,距离他的心脉要害还不到一寸。
剑痕旁也用刺青刺着一行字。
乙未年,十月初三,唐傲。 (1976年《白玉老虎》第九章)
从老年的龙布诗到中年的金老大,刚好是一个完整的人生循环。部分意义上可说,他们身上的伤疤,也就是古龙身上的刀疤。正因为感同身受,所以古龙在塑造他们的形象时才满怀着理解和宽容之情。
转捩点出现在1980年,这之后古龙的作品气质变得阴郁和狂暴,书中的刀疤变得丑恶。
《飞刀,又见飞刀》中,古龙为一对恋人设计了一个自相残杀的死局,无论结果怎样,总有一方会死在爱人的刀下,但他们的孩子却刚刚诞生。
《风铃中的刀声》中,先天残缺的姜断弦白天是个砍人头的官方刽子手,夜里则是个喜好腰斩对手的嗜血江湖人。看过这部书的人,没有谁能忘得了那个带着浓浓血腥的“诗意”镜头:在烈日炎炎的沙漠中,年轻的刀客正向着爱人全力飞奔而来,但中途,他的人突然从腰间一分为二,鲜血如同旗花火箭般四处迸射。
用古龙自己的话说:相思中的人果然回来了,可是他的归来却又让所有的希望全部碎灭……于是思念就变成了仇恨,感怀就变成了怨毒。于是血就要开始流了。
最后一部《猎影•赌局》中,夫家被灭门、自身受辱的红红为了找到凶手,不惜投身娼门,因为她只记得在凶手身体的隐秘处,有条像蜈蚣一样的很长、很丑的刀疤。她自甘为妓,为的就是要制造一个机会。但最后,她仍死在凶手凌玉峰的手上。
——正是在1980年的吟松阁事件之后,古龙身上多了一条丑恶的刀疤。
他曾经视浑身的伤疤为一个江湖人的荣耀和勋章,但最后这道刀疤,却成了导致他生命堤岸崩溃的最致命蚁穴。
赌局也是终局。
古龙曾遥望过自己的老年的,《护花铃》中龙布诗、《霸王枪》中的熊九太爷,就寄托了他的某种幻想。这同时也是一个不祥之兆:过早去回顾一个本属于老人的“刀疤记”,他已泄露了天机。又或许,象古龙这样的奇才,根本就无法承受一个平庸和颟顸的老年。
盘点他不算长的一生,他被很多男人伤害过(从他身体上的伤疤来看),却也伤害过更多的女人;但他以自身的才华换取物质,享受生命,与读者一起分享他个人对生命的体验,这中间毫无非正义之处。
对一个有太高天赋乃至有天才特质的人,我很难就古龙个性上的缺陷作更多的批评,毕竟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甚至包括生命。如今,他的刀疤已随着他的肉身消亡在尘土之中,流传至今的,只有他那些独特的文字。
那些文字当然不是完美无缺的,但即便从他那些伤痕累累的故事中,我们也能读到他真实的欲望、敏锐的审美、呼唤公正的热血以及对人生无奈的厌倦,感受到他就如同我们自身脉搏跃动和体温变化一样的坦荡和真诚。它们有种穿越时空、亘古不变的力量,感染着我们,慰籍着我们,令我们感慨万千。
——如果他的才华始终像明珠一样被投往尘土,那么我们很难想象,一个黑社会的小喽罗能对后人产生什么精神上的巨大影响呢?而他,虽然没有善待自己的人生,却善待了自己的才华。
在《护花铃》中,古龙曾描述过一个做着“无上限科学研究”的诸神之殿,其中有个天真或者疯狂的构想便是“隐身之术”,至于那道理,“端的奇妙得无法形容。南宫平全神凝注,却也听不甚清,只知道他说若是能使人身完全透明,比水晶还要透明,那么别人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其后的古龙,也曾构想过种种“隐身之术”,其中既有把盏水融入江河、米粒放入米堆的世故,也有让最熟悉的人成为透明杀手的智慧,却再也拣不回这样曾经的天真了。
若是真能使人身完全透明,比水晶还要透明,那么一个人身上的刀疤是否也就此永远消失呢?
愿公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乙•争锋记
刀剑之争,是武侠文学中一个永恒的话题。古龙曾在《关于飞刀》(《飞刀,又见飞刀》的序)一文中把刀与剑作了比较:剑是优雅的,属于贵族;刀却是普遍化的,平民化的。
这虽然只是古龙的一家之言,但不乏同行者。比如云中岳,他的很多作品就爱沿用平民之刀胜过世家子之剑的固定套路。
相较剑的优雅,刀直接、泼辣、凶悍、残酷,在冷兵器时代的战场,刀取代剑是必然的。当然在江湖上,刀剑之争被追加了更多的文化附丽。
不妨先从古龙佩服过的一些武侠作家说起。
王度庐以“悲情武侠”著称,古龙曾承认:到了我生命中某一个阶段中,我忽然发现我最喜爱的武侠小说作家竟然是王度庐。古龙的发现其实丝毫不值得吃惊,王度庐的书自有一份独特的魅力,虽粗服乱头却不掩国色。
他最知名的五部“鹤-铁”系列,以儿女悲情为主线,写尽人情冷暖,世情风霜。尤其奇妙的是,他笔下的儿女怨偶,总是刀剑相争,绝少如其他老派大家环珠楼主或者朱贞木等的双剑合璧。最典型的当属李慕白-俞秀莲、罗小虎-玉娇龙。
王推崇“剑”,李慕白、玉娇龙其人其遇,如神龙夭矫,不可方物;但他也并不因之而抑“刀”,俞秀莲、罗小虎等形象同样虎虎有生气,充满了生命原初的质朴和热情。
他笔下的刀剑之争,其实就是爱情和命运之争。王的安排表面上是以剑胜出,但在爱情中又何尝有过胜利者呢?在爱情中本占主导地位的李慕白、玉娇龙,始终拘囿于名礼偏见而屈从于命运,与心爱的人不得曲谐,郁郁终生——古龙说,这是他最不满意的地方。
但反过来说,能让古龙不满意,恰恰证明他们在艺术上是极其成功的:从古到今,又有谁不是掉在命运的迷宫之中呢?他们的困境,曾是我们的困境;他们的选择,也曾是我们的选择。
王古之间的分水岭即在此:王的悲悯总是冷静的,与他塑造的角色相较而言,他好似局外人;古的悲悯却是炽热的,他的血液常常融入自身塑造的角色之中。
司马翎被评家贴上了“综艺侠情”的标签,是否贴切暂不管它,古龙对他一度十分推崇,曾亲言自己是司马的“粉丝”:在台湾早期的武侠小说家中,我唯一“迷”过的只有司马翎,他算得上是个天才型作家。
司马的作品未必都是国色,但属于“天生有一段风流态度”的那种。他笔下的刀剑之争,虽然不脱儿女私情的窠臼,他却能以天纵之笔开创一个以刀剑论武道的新天地,典型如《刀君剑后》,司马创造出把“心灵修练”、“气机感应”、“以意克敌”等精神力量引入争斗的理论,这被古龙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发展成:你若不能了解人性,武功也就永远无法达到颠峰,因为无论什么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关的,武功也不例外。
回到刀君与剑后之争,剑后秦霜本有超凡脱俗之志,却仍然克制不住儿女私情而选择与尘世共沉浮。剑后最终被司马安排了一个奇怪的结局:她和端木芙一起嫁给了刀君罗廷玉,但她仅取罗夫人名份,不取夫妻之实,生儿育女由端木芙负责。
我个人对这个“半爱修道半爱君”尴尬结局的评价是:理解但不以为然——理解,因为司马是个男的;不以为然,因为我是个男的。
司马的刀剑之争,后来对他的私淑弟子黄易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大唐双龙》中寇仲和师妃暄的刀剑之争,不过把 “武道”拓展为玄而又玄的“天道”,刀与剑,仍然不离工具之本质。
然后当然是金庸。古龙曾经说过:如果我手边有十八本金庸的小说,只看了十七本半我是绝对睡不着觉的。
金庸笔下的刀剑之争,基本让爱情走开。偶尔有这么点影子,也属于一对中年以上怨偶之间的家庭内部矛盾,如史老婆婆与白自在、秦红棉与段正淳。更有甚者,公孙止刀剑两手抓,以为就此可背叛妻子,却落得个身葬万丈深渊尸骨无存的悲惨下场。
金庸笔下的刀剑之争,简略而言可归为“忠、义”二字:
其一,胡家刀法和苗家剑法的百年恩怨、胡苗刀剑之争,最终仍然是个死结。《雪山飞狐》的最后,是胡斐重复父亲的命运还是苗人凤以一处刀疤还报胡一刀,无人知晓答案,包括设局者金庸。流传江湖的,只有那一场意气相倾的往事。
其二,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倚天》中刀剑之间的关系,寄托了金庸的某种政治理想:屠龙刀里面藏着《武穆遗书》,学其兵法可得天下;倚天剑里面有《九阴真经》,习之武功无敌于天下。如果持屠龙刀的人得到天下后残民以逞,那么就用倚天长剑取其首级。
这种政治思想几乎从未改变过:他的第一部作品《书剑恩仇》,乾隆背信弃义,陈家洛一开始不忍,但念及其阴险毒辣,终下决心“拔出短剑,也在毒药罐中熬了一会”;最后一部作品《鹿鼎记》,因为康熙是“鸟生鱼汤”,那么无论是独臂神尼、归辛树还是陈近南,都没有理由向他刺出倚天之剑。
回到古龙。
如果把古龙所有的作品中的兵器之争梳理一遍,我们会发现,古龙至少尝试过剑剑、刀剑、刀刀三类不同的叙事模型。
剑与剑之争一直带有古龙人生中挥之不去的名士情结:从方宝玉和白衣人,到阿飞和荆无命,再到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谢晓峰和燕十三,直至最后《赌局》中的薛大先生和柳轻侯,这些剑客没有一个不是贵族——至少都是精神上的王者。
刀与刀之争,严格说来只出现在古龙一个特别的创作时期:1980年吟松阁事件后,1985年遗著《大武侠时代》系列之前。但无论是《飞刀,又见飞刀》,还是《风铃中的刀声》,刀并没有平民化。那些名门之争和名人之争的“刀疤记”,故事无论多么传奇,文字无论多么缥缈和香艳,都不足以打动人心——他们的拔刀,或为名誉、或为金钱,或为了嗜血的爱好,偏偏与个人的尊严和价值无关。
而古龙笔下的刀剑之争,出现在他最成熟的十年创作期限内,那些作品,把武侠小说的成熟维度提到了一个迄今为止无人能超越的高度。
1968年的小李飞刀是一个伟大的创造。
飞刀有很多种,但在整个江湖版图中能被冠名为“小李”的只有这一家,别无分号。包括他的嫡系继承人叶开,都只能继续沿用这个老字号和驰名商标(当然,江湖中曾有个“小蔡飞刀”,不过我知道他的刀只会用来做小菜)。
小李探花一生中遇到过很多优秀的剑客,比如阿飞、游龙生、郭嵩阳、荆无命等,这些人都曾想试一试小李飞刀究竟有多快?游龙生是为了一个女人,荆无命是为了一个男人,郭嵩阳是为了一个座位,阿飞……为了一时冲动。
但最终他们都成了小李探花的朋友,都折服在他的伟大人格之下。荆无命曾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小李探花的武功远不如上官金虹,却能最终战胜上官?直到他看到他的下一代路小佳又不如小李探花的下一代叶开,才终于承认:没有伟大的人格,就没有伟大的武功。
小李飞刀,终成绝响。
李寻欢虽然使刀,他本人毕竟还是个太子党。只有到萧十一郎,古龙才开始认真贯彻起他的平民之刀的理念。我个人认为《萧十一郎》的最大魅力,既不在于它是从剧本改成,也不在于主角爱上的女人是个有夫之妇,而在于一个平民缘何能在与贵族争夺爱情的战场上胜出?
《萧十一郎》中有两个贵族:逍遥侯和连城璧。本传中萧十一郎与逍遥侯的争斗,固然也有正邪之争的意味在内,但根源还在于逍遥侯想占有沈璧君。萧十一郎从爱情中获得莫大的勇气,明知道自己不是逍遥侯的对手,但也决然向他发起挑战——甚至赢得了后者的赞赏和尊敬。故事到此本已结束,但古龙不忍心,于是就有了后传《火拚》中萧十一郎与连城璧的刀剑之争。
在本传中,萧十一郎曾不无沉痛的自嘲“……想那萧十一郎只不过是个马车夫的儿子而已,又怎能和连城璧那种世家子弟相比?”但到了后传中,萧摇身变成了一个名人雅士,他和连城璧的争斗虽花哨好看,但已经失去了那股激动人心的热血。
《火拚》的结局,获得最终胜利的萧十一郎面对伊人无踪的虚空,想起了白云、泪水,白云下的山坡、流水的河滩,山坡上的密语、河滩上的柔情,一时黯然神伤。
这正是古龙的宿命——但生前,他已将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遗忘得太久了。
然后当然是傅红雪,《天涯明月刀》中的傅红雪。
《边城浪子》很彻底地剥掉了傅红雪的贵族血统、仇恨以及爱情,走入《天涯明月刀》的他,生命里几乎只剩下紧握在手中的一把刀。然后他遇见了一把鲜红的剑、蔷薇剑;投入了一场战争、几乎是对决整个江湖的战争。
他拔刀,挥刀,留给敌人的永远是殷红的鲜血和凄厉的刀疤——却也终于被剑所伤,伤在深深的心底。
允许我改一段鲁迅先生的文章来记录这场战争: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人士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平民所用的,受过天上诸神祝福和地下群魔诅咒的黑刀。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孔雀翎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杜雷、倪平、倪慧、多情子、杨无忌、五行双杀、萧四无……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自卑,自恋,自大,残忍,冲动,诡诈……。
但他的刀已经出鞘。
他终究没有倒下,终于来到神一样的公子羽面前,和那把血红的剑一起。于是,激动人心的结局到来了。
——燕南飞对公子羽说:我奋斗二十年,不过是为了能和你一起喝咖啡。
——傅红雪却对公子羽说:我奋斗二十年,并不是为了和你一起喝咖啡!
神竟然同时看错了这两个。
——而腰斩《天涯明月刀》的人又是何其的可悲呢?他们竟然看错了古龙。
再辉煌的刀光也终究要暗淡的,古龙创作的巅峰就要结束了:1978年的《离别钩》和《英雄无泪》,为古龙笔下的刀剑之争划上了一个诡异的句号。
离别钩其实是一把变形了的剑,它从诞生之日起就注定要吞噬主人的血,后来它果然砍断了曾经主人蓝大先生的腿、现任主人杨铮的手。当然,它也穿过了贵族狄青麟的纸刀,割断了他的喉咙,赢得了刀剑之争的胜利。
泪痕同样是一把畸形之剑,铸造它的萧大师在铸剑时看到了凶兆,他的独生儿子将来要死在这柄剑下,所以他的眼泪滴在宝剑上,形成一道泪痕。在《英雄无泪》的最后,本泪痕在手的卓东来要赌一赌这究竟是谶言还是妄言,不仅将泪痕还给了小高,而且也没有使用他最擅长的短刀,结果被一剑穿心,输给了自身的宿命。
离别钩和泪痕,在用主人的血洗清了自身的戾气后,给予了他们主人一个还算光明的未来;而狄青麟那把杀人不留刀疤的纸刀、卓东来那把曾砍断蝶舞双腿的短刀呢?它们戾气并未消尽,却似乎再没有人关心它们的下落。
但我知道,千百年来,它们一直就在你我胸中,或磨损殆尽,或一怒出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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