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勇入阴间推生魂
他们也就那样谈下去,一直以来李商隐因为叶长卿对诗懂得并不多,对他说得并不多,他虽然没有轻视叶长卿,总觉得没有必要说那么多。
他是担心说多了令叶长卿感到烦闷,他在乎朋友的感觉,事实他的朋友并不多。
现在他们是在打发时间,有些感受李商隐也不能不说出来,现在再不说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的了。
叶长卿听得很用心,一直到他看到那条路出现。
那条路在迷离的黑暗中出现,看来也不知有多长,远远的伸展开去。
路的开始就在叶长卿李商隐的前面二三十丈的地方,由两扇门开始。
那两扇门异常高大,也不知是什么质地,接近透明,那透明当中一左一右隐约看到两头怪兽,骤看来像是雕刻,但细看是那么真实。
叶长卿显然已发现李商隐留意到那两头怪兽,也显然猜测到李商隐在想着什么,突然一句:“那不是雕塑。”
“是活物?”李商隐接问。
“专吃生魂,若是有生魂不依规矩,被吃下便永不超生的了。”
李商隐方待再问,那两头怪兽已昂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吼。
一群人与之同时用到大门前,给这一吼,不由又倒退回去,挤在一起。
“那都是来告状的生魂。”叶长卿“嘿嘿”一声:“今夜倒是来得这么多。”
李商隐笑笑:“他们给那两头怪物吓着了。”
笑语声未落,那两头怪兽又发出一声吼叫,这一次,那群生魂已有些倒退,但后面的随即又挤前。
“他们由出发到这儿来,已经过重重难关,没有莫大的怨恨是不容易忍受的。”叶长卿嘟喃着:“这不是一件好事。”
李商隐明白:“数目太多,一涌而进,我们如何分辨得到?”
叶长卿颔首:“我已经考虑到有这种情形出现,所以选择了这个距离。”
李商隐沉吟着:“我以为我们应该走到门那边去,趁这个机会看清楚。”
“这一来会惊动那两头怪物,二来打草惊蛇,那个东西看见我们一定会躲开,找机会再来,我们总不能够每一天都待在这里,等他再出现。”
“还是方才那个问题。”
“他们一涌而入,总有先后,看见你突然出现路上,若是没有关系的一定不会理会,大惊急退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了。”
“看来我还是准备弓箭为妙。”
“这种情形的确是用弓箭最好,以后也许我们还有机会,但能够今夜了断都是最好。”
“我明白,一定尽力而为。”李商隐解下弓箭,抽了一支最好的。
叶长卿看着他:“你现在与在阳间有很大的分别,你以为自己有多大本领便有多大本领的。”
“情形就正如你在阳间一样?”
“不错,我的本领对阳间的人虽然起不了作用,对阴间跑出来的阴魂却是管用的。
“同样道理,我这个生魂对阳间下来的生魂也有一定的杀伤力。”李商隐吁一口气,目光突然电闪也似,浑身上下仿佛有一股迷蒙的烟雾散发出来。
“这是剑气。”叶长卿叹息一声。
“我现在是一个剑客,心剑已合一,心到剑到。”李商隐的衣袂头巾“喇喇”地飞舞起来。
“这看来的确令人魄动心惊,但以剑气杀人你没有经验,这剑气又如何发挥?”叶长卿苦笑:“弓箭虽然笨拙一些,却是够实用的。”
李商隐呆一呆:“我差一点走火入魔了,不错,还是用弓箭简单实际。”
说话间,那两头怪物已吼叫了数次,除了昂首吼叫他们并没有任何举动。
那些生魂无疑已逐渐习惯了那两头怪物的吼叫声,其中一个一冲而前,便要攀越那扇大门,左面的那头怪物与之同时一动,只一动便到了那个生魂旁边,口一张,便把那个生魂吞下去。
然后是一阵可怕的咀嚼声,跟着一声更可怕的巨吼,右边那头怪兽同时发出一阵接近饥渴,要择人而噬的声响,而且有一扑而出的动态。
那群生魂不由一阵惊乱,往后退开,两头怪物也没有追赶,吼叫连声。
叶长卿看在眼内,笑了笑:“那个要夺门而入的生魂倘若就是我们要找的就简单了。”
李商隐摇头:“只有更复杂。”
“不错,因为我们不能够肯定,只有苦守下去。”叶长卿立时明白过来。
李商隐笑接:“莫要给那两头怪物这一吓吓跑了才好。”
“应该不会的。”叶长卿沉吟着:“那些来告状的生魂大都是满腔怨毒,好像方才那一个,已准备万劫不复也抢在前面的了。”
“看来你们其实并不太公平。”
“这应该说是百密一疏,难免会出错,就因为可能会出错才准备了这条路,只是好像今夜这么热闹实在罕有,也许就因为我们这件事影响。”
“怎会?”
“譬如说一切本来是有一个顺序,因为我们乱了这个顺序,其他的错误便跟着出现了。”叶长卿微喟:“你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将我们这件事也当做冥冥中的安排,跟着的错误是要你检讨。”
叶长卿没有回答,他不是不想回答,只是担心说多会泄露天机,又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李商隐完全明白叶长卿的心情,只是看着那边的大门,等候大门的开启。
四周还是烟烟雾雾的,就连那条路也显得有些凄迷,那到底是烟雾还是什么东西,李商隐不能够肯定,也没有再追问。
他看出叶长卿其实是一个颇有原则的人,但也真的把他当做好朋友,也因此叶长卿才会破坏原则,为了他这个好朋友不惜改变命运。
叶长卿虽然没有说出来,他亦已想象到这个秘密若是被揭破,将会有什么遭遇。
他固然难免一死,而叶长卿百多年的苦修亦毁于一旦,而是否还有其他更可怕的惩罚,叶长卿虽然说没有,他却相信必定有的。
所以叶长卿才会这样紧张带他到这儿来。
他虽然早已有活腻了的感觉,但到底还有许多心事未了,能够预知死期他并不在乎,但来得太突然他还是希望能够再活多少时间。
这当然已不是问题,一切现在已成定局,无论到底是上天再安排或者怎样,他们既然不能够肯定便只有全力去补救。
他现在只是担心自己的弓箭,他从来不否认他学剑无成,弓箭也只是用来作装饰,唯一的希望就是真的一如叶长卿所说,心想事成。
他已经将自己想成传说中的后羿,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这种妄想令他浑身好像充满了气力,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越看越远。
他逐渐看清楚那两头怪兽,也看清楚了挤在门外的生魂。
那些生魂一个个看来都没有分别,眼中充满了怨毒,惊惶中带着悲愤。
他看不出有哪一个曾经认识,有的甚至是完全陌生的感觉。
叶长卿好像也看出来:“那若非本为生人,你是不可能认识的。”
“那真的只有静观其变了。”李商隐衣袂头巾再次飞舞起来,抓着弓箭的双手血脉奔腾,肌肉开始不停在波动,完全是一派内家高手的气势。
叶长卿当然明白这完全是幻想,生魂本来就不是实质,随意变化,李商隐在叶长卿指点之下已完全掌握到变化的窍门。
他虽然不是一个高手,但知道怎样才算是一个高手,也听过不少神话传说中的英雄故事,知道那些英雄用他们的弓箭如何惊天动地。
也所以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用那两头怪物一试他手上的弓箭。
他这种冲动一起,头巾衣袂飞舞得更急,叶长卿立时觉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一凛,脱口一声:“射不得──”
李商隐如梦初觉:“不错,射不得。”
叶长卿松一口气:“你想得太多了。”
李商隐不由一笑:“我的确想得太多了,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十个太阳的。”
叶长卿一怔:“你说的是神话。”
“怎会有那种神话?”
叶长卿摇头:“我只知道那是神话。”
“神话也有可能是事实,你不是活在神话时代的人,又怎能够肯定?”
叶长卿怔一怔:“你也一样不能够肯定的。”
李商隐打了一个“哈哈”:“我突然感觉到后羿的气势。”
“箭射九日?”
“赤焰千里,箭射九日,那种境界,那种气势,就是想一想也令人痛快。”
叶长卿嘟喃一声:“难道你兴奋到想把那两头怪兽当做妖怪般射杀了。”
李商隐笑接:“射鬼也未尝不是一件刺激的事情。”
笑语声中他扣箭抬弓,半个转身,那种威风完全就是另一个人的。叶长卿并不奇怪,他清楚记得当他掌握到这种变化的窍门,第一次以一个剑术高手姿态出现的时候,也是很快感。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条路变得更光亮,叶长卿看在眼内,一声:“小心──”
李商隐笑脸一敛,叶长卿随又嘱咐一声:“你到路中心去。”
李商隐豪气已极的应一声,洒开大步,走到路中心,仰首天望,更加显得英明神武。
叶长卿看在眼内不由苦笑,他实在担心李商隐只顾得摆架势,疏忽了其他。
李商隐好像明白他的心意,目光一垂,一个“哈哈”:“放心──”
“这不是我放心的时候。”叶长卿身子移动,来到了李商隐身旁。
道路这时候更光亮,那两头怪兽狂吼声中,两扇大门终于打开来。
虽然有一段距离,李商隐目光如电,已看得很清楚,门开处,那群生魂便一齐涌向前来,其中一个尤其迅速,一下子越众而出,抢在前面,当先夺门而入,直奔前来。
路这个时候光亮的令人心寒,那个人走在亮光中,几乎与亮光合为一体。
他一身白衣如雪,带着紫头巾,面容俊伟,抢在前面狂奔。
李商隐箭上弦,下意识的盯稳了那个白衣人,他实在希望这个白衣人就是他要对付的人,一箭射杀,就此解决。
叶长卿也有这种希望,他本来就是急性子,多年下来,虽然收敛了很多,但到底是本性,在这个时候当然会显露出来。
白衣人没有留意李商隐叶长卿的存在,道路的亮光无疑对他的眼睛有一定的影响。
他就像一头莽牛低首狂冲,到他发觉李商隐叶长卿的存在的时候,距离李商隐他们已不到十丈。
李商隐那种凌厉的气势终于惊动了他。
他抬头,看见李商隐,脚步立时收住,眼瞳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叶长卿立即察觉,一声:“是他──”
李商隐上了弦的箭立即射出,若是平时,他绝无可能反应这么快,箭射得这么快。
“嗖”的一声,箭已到了白衣人眼前,正中白衣人的左眼,一穿而过。
他的箭实在神速准确,目的在眼睛,一箭便射中眼睛,白衣人也就在那个时候抱头流窜。
这一抱头正好救了他的命,否则便一箭由眼前进入,脑后穿出。
现在这一箭只从他的耳旁穿出,血也跟着溅出来,鲜红夺目的血,看来是那么凄厉。
他跟着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伸手掩住了受伤的眼睛,转身狂奔。
李商隐大喝一声:“哪里走──”一连射出了十多箭,一支紧接一支,流星一样。
白衣人宽大的衣衫扬起,身子不停的左窜右奔,接连的十多箭射穿了他的衣袖,竟然没有一支射在他的身上。
李商隐已只剩下最后一支箭,这支箭关系既大,他自然抖擞精神,开弓如满月,将自己想成神箭手中的神箭手。
他绝对有信心这一箭射穿白衣人的后心,就一份信心,弓开如满月,箭发更迅速。
箭射出立即被叶长卿一剑砍断,也就在这刹那,白衣人已窜入涌前来的生魂当中。
李商隐那刹那还看在眼内,也看出这一箭若是射过去,必定会射在其中一个生魂的身上,但箭已离弦,已是有去无回之势。
他只想到如何将箭射得准确迅速,并没有想到如何才能够将箭抓回来。
叶长卿总算及时将那支箭砍下来,剑砍在箭上同时消失于无形。
这种由生魂射出的箭原就不是阴魂所能够击下,只不过叶长卿这个阴魂已不是一般的阴魂,尽力而为,多少仍然有些作用。
他的身子同时震翻路上,好容易才爬起来,这时候,那个白衣人已混进生魂中消失不见。
那群生魂似乎亦被惊动,一阵骚乱才再往前走,但已经不是方才的速度。
李商隐看着那群生魂,企图再找到那个白衣人的踪影。
两声巨吼随即传来,叶长卿听着苦笑:“他没有死,跑了。”
“这一进一出,引起那两头怪物的反感,所以吼叫了。”
“因为他们的职责是守卫入口。”
“不错,如果它们失职,因而引起其他的麻烦,它们会受到很可怕的惩罚。”
“这倒也不错,否则我实在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对付它们。”
叶长卿喘一口气:“现在你要做的是两件事。”
“等那些生魂过来,看看那个白衣人有没有混在其中。”
“这种可能性虽然不大,但小心一些还是好的。”叶长卿摇头:“他已经受伤,衣衫沾上了鲜血,不可能混在其中不被察觉。”
李商隐点头:“但亦不无可能他就抓着我们这个心理弱点……”
叶长卿截住了李商隐的话:“所以我们还是守候在这里。”
“那么第二件事……”
叶长卿没有回答,那些生魂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很接近,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虽然有些畏惧,但脚步还是没有停下来。
他们一个接一个战战兢兢的从李商隐叶长卿身旁经过,再往前行。
这样经过叶长卿李商隐当然看得清楚,那个白衣人的确已没有混在其中。
“他知道没有可能混过去的。”叶长卿看着那些生魂完全过去,吁一口气。
李商隐目光一转:“那么我们现在开始做第二件事了。”
叶长卿点头:“将你射出的箭拾起来,你怎样到来便得怎样回去。”
“连带着的弓箭也要像来时一样。”
“否则你的生魂要与肉身合在一起便有些麻烦,这个时候,还是少一些麻烦的好。”
李商隐没有做声,急急走过去将射出的箭拾起来,叶长卿跟在他身旁,到他拾起了那支染着血的箭才再作声。
“这支箭你得认清楚,这是唯一找到那个东西的线索。”
“你是说我回到阳间之后。”
“那个东西必定在你家中,他已经伤了眼睛,这也是很易辨认。”
李商隐沉吟着:“那会是什么东西?”
“可能是一只猫或者一条狗,我不能够帮忙,一切看你的了。”
“我们这么一闹是不是会有些麻烦?”
“那些生魂说不定有几个多事的会漏些口风,到时便会有阴差到这附近来看看。”
“现在不会看出什么来吧。”
叶长卿目光一垂:“只剩下路上这些血迹了。”
李商隐亦已留意到几朵血花漂浮在道路上,他很自然的俯身以衣袖擦去。
那发亮的道路好像根本就不是实质,但李商隐的衣袖到了一定的范围便不能够再擦下去,仿佛挡着一层无形的东西。
那些血迹也就这样被他一一擦掉,叶长卿一旁看着,很小心的检视一遍,看见一些血迹也没有了才放下心来。
李商隐卷起衣袖,看着那上面的血迹:“这也是线索了?”
叶长卿反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正如你所说,那可能是猫或者狗什么,未免打草惊蛇,我还是先到朋友家中,借一条鼻子灵敏的狗,再着人将门户关闭。”
“次序错了,是先将门户关闭,以你的聪明,应该会将事情做得不着痕迹的。”
李商隐点点头:“我现在只担心这些生魂的血到了阳间会变成怎样。”
“虽然不是鲜血的颜色,但那股血腥是会保留下来的。”
“这当然你有经验。”
“我们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
“抱歉──”李商隐叹息:“我以为够英明神武的了,但到底还是不能够将事情做妥。”
“说不定也是天意安排。”
“那我们岂非只好呆着等,听天由命?”
“我们若是这么容易接受命运的人,根本不会跑到这儿来。”
李商隐打了一个“哈哈”:“就是这样了。”
叶长卿移步到路旁,伸出手来:“我现在送你回去了。”
李商隐伸手握住了叶长卿的手:“你看看善后工作还有什么。”
叶长卿停下脚步:“我们还是再等等。”
“有什么不妥?”李商隐才问,那边两扇大门已缓缓关起来。
“就是等这两扇门关上,现在就是那个东西的生魂折回来,也不可能进来的了。”
“门不会再开?”
“到进来那些生魂回生的时候。”
“他若是到时伏在一旁看机会混进来?”
“不可能的,随着那些生魂离开,路会逐渐消失,要等到明天子夜才会再出现。”
“很好──”李商隐突然又问:“你们只有这少许时间,能够处理这许多生魂的投诉?”
“一般都是很容易处理的,至于那些太复杂的,我们只有留下来慢慢的仔细的弄清楚。”叶长卿喃喃地:“正如这一次,那东西的生魂若是走过去,事关重大,也总要花上一些时间。”
“那生魂留在这儿……”
“你大概也听说过有些人昏迷了好几天突然又会清醒过来,恍如隔世。”
“是这样。”李商隐目光一转:“我们这便离开了。”
叶长卿颔首,抓着李商隐的手离开了那条光亮的道路,走进无尽的暗黑中。
李商隐已经习惯了这种黑暗,到他突然感觉到眼前一亮,已看见了他的肉身。
他的肉身仍留在原地,也仍然是老样子,一些变化也没有。
离开的时候他看得并不清楚,现在这样的接近,他看得非独清楚,而且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本来的他是那么忧郁,纵然开心,那份开心也难以开启他内心紧锁的忧愁。
一个人不得志太久,那股忧郁便会深入骨髓,要消除总要有一段相当的时间。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陌生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得这样清楚,他完全忘记了他的心中仍藏着一个神话传说中的英雄后羿。
他的目光仍如后羿的锐利,又怎会看不清楚自己的肉身。
能够真正看清楚自己的人实在没有多少个,一个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人若是没有陌生的感觉,那才是怪事。
叶长卿看见他那种神态,多少明白他的心事,叹了一口气:“你仍然想着后羿?”
李商隐一怔:“我是着魔了。”
叶长卿的说话就像是一瓢冷水突然迎头浇下来,令他突然一下子清醒。
“后羿这种英雄是不可能存在这个世界的了,你仍然带着他的精神,会生活得更加不快乐。”
李商隐不由问:“我怎样才能够忘掉?”
叶长卿沉吟着:“你只要想想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总会忘掉的。”
李商隐接问:“我还有多少年?”
叶长卿苦笑:“这句话我以为你不会再问的,你也应该知道绝不会有答案。”
李商隐突然一笑:“我从来没有痛痛快快的活过,以后无论我再能活上多久,只要活得痛快,就是活得不好,也是快乐的。”
叶长卿点头:“我只担心你不能够再写出那么好的诗。”
李商隐又笑了:“我始终是一个多情的人。”
“你是的──”叶长卿绝对同意。
“只要我仍然多情,我相信仍然会写出一些好的诗句。”李商隐再一笑:“再说,我已经写了这么多不错的诗句,就是少写一些,又有何妨?”
叶长卿苦笑:“这都是我不能够帮忙的,作为朋友我总是希望你能够活得快乐一些。”
李商隐仰天吁一口气:“我会的。”
叶长卿也就在这时候探手一送,把李商隐的生魂送回他的肉体内。
那无疑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之前离开的一次李商隐完全不能够好好感觉到这种感觉,现在他非独感觉到,而且简直在享受。
好一会,他才完全回复自我,潇洒的半身一转,看着叶长卿,打了一个“哈哈”。
叶长卿明白是怎么回事:“这种经验到底不是常有的,通常有这种经验的人都不好受。”
李商隐笑了:“因为他们通常都不会有一个你这样的朋友,用这么轻柔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叶长卿目光一闪:“我们总算是相交一场,今夜一别,也许再没有机会见面了。”
李商隐笑容一敛:“不会吧。”
叶长卿微笑:“我是说也许,有谁能够肯定跟着会发生什么事?”
李商隐不由点头:“跟着的事我会尽力做的好一些的,可是我不能够完全肯定必定会成功。”
“当然了。”叶长卿仰首向天:“现在连我也迷惑是否有改变命运的能力。”
李商隐亦仰首向天:“不管怎样,是因为你才有这一次的改变。”
“这看来是的。”叶长卿目光垂下来:“我忘了一件事,你若是抓住了那东西,砍杀了之后,在入夜之前最好煮熟吃掉。”
“吃掉──”李商隐立时有一种食不下咽的感觉,他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有一个感觉那是在吃人。
叶长卿完全明白:“你莫看见他的生魂是人的样子,就有吃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强烈。”
“幸好你只是见过这一个要吃掉的生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是一个吃素的。”
李商隐一怔:“你是说,我平日吃的猪狗牛羊前生原就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
李商隐叹一口气:“难怪和尚要吃素了,难怪有人说这原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只要你想着已吃掉那么多的人,便不会在乎,多吃一个少吃一个其实并没有分别。”
“口孽口孽──”李商隐不由一声佛号。
“总要在日落前吃掉一些也不能留,只有这样,生魂才不能够离开躯壳。”
“不是一死阴差便来勾魂夺魄。”
“这些事是要夜间做的,光天化日之下阴差根本不能够出现无所施其技。”
“我以为人一死,魂魄便会出来。”
“有些人是的,有些人甚至很容易失魂落魄,好像那个东西,生魂已受伤,回去躯壳已经不容易,再由躯壳溜出来更加困难了。”
“我把他连魂魄一起吃掉,他岂非永不超生?”
“是不是这样我不能够肯定,也许会进入你体内到你离开人世的时候才能够出来。叶长卿笑笑:“我明白你的心情的。”
李商隐微喟:“我原该死在他儿子的手下,可见前生做过一些对不起他的事情,若是要令他永不超生,于心未免有所不忍。但若非如此,影响你这个朋友,一样是于心不安。”
叶长卿嘟喃着:“世间的事情一般都是这样矛盾的。”
李商隐眉宇突然一开:“前生是前生,今世是今世,今世但求心安理得,也管不了那许多的了。”
叶长卿没有做声,他也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不想再影响李商隐的思想。
李商隐稍作沉吟才再接上话:“我现在倒是有些担心吃下了一个魂魄会有什么影响。”
“这么多年你也不知吃下多少的了。”叶长卿笑笑:“你难道没有尝试过即杀即吃?”
“那当然有的。”
“当然,完全吃掉的机会不会太多。”
“完全吃掉?”李商隐不由问:“你是说吃得一些也不剩?”
“煮透一些便可以了。”叶长卿摇头:“看来我并未完全说清楚。”
“你想想,还该怎样?”
叶长卿沉吟了一会:“没有其他的了。”
李商隐打了一个“哈哈”:“你怎样说我便怎样做,若是说漏了出错可不干我的事。”
叶长卿听得这笑语声,面上亦有了改容:“你终于开窍了。”
李商隐点头:“这实在不容易,一个人经过大生大死总会有些好处。”叶长卿目光一转:“我本该送你一程,但千里送君,终须一别,而且我们要说的也都说了。”
李商隐目光亦一转,停留在叶长卿的面上,突然问:“这是你的真面目。”
“你显然想到了传说中的阴差。”
“不错,我也记得你说过,传说之所以那样子,总有些原因的。”
叶长卿一正面色:“我只是这样子。”
语声未已,他的身子已变得有些淡薄,终于在李商隐眼前消失不见,李商隐还是第一次看见叶长卿这样子,惊奇之余难免是有些感触。
第一次也就是最后的一次,无论叶长卿如何,到底是一个难得的朋友。这年头,可以一交的朋友已经不多,可以推心置腹的更加少了。
他本来就是那种不容易交朋友的人,但他相信经过这一次多少都应该有些改变,这一次他的确是大死大生,脱胎换骨一般了。
他再仰首天望,天空仍然是那样,星月交辉,就好像没有尽头的,看来是那么遥远,却绝不黑暗,并不像方才他置身的幽冥那样,虽然也多少有些亮光,但越看便越是黑暗。
到底叶长卿那些人是怎样生活,他们怎能够那样子要出现便出现,要消失便消失?
叶长卿若是仍然在身旁,李商隐绝对相信一定会追问下去。
现在他只有走自己的路。
坐骑仍然在那边,看来很平静,虽然他接近,并没有什么表示,那更可以肯定一件事,叶长卿已不在附近。
上了坐骑,李商隐的心情更加落寞,他策马走向归途,周围的一切看来是那么陌生,已好像不像他来时的那样。
他没有催快坐骑,只因为已清楚知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绝不会天亮,除非突然又出了什么事。
这个念头一起,他不由催快了坐骑,他不能够肯定是否会枝节旁生。
马快风疾,这个时候放马郊野,那种快感实在难以言喻,他简直在享受。
今夜的风吹在脸上也显得特别舒服。
× × ×
家终于到了,李商隐在门前滚鞍下马,心情很自然的紧张起来,也很自然的抬起袖子。
门前的风灯虽然并不怎样光亮,但他的眼睛一向都很好,他看出衣袖擦过生魂血迹的地方明显的有些不同,再嗅嗅,也好像有些奇怪的气味。
他再抽出那支箭,那给他的感觉也一样,然后他省起对叶长卿说过的话,连随又上了马,策骑向东面奔去。
他必须先去找那个朋友,借一条狗,一条嗅觉很好的狗。
喜欢养狗的人很多,但好像老姜那样养那么多狗的人却很少。
老姜其实并不老,相貌与年纪并不成比例,传说他本来在皇宫里工作,训练一些飞禽走兽,后来因为技术逐渐退化,人也变得老了,不得不离开。
但李商隐却很清楚他只是厌倦了禁宫的生活,找一个适当的理由溜出来,这是他醉后说出来的真话,自从那一次之后,他已再没有醉过。
听到他这些真话的却只有李商隐一个人,一个他那样小心谨慎的人居然会大醉,可见李商隐实在是他的好朋友。
他却是一向都说高攀不起,李商隐却是从来都没有否认有这个朋友。
那其实是一年不到的事,也可以说是因为认识了叶长卿,李商隐才交到这个朋友。
老姜比李商隐看来更像一个诗人,据说在禁宫工作又身居高位的人久而久之都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老姜可以说是其中一个例子。
他其实并不太懂作诗,所以诗虽然做过不少,并没有什么特别,但认识他的朋友却都认为他的诗做得很不错。
只有李商隐例外,不只因为李商隐得懂得作诗,而且因为李商隐的敢言。
当时他们都有些醉意,就因为这些醉意老姜才敢将诗拿到李商隐面前,也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李商隐才会不客气的批评一番。
老姜绝不怀疑李商隐的话,也因为李商隐的话他才打消了做诗人的念头,专心去养他的狗。
李商隐一向绝少在不懂诗的人面前吟诗,更绝少在朋友面前大醉,他是那种习惯将心事深藏在心底的人。
叶长卿令他开始改变,但也只是令他对诗人以外的朋友感到兴趣,从而发觉诗人以外的生活乐趣更多。
他逐渐不在乎他的朋友是不是能够欣赏他的诗,又是否能够变成一个诗人,所以他认识老姜,发觉老姜的专长是养狗,其中又有那么多乐趣,早便已有意劝告老姜打消做诗人的念头。
这仍然在酒醉之后他才说出来,然后他发觉他并没有做错,老姜对作诗的兴趣降低之后,反而更懂得欣赏别人的好诗,生活也更加快乐。
老姜叶长卿可以说是他认识的朋友当中最特别的两个,叶长卿是一个阴差,这个老姜又会是怎样的一种人。
来到老姜的门前,他不由生出这个念头。
× × ×
老姜的庄院盖得很大,还未接近,李商隐便已听到了狗吠声,此起彼落,非常嘈吵,似乎他所养的狗都在吠叫。
开始的时候,李商隐并没有在意,他不懂狗性,也不能够肯定这是否老姜在训练狗儿什么,然后他想到这是什么时候。
老姜绝对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人,怎会在这个时候让狗乱吠,惊扰邻居。
他这个念头才起,狗吠声便逐渐弱下来,方要下马,庄院的门便开了,一个须发俱白的老头儿探头出来。
“老姜──”李商隐脱口叫出来。
“果然是你来了。”老姜有些喜出望外的,只是那种喜悦的表情有些怪异。
李商隐怔怔的看着老姜,风灯照耀下,老姜的须发分外光亮,有些就像是一根根银针似的,一直到老姜走到前面来,他才有人的感觉。
风灯下,老姜的影子清楚可见。
据说影子就是人的魂魄,只有生人才有影子,李商隐想起这个传说,却同时省起一直以来都没有留意到叶长卿是否有影子。
老姜显然发现李商隐的神情有异,停下脚步:“大诗人怎样了?”
李商隐如梦初觉:“没有什么,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那些狗吠?”
“难道还有什么更奇怪的事?”
“有,但好像其实是同一件事。”老姜的语声非常晴朗,与他的相貌有很大分别。
他的相貌多少给人衰老的感觉,须发俱白,皱纹也很多,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据说一个人忧虑太多,皱纹便会出现,须发也会变白,看老姜这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才四十出头。
他的身子当然不会受忧虑影响,来到李商隐面前,连跑带跳的,他的眼神也是与语声一样,充满了活力,一些老的感觉也没有。
李商隐记得这是他放弃了做大诗人以后的事,之前他的眼神语声给人也是衰老的感觉。
顾得留意老姜的有没有影子,有没有什么异像,李商隐反倒没有留意老姜的说话,很自然的接一句:“什么其实是同一件事?”
老姜立时察觉:“你好像有些魂不守舍。”
“大概是出了来又回了去。”李商隐这句话出口,不由苦笑。
“什么出了来又回了去?”老姜果然不明白。
“你真的不明白?”李商隐接问。
老姜上下打量了李商隐一遍:“你的神态有些问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不等李商隐回答他已又接上话:“当然是出了什么事了,否则小叶跟你怎会跑到这儿来?”
“小叶──”李商隐很自然地向到那就是叶长卿。
“看样子我是老得多,当然叫他小叶了。”老姜嘟喃着:“我其实有一种感觉,他样子虽然比我年轻,其实年纪要比我大得多。”
“恩,大得多──”李商隐摇摇头,之前他其实多少也有些这种感觉,可是他并没有太在意。
“他来了?”他接问。
“才跑的──”老姜又露出那种奇怪的神色:“这个人实在有些奇怪,他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怎样来,跑的时候也是一样,才转头便没了踪影。”
李商隐苦笑一下,他虽然已知道原因,却是不知道是否应该说清楚。
“他是方才来的?”他只有问。
“应该是吧,我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所有的狗儿都吠起来,不醒来也不成。”老姜说着神态仍然是那么奇怪:“它们从来都不会这样,我以为来了贼,跑出去一看,却看见小叶站在房间外。”
李商隐不由省起叶长卿曾经提过狗眼能够看到一些人眼看不到的东西。
叶长卿除了那样的一个人的形象外是否还有什么与人不同的形象是他们人眼不看见的,李商隐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他们一样看见叶长卿,但看见的只是人的形象,并没有什么特别,狗眼所看见的是不是完全另一个样子又或者在叶长卿的身旁另外有些什么东西?
“狗到底在吠什么?”李商隐嘟喃一声。
“他从来没有到过我那儿,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那些狗儿当然要吠了,大概他是到处找我,所以将所有的狗儿全都惊动了。”老姜总算有一个颇合情理的解释。
“是吧──”李商隐信口应一句。
“他实在是一个很够朋友的朋友。”老姜突然打一个“哈哈”,“我那些狗儿虽然都不会随便咬人,但好像方才那样吠得那么凶,突然一扑而前向他攻击也不足为怪。”
“他真的很够朋友。”李商隐绝对同意:“他跟你怎样说?”
“你有困难,需要一头鼻子很灵敏的狗帮忙,请我马上准备。”
李商隐不禁微喟一声:“真是好朋友,连这也不忘记打点妥当。”
“我才去准备他便不知所踪,要动身了,门一开,你这位大诗人便出现眼前,这什么时候了,你们就是不说,我也知道是一件大事,关系重大。”老姜随即回头:“没有你们的事。”
几个仆人正在门那边张头探脑,听得老姜这样说,连随将头缩回去。
老姜回头接向李商隐:“我们可以走了。”
李商隐一怔:“狗呢?”
老姜分开左边的衣袖,只见袖子里一头小狗,一颗脑袋只有拳头大小,身子与头好像差不多大小,眼睛又圆又大,但鼻子更大,一身金毛,闪亮夺目。
“还有一头。”老姜随即以左手分开右边的衣袖,里头果然还有一头一模一样的。
李商隐低头看看:“就这两头小狗?”
老姜笑了:“虽然小一点,但你又不是要这两条狗去打架,要那么大干什么?”
李商隐点头:“不错,只要它们的鼻子管用。”
老姜又笑了:“它们的鼻子管用不管用,当然我比你要清楚得多。”
李商隐不由又点头:“当然了,连这一点我若是对你也没有信心,根本就不会跑到这儿来。”
老姜随即往前行,李商隐现在当然不会再奇怪为什么他走路的姿势那么奇怪,两只手总是平举着,往前一冲一冲的。
李商隐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勒转马头,紧跟在老姜的后面,马虽然洒开大步,居然不能够跨越老姜。
走了一程,老姜才再开口:“我说,大诗人,你真的不觉得小叶有些奇怪?”
李商隐说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转问:“有什么奇怪的。”
“我虽然只见他两面,总觉得他有些与众不同,完全是一个大侠的样子。”
“大侠──”李商隐松一口气。
“他的确很大侠,要来便来,要去便去,穿房入舍,完全不管别人的感受如何。”
“你的感受如何?”李商隐接问。
“很好,可惜我没有他那种高来高去的本领,否则也会到处跑跑。”
“你怎知道他高来高去?”
“听那些狗吠便知道了,若不是从天而降,突然而来,那些狗是不会那么惊慌的。”
“你感觉到他们的惊慌。”李商隐沉吟着:“他不是平日都高来高去的,只因为我这个朋友心太急,顾不了那许多礼貌。”
“这才是朋友,所我完全不会怪责他,尤其是当我知道他的来意。”老姜嘟喃着:“以他的本领,其实有什么解决不来的。”
“他的本领虽然好,鼻子可不大好,他虽然不是凡人,可也没有狗的本领。”
“不是凡人?”老姜奇怪的停下脚步。
李商隐也省觉失言,干笑一声:“你以为一般人都可以做大侠。”
老姜恍然大悟的:“一般人就是凡人,凡人总是平凡的。”
李商隐点头:“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可是他仍然没有忘记先来知会你一声,帮助我这个朋友。”
老姜“哦”的一声:“真够朋友。”
“你也是的。”李商隐叹一口气:“能够认识到这样的朋友,也不枉此生的了。”
“大诗人何来这么多感触?”老姜脚步又快起来:“我们得赶快了。”
“时间是够的。”李商隐抬眼天望:“他已经告诉你为什么需要鼻子灵敏的狗。”
“追查一些东西。”老姜眉飞色舞的:“他说你有一个茅山的仇家,虽然他替你解决了那个仇家,但那个仇家仍然在你家中施了法。”
李商隐怔住,叶长卿对老姜所说的虽然理由无疑在他意料之外,但也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理由。
“你怎会与茅山的人结怨的?”老姜突然这样问,但不等李商隐回答已摇头:“学茅山的大都不是好东西,也许不是你开罪他们,只是他们突然发觉瞧着你不大舒服。”
李商隐微喟:“恩恩怨怨,有谁能够清楚?”
叶长卿虽然没有告知他原因,但牵涉到前世,当然就不是他所能够理解得到的了。
老姜听说沉吟着:“我总是相信小叶这个大侠,做大侠通常都是恩怨分明的。”
李商隐只有苦笑,老姜随即一扬袖子:“你现在不用给那两条小狗嗅那种气味,去到了你家再嗅也不迟,总不会出错的。”
“若是连对你也没有信心我也不会跑这一趟的了。”李商隐接一句:“小叶对你也是信心十足的。”
叶长卿虽然没有这样对他说,但先走一步来找老姜对老姜的信心已显而易见,那即使他没有省起老姜这个人,在天亮之前,老姜也是必能够将狗儿送到他那儿。
“可是你也得当心,给施了法的东西说不定有什么异变,这个我未必应付得来的。”老姜接问:“小叶是否已告诉你什么破解的方法?”
“已经说得很清楚的了。”李商隐笑笑:“否则他又怎会放心离开?”
“这可就放心了。”老姜的脚步不由得轻松起来。
“茅山──”李商隐随即又嘟喃一声。
“这门子技术我只是听说,并没有什么印象。”老姜当然不知道李商隐那嘟喃一声的真正意思。
“我也是,那种奇奇怪怪的伎俩已足以解释一切,真亏他想得到。”
“解释一切?”老姜不由又奇怪起来。
李商隐点头:“我们又是狗又是什么的,难免会惹起别人胡乱猜测。”
“管他们猜测什么?”
李商隐一怔,摇头:“我也是白活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
老姜随口接一句:“你懂得作诗还不心满意足?”
李商隐又是一怔:“我以后只管作诗就是。”
“最近有什么佳句?”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李商隐再吟这首诗当然真是感触万千。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老姜接着吟下去,竟然是滚瓜烂熟。
“你也知道有这首诗?”李商隐接问。
“大诗人的佳句大家都争相传诵,我虽然已无意做一个诗人,听到了佳句还是会稳记心头的。”
“这首诗可是惹下了不少麻烦。”
“传说这首诗你是写给一个叫做翡翠的女孩子的,还因此触怒了万重山。”
“你都知道了。”
“昨天大家都在说着这件事。”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出千里。”李商隐叹息着:“你也相信事实是这样。”
“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大诗人,大好人,不太风流,更就绝不下流,其中只怕会有些误会。”
李商隐不由笑出来:“到底是好朋友,我根本完全不认识那个翡翠。”
“那是好事之徒胡说八道了。”老姜试探着:“万重山就是给小叶解决的。”
“只有他有这个本领。”
“那些茅山伎俩也是万重山弄出来的了。”老姜也不等李商隐答话,自下判断:“事情原来是这样,留下来这个茅山小叶是必也很意外。”
“他本来没有必要插手。”
“难道看着你死在万重山剑下。”老姜嘟喃着:“他急急离开,是必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就是不知道我们能否帮上忙。”
李商隐摇头:“他不能够解决的事我看没有人能够解决的了。”
“不错不错。”老姜转问:“什么时候他会再到来?”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李商隐微喟:“我这个做朋友的,除了祝他好运,没有什么能够做的了。”
“那我也祝他好运好了。”老姜显然是由衷之言,他虽然才见过叶长卿两面,但从李商隐的口中以及他两次所见,的确是很够朋友。
他以有这个朋友为荣,当然乐于为这个朋友祝福。
夜深人静,他们一路走来,都没有遇上其他人,连一声狗吠也没有。
“太静了──”李商隐走着忍不住又嘟喃一声。
“这儿的人一般都比较懒,连养的狗也是的。”老姜接问:“你知道是什么原因?”
“一个地方太安定总是这样的。”李商隐摇头:“这儿连盗贼也难得一见。”
“所以小叶不喜欢留在这个地方。”
“嗯──”李商隐没有分辨,他不是不信任老姜,只怕隔墙有耳。
“有句老话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就是这种不知福的人。”
“要进入你那儿不惊动你养的狗当然是一件难事。”
“养狗千日,用在一朝。”老姜一卷袖子:“这两头小狗若不是加以训练,如何派上用场?”
“可惜一个你这样的人是没用的。”李商隐叹息:“太平盛世说是太平盛世,一旦有事发生却是一定讨厌,到出事的时候才想办法解决可就来不及了。”
“很少见你这样子感慨。”老姜有些奇怪的。
李商隐又一声叹息:“可惜我没有机会做什么。”
“这实在可惜得很。”老姜忽然笑起来:“但你仍然年轻,仍然有机会。”
“只怕时日无多了。”李商隐更为感慨:“这一次……”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是老话,老话通常都是有些道理的。”老姜突然又问:“是不是万重山知道了小叶插手,明知道难逃一死,所以出动之前找了一个懂茅山的?”
“那个懂得茅山的是他的父亲。”
“哦?”老姜眉头大皱:“这除非先找到他的父亲来一个解决,否则以后只怕还有事发生。”
“破了法便可以了。”
“那当然要出其不意,否则给溜了,总会再来的。”老姜一抬袖子:“你们这两个可要小心。”
袖子里那两条小狗好像听得懂他的话,不约而同一齐轻吠一声。
家终于到了,进门李商隐随即吩咐将门户紧闭,跟着将所有的婢仆召到大堂来。
清点过婢仆家人的数目,他再吩咐将大堂的门户关上,然后他才叫老姜将那两头小狗放下来。
他抽出了那支箭,让那两头小狗细嗅一遍,那两头小狗一面嗅着一面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
老姜听着嘟喃一声:“那种气味令它们很不舒服,要它们忘记可不是一件易事。”
李商隐再将拭过生魂鲜血的双袖放在那两头小狗的鼻子面前。
两头小狗嗅着又是一阵奇怪的叫声。
“两种气味完全是一样的。”老姜探手拿起那支箭接近鼻子嗅了嗅:“我可是嗅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气味?”
李商隐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老姜也没有追问,目光一扫:“原定计划,让那两头小狗嗅嗅这儿的人,看看可有什么发现。”
李商隐点头:“虽然小叶说过未必是是施加在人身上,但小心看看也是好的。”
老姜轻轻把手一抬,那两头小狗便奔了出去,骤看来就像是两头小猪。它们的行动虽然有些笨拙,却是显得非常聪明,将那两排分开左右站立的婢仆顺次序嗅了一遍,一个也不漏,然后溜到了大堂四周又嗅了一遍,才回到原位。
那些婢仆只有呆在这儿,到现在为止,他们仍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们的心目中,李商隐一直是一个大好人,他们甚至以能够有这样的一个主人为荣,万重山翡翠那件事他们虽然意外,但都觉得罪不在李商隐,尤其是李商隐曾经提及他根本不认识翡翠。
他们并不以为李商隐有向他们解释的需要,李商隐也不像在说谎。
但无论如何,经过这一次的事,他们总觉得李商隐已与往日有些不同,却又看不出那不同在什么地方。
那其实只是一种错觉,再加上今夜李商隐奇怪的行动,这种错觉自然更深了。
李商隐从他们的眼神已看出他们的心中的疑惑,就因为他们这种眼神,令他对他们的信心更大。
他依然没有忘记叶长卿的说话,肯定了那些婢仆没有问题,话也就不怕说出来:“大家不用惊慌──”
老姜笑着插口:“他们没有惊慌,只是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仆人随即大着胆接上话:“是啊老爷,是不是我们干错了什么?”
“不管你们的事,是我闯的祸。”李商隐叹一口气:“大家没有忘记那个万重山──”
那个仆人点头:“老爷怀疑我们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说着目光转向其他婢仆,那些婢仆面面相觑的,显然与那个万重山完全拉不上什么关系。
李商隐也不等他们开口,把手一挥:“事情是这样的,他虽然死了,他的家人却不肯罢休。”
“来寻仇了。”老管家这一次反应出奇的快。
老姜点头,接上话:“他们并没有多大本领,却是懂得茅山。”
“茅山──”所有婢仆反而震惊起来,对他们来说,茅山比那个万重山可怕得多。
万重山只是一个人,他们也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但有关茅山的传说他们都是听过不少,而每一个传说听来都是那么可怕。
老姜明白他们的感受:“他们懂的却也并不多,只是对这儿的某些东西施了术,侍机找麻烦。”
老管家急着问:“到底是什么麻烦?”
“虽然不知道,但只要我们找出来干掉,那便什么也不用害怕的了。”
李商隐随即接上口:“我们也已找到了线索,方才那两条小狗已经确定了不是施术在人身上,更就放心。”
老管家忍不住又问:“就凭这两条小狗就能够确定?”
不等李商隐答话,老姜已嚷起来:“你莫要看这两条小狗个子小,鼻子比哪一种狗都管用。”
“是极是极──”老管家当然不怀疑老姜的话,老姜对狗的认识这一带早已出了名。
李商隐再接上话:“我所以将大家叫来了解确定大家没有被施术,还请大家帮忙,合力把那被施术的东西找出来,以绝后患。”
老管家又问:“那东西会不会伤人?”
其他婢仆亦不由以疑惑的目光看着李商隐,在他们来说生命安全是最要紧的。
李商隐心里感慨,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很冷静的应一声:“那东西已经受伤。”
老姜接上话:“箭上染的就是那东西的血,我们就是抓着这条线索。”
一众婢仆不约而同放下心来,也不约而同一齐探头看着那支箭,他们当然看不到箭上的血。
“哪来的血迹?”一个仆人不由应一声。
“血不一定是红色的。”老姜笑问:“被施过术的东西现在又有谁能够肯定血已变得像螃蟹一样?”
那些婢仆只有点头,老姜笑接:“我也敢肯定你们一定嗅不到这血腥。”
那些婢仆没有探头去嗅那支箭,他们都想到老姜所以说得这么肯定必然已尝试过,也所以才弄来鼻子特别灵敏的两条小狗。
李商隐看在眼内,这才再开口:“你们也不必做什么,只是看稳了门窗,不要让狗猫等什么离开。”
“狗猫?”一众婢仆又是一阵疑惑。
“那到底是什么目前实在不能够肯定,总之,大家看稳了门窗就是。”
“只是这样简单。”老姜接上话:“其余的就交给我们应付。”
李商隐再吩咐:“大家一会离开,也装作若无其事的,以免惊动了那东西。”
众人很自然的点头,李商隐稍作沉吟:“小蔡先去烧好水。”
小蔡就是负责烧菜的,已经一把年纪,也大概就因为这原因,菜虽然烧得很好,一直都留在这儿,乐于清闲的度日。
“老爷要吃些什么?”他听说只以为李商隐肚子饿,并没有想到其他。
“找到了那东西你便立即替我煮熟,让我马上吃掉。”李商隐说的是实话。
“吃掉──”小蔡仍然有开玩笑的感觉:“那东西怎能够吃掉?”
“那是破解的方法。”李商隐捻须微笑:“我不会勉强你们吃的。”
小蔡打了一个寒噤,老姜一旁看着不由问:“你想到什么地方了。”
小蔡苦笑:“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那东西吃不得。”
“吃不得,你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怎能够肯定吃不得?”老姜追问。
“我有像吃人的感觉。”小蔡也是直性子,说着又打了一寒噤。
李商隐不由苦笑,他不明白小蔡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却又省起了叶长卿的话,嘟喃着一句:“即使是吃素也不能够肯定是不是在吃人。”
小蔡居然明白:“老爷在说六道轮回。”
“你明白?”李商隐有些意外。
“我们这种整天都杀生的多少都明白的,可是既然杀了那么多年,杀不杀没有什么关系了。”小蔡摇头:“我就是不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你也不相信?”老姜瞪着眼。
“这么容易成佛,岂非不用出家,那么出家人整天敲经念佛还有什么意思。”小蔡笑了:“我明白那是一番善心好意。”
老姜不由笑起来:“看不出你是这么一个明白人,那一会你弄得可口一点,不然你家老爷吃着难受。”
“这个当然了。”小蔡笑着往外走,也就因为这一番笑语,大家都变得没有方才那么紧张,跟着离开。
李商隐看着大家走远,目光回到老姜面上:“现在该我们出动了。
老姜笑笑:“你还在想着大家恐慌的事?”
李商隐摇头:“他们都肯留下来,已可以想象我这个主人平日待他们还算不错的了。”
老姜仍然是一面笑容:“这个年头他们也实在很不错的了。”
李商隐没有否认:“所以这一次我绝对有信心弄得很妥当。”
老姜目光一转:“你这里地方也实在不小,我现在倒有些可惜这两条小狗个子不够大了。”
李商隐沉吟着:“我倒是有些担心万一那东西高高在上,这两条小狗的鼻子嗅不到那么高。”
“要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对这里可是完全陌生,你说改由哪儿开始?”
李商隐沉吟了一会:“就由前院开始好了。”
老姜点头:“你带路。”随即俯身拾起了那支箭,再移到那两条小狗的鼻子前。
那两条小狗绝无疑问很讨厌箭上的气味,但亦无可奈何的一嗅再嗅。
李商隐看着摇摇头:“辛苦这两个小东西了。”
“又是老说话,养狗千日,用在一朝。”老姜箭一挥,撮唇吹了两下,那两条小狗立时左右奔到李商隐身旁。
李商隐没有再说什么,洒开大步往外走,那两条小狗急急跟前去。
老姜亦急急追前去:“慢些慢些。”
李商隐这才省起来,脚步慢下,那两条小狗才没有追得那么辛苦。
“它们若是急着走路就顾不得那许多的了。”老姜嘟喃着又撮唇吹了两下。
那两条小狗应声低下头,嗅索着往前走,看样子倒是卖力得很,老姜平日在训练方面也绝无疑问下过一番苦心。
× × ×
庄院的确不小,李商隐漫步而行,连他自己也觉得庄院大起来,他心里虽然着急,亦明白急不来,只好耐着性子找下去。两头小狗不用老姜再催促,非常费力的左嗅右索,经过门户的地方,那些婢仆已经在把守着,他们虽然装作若无其事,但明眼人一看还是不难看出那一份紧张。
李商隐并不怪他们,他其实一样紧张,手按在剑柄上,一触即发,看见他按剑的样子,本来不紧张的也不由紧张起来。
那些婢仆其实仍然不免有几个在怀疑是否真的有这回事,但现在看见李商隐这样,连仅有的一点怀疑也不由打消,惊慌之余,连忙抖擞精神。
天色这时候仍然一片黑暗,一屋子的人都醒来看守着门户,这个若无其事就是如何装也装不来的。
他留意到天色,老姜也留意到了,嘟喃一声:“若无其事。”亦不禁发笑起来。
李商隐看他一眼:“快天亮了。”
老姜颔首:“看天色这么黑暗便知道了。”
“为什么黎明之前是最黑暗的。”李商隐随又轻叹一声。
“我倒是不懂得。”老姜目光又抬起来:“只是看惯了,知道这个时候便快要天亮。”
“天亮对我们有利。”李商隐按剑更紧:“若是有什么变化,应该就在这时候了。”
老姜不由放目四顾,周围看来还是那么的平静。
“小叶说过,他若是不着意,受了伤便会躲起来养伤,除非发觉危险迫近。”
“现在算不算危险迫近?老姜再一次放目四顾,还是一些发现也没有。”
他无疑不是在说笑,李商隐却有说笑的感觉:“现在怎能不算?”
“那他是还未发觉了。”老姜突然一皱眉:“我有些事可是想不透。”
“你说出来好了。”
“他是伤在你箭下,那到底是怎样子你难道一些印象也没有?”
“一身白衣,头束着紫巾,看来是人样。”李商隐又叹一口气,他明白越说得多,老姜只有越怀疑,除非他完全坦白,毫不隐瞒。
这算不算是天机?说出来会对叶长卿有什么影响?李商隐也不能够肯定。
“人样,白衣紫头巾,这是什么东西?”老姜抓着头发,实在想不透。
“我们且看有什么东西是这样的。”李商隐也是突然省起这个问题,随即沉思起来。
“茅山,真是奇奇怪怪。”老姜显然想到了另一边。
在他的印象中,茅山始终是奇奇怪怪的,很难想象。
李商隐明白他在想什么,心中叹息,他不想欺骗这个朋友,却又不能不兼顾另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