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隐形的人》

第八章 一场豪赌,斩获近百万

作者:古龙  点击: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未必真能分得出,只不过价钱贵的酒,总是好的,好酒无论喝多少,第二天头都不会痛。”
  牛肉汤冷冷道:“头若是已经掉下来了,还管他痛不痛。”
  陆小凤不理她了,拿起骰子,在碗边敲了敲,道:“你赌多少?”
  小胡子道:“一万两如何?”
  陆小凤道:“一万太少,最好两万,咱们一把就见输赢。”
  小胡子道:“好,就要这么样才痛快。”
  他的银票还没有拿出来,陆小凤的骰子已掷了下去,在碗里只滚了两滚,立刻停住,三粒骰子都是六点,庄家统吃,连赶的机会都没有。
  陆小凤大笑道:“一个人快死的时候,总会转运的。”
  小胡子手里拿着银票,大声道:“可是我的赌注还没有押下去。”
  陆小凤笑道:“没关系,我信得过你,反正我已快死了,你当然绝不会赖死人账的。”
  小胡子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嘴里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陆小凤接过他的银票,又问:“还赌不赌?”
  小胡子道:“赌当然还要赌的,只不过这一把却得让我来做庄。”
  陆小凤道:“行,大家轮流做庄,只要你能掷出三个六,见钱就吃,用不着客气。”
  他将刚赢来的两万银票也押了下去,笑道:“反正我看你也掷不出三个六来。”
  小胡子眼睛亮了,一把抓起骰子,却回头去问站在他身旁的白发老学究:“你看我这把能不能掷得出三个六?”
  白发老人微笑道:“我看你是应该掷得出的,若是掷不出,就是怪事了。”
  小胡子精神抖擞,大喝一声,骰子一落在碗里,就已经看得出前面都是六点,淮知其中却有粒骰子突然跳起,在空中打了个转,又弹起好几尺,落下来时,竟变成了一堆粉末。
  碗里的骰子已停下来,正是两个六点。
  陆小凤忽然问沙曼:“两个六点,再加上个一点,是几点?”
  沙曼道:“还是一点,因为最后一粒骰子的点数,才算真正的点数。”
  陆小凤道:“最后一粒骰子若是没有点呢?”
  沙曼道:“没有点就是没有点。”
  陆小凤道:“是没有点大,还是一点大?”
  沙曼道:“当然是一点大。”
  陆小凤道:“既然连一点都比没有点大,庄家掷出个没有点来怎么办?”
  沙曼道:“庄家统赔。”
  陆小凤大笑,道:“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想不到你这次也掷出个没有点来。”
  小胡子一句话都不说,立刻赔了他四万两,把碗推给了陆小凤道:“这次又轮到你做庄,只希望你莫要再掷出个没有点来。”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这次你掷的不是没有点才怪。”
  别人的想法当然也跟他一样,就算陆小凤换上三粒铁打的骰子,他们要捏毁其中一粒,也比捏倒只蚂蚁还方便。
  赌钱弄鬼,本是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现在却好像已经变得光明正大。
  那白发苍苍的老学究抢着先押了三万两,道:“可惜庄家的赌本只有八万。”
  小胡子道:“我是输家,他赔完了我的,你们才有份。”
  他已将身上银票全部掏出来,一个人押的已不止八万两,这一把除非他没有输赢,才能轮得到别人,可是大家都看准陆小凤是非输不可的。
  那老学究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这一把都只有喝汤了。”
  轮到要赔自己时,庄家无钱可赔,就叫做喝汤,在赌徒们眼中看来,天下只怕再也没有比喝汤更倒楣的事了。
  他正想把三万两收回来,突然一个人道:“这一把我帮庄,有多少只管押上来,统杀统赔。”
  说话的竟是那小老头,将手里拿着的一大叠银票,“叭”的摔在陆小凤面前,道:“这里有一百三十五万两,就算我借给你的,不够我还有,要多少有多少。”
  陆小凤又惊又喜,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大方的?”
  小老头笑道:“你借钱不但信用好,付的利息又高,我不借给你借给谁?”
  陆小凤道:“这一把我若输了,人又死了,你到哪里要债去?”
  小老头道:“无论做什么生意,都得要担些风险的!”
  牛肉汤道:“这一次的风险未免太大些,只怕要血本无归了。”
  小老头淡淡道:“我的银子早已多得要发霉,就算真的血本无归,也没什么关系。”
  赌本骤然增加了一百三十五万两,不但陆小凤精神大振,别的人更是眉开眼笑,就好像已经将这叠银票看成了自己的囊中物,七八只手一起伸出来,金珠银票立刻押满了一桌子,算算至少也已有百把万两。
  旁边一个纸匣里,整整齐齐的摆着几十粒还未用过的骰子。
  陆小凤抓起了三粒,正要掷下去,忽然又摇摇头,喃喃自语:“这里的骰子有点邪门,就像是跳蚤一样,无缘无故的也会跳起来,再大的点子也禁不起它一跳,我可得想法子才好。”
  他忽然从后面拿起个金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右手的骰子掷下去,左手的金杯也盖了下去,只听骰子在金杯下骨碌碌的直响,陆小凤道:“这次看你还跳不跳得起来?”
  老学究、小胡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提防到他这一着。
  等到金杯掀起,三粒骰子已停了下来,果然又是三个六点。
  陆小凤大笑,道:“三六一十八,统杀!”
  七个字说完,桌上的金珠银票已全都被他扫过去了。
  小胡子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一次你倒真的统杀了,我连本带利已被你杀得干干净净。”
  陆小凤道:“有赌不算输,再来。”
  小胡子又叹了口气,道:“今天我们连赌本都没有了,怎么赌?”
  他用眼角瞟着陆小凤,叹气的声音也特别重,虽然没有说下去,意思却已很明显。
  一个像陆小凤这样慷慨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本该把赢的钱拿出来,每个人借一点,让大家可以再继续赌下去。
  谁知陆小凤却完全不通气,一把扫光了桌上的银票,立刻就站起来,笑道:“今天不赌,还有明天,只要我不死,你们总有机会翻本的。”
  小胡子道:“你若死了呢?”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我若死了,这些银票只怕就得跟我进棺材了。”
  他先抽出一百四十万两,还给小老头,算算自己还剩下九十多万两。
  小老头眉开眼笑,道:“一下子就赚了五万两,这种生意下次还可以做。”
  陆小凤把剩下的银票又数了一遍,忽然问道:“你若有了九十三万,还肯不肯为了五万两银子杀人?”
  小老头道:“那就得看杀的是谁?”
  陆小凤道:“杀的若是你自己呢?”
  小老头道:“这种事谁也不会干的。”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不会干!”
  他又将已准备好的一张五万两银票还给牛肉汤:“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人已到了桥头,大笑道:“不管你们是想要我的钱,还是想要我的命,随时都可以找得到,反正我也跑不了的。”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早已钻入花丛里,连看都看不见了。
  大家眼睁睁的看着他扬长而去,居然都没有阻拦。
  夕阳满天,百花灿烂。
  陆小凤心里实在愉快得很,不管怎么样,今天他总算还是满载而归了。
  至于以后别人是不是还会去找他?他是不是能跑得了?那已都是以后的事,就算吃烙饼还难免会被噎死的,以后的事谁管得了那么多?
  他本已看准了出路,可是在花丛中七转八转,转了十来个圈子,还是没有找到他进来的那条花径,抬起头一看,暮色却已很深。
  夕阳早已隐没在西山后,山谷里一片黑暗,连刚才那九曲桥都找不着。
  他停下来,定定神,认准了一个方向,又走了半个时辰,还是在花丛里,跃上花丛,四面一看,花丛外还是花,除了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就连花影都已渐渐模糊。
  山谷里竟连一点灯光都没有,也没有星光月色。花气袭人,虽然芬芳甜美,可是他已被熏得连头都有点发晕。
  这地方的人晚上难道都不点灯的?
  如果就这么样从花丛中一路掠过去,那岂非等于盲人骑瞎马,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下子掉进个陷阱去,死了也是白死。
  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这地方绝不是随便让人来去自如的。
  他要走,别人就让他走,那也许只不过因为别人早就算准他根本走不了。
  这地方的人,除了那小老头外,每个人都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却偏偏都从来没有在江湖中露过面。
  就算他们在江湖中走动过,一定也没有人能看出他们的武功来。
  陆小凤的眼力一向不错,可是这一次他遇见牛肉汤的时候,就看走了眼。
  那独眼的老渔翁和那个马脸的人,很可能都是死在牛肉汤手下的!
  马脸人死在海水里之后,陆小凤去洗澡的时候,牛肉汤岂非也正好在那里洗澡?
  老狐狸的船随时都可能要走,船上的人就算有空下来溜溜,也绝不会在那种时候去洗澡的,除非她恰巧刚在海水里杀过人。
  那独眼的老渔人淹死时,也恰巧只有牛肉汤有机会去杀人。
  陆小凤现在虽然总算已明白了很多事,却还是有很多事不明白。
  她为什么要杀那两个人?那两人为什么暗算岳洋?岳洋和她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又怎么会知道老狐狸那条船一定会翻?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武当后山那柴房里腌萝卜的味道,都比这里的花香好嗅些。
  他心里已经开始有点后悔了,也许他真该听岳洋的话,不要上老狐狸的船,那么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在扶桑岛上,搂着那里又温柔、又听话的女孩子们喝特级清酒了。
  听说那里的“月桂冠”和“大名”这两种酒都不错,就像那里的女孩子一样,入口甜丝丝的,后劲却很足。
  陆小凤又不禁叹了口气,正准备在花丛里找个地方先睡一觉再说,忽然看见前面亮起了一盏灯。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亮起的一盏灯,实在比骰子上的六点还可爱得多。
  陆小凤立刻就像是只飞蛾般朝灯光扑了过去,就算要被灯上的火焰烧死,他也不在乎。
  能死在光明中,至少总比永远活在黑暗里好得多。

×      ×      ×

  灯光是从一扇雕花的窗户里露出来的!
  有窗户,当然就有屋子。
  一栋三明两暗的花轩,朱栏回廊,建筑得极华美精致。
  一扇窗户斜斜支起,远远看过去,就可以看见屋里有九个人。
  一个人坐着,八个人站着。
  坐着的人白面微须,锦袍珠冠,正在灯下看一幅画。
  站着的八个人神态恭谨,肃立无声,显然是他的门下侍从。
  这九个人刚才都不在那水阁里,装束风范,看来都比那里的人高贵得多。
  陆小凤却还是看不出他们的来历,当然也不敢随便闯进去。
  院子有个水池,水清见底,灯光照过来,水波反映,池底竟似有个人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
  陆小凤忍不住走过去看看,下面果然有个人,两眼翻白,也在直乎乎的朝上看。
  除了死鱼外,谁也不会这么样看人的!
  陆小凤先吃了一惊,又松了口气,这个人已是个死人!
  “他是什么人?怎么会死在这里的?”
  陆小凤想了想,忽然又发觉不对了,人死了之后,一定会浮起来,怎么会一直沉在水底?
  看来这地方的怪事实在不少。
  “不管他是活人也好,是死人也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决定不管这件事,正准备走开,突听噗通一声,一样东西远远飞过来,落入池水中,竟是条黑猫。
  水花刚激起,池底下的人也突然游鱼般窜起来,手里竟拿着把薄刀,无声无息的划开水波。
  刀光一闪,已刺入了黑猫的腹下。
  这条猫“咪呜”一声还没有叫出来,就已送了命,这个人又沉入池底,动也不动的躺着,看来又完全像是个死人!
  杀条猫虽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这人的出手实在太快,而且行迹太怪异、太诡秘,看得陆小凤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池水中一双死鱼般的眼睛又在瞪着他,好像也将他看成条黑猫。
  陆小凤忽然转身,掠入窗户。
  不管怎么样,坐在灯下看画的人,总比躺在池底等着杀猫的人可爱些。
  灯光并不太亮,这个人还是聚精会神的坐在那里,还是在看那幅画!
  陆小凤实在也早就想去看看画上究竟画的是什么,能让一个人聚精会神看这么久的画,多少总有些看头的。
  他早已算准了部位,一掠进窗户,凌空翻身,刚好落在这个人的案前。
  他也早就想好了几句让人听了愉快的客气话,只希望这个人一高兴起来,非但不赶他走,还拿出好酒来招待招待他。
  谁知道这些话他连一句都没有说出来,他根本没有机会开口。
  就在他身子落地的一刹那间,站着的八个人已同时向他扑了过来。
  这八个人动作虽然并不十分敏捷,可是配合得却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八个人有的挥拳,有的踢腿,有的劈掌,有的横臂,四面八方的扑过来,霎眼间就将陆小凤围在中央,八招齐击,都是致命的杀手。
  陆小凤让过了六招,接着了一拳一掌,正想解释解释,叫他们且慢动手。
  可是他刚接住其中一个人的手掌,就发现无论怎么解释都一定没有用的,因为这八个人一定听不见他的说话!
  这八个人竟赫然全都是木头人!

×      ×      ×

  木人也有很多种,有一种木人甚至比人还可怕。
  陆小凤虽然没有打过少林寺的木人巷,可是在木人巷中受伤残废的少林弟子,他却是见过的,其中有的武功已练得很不错。
  他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活生生的人竟会伤在木人手里?
  若不是铁肩大师再三劝阻,他早就想去少林寺领教领教那些木人的厉害。
  现在他总算领教到了。
  这八个人,无疑也是根据少林木人巷的原理造出来的,比诸葛征蛮时所用的木牛流马更精巧,也更霸道,不但铜臂铁骨,招猛力沉,而且机关一发动,竟施展出少林神拳,布下了罗汉阵。
  这种罗汉阵本就是少林的镇山绝技,昔年魔教血神子独上嵩山,连败少林七大高僧,却被困在罗汉阵中,苦斗三日三夜都没有闯出去,到最后竟筋疲力尽,被活活的累死。
  自此之后,罗汉阵的威名天下皆知,江湖中也不再有人敢轻犯少林。
  这种阵法在木人手中施展开来,威力甚至更大,因为木人是打不死的,你就算打断它一条手臂,拗断它一条大腿,它也不会倒下去,对阵法也毫无损伤。
  可是它一拳打在你身上,你却是万万受不了的,所以它出拳发招之间,可以全无顾忌,你既难闪避,也不能硬拆硬拼,若想闯出去,更是难如登天。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竟只有挨打的份儿,打死为止。
  你打它,它一点也不疼,它打你,你却疼得要命,你打不死它,它却可以打死你。
  这种打法实在不是生意经,就好像强盗们打官司,有输无赢。
  何况他就算打赢了,也算不了什么本事,就算把这八个木人都打得七零八落,劈成一片片做柴烧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种愚蠢的事,陆小凤一向不肯做的,只可惜现在他想不打都不行。
  木人的拳风呼呼,桌上的灯火被震得闪烁不定,随时都可能熄灭。
  在黑暗中跟几个木头人拼命,更是愚蠢之极。
  那锦袍珠冠的白面书生,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好像也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这人也是个木头人,木头人的眼珠子怎么会转来转去?而且竟像是跟着它八个侍从的拳脚在转,难道它也看得懂少林的拳法?
  陆小凤看得发呆,想得出神,一双眼睛也不由自主跟着打转,突听“砰”的一声,脑袋上已挨了一拳,几乎连脑浆都被打了出来。
  他脑浆虽然没有被打出来,灵机却被打了出来。
  拳头打在他头上的时候,木头书生的眼珠子竟停了一停,拳头再动时,它眼珠子就又跟着动了。
  这八个人的拳脚和它的眼珠之间,竟似有根看不见的线串连着。
  陆小凤忽然出手,用他的两根手指,挟断了木头人的两节手指。
  只听“嗤”的一声,两节木指从他手指上弹出去,“噗噗”两响,已打在木头书生的两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