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两眼泪不干
2023-11-11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目中似已有泪光。
  她扭转头,轻轻道:“我只记得你是以前那白飞飞,不记得你是幽灵宫主。”
  沈浪温柔地抚摸着她肩头,道:“她说得不错,幽灵宫主已死了,我们都愿意白飞飞活着。”
  白飞飞伏在熊猫儿肩头,痛哭了起来。
  王怜花叹道:“你们唯一的缺点,就是心太软了。”
  朱七七道:“我们的心不软,你还能活着么?”
  王怜花的脸居然也红了红,再也不说话。
  大家一起走了出去,熊猫儿道:“怎么走?”
  沈浪沉声道:“王怜花开路,我与朱七七断后,自中央空旷之处冲出去。”
  王怜花道:“空旷之处?为何不贴着山……”
  沈浪道:“近山之处,防卫必定最严,中间空旷之处,他们反而会大意,何况此刻火起之后,他们必定难免要到山上看火。”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这次你又对了。”
  伏在熊猫儿肩上的白飞飞突然抬起头来,道:“不对。”
  沈浪道:“为什么不对?”
  白飞飞凄然一笑,道:“你们这样对我,我……”
  王怜花目光一闪,大喜道:“对了,这山窟乃是她的老家,她必定另有秘密的道路出去。”
  白飞飞道:“我受的伤虽重,但只要你们将我‘风市’‘环跳’‘阳开’三处穴道拍开,我还是可以走的,至少还能将你们带出去。”
  熊猫儿道:“这条路真的……”
  白飞飞凄然笑道:“我虽然败在快活王手下,但这条路,他还是不知道的,除了我之外,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她笑得虽凄凉,但神色间仍有傲意流露。
  她原本是个值得自傲的女孩子。
  王怜花喃喃道:“好心必有好报,这话倒真的有些道理。”
  山洞中自然更暗。
  但白飞飞却自怀中掏出了个极为精巧的火折子,火光虽不甚亮,但已足够照着前面的路了。
  她一手扶着山壁,一手举着火折子,在前面带路。
  熊猫儿要去扶她,却也被她推开了。
  她不是那种要依靠男人的女孩子。
  这一段路很长,很曲折,很崎岖——
  但在朱七七等人的心目中,只觉这已是他们这两天所走过的最短,最平坦,最舒服的路了。
  他们终于已脱离了危险。
  朱七七忍不住笑道:“天呀!咱们总算能逃出去了。”
  熊猫儿笑道:“也不知怎的,我现在想起来,竟觉得方才也并没有什么危险,我甚至连手都没有和人动过。”
  朱七七笑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但仔细再一想,咱们方才只要走错一步,就是走错半步就都完了,咱们虽然没有和人动手,但那危险,简直没有人能想得到。”
  他们说着走着,脚步也像是轻了。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只见前面竟已到了尽头,有块石板,挡住了去路,但石板上却有铁梯直通上去。
  白飞飞这才松了口气,回头道:“上面就是出口,我先上去瞧瞧。”
  朱七七赶过去拉住她的手,嫣然笑道:“我们将以前的事都忘去好么?”
  白飞飞幽幽道:“只要你不再恨我。”
  朱七七柔声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妹妹,我怎会恨你。”她此刻心中充满了欢愉,的确已再没有位置来容纳仇恨了。
  白飞飞垂下了头,道:“谢谢你。”
  朱七七笑道:“我真该谢谢你才是。”
  白飞飞黯然道:“经过这次事后,我再也不会,不会……”抬起头来赧然一笑,向铁梯上爬了上去。
  沈浪揽着朱七七的肩头,柔声道:“经过这次事后,你也变了。”
  朱七七嫣然笑道:“只因我现在才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否则我还是会吃醋的……你得小心些,你若对我不好,我还是会变坏的。”
  沈浪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醋坛子。”
  熊猫儿抚掌笑道:“酒坛子的妹妹,自然是醋坛子。”
  朱七七瞧着白飞飞纤弱的身子爬上去,突然附在沈浪耳畔,悄声道:“你看她和我们的酒坛子如何?”
  沈浪笑道:“酒坛子只怕吃不消她。”
  朱七七轻笑道:“我看来看去,只有她还配做我的嫂嫂,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那我真是世上最开心的人了。”
  白飞飞已掀开了上面一面石板,有光照下来。
  外面天已似乎亮了。
  王怜花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香……这外面想必是个鲜花遍地的好地方。”
  白飞飞已爬了上去。
  过了半晌,朱七七忍不住道:“上面会不会有人?她会不会出事?”
  沈浪沉吟道:“快活王不知道这条路,想来不会……”
  他话未说完,白飞飞已探出头来,道:“快上来。”
  王怜花笑道:“这次只怕轮不到我探路了。”
  朱七七推着沈浪道:“你先上去!你为我们吃了这么多苦,第一个走出去的应该是你。”
  沈浪微微一笑,轻巧地爬了上去。
  那出口很小,仅容一个人的身子。
  他探头出去……
  他全身的血液,突然好像结了冰。
  这地道外,竟赫然正是白飞飞那间到处都堆满了鲜花的屋子。
  难怪王怜花闻到了花香。
  难怪白飞飞可以化身为“幽灵宫主”。
  难怪快活王追踪不到“幽灵宫主”的下落。
  原来白飞飞住的地方,和那“幽灵鬼窟”本就有秘道相通的,她安睡时,不许别人打扰时,就正是她已化身为“幽灵宫主”的时候。
  现在,沈浪终于知道了这秘密。
  但现在却已太迟了。
  快活王,正在那里瞧着他。
  数十柄引满待发的长弓硬箭,正对准了他的头。
  快活王得意地狞笑着,轻轻勾着手指,沈浪知道他只要稍有迟疑,他的头就要变成刺猬。
  他只有苦笑着走了上去。
  他的身子刚露出一半,腰后的“京门”“志室”两处大穴,就已被白飞飞的纤纤玉指点中了。
  然后是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
  现在,白飞飞斜斜倚在快活王怀里,笑得真甜。
  沈浪、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四个人一排倚在墙上,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心里更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们竟在最接近自由的时候,落入了别人手里。
  他们竟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失败了。
  朱七七想哭,但却无泪。
  白飞飞瞧着他们甜笑道:“想不到吧,无所不能的沈浪,终于还是算错了一步。”
  沈浪叹道:“我的确早该想到的,若非有你带路,快活王本就不会找着我们,你将我们送到快活王手上,非但可以借刀杀人,还可以此向快活王卖好。”
  白飞飞银铃般笑道:“你现在才想到这点,真的已经太迟了。”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你们如今总已该知道,本王所说的好助手,就是她,她一个人岂非已比十个金无望加起来都要好得多。”
  王怜花苦笑道:“她的确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厉害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若是再多两个,天下的男人只怕都得自杀了。”
  白飞飞笑道:“过奖过奖。”
  熊猫儿厉声道:“很好,我很佩服你,但你怎会在那花神祠中,我却实在不懂。”
  白飞飞笑道:“别人都说沈浪被火烧死了,但我却不信,我知道沈浪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于是,我又想,我若是沈浪,我该往哪条路逃呢?……这自然只有一条路,所以,我就到了那里,果然瞧见了你们。”
  王怜花叹道:“沈浪瞧透了别人的心,但你却瞧透了沈浪的心,看来,沈浪还不如你。”
  朱七七突然冷笑道:“沈浪并不是不如她,只不过沈浪的心没有她那么黑,也没有她那样忘恩负义、卑鄙无耻。”
  王怜花叹道:“我早就说过,沈浪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太软了。”
  快活王抚掌笑道:“此点你们与本王看法相同。”
  熊猫儿大声道:“你既瞧见我们,为何不令人动手?”
  白飞飞柔声道:“小猫儿,这点你难道还不懂么?我那时若唤人动手,非但未必能擒得住你们,说不定反而会被你们乘机冲出去……你们的脑袋虽不大十分管用,但武功却到底还是不错的呀。”
  熊猫儿恨声道:“所以,你就装成重伤的模样?”
  白飞飞笑道:“是呀,我也是吃了不少苦才能骗到你们的呀,我非但自己点了自己的穴道,而且还打了自己两拳……打得还真的很疼哩。”
  熊猫儿大声道:“你怎知不会被我们瞧破你并未真的身受重伤?”
  白飞飞咯咯笑道:“你们都是君子,自然不会来检查一个女孩子的身子,何况,那时天又黑得很,我的脸又真的很苍白……”
  朱七七咬牙道:“你怎知我们定会救你?”
  白飞飞娇笑道:“你们非但是君子,也是好人,正如这猫儿所说,他绝不会眼瞧着一个重伤垂死的女子不救的,是么?”
  沈浪叹道:“那时我闭口不言,就是生怕你另有诡计,但你实在装得太像了……你若一直求我救你,我反会怀疑,但你却一见面就要我走……”
  白飞飞笑道:“男人的心,我早已摸透了,你越叫他走,他越不肯走的……朱七七,你真该学学我才是,你若学会了我的一成,以后就不会吃亏了。”
  朱七七冷笑道:“我为何要学你?你既然如此了解男人的心,为何沈浪还是不喜欢你?我看你该学学我才是。”
  白飞飞面色变了变,但瞬即笑道:“你以为沈浪喜欢你么?”
  朱七七昂起了头,大声道:“当然。”
  白飞飞柔声道:“好姐姐,你莫要忘记,死人是再也不能喜欢别人的了。”
  朱七七怔了怔,泪珠已如珍珠般流下面颊。
  她本不想在白飞飞面前流泪,怎奈眼泪永远是最不听话的,你越不想流泪时,它越是偏偏要流下来。
  快活王搂着白飞飞,捋须笑道:“沈浪既除,本王此后已可高枕无忧,今日当真是……”
  熊猫儿突然大声道:“你此时便想高枕无忧,只怕还太早了些。”
  快活王道:“哦?”
  熊猫儿道:“你可知道你还有个最大的对头?她甚至比我们还要恨你,我们最多只不过是想取你的性命,但她却恨不得食汝之肉,寝汝之皮。”
  快活王微笑道:“真有此人么?是谁?”
  熊猫儿笑道:“她便是此刻坐在你怀中的人。”
  快活王轻抚着白飞飞的肩头,悠然笑道:“你是说她?”
  熊猫儿大声道:“你可知道她就是幽灵宫主?”
  快活王大笑道:“你以为本王不知道……本王若不知道,她也不会坐在本王怀里了,普天之下,除了幽灵宫主外,还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本王。”
  沈浪身子一震,失声道:“你……你要娶她为妻?”
  快活王大笑道:“本王也该结束这独身汉的生活了。”
  沈浪道:“但……但你可知道,她本是你的……”
  “女儿”两字还未说出口,面上已被白飞飞掴了一掌,白飞飞目光就像刀一般的瞪着他,冷冷道:“我刚找着个如意郎君,你敢恶意中伤?”
  沈浪道:“但……但你……你和他……”
  白飞飞厉声道:“你再说一个字我立刻就宰了你。”
  王怜花突然大声道:“幽灵宫主与快活王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沈兄你委实也不该从中破坏,需知坏人婚姻之事,最是伤阴德的。”
  沈浪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白飞飞盈盈走回快活王身旁,媚笑道:“现在,这几个人已全是王爷的了,王爷你想怎样对待他们?”
  快活王道:“养痈遗患,越早除去越好。”
  白飞飞道:“王爷现在就想杀了他们?”
  快活王道:“本王唯恐迟则生变。”
  白飞飞眼波一转,嫣然笑道:“贱妾先讲个故事给王爷听好么?”
  快活王也不问她此时此刻为何说起故事来,却笑道:“你若要说的事,本王随时都愿听的。”
  白飞飞柔声道:“从前有个人,一心只想吃天鹅肉,真正的天鹅肉,但他费尽了所有的心血,却也找不着一块。”
  这故事虽然一点也不动人,但以她那独有的温柔语声说出来,却似有了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快活王大笑道:“这世上想吃天鹅肉的人必定不少,却又有谁能真的吃到一块?”
  白飞飞道:“但他却还算是个幸运的人,找了许久之后,竟终于被他找着了一块,他大喜之下,就一口吞了下去。”
  快活王笑道:“此人倒也性急。”
  白飞飞道:“此后人人都知道他吃了天鹅肉,但若有人问他天鹅肉是何滋味,他却连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快活王道:“他一口就吞下去了,自然还未尝出滋味。”
  白飞飞默然道:“如此辛苦才得来的东西,一口就吞下去,岂非可惜得很?……所以,到后来人们非但不羡慕他吃了天鹅肉,反笑他是个呆子。”
  快活王默然半晌,凝注着沈浪,缓缓道:“不错,本王如此辛苦才捉住了你,若是一刀就将你杀死岂非也太可惜了么?岂非也要被别人笑为呆子?”
  白飞飞悠悠道:“何况,他们每个人此刻都还有些利用的价值……咱们还没有榨干甘蔗里的水,为什么先就吐出渣子?”
  快活王抚掌笑道:“得一贤内助,实乃男人之福……既是如此,这四人反正是你擒来的,本王就将他们交给你吧。”
  白飞飞银铃般娇笑道:“我想,他们宁可死,也不愿王爷将他们交给我的……”

×      ×      ×

  现在,沈浪等人已被移入一间石室中。
  石室中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个棺材似的,他们坐的是冰冷的石地,背靠着的是粗糙的石壁,全身都在发疼。
  白飞飞手里拿着杯酒,倚在门口,含笑瞧着他们,道:“你们就在这里委屈一夜吧,明天,快活王就要将你们带回去了,我虽然没去过那地方,但想来必定是不错的。”
  王怜花道:“快活王难道要回家了么?”
  白飞飞道:“明天清晨就动身,这快活林,委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了,是么?”
  王怜花喃喃道:“能瞧瞧快活王的老窝,倒不错,只是……他为什么不趁这时候进兵中原,反而退回老窝去?”
  白飞飞道:“你要知道,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没有把握的仗他是从来不打的,他在进兵中原之前,自然还要许多准备,何况……”
  她嫣然一笑,接道:“他此番先退回去,主要还是为了和我结婚。”
  沈浪终于忍不住道:“你……你难道真的要嫁给他?”
  白飞飞咯咯笑道:“你吃醋么?”
  沈浪道:“你莫忘了,他究竟是你的父亲。”
  白飞飞突然敛去了她那动人的微笑,一字字道:“只因为他是我父亲,所以我才嫁给他。”
  沈浪动容道:“你……你难道……”
  白飞飞仙子般温柔的眼波,突然变得如同魔鬼般恶毒。
  她恶毒地微笑道:“你难道还猜不透我的用意?”
  王怜花突然接口道:“我却早已猜到了……当快活王发现他的‘妻子’竟是他亲生的女儿时,那只怕比杀他千百刀还要令他痛苦。”
  他哈哈大笑道:“无论如何,他到底也是个人呀。”
  白飞飞狞笑道:“还是你了解我……我们身子里流的究竟是同样的血……那正是恶魔的血,那血里是浸过百毒的。”
  王怜花大笑道:“不错,这毒血本是他遗传下来的,不想现在却毒死了他自己。”
  熊猫儿瞧着他两人,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这样的兄妹……这样的父子……莫非他们身子里流着的当真是恶魔的血?这样的血可不能再遗传下去了。”
  朱七七嘶声道:“你恨的既然只是快活王,为什么又要害我们?为什么?……我们究竟又和你有什么仇恨?……”
  白飞飞道:“我为什么要杀死你们?……这理由可不止一个。”
  朱七七道:“你说!你说呀!”
  白飞飞道:“我若不将你们献给快活王,他又怎会如此信任我?如此看重我?……你们正是我晋身的工具,这就是我第一个理由。”
  朱七七惨笑道:“你还有别的理由?”
  白飞飞道:“自然还有……我是个不幸的人,我这一生的命运,已注定了只有悲惨的结果,我绝不会眼看你们活在世上享受快乐。”
  她语声说来虽缓慢,但却含蕴着刀一般锐利的怨毒与仇恨!她恨每一个人,甚至连自己都恨。
  她仰首狂笑道:“只恨我力量不够……我若有这力量,我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人全都杀死,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朱七七道:“那么,你自己活着又有何乐趣?”
  白飞飞道:“我?……你以为我想活着?”
  她咯咯笑道:“告诉你,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就是为了‘死’而活下去的。生命既是如此痛苦,我只有时时刻刻去幻想死的快乐。”
  朱七七瞧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浪苦笑道:“难道你心里只有仇恨?”
  白飞飞转了身,将杯中的酒全都洒在地上,大笑道:“不错……死亡,仇恨,在我眼中看来,世上只有这两样事是可爱的;‘死亡’令我生,‘仇恨’令我活……”
  她咯咯地笑着,退出了门,石门“砰”地关起。
  但在这石室中,似乎还弥漫着她疯狂的笑声。
  “死亡……仇恨……死亡……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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